彩虹的重力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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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校园,拨通东霖的手机,彩虹将莉莉的话转告给他。
 
  「靠。」苏东霖骂了一句,沉默片刻,说,「你在哪里?在学校吗?」
 
  「对。」
 
  「我来接你,有话要跟你说。」
 
  「今天没空,要改卷子。」
 
  「你欠我人情。」
 
  彩虹蔫了:「好吧。」
 
  从资料室出来她看见季篁在过道上和一位老师说话,如果下楼是要从他身边路过的。
 
  他的背影在稀疏的光线中显得修长而挺拔,仿佛被摄影师做了特效,姿态沉静的近乎凝固。对面说话的老师不停地打著手势,身子兴奋地晃来晃去,而他几乎是一动不动的,偶尔点个头,或插一句话,声音都很低。听得出他们在谈三亚,那老师刚从海南旅游回来,说到得意之处用力地拍季篁的肩膀,五大三粗的胳膊不免将季篁身子拍得晃了一下,他也不介意,依然礼貌地听著。
 
  彩虹皱了皱眉。难道自己判断有误?也许他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孤傲,那样地不合流俗?经历了那么多,也许他在待人处事上也很有一套?
 
  她幽怨地叹了一声,一个招呼没打从他身边昂然飘过。到了楼下又开始怨念,这人居然不理她,更没有拔腿追过来。唉,电视剧看多了真不好。
 
  就这样郁闷地出了校门,远远地发现苏东霖已在路边等著她了。还是那副老样子:风衣、墨镜、举著把白伞在梧桐树下抽烟,仿佛树底长了颗巨大的蘑菇。也不至于到何等烦恼眉头紧皱,远远就能看见额上的「川」字。
 
  每到夏季,F市的梧桐树上会长出一种绿色青虫,一旦掉下来粘到肌肤,会有强烈的刺痛,所以大家都养成了夏日打伞的习惯。到了秋日,巴掌大的梧叶落得满地都是,在西风中漫舞,给环卫工作带来了极大的挑战。
 
  彩虹倒是喜欢这样。
 
  萧瑟秋风和落叶梧桐是这城市唯一的诗意。坐公交时,哪怕让视线散漫地追随一下它们也能多一份难得的闲情。
 
  见她过来,东霖抬起头,彩虹正要打招呼,突然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手,将她紧紧拉住。
 
  「嗳——」
 
  是季篁,她仓促停步,绷起了脸。
 
  「对不起,刚刚的话说重了,希望你不要介意。」他说。
 
  是道歉,眼中又夹著一丝懒惰的笑。
 
  「我有点事要见朋友,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她绷著脸。
 
  「那位就是你的朋友吗?」季篁抬眼看梧桐树那边看了看,「我也认识啊。」
 
  「他找我有事。」
 
  「行,你带上我。」
 
  季篁把话接得飞快,彩虹愣了半天才意识到那个句子是从他的嘴里蹦出来的。
 
  「带上你?为什么?」
 
  他张了张嘴,没想出理由,牢牢抓住她的手不放。
 
  还是苏东霖先过来打招呼:「季老师。」
 
  「苏先生。」
 
  两个男人握了握手。
 
  「季老师今天这么有空,和何老师一起散步?」东霖将自己的烟盒递过去,季篁做了个手势婉拒。
 
  「是啊,」季篁说,「刚给学生考完试,打算请彩虹吃个饭。苏先生正好在,不如赏光一起去?」
 
  彩虹一听,差点晕过去,恨不得在季篁的脑门上狠狠地敲一下。季老师啊,您杀猪也补拣肥瘦,请佛也不看庙门。为请这位少爷,我昨天刚花了两千大洋!您是吃饱了撑的还是票子多了想烧著玩?
 
  正寻思怎么挡驾,东霖将烟头一灭,微笑:「季老师这么客气,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哦对了,我不是一个人,还有位朋友在那边等著我。其实你们也认识,就是昨天的秦先生。」
 
  秦先生?那就是秦渭了。彩虹头大如斗,急得身子都跟著晃起来。东霖虽然喜欢恶作剧,相交已久,彩虹多少还能想出对付他的法子。加上秦渭就难说了。
 
  说话间,东霖指了指街头的拐角,那里静静地停著一辆加长林肯:「我们有车,想去哪儿吃尽管说。」
 
  季篁笑著说:「你的朋友也一样欢迎。我对这里不熟,有什么好的馆子可以建议一下吗?」
 
  他镇定的样子让彩虹想到了黑社会正在做毒品交易的大佬,她赶紧插口:「中餐西餐都吃腻了,这回吃点民族风味吧。回民小村的牛肉拉面不错,羊肉泡馍也特好,离这里又近。——我强烈要求去回民小村。」说罢将季篁的手心使劲捏了一下。见他毫无反应,又杀鸡抹猴地给苏东霖使眼色。
 
  东霖幽幽会意,模棱两可地说:「嗯,我们应当照顾女生的口味……」
 
  「这一带一定有比回民小村更好的饭馆吧?」季篁说,「回民小村我去过一次,味道是不错。卫生也没问题,只是环境很乱。」
 
  彩虹对著天空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正想反驳,秦渭不知何时已下了车,走过来说:「娶同心楼吃海鲜吧,顺便还可以打打台球。」
 
  彩虹打断他:「嗳,我们再商量商量——」
 
  「就这么定了。」秦渭霸道地看了他们一眼,仿佛觉得这群人为了吃个饭讨论半天很无聊。
 
  东霖喜欢台球,彩虹跟他在一起时学过几次,无奈不感兴趣,玩了几回就放弃了,现在连打哪个球得几分也不记得了。
 
  吃海鲜打台球这绝对是个馊主意。东霖一玩这个就喜欢赌,她亲眼见他一次输了好几万。
 
  彩虹在心里骂,妈的,这个秦渭怎么不叫「秦谓」,他简直就是个谓语动词!
 
  「哎,人家季篁不会打台球啦——」她大声抗议。
 
  秦渭微微皱眉,看著她,半笑不笑:「玩玩而已,台球又不难,是个男人都会打两杆。季老师,尝试一下?」
 
  「行啊,大家开心就好。」季篁泰然地说。
 
  秦渭满意地笑了。他穿著一件白色衬衣,小手指上有个奇形怪状的碳钢戒指,苍白、消瘦、洁净,显得优雅又颓废,厌世又孤高。
 
  彩虹的目光不自觉地滑向他敞开衣扣中露出的一抹月光般的锁骨,然后她的脑袋就被人拍了一下。
 
  「噢!」
 
  定下神来她赶紧说:「对不起,我得跟季老师说个事儿。两位先上车,我们马上就来。」
 
  将季篁拉到一边,彩虹压低嗓门:「嗳,你神经啊,请这两位大爷吃饭!他们点菜从来不看价的,一千块一瓶的洋酒,点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你跟他们摆什么谱啊?」
 
  季篁微微地怔了一下,反问:「你是说——我很穷,请不起客?」
 
  「不是啦,」彩虹急得直跺脚,「我怕你……」
 
  「你怕我——没带够钱?」
 
  「也不是啦——」彩虹心里说,闹心死了,海鲜多贵啊,秦渭无酒不欢,可不是怕你不够钱吗。
 
  季篁奇怪地看著她,不解:「那你担心什么?」
 
  彩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原谅我没有,」他捏了捏她的耳朵,轻轻地说,「嗯?原谅了吗?」
 
  他的指腹有点粗糙,磨著她的耳垂微微发痒。她竟然被他磨得呵呵地笑了两声。
 
  「没有。」她故意说,却又忸怩地拽著他的手指。
 
  「我帮你改卷子吧。」他的声音出奇地低,出奇地温柔,「这学期剩下的卷子我都帮你改,行吗?」
 
  「那我……岂不是可以放假了?」
 
  「对啊。」他说,「生气的人,心血管活动不正常,需要多休息。」
 
  「要不——那篇论文你也帮我改了吧?」她得寸进尺。
 
  「论文是你自己的事,咱们说好了的。」
 
  她看著他的脸,赌气:「不改论文就不原谅你。」
 
  「那就不原谅。」
 
  她气道:「喂,你的原则松一点会死啊?」
 
  「别偷懒,我帮你改不难,可是,对你自己没好处。」
 
  「……好吧。」
 
  「那你原谅我了吗?」他坚持不懈地问道。
 
  「……」
 
  「彩虹?」
 
  「……」
 
  「何老师?」
 
  「原谅了。」
 
  一行人坐著秦渭的车子去城南同心楼海鲜馆。
 
  此乃本城另一奢侈之处,特点是除了吃还可以玩,消费也分很多等级。一楼餐厅并不专做海鲜,一般家庭逢年过节请一桌客,也还是付得起。四楼包间最贵,彩虹妈曾陪公司老总吃过一次,海鲜她不感兴趣,盛赞桌上器皿高贵。
 
  这一路忐忑不安,彩虹觉得自己真是被妈妈爱算计的灵魂附体了,尽在担心季篁能不能付得起饭钱。其实这担心再合理不过。作为国家事业单位,大学不同于企业,教师们的工资几乎是透明的。除了年龄、课时会有区别,什么职称拿什么钱,都有统一标准。所以彩虹知道季篁的工资比自己高,但高不了多少,至多有几百块的区别而已。而季篁的家境她是知道的,如果不缺钱他完全不必打那么多的工。
 
  她不得不佩服季篁的定力强大。一路上他都坦然地和东霖、秦渭交流瑜伽心得,那自在的样子就好像坐在自己的汽车上。彩虹却怎么也自在不了,觉得他整个一唱空城计的诸葛亮。
 
  包房很大,里面有一个崭新的斯诺克球桌。离晚饭时间尚早,大家点了一些水果和开胃点心,秦渭从架子上抽出一根墨色球杆说:「太早了,不如玩一会儿再吃?」
 
  苏东霖附和:「季老师,你喜欢台球吗?」
 
  彩虹立即挡驾:「不喜欢,也不会。——对吧,季篁?」
 
  季篁看了看彩虹,又看了看东霖,微微地抿酒:「不常玩,不过会一点。」
 
  会一点?那是会多少?气氛有些微妙。
 
  「季老师谦虚了,」秦渭的眼睛微微一瞇,」那就一起玩几局吧,你愿意先和我来呢?还是东霖?」
 
  彩虹在心底轻蔑地嗤了一声。这个秦渭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派头,吊儿郎当、神神秘秘、说话好似谈判,背后总藏著些什么,任何时候都看不见底牌。
 
  「那你们先来吧,」季篁做了个请的姿势,「好久没碰这个了,我先观摩一下。」
 
  秦渭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扔到彩虹手里:「劳驾替我拿一下。」
 
  彩虹纳闷:「你给我钱包干什么?」
 
  话音未落,东霖也将自己的钱包递给她:「你当裁判。谁输了你就把谁钱包里所有的现金掏出来,塞到另一个人钱包里。」
 
  「好好地又来这个!」果然又是赌,彩虹无语,「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行不行?」
 
  「都是熟人,无伤大雅。」
 
  彩虹叹了一口气,绝望地看了看季篁,心里说,季同学,今天你死定了!转念一想又庆幸,至少东霖是站在她那一边的,如果他敢让季篁难堪,看她将来怎么整他!更何况明珠大人早有教诲:男人的游戏女人不懂,让他们玩,让他们自己收场,你只在一旁静观。
 
  于是她拿起一叠水果,用叉子慢慢地吃起来。
 
  一枚硬币扔下去,秦渭执杆,「啪」地一响,桌上红球乱滚,开局了。
 
  季篁端著酒杯,站在沙发旁边和彩虹一起观看。
 
  「你什么时候学的台球?」彩虹碰了碰他的胳膊,「我一直以为台球是街头小混混们喜欢的运动。」
 
  「大学的时候在台球馆打过工,没事就看著人家打,自己也跟著学了一点,算是我艰苦的大学生涯里唯一的乐趣吧。」
 
  彩虹抿嘴而笑,心想,刚才那句话若是一条新闻,加这样的标题最好:季篁的人生因打工而丰富。
 
  「那么,」她说:「除了这个你还有别的爱好吗?」
 
  「读书算不算?」
 
  「算。除了读书呢?」
 
  「跑步、骑车、在窗台上种点花——室内植物。会画初级水平的漫画。」
 
  「就这些?」
 
  「还有……捡石头。」他说,「我捡过化石。」
 
  「真的?」
 
  「对,有珊瑚的,还有三叶虫的。」
 
  「我也喜欢石头,我攒了好多雨花石呢。」
 
  「我还喜欢天文,看天上的星星。」
 
  「我也是啊,我订过好多年的《天文爱好者》呢。」
 
  「还有《天文普及年历》」他娓娓地说道,「这么说,我们有很多共同爱好?」
 
  彩虹用力点头:「还有福尔摩斯啊!」
 
  「对的。」
 
  「我们的工资都差不多。」
 
  「你看,连收入都般配了——」
 
  「真是太和谐了。」
 
  彩虹想了想,又问:「那季篁你同情女权主义不?」
 
  「我支持女权主义。」
 
  「你读过波伏瓦没?」
 
  「她的书能找到的我全读了。」
 
  「那你——相不相信BadFaith」
 
  他摇头:「你呢?」
 
  「季篁,寡人有疾,」彩虹忽然叹了一口气。
 
  「你……好色?」
 
  「不,」她苦笑,「我怕我妈。」
 
  他偏过头来看她:「为什么?伯母很凶?」
 
  「不是啦……」她凝视著他的那张脸,见他目光如水几乎将她淹没。不禁双颊如烧心头鹿撞。
 
  淡定,淡定。她对自己说,掩饰般地喝下一大口酒。
 
  季篁也许没有东霖高,没有秦渭帅,但他比他们都耐看。他像一枚钻石那样经得起近距离观测,经得起各种角度的切割,也经得起各个角度的照射,就连他的背影都是美的。而他的眼神很干净,如星辰般明亮,又如远山般清冷。
 
  他的身上有股说不出的气质,如地心引力无所不在,令她不知不觉而倾心。
 
  在这种纯净的眼神中,去提世俗的事,对他对自己都是一种污染。
 
  彩虹婉然而笑:「季篁,你是暗物质吧!」
 
  ——据说,暗物质代表了宇宙90%以上的物质和能量。可是,它却不可以被观测到,只能明显地感觉到。因为它能干扰星体发出的光波和引力。
 
  「不会吧,」他说,「难道我的存在干扰了你?」
 
  「不是呀——」
 
  苏东霖走过来:「我们这局打完了。」
 
  「哦!」彩虹回过神,「这么快?谁赢了?」
 
  「阿渭。」
 
  她打开东霖的钱包,将一大叠票子抽出来,塞入秦渭的钱包里。
 
  「轮到你了,季老师。」
 
  「好。」
 
  他居然也掏出了自己的钱包,放到彩虹的手中。
 
  「叮」地一声,彩虹听见自己的眼珠跳出来,掉到地上:「你……你也要赌?」
 
  可惜她只看见了一个背影,季篁已转身拿起了球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