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一部 1985(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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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运辉不知道顶头上司在他最忙碌的时候站他背后深思,他盯着表盘上的各种变化忙不过来,哪有心思想其他,晚饭都差点吃到鼻孔里去。一直忙到第二天凌晨,各项数据才稳定下来,他又带人到现场角角落落巡视一遍,在又看了一遍总控室数据后才回家睡觉。
 
  没想到,他才要掏钥匙开门,里面程开颜却早一步将门打开。宋运辉看着睡眼惺忪的妻子,奇道:“小猫你没睡?等着我?”
 
  “嗯,你去洗澡,我给你煮个蛋。”
 
  程开颜揉揉眼睛去厨房。宋运辉心疼,将她拖住,-抱-了会儿,才道:“别煮了,我困得很,洗完澡赶紧睡觉。”
 
  “不行,我得保护好你的胃。大哥没你姐姐保护着,不是胃出血了吗?”
 
  宋运辉-抱-起妻子,硬是将她放床-上,按住她不让起来,“你睡吧,我吃你的杏元饼干,总算有机会偷吃你的饼干了,哈哈。”
 
  见丈夫这么说,程开颜放心,一转身就小猫一样地睡着了。宋运辉洗了澡出来,虽然真困,可不想辜负程开颜,吃了五六只小小杏元饼干,-上-床睡了。结果,早上还是他听到闹钟把程开颜叫醒,让她去上班。
 
  宋运辉睡到中午,做了菜等妻子下班回来吃。程开颜吃了就睡,宋运辉坐在她身边想昨天会议的事。难道没有办法让高质量的产品卖高价?为了经济效益,真的要让新设备自甘平庸?
 
  金州没办法如小雷家那般轰轰烈烈便罢,却还要自甘堕落地倒退。宋运辉怎么都不可能没抵触情绪。
 
  宋运辉郁闷地也堕落了几天。第一天下班与程开颜一起去岳父家吃饭,吃完出来看电影。第二天自己做菜吃了,趁天光还亮,两人在小操场上打羽毛球,打得大汗淋漓,程开颜别提多高兴,丈夫终于陪她玩,宋运辉好静,结婚以来大多数日子都是猫家里看书,电视也不大看,大多数时候是程开颜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宋运辉一个人在卧室看书。程开颜很是有点怨。第三天是周末,宋运辉下班到总厂办公室楼下接上程开颜,两人直接赶去市里,到一家老字号饭店吃了一顿。在市里不同厂区,宋运辉不用表现岀适合领导身份的老成,一手推自行车,一手牵着程小猫,两人沿街溜达,看市区夜景。
 
  街上也有很多其他年轻人在溜达,双双对对的,与宋运辉他们擦肩而过。
 
  程开颜取笑宋运辉,“你看,满大街只有你一个人穿工作服呢,最难看。”
 
  “人长得好,披麻袋都好看,咱有自信。”宋运辉笑嘻嘻的。
 
  “人家本来还想叫你去工人文化宫跳舞呢,哼哼,可你太难看了。”
 
  “你看看,那么热天,满大街人都穿没袖子的裙子,就你最老实。本来还想带你去跳舞,这下不敢带了,怕带坏你这老实头。”
 
  程开颜并不在意,笑道:“都是你那个美国小\_妹妹害的,现在全金州女孩子没一个敢穿没袖子的衣服,怕被人笑话。刘启明到现在还为这事被人笑话呢。”
 
  “噢,这么严重?梁思申这个小鬼,前几天信里说她喜欢上一个金发碧眼很有贵族气质的男孩子。刘启明另找男朋友没有?”
 
  “没呢,反而虞山卿香得很,很快找了,很漂亮,化验室的。小辉,你出国看到那些西德女孩怎么穿呀?老外是不是穿很少?”程开颜并不是很喜欢提到梁思申。虽然自己不小心说出来,却不愿接了丈夫的话头。
 
  宋运辉笑道:“我才去多久,大多数时候都在工作,不过有些西德女孩晚上还真是穿得可怕,我都不敢抬头看。北欧人长得高大,我在车间遇见……遇见……”宋运辉忽然想到什么,呆立在路中两眼迷茫地发傻。好像有件很重要的事呼之欲出,可又卡在一处无法明晰。是什么?宋运辉绞尽脑汁却想不出来。
 
  程开颜看着奇怪,拿手轻轻骚扰,见宋运辉不理,便下死劲推他,却见宋运辉眉头一拧,“啧”了一声,“别烦,我想事儿。”程开颜听了老大不乐意,他态度怎么可以这样?扭着嘴就“噔噔噔”管自己走了。可走几步发觉宋运辉没跟上,赌气不理,继续走。走出好远,才忍无可忍钻进一条小巷偷偷回瞧,却见宋运辉神不守舍地低头慢悠悠走,根本就不知道或者不在乎她已经跑开。两滴委屈的眼泪悄悄溢出程开颜的眼眶,他压根儿就不在乎她。程开颜不知道宋运辉这是想起他在美国的小\_妹妹了,还是想到工作了,结婚半年来,她慢慢觉察岀,好像对于宋运辉,她总是没法成为他心中的第一位,他只有在工作学习之余,才会看到身边还有一个她。可等他投入到工作学习中时,他当她是透明,甚至如今天一般恨不得她自动消失。
 
  可对于她,宋运辉却是她的全部。
 
  她看着宋运辉旁若无人地推自行车且行且思,好长一段路,都没发觉身边少一个人。她看着宋运辉慢慢接近她站立的地方,又慢慢从她面前走过,脸上却似乎有了笑意。程开颜很想不喊他,就让她自己迷失在市区,看他宋运辉怎么办。可她不敢,天太黑,路灯太暗,她怕,再说回去厂区还有好长一段漆黑的路。她只能在宋运辉背后委委屈屈含泪喊一声“宋运辉”。却见宋运辉做梦一下回过头来,看见她就满面春风地倒退着走回来笑道:“小猫,你怎么钻那儿了,晚上钻小弄堂不安全知不知道。”
 
  被宋运辉这么温柔地一关心,程开颜心中的怨气一下没了,可还是委屈,站在原地瞪着泪眼就是不挪窝。宋运辉走近才看清楚程开颜在流泪,忙道:“怎么了?谁欺负你?还是哪儿摔着?”
 
  “你!”程开颜愤怒控诉,“你要我不许打扰你,你把我丢大街上,你那么不耐烦,你态度粗暴。”
 
  宋运辉诧异地指指自己的脸,心说怎么可能,他心里对小猫那么好。但看看周围环境,想到自己很可能想问题想得出神忽略了身边的程小猫,忙搁下自行车,腾出两只手擦干小猫脸上的泪,握着两只猫爪子笑道:“我道歉,小猫,我想到工作了。刚好想出苗头,很好一个主意……”
 
  “不要听。”程开颜赌气捂住宋运辉的嘴,“你一工作就忘记我。”
 
  “好好,不说。那儿有雪糕,我买一根给你,你等着我。”宋运辉飞快穿过街,买来一根雪糕,还真只买一根,他自己对甜腻腻的东西兴趣不大。剥开纸,才交给程开颜,“这下不生我气了吧?”
 
  “革命同志没那么容易被收买。”程开颜娇声娇气说出的狠话没一点力度,“没完。”
 
  “那你要怎样?回家给你做盐水棒冰吃?还是绿豆棒冰?”
 
  程开颜这才微微笑出来,扭捏地道:“回去……我要坐你前面。”
 
  不出程开颜所料,宋运辉一脸尴尬:“不好,回去路上都是我们厂的,让人看见影响很不好。”
 
  “就是要坐,就是要坐,否则我还生气,谁让你丢下我不管。”
 
  “你说热不热啊。”
 
  “不热,骑起来风可大了。”
 
  宋运辉环视左右,四顾无熟人,才勉为其难地将程开颜扶上前档,简直是-羞-愧难当地恨不得净找没灯光的路走。程开颜窝在丈夫怀-里,丈夫被她欺负了来,她早没气了,委屈也没了,高兴地举起雪糕非要奖励宋运辉咬一口。一会儿雪糕吃完,她微微侧身,趁着夜色,-抱--住身后的丈夫,她心里异常满足。宋运辉最先就跟做贼似的难堪,很怕明天就传出宋主任家小夫妻你侬我侬之类的风言风语,他年轻脸皮薄,在车间里扮老成都来不及,怎么可以被人看见与妻子当众亲密。可过一会儿,他也沉浸到幸福中,骑车的频率缓下来,一脸都是笑意。
 
  好在程开颜没真为难他,快到厂区时候,她就要求跳下来,坐到后面,规规矩矩地坐,只是脸贴着丈夫的背。小夫妻都是笑眯眯的,话都懒得说了。
 
  宋运辉第二天神清气爽地带着程开颜去丈人家过星期天。他还有点大人样子,再说这是在丈人家,可程开颜没有顾忌。程开颜的哥哥还没结婚,看见妹妹妹夫一亲昵就说他们这哪像是结过婚的,简直是俩小孩办家家。程开颜就说哥哥眼红嫉妒,她哥哥冲母亲告状,反而挨母亲说谁要你惹妹妹。宋运辉早已知道程开颜在家是最受宠的宝贝,早见怪不怪,由着他们兄妹两个闹。他珍惜这种吵闹,如果上天给他机会让他有再与姐姐吵闹的机会,他什么都愿意干。
 
  丈人家很大,走进大门,地道战似的全眼是小门。眼下程家已经搬到厂长楼,厂长楼外是空廓的绿地,楼里是宽阔的楼梯和宽敞的房间,程家父母巴不得女儿女婿跟着他们住,热闹,但是女儿女婿都不愿意,宋运辉是觉得不能总依附着丈人家,程开颜是想成天黏着宋运辉,独门独户免受干扰。
 
  程厂长天还没全亮就去钓鱼了,大约得等到十点左右才能回来。宋运辉回到自己家里什么都不做,到丈人家里总不能那样,他还是钻进厨房洗菜收拾。程开颜现在当着小家,可回到娘家就圈着手啥都不干。
 
  把中午饭的菜都快准备好的时候,听客厅传来一阵喧哗,好像是丈人程厂长回来。宋运辉--湿--着两只手探岀脑袋一看,却看到丈人与水书记一起拎着钓鱼杆进门,说说笑笑的。宋运辉只得擦干手迎岀去,水书记见宋运辉,笑笑,却对程厂长道:“他最没心事,他生气就跟我赌气,小孩子。”
 
  程厂长看着女婿微笑,却吩咐儿子:“去买壶生啤来冰着,请水伯母也来吃中饭,今天河鲫鱼钓不少。”
 
  “不用去喊她,她去儿子家了。小宋,你会做菜?鱼交给你收拾。”
 
  宋运辉拎了钓来的鱼进厨房,却被原本打扫卫生的程母接手,要他出去招待客人。他忙洗手出去端茶倒水,看到程开颜这个小家伙已经摆上瓜子糖果,而不是倒茶。程开颜对宋运辉说过,她看到水书记很怕。果然,她客气完就钻进房间去了。
 
  水书记坐下喝完一杯水,叹声气,“老程,左右不是人啊。我路上想来想去,明天还是跑一趟北京比较稳妥,明天的例会还是你主持一下。”
 
  程厂长看着宋运辉道:“你有没有办法在维持现有产量情况下,提高质量?能提多少提多少。”
 
  宋运辉忙道:“水书记,爸,这不仅是操作上不可能,理论上也是不可能的。我不是赌气,不过我还是心疼那么好设备只做一些寻常货色。”
 
  “搞技术出身的是不是同一腔调?”水书记在程家没如平时端着架子,说话随便得很。“考虑深入一点,多考虑考虑经营,不能做亏本买卖。”
 
  “他可深入考虑了,昨晚想得出神,差点把我扔在市中心。”听到水书记批评宋运辉,程开颜忙出来打个-抱-不平。
 
  宋运辉笑道:“还真差点扔了她。我昨晚想到年初一个文件,爸这儿看到的,说我们这样的大中型国营企业,可以申请直接对外经营自主权。我当时看了就记住了,但也没太在意,昨晚才想起来,这倒是解决我们好设备生产低质货的办法。既然我们的成品在国内只能鸡蛋当土豆卖,那就想方设法卖到国外去,也不能让外贸公司低价收购,我们直接卖,挣外汇,卖国际通行价格。我们的产品质量有国际竞争力。”
 
  水书记将信将疑地看着宋运辉,过了会儿,问程厂长:“你有印象吗?”见程厂长摇头,他又道:“我也没印象,小宋,你会不会是理解错误,不是对外出口,而是扩大企业自主权?”
 
  宋运辉脸一红,道:“应该不会错,年初,春节过后不久,我看到的,找找应该可以找出来。”
 
  “你那时候忙着结婚,哪有精力看那么仔细。”程厂长都有些不信。
 
  水书记笑道:“思路是对的,不过还是没考虑清楚我们总厂的地位问题,我们做什么都必须有国家明确文件出来才能动。今早我跟老程讨论的也是这个问题,别的企业都已经执行价格双轨制,我们还是束手束脚什么都不能做。我手脚让他们捆着,他们昨天却来埋怨我做不到质量好、产量高、价格低三项一起抓。我周一说什么都要去北京要政策,也弄个双轨制过来,以后一车间专门做计划内产品,新车间做计划外的,看谁管得了我卖高价。人不能让老费这种酸秀才憋闷死,老程你说是不是。”
 
  “这事不做不行了,否则奖金再少几个月,工人得怠工,这个月统计出来调休的就特别多。老水,小宋说的事倒是也可以考虑,我们当初上新车间时候也考虑过外销,大笔外汇买来的设备不反出去挣外汇,搁着心疼。你这次既然亲自出马去北京要政策,不如干脆步子迈大一点,索-性-给部里强化一下你的改革派印象。”
 
  宋运辉心想,这还改革派?金州这还是改革先锋?其实民间早就价格双轨制了,早几年至今,雷东宝的预制品场买的钢筋水泥都已经是计划外物资,与物资系统给的价钱全不相同。但这话他不能说,言多必失。
 
  水书记想了会儿,问:“文件在不在你家?”
 
  程厂长-摸-岀办公室钥匙,要宋运辉去他办公室把春节以来的相关文件全搬来。宋运辉出去了,水书记与程厂长又就双轨制研究了很久,看向部委摆什么理由比较好。但水书记终究还是对出口这件事上了心,问程厂长要电话,拨打电话给他一个在北京一家外贸公司工作的朋友。一通电话下来,水书记心情好转不少,笑道:“小孩子记-性-还是好的,没错,不过具体在实施的还凤毛麟角,全国还正在试点。原来我们施行的是外贸代购制,现在上海正试点出口代理制,工厂可以自己找国外客户,自己定价格,自行结汇,自负盈亏。外贸公司只代签一下合同,收点代理费。如果我们也能这样的话,那就活了。去年谈设备时候那些老外都跟我说,利用我们中国廉价劳动力成本,配备先进生产设备,我们金州的产品肯定有竞争力。我得找部里要政策,不给我政策,以后什么都别说我。”水书记也是有点赌气了,他那肯总被人一波接一波地批评责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