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一部 1986(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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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总是工作工作工作,你工作最重要,工作起来眼睛都不看我一下。你心里还有我吗?”
 
  “怎么会没有?你是我的小猫。快睡吧,我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乖。”
 
  “不乖,宋运辉,我想跟你吵架,你就行行好跟我吵几句吧。我开灯啦,你别睡,你别总拿我的生气不当回事。”
 
  宋运辉哭笑不得,拿程开颜的话当小猫叫,伸手抓住她想去开灯的手,-抱-进怀-里,笑道:“乖,小猫,听话,睡觉。”说着说着就迷迷糊糊起来,困得一头扎进黑甜乡里。
 
  程开颜听着宋运辉嘀嘀咕咕,略一仔细,就知道他已经睡着,真是气不打一出来,很想岀拳敲醒宋运辉,激怒于他,可想到他又不是贪玩,而是工作得那么累,拳头又砸不下去,只有自己心里憋闷。她觉得生活无趣之极。
 
  水书记倒是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看了宋运辉写他大胆用人的那篇文章,心里很是欢喜。即使知道这篇有马屁成分,可是相对于大多数马屁响而无用,宋运辉的马屁,水书记还专门派人送去部门杂志,略施小计,让这后续两篇文章依次分两期登载。于是,由宋运辉执笔的上中下三篇《引进,只是开始》,有因有果,步步揭示引进取得成就的最大原因在于什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就在于水书记的英明领导。
 
  三个月连载下来,水书记在部里也彻底击败费厂长,风头一时无二。
 
  宋运辉看着水书记如此热衷,心里不由想到成千上万地挣着钱的雷东宝与杨巡。相比雷东宝与杨巡光明正大地名利双收,宋运辉总觉得水书记这样一个拥有智慧和极高能力的人为那么点虚名和小利营营役役,很不值得。但回头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为点蝇头小利甚至溜须拍马?
 
  虽然水书记对宋运辉照旧青眼有加,可宋运辉心里却越来越否认自己。
 
  虽然是县长陈平原拍板,银行行长一力答应,可七手续八手续地办下来,还是耗费很多时日,都已看得到田间地头夏天的踪迹,那贷款才姗姗来迟。雷士根还以为雷东宝已经等得忘了这事,没想到他才办了手续回村,早见雷东宝在村办公室里探头探脑,没等他走近,雷东宝就高声而呼,“士根哥,今天办成没有?”
 
  “哎唷,总算办成,好了,我先解决一批火烧-屁-股等钱用的项目。东宝你别走,我还等着你签字。”
 
  雷东宝闻言欢快地道:“我签字,你立刻把钱全提出来,明天我带正明去把电缆设备搬来。”
 
  雷士根正走到门口,掏出钥匙准备开保险箱的门,闻言将钥匙又掖进口袋,皱眉正色道:“东宝,二期那些水泥砖头预制板还欠着红伟那儿的钱,二期工程款才付了一半,大家还等着搬进去住,还有你答应陈县长扩充养猪场,一笔贷款到期要到银行转一下,到处都急等着钱,可你那套设备一占就是一大半,我哪里拿得出来。”
 
  “红伟那里不短钱,欠着就欠着,明年还他。工程款你要付也行,没多少。这几天每天有猪出栏,猪场自己可以解决扩充资金,最多少扩一点,贷款你明天就去银行转出来。你还有什么难题?多大的屁事,值得你皱眉头?小家子气。开保险箱,照我说的做。”
 
  士根依然不肯,“东宝,你别急,听我算帐给你听,这笔帐我早已经算了很多遍。你一套设备还是二手货,先得占去那么多钱。设备拆和运输先要钱,设备安装又要钱,设备车间也不能学电线厂只有一个棚,还有配电房要新造,更要钱。再往后机子开起来,要的铜比电线厂多几倍,吃钱跟喝水一样,我们还有钱供电缆厂吗?你起码得有三百万才够开电缆厂,我们现有的一百七十万远远不够。你可以说你以后还可以问银行贷,可你也要想到,你这回贷来的钱没听陈县长话把养猪场扩到一万头,你没了信誉,还让陈县长以后怎么帮你?再说问银行借钱又不是不要利息,我们借那么多钱,利息背不起啊。”
 
  雷东宝这回没解答,而是-抱-臂稳坐,看着雷士根道:“你还有多少废话,都说,说完给我开现金支票。电缆我非上不可。”
 
  雷士根无奈地道:“东宝,你的心情我理解,我知道你急着想上电缆,可你别忘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曾说徐书记也已经劝过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就不能再等一年?别还没出手,自己先被债务捆死。只要再一年。今年我们可以扩大养猪场,再上电线设备,把这两项稳下来,明年顺理成章上电缆。”
 
  “明年就有钱了?明年你就找不出理由反对了?你这-性-格,我上什么新项目你都会反对。你把保险箱钥匙留下,你不肯开,我叫出纳开。”
 
  “东宝,我不是存心反对你,你别那么想。要不,你让我考虑一天?明天这个时候我答复你?”
 
  雷东宝起身道:“明天这个时候,你不开支票,我撤你职,多的是人抢着你位置给我开支票。电缆,我非上不可。你想清楚。”
 
  雷士根闻言愣住,看着雷东宝背影,怔怔道:“东宝书记,你就那样打发我?”
 
  雷东宝站住,但没回身,“你有话好说,有屁好放,但你不能拦我上电缆。你只要拿我当兄弟,你不能拦我。只有这件事上,我六亲不认。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拖一天想干什么,你想找小辉。告诉你,小辉来也没用。”
 
  雷士根终于大声直言:“东宝书记,你以为我们上了电缆就能打倒市电线电缆厂?那不可能,他们有计划渠道,有计划收购,他们是铁打的饭碗。再说国家那么大,东边不亮西边亮,你靠一条电缆设备想逼死他们?你别想得太轻易,你会先逼死我们小雷家,我们小雷家全靠自己,经不起折腾。你作为村干部,不能不负责任。”
 
  雷东宝仰天一笑:“哈,我不负责任?给你一天时间,你想清楚,我哪次折腾你没反对,我哪次折腾最终被证明是错误。”
 
  雷士根看着雷东宝横行而去,嘴上没说,心里却想,对,每次雷东宝岀大举动,他都反对,从砖厂开始一直反对到养猪场,最终事实总是证明,雷东宝是先行一步,抢占先机。可是电缆厂,明摆着钱不够,与以前克服克服就能过去的情况不一样,他就是拖欠了全部应付款都克服不过去。上电缆厂,摆明了是错误决策。可是,他已经把自己的顾虑全部说给雷东宝,雷东宝却给他这么个答案。他相信,雷东宝今天就能出手把他废了,换成别人坐这个掌印把子的位置。雷东宝为了去世的爱妻,什么都做得出来。
 
  雷士根心里生气,多年交情,雷东宝竟然会为一件事说废就废他,太没人-性-。雷士根很想撂摊子不干,让雷东宝想上啥就上啥,他眼不见为净,这两年的高收入够养活他。可是,想到雷东宝一天到晚的辛苦才支撑出小雷家的今天,想到雷东宝曾经单刀赴会把他从老书记家人手底解救出来,想到雷东宝这几年对他彻底信任交付大权,他虽然生气,可心里依然是感激。他不能袖手不管,看着雷东宝不理智,折腾得被小雷家众乡亲千夫所指。
 
  雷士根唉声叹气,虽然已经被雷东宝戳穿他施缓兵之计,向宋运辉求援,可他还能做什么?解铃还需系铃人,上回雷东宝丧妻沉沦,是他找宋家父母劝说雷东宝。这回电缆厂的事,显然只有宋家弟弟才能本事化解。他知道宋运辉家里已经装上电话,他等到晚饭后才又回村办,对,就是堂而皇之地,不怕雷东宝看见地回村办联系宋运辉。
 
  他在电话里告诉宋运辉,“东宝早两年就已经对市电线电缆厂刻骨仇恨,原因你也知道,他一心想报仇。可是我们的登峰电线厂只能挤压市厂一半的江山,搞得市厂产品积压,电线设备没法开工。可市厂电缆设备一直红火,东宝看着眼睛出血,一直动脑筋想开我们的电缆厂挤垮市厂。可是,我们现在资金缺口极大,我这儿有份资料,是我这几天计算出来的,我读给你听。”雷士根解说得很相信,他也相信宋运辉听得懂。
 
  宋运辉边听边记录,等雷士根说完,他草草回看了一下,就道:“你还没算电缆设备的地面基础的土建费用,这笔费用不小。即使是村里其他四个实体未来产生利润一分不差地都用到电缆设备安装上,你们的钱缺口还是很大,对了,即使能让你们束紧腰带把设备安装好,你们调试的材料费估计都得岀问题。你们还有可能向银行贷款吗?”
 
  雷士根把宋运辉说的要点也记录下来,“你问到点上了。我也是愁还能不能贷到下一笔,才坚决反对东宝上这条电缆线。我们现在拿到的这笔银行贷款,县里是指定我们要拿来扩展养猪场,扩展电线厂,还有改造村民居住环境,给县里挣脸的。如果被东宝挪用,你说,县长还能不恼?县长还等着我们粉刷整齐了给他长政绩呢,我们不做到,还想再申请到下一笔贷款吗?可是……你也知道东宝和你姐姐的感情,他今天说了,这事没商量,非上不可。我不答应,他就撤换我。小宋,我被撤换没关系,我凭着老关系还可以继续开兔毛收购店,可我不能眼看着你姐夫犯错啊。他这回太冒进,可我估计除了几个像我一样了解财务的人才会反对,其他人都会听他,大家听他听惯了,都相信他做得好。我不拦着,东宝明天就会带上一百六十万去把那条二手设备盘下来,他做得岀。小宋,你帮我劝劝他,不要让他犯错,拖全小雷家陷入困境。他可能只听得进你的话。”
 
  宋运辉一时无法定论,看着那些数据,对雷士根-抱-歉地道:“士根哥,你给我一些时间好好分析一下,看究竟能不能操作,有没有其他窍门。大哥做事一向粗中有细,他的直觉,或者说眼光,往往很准,半个小时后再给我电话。”
 
  宋运辉放下电话,抓来一枝HB铅笔开始计算,这是他这个技术人员的惯-性-,手头喜欢铅笔胜过其他。雷士根虽然料想宋运辉也不会听他一面之辞,答应得痛快,知道肯定要给宋运辉思考的时间,因为这毕竟是一个影响小雷家的决定。但等待宋运辉给答复的半个小时还是漫长得让他差点发疯,一个人坐在村办,将报纸翻得惊天动地。
 
  雷士根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东宝是为谁报仇?就是为宋运辉的亲姐姐。看当年葬礼上面两人差点打起来,可见宋运辉也是一腔血-性-。如今他又是少年得志,他哪里咽得下姐姐惨死的那口气。按说,按照他的分析,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个项目不可能,可是,宋运辉没有即时否认,这是不是说明,宋运辉心里头也有蠢动?雷士根心想,光一个东宝书记就已经够强硬,如果又多一个撑腰煽风的,东宝还肯罢休?他刚刚这个电话,会不会反而是引狼入室?
 
  雷士根无奈地叹一声气,索-性-起身前去找雷东宝。雷东宝见雷士根一脸无晴无雨就是有点闷,没多问,估计雷士根告状不顺,他有点高兴,当然答应半个小时后的电话由他来打。雷士根想赌气离开,反正这已经变成他们雷东宝一家子的家事,他还旁边凑什么热闹。但被雷东宝硬拉着去村办。
 
  很准时地,雷东宝迫不及待地拨通宋运辉那儿的电话。但宋运辉显然是没想到来电的会是雷东宝,惊异地问:“大哥你怎么……”
 
  雷东宝急道:“你别问我为什么,我问你能不能上。”
 
  宋运辉没肯定也没否定,只说:“我不清楚你们电缆设备是怎么样的……”
 
  “与电线的没差多少。”
 
  “哪能这么比,电线的设备都不用做设备基础,你电缆设备光拉铜的和绞线的就得用基础。你们买的二手设备包括哪几样,明天给我一份传真。我明后天问我们供应科的同事找家电缆厂看看,彻底给你估算个用款计划表,如果你能吃得消,就上,吃不消,创造条件上,实在不行就拉到。星期六晚上我下班回家一趟,见面再商量。”
 
  “你先说能不能上。”
 
  “理论上,所有的设备都有可以上马的可能。但就看要不要上。上这条电缆线,真能保证挤垮市电线电缆厂吗?”
 
  “不能挤垮,起码也让它不好过。小辉,你就不想报仇?”
 
  宋运辉心说,想,当然想,他最想的还是揍雷东宝,根源是雷东宝的-性-格,而不是其他。但他嘴里只是说:“等我调查之后跟你说。”
 
  雷东宝有些没劲,“你这人,非得万事具备才肯下结论。就不能估计一下吗。好吧,买好车票跟我说一声,我去车站接你。”
 
  放下电话,回头看雷士根,有意给自己争气,“你看,小辉没反对。”
 
  雷士根针锋相对,“他也没支持。”雷士根旁听,虽然不知道宋运辉在电话那边说了什么,但就宋运辉还要过来一趟,又在半小时合计后没当场下结论的态度来看,说明宋运辉并不像雷东宝那样的感情用事。他有些死马当活马医治地想,也好,只要是理智的,就能清楚究竟电缆设备能上不能上。只要到时宋运辉能拿出让人信服的理由来说明上电缆设备的可行-性-,他干吗非要反对。
 
  雷东宝却不以为忤,大方地道:“士根哥,这方面你要向小辉学习,反对还是支持,都能拿出充足的理由。你这也担心那也担心,可从来你拿出来的理由大半不能说服我,你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雷士根怔怔看着雷东宝出门,心中忖度,看来他刚才对雷东宝有些小人之心。雷东宝并不是一味只想着报仇才否决他,而是因为他拿不出足以说服雷东宝的理由。
 
  因此,周日清早宋运辉从夜行火车下来,被雷正明骑新买摩托车接上来到小雷家,雷士根一直拿出十二分的关注,看宋运辉如何对待电缆设备问题。红伟也蹭过来看着,雷东宝一看,索-性-把雷忠富也从猪场叫来。
 
  宋运辉都已经主持过一次引进设备的大工程,小雷家的事情简直是小菜一碟。他风尘仆仆而来,去雷东宝家冲洗一下就全力以赴投入工作,雷东宝赞赏地拍拍他肩膀,很亲昵地夸他是累不死的超人。雷士根在一边儿看着心想,雷东宝自己又何尝不是个累不死的,但雷东宝好像对宋运辉青眼有加,什么都叫好。
 
  宋运辉上来就给大家一个表格,这是他一贯工作作风,事事条理清楚。但是,上面大多数空格未填,基本是个空表。雷士根疑惑地看着宋运辉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就不信宋运辉能拿出比他的计算还详细的表格来。
 
  但是,上来,宋运辉第一个问题就不在雷士根的考虑范围之内。“你们二手设备有没有配备图纸?据我经验,一般类似你们说的年份的设备图纸大多流失。”
 
  雷正明主管此事,见问就道:“还真图纸不全,我看大多数图纸得找不到。”
 
  宋运辉道:“如果这只是电线设备,没图纸就没图纸,现场安装时候适当调整一下就是。你们现在的电缆设备需要做设备基础,这水泥浇下去前得先找有资质的设计院来设计,根据设备情况预留水电路线和地脚螺丝孔。所以,你们的当务之急不是拿钱去把设备搬来,而是先找人去现场有的放矢地测绘设备。我把这项工作放在第一栏,这项工作大概你们这儿人手顶不上,得找两名专业工程师前去。费用一栏,你们看看需要多少。时间如果紧一些,加上来回路程,大约需要两周。”
 
  雷东宝非常干脆,手起笔落,把一个数字填在第一栏的费用下面。
 
  宋运辉道:“第二步,依然不是交钱。电缆与电线不同,根据你们买的二手设备型号,做出来的电缆需要吊装,靠人力不行。你们决定一下,用行车,还是用龙门吊。行车的话,还得专业设计院设计车间,那些架行车的牛腿梁不是几根水泥浇上去就行,还得根据行车设计强度。下面也要做基础,龙门吊就简单一些,但车间高度得增加。我建议你们还是用后者。”
 
  雷东宝依然是干脆地道:“听你的。”
 
  于是,宋运辉把第二项填上,嘴里并不闲着:“那你们现在就开始物色二手或者订购新龙门吊。等确定龙门吊可以安装的日期,再决定付钱拆设备。这儿的龙门吊大致费用我已经了解来,载重我也标一下,差不多这样就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