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二部 1991(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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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就是你说的意思。你会理论我会总结。不过你说的超市,我还是有兴趣。你们那里的超市,除了买吃的用的,还卖什么?超市怎么归类?比如卖吃的专门有食品超市,卖衣服棉被毛巾的有轻纺超市,卖电器用品的有电器超市,那我这边的市场也可以这么做,食品市场,轻纺市场,电器市场,什么的,你说是不是?你们老资本主义国家,肯定经验比我们足。”
 
  梁思申听杨巡这么说,一时哑然。这问题,问得太好。杨巡天资过人,一个问题就可以抓住市场布局的核心。
 
  杨巡见梁思申若有所思看着他,不知自己是不是问了个让人笑掉大牙的笨问题,只得尴尬地笑道:“我乱问的,你别当回事,呵,你杯子见底了,再来一杯?小蛋糕什么的也来一些?”说着就招手喊服务生过来。杨巡这一声喊,声惊四座,大家都转脸朝杨巡瞧,正好看到着崭新长袖子衬衫,挽起袖子露出的黑糊糊一条胳膊。
 
  梁思申不由微笑,连她那些堂兄堂姐有些都还没改腔儿呢,怎好要求杨巡。也不为难杨巡,等服务生过来,自作主张给杨巡点了一杯绿茶,她自己要杯白开水作罢。这以后,只要喝到一半位置,服务员就会来续水,杨巡立刻学了一个乖。
 
  梁思申耐心给杨巡讲她见过有哪些超市,布局如何,规模如何,经营品种如何。杨巡问服务生要来纸笔,随手记录。他不由得想到,他现在的电器市场规模要比以前在北方的大得多,但是很明显的,这边的工业没以前他北方呆的那个城市发达,他一直担心的是市场能不能全部租出去的问题。照梁思申对超市的介绍,他想他何不把建材也归到市场里来,现在市里到处都是造新房子,人们买电线同时也可以一齐买了水泥石灰瓷砖木板什么的,那不是非常省力?他把想法与梁思申说了,他也不怕丢脸,笨就笨呗,谁让他没岀过国。
 
  梁思申说,他再记,一边又问要了一张纸,开始在纸上比比画画规划布局。梁思申讲得一半,就停下来不再说,因看到杨巡皱着眉头咬着笔头专心致志于纸面,心无旁骛。这一停顿,整整停了二十来分钟,人来人往,都与杨巡无干。梁思申冷眼旁观,看杨巡涂了一纸面的布置之后又见缝-插-针地画了一纸的数字,都不知道杨巡在算什么。梁思申默默总结杨巡这个被宋运辉称为典型的个体户的-性-格,索-性-也取出笔来,在本子上略做记录。忽然对面杨巡拍案说了句什么,又是声震四座,梁思申受惊抬头,看向杨巡,却见杨巡舒舒服服靠在沙发上,咬着笔头依然皱眉想着什么。梁思申哭笑不得,终于还是伸出钢笔,轻轻敲敲杨巡面前的杯子,唤杨巡魂兮归来。
 
  但杨巡虽被唤回,却开始滔滔不绝讲他面临的困局。杨巡对别人倒未必会说,可今天见了梁思申,不知怎的就想说,觉得梁思申懂,梁思申爱听,他但说无妨。
 
  他说,他想起前阵子上海电视台放自己动手美化家具竞赛,引得寻建祥每次看了学习提高回头在家敲敲打打,听说这样的家庭还真不少,以致寻建祥过去做瓷砖的朋友来不及地从广州发货还得脱销。他说人钱多了都想吃好点穿好点住好点,照这势头下去,家用低压电器产品可能会更好销,电器市场要不侧重家庭,再加建筑材料部分。他说这样一来按品种划分片区,品种太多,片区太多,房子不够,他原以为得闲置一半的十亩用地看来很不够用,又得买地。幸好的是批文还在先上车后补票的上车阶段,改动一下还来得及,不好的是他手头的钱太不够用。钱不够用可以分期上项目,可问题是他不够用的是买地的钱,因此要么再向国托借,有些难;要么买地钱分期付款,也有些难;还有一个办法是先把十亩的地先做起来,等新市场开业再吃下旁边的地,但就只怕已经被别的有关系的人捷足先登没了他的份,或者他即使有份也被自己造的市场抬高了低价;或者要不加紧速度办证,不惜一切代价先把批来地块的证件搞出来,拿地块抵押再去国托贷款,可这样做风险太大,人如陀螺;也可以……,还可以试试……,再不行就……
 
  梁思申目瞪口呆地看着杨巡在短短时间内喷泉似的冒出无数可行-性-方案,难得的是每个方案都是有优有劣,有代价有巧取,她旁听着都觉得好难取舍。而同时则是茅塞-顿开,没想到在国内办同一件事,在特有政策约束下竟有那么多擦边球和歪门子,比她跟着堂兄堂姐们所听到的内容真是丰富百倍。难怪在如此不利的政策下杨巡能钻出一方天空赢得一片阳光,那全是因为他灵活机变,无所不用其极啊。她在堂兄堂姐们那儿说话有份,在杨巡这儿,只能听杨巡滔滔不绝。
 
  听到最后,梁思申小心提示,“其实你可以跟卖地给你的村子签订一份协议,圈定某块地在一年时间内你有优先购买权,地价也可以设定死。”
 
  杨巡立马否定:“这要是地价不变,协议才能执行。地价要是跌了,我不认,地价要是高了,他们不认,农村谁跟你讲道理,说狠了一村子人扛锄头出来把我市场扒了。协议签不签没啥两样。我这样,先跟他们提分期付款,谈得下来最好,谈不下来的话……的话,那就先把土地证搞出来,抵押,就这么办。”
 
  “你不是说,这种办法风险太大,人如陀螺吗?会不会逼死自己?”
 
  听到“逼死”两个字,杨巡忽然脸一黑,一时无语。梁思申不知就里,以为杨巡心中犯难,便微笑道:“别急,慢慢想,务必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方案才好。上回我在附近一家饭店吃了很不错的油爆虾,我请你去吃,边吃边想。”
 
  “行。”杨巡答应着,又要扬起膀子招呼服务生,被梁思申伸出钢笔压住手指。他见梁思申微微伸手姿态曼妙地怎么招呼了一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服务生立刻大步绕过来听候吩咐。然后听梁思申轻轻说签单什么的,一会儿就见服务生拿帐单过来,梁思申签字确认,就算结了帐,所有的都是轻声轻气。杨巡顿有所领悟,厚脸皮隐隐发烫。
 
  梁思申微笑起身。她是看着杨巡是个能人,心有好感,才会诚意相待,否则,她只有一边看笑话。而杨巡则是起身恢复平静,笑道:“我们平时说话粗声粗气惯了,土包子……”
 
  “谁还不是一样。我刚到纽约时候,看到活生生的摩天大厦高可入云,惊呆了,竟然握着嘴数楼层,结果数得天旋地转,吧嗒一声仰天摔地上,惹旁人笑死。你看,现在说出来你还笑我呢。”
 
  杨巡其实不用梁思申开解,他又不会太在意那些,但既然梁思申开解,那就更好,他更喜欢梁思申这个善解人意的女孩。不过,他发现一个重大问题,站在梁思申身边,他似乎矮了一截。再看,果然梁思申穿着粗粗的高-跟-鞋。矮什么都行,怎么可以矮人一等?他怕梁思申注意到这点,就有意地说话转移梁思申的注意力。
 
  “你说边吃边想,不用想了,我已经决定。人这东西,嘿嘿,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人比牛皮筋弹-性-大多了。啊,外面热,你行不行,要不这儿吃,吃饭我请客,一定得我请客。”
 
  “你请也不要在宾馆吃,宾馆的菜千篇一律,绝烧不出浓油赤酱的油爆虾,我这一去美国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今晚最后一餐,得吃个够份儿。你说好你请客的哦。”
 
  “那当然,请吃饭还不是小意思。就走过去?远不远?你吃不吃得消。”
 
  但杨巡看到梁思申踩着高-跟-鞋走得飞快,而旁边走过的上海女-子也个个穿高-跟-鞋如履平地,将大脚裙裤穿得摇曳生姿。梁思申身后,一阵香风。杨巡宁愿走得稍后一步,看前面活色生香。
 
  但等坐上饭桌,梁思申便就自己习惯的资金测算办法询问杨巡电器市场资金安排。杨巡本想饭桌上说说笑笑,活跃气氛,融洽感情,他很想看梁思申笑,也很想引得梁思申对他好感,他时间不多,只有这意外飞来的不到二十四小时。但梁思申一心只说正事,他也没法,只好配合。
 
  梁思申原是因为跟杨巡没太多可谈,无非是想通过对话进一步深入了解个体户对资金的运用又是如何见缝-插-针,因此要跟杨巡多聊多说。她心中有个报告隐然成型,切入点就在杨巡这个人,这个人立体的方方面面,甚至包括杨巡的思维方式。她心中有份执着,她说不出为什么,就对上海如此着迷,她希望通过一个活力的杨巡勾勒岀一个活跃的个体群体,通过预测个体群体对经济发展的影响,改变吉恩原有的对中国国营企业痼疾的不良印象,和对国营经济主导下发展速度的深刻怀疑。她希望吉恩改变态度,认可上海。即使只是口头,即使没有伴随着布局调整深入上海,她依然会觉得高兴。
 
  而且,她想到,她学成后回国工作的可能。
 
  杨巡不知道梁思申想那么多,他享受了一个美好的夜晚,第二天又殷勤把梁思申送去机场,果然看到她又换了一套衣服,心说难怪大箱小包那么多,光衣服就够占地方。回头,看哪个女孩都不入法眼,都成庸俗脂粉。止余一个戴娇凤,杨巡不作评价。
 
  从此之后,梁思申的形象在杨巡的心中,就像崇洋媚外者心中的美国月亮,越是看不到,越是圆满无缺。又像收藏家手中的古玉,越是玩味,越是圆润。
 
  只是杨巡想不到,他不过是梁思申的一个采样标本,时过境迁,便也丢开了手。因为梁思申已经完成一份漂亮的报告,报告中有对新崛起的宋运辉等技术型国企领导人的描述,也有杨巡等私企领导人在经济活动中越来越活跃的预测,报告引起吉恩对中国兴趣的加大。吉恩看着英国新任首相梅杰访华报到,决定把对中国经济的关注继续下去,并且加重关注的砝码。
 
  梁思申继续繁重的功课和有趣的兼职,忙得满嘴诅咒的时候,依然不会忘记睡前搭配服装配饰的乐趣。而老天也不会放任美丽女孩的青春时光孤单流逝,梁思申中学时候的一个男同学新学期过来同校读法律,男同学典型北欧人种,高大帅气,还有一双迷人双目。两个人一个钢琴一个小提琴,一曲《梁祝》,珠联璧合。
 
  宋运辉出差回来,一直等待着老马一朝重权在手,大刀阔斧行动。但很遗憾,他看到进出老马办公室的人次增多,可一直不见老马采取任何措施。
 
  老马自然是不信宋运辉忽然放权。对于旁人劝说趁机行事的建议,他一概哈哈一笑置之。犹如一大家子,闹腾得慌的是谁?是偏房们。正室一贯以不变应万变,坐看云卷云舒。他少做少错,身处正位,谁奈何得了他。老马已经想明白了,何必与偏房争一口气,放他宋运辉心甘情愿做牛做马去。
 
  因此对于宋运辉交来的出国初步名单,他并不多-插-嘴,交上来几个,他转手给干部科几个,让干部科拿硬杠子先做个筛滤,剩余的人他全部打包又交还宋运辉,说这几个人都可以,包括他自己。宋运辉一看人数差不多,就不作修改,事情本来会在比较令人失望的平淡中解决。偏偏码头老赵一定要去,老赵先找宋运辉,宋运辉给老赵讲了程序,要老赵去找老马。老马对老赵挺失望,已经不再拿老赵当自己人。见老赵竟然还敢不要脸地讨要上门来,他不作当面拒绝,因他不想与老赵这等人理论,他打个电话问清宋运辉在办公室,索-性-带着老赵一起去宋运辉那儿,让宋运辉无法踢老赵这个皮球。
 
  老马见到宋运辉,非常主动地说,他这方面不拿主意,免得拍板定下来的设备要么不够先进,要么配套系数不合理,白浪费了国家宝贵外汇不说,还得影响大家的工作进度。老马建议,谁去,定什么设备,还是请宋副厂长统筹考虑,至于他去,可以现场发挥领导带头作用。老赵去不去,老马请宋运辉根据设备引进要求,斟酌而定。
 
  宋运辉听了微笑,不出所料。但他偏拗着老马的意思,无视老马前面说的话,只说既然老马亲自出马,老赵自然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宋运辉当场拿出名单,将方平手下的一个人勾去,填上老赵。当着老马的面,硬是再确认一下老赵如今的归属。老马当场闹个没趣,悻悻而走。而老赵虽然胜利赢得出国机会,却只能胜不骄,良心让他没脸宣扬赢得机会的原因,那是因为再一次背叛老领导。老马和老赵都没法说,各自将所有的话闷在心里。
 
  但老马也是生气不愿管事,把出国的事又全扔回给宋运辉。谅他不敢不办。
 
  宋运辉看着老马等人热热闹闹地出国,不由想起自己的第一次接触外商,第一次出国。虽然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年,可程序几乎没变,出国人的激动心情似乎也没啥变化,甚至统一订购西装、皮箱的举动也一成未变。唯一变化的是西装,终于不再那么死硬厚重。
 
  宋运辉欢送走老马等人。等过几天又迎回老马,考察的事就算胜利完成。老马只字没提日商的要求,每日里只在办公室与同好聊那日本往事。然而,在老马等人胜利考察回来后没几天,就从北京传来消息,老马等人被人告了,事情在部里闹得沸沸扬扬。进一步的消息传来,原来老马等人在日本嫖妓,而且还有照片为证。这一下,整个东海工厂炸锅了。
 
  嫖妓,这是多么古老的字眼,这是一个解放初期就被消灭的字眼,竟然会活生生出现在当今生活之中,这是一个无比爆炸-性-的话题,稍一出现,一夜之间便在东海厂星火燎原,更在口口相传中出现无数不同版本。老马一听见这个消息,就知道考察团里出现了内鬼,而且内鬼是哪一个,他也猜到,正是宋运辉亲信方平手下那个斯文技术人员,但为时已晚。从老马到老赵,一干人都无颜见人。
 
  随即工作组进驻东海厂。
 
  小拉一听到风声,就打电话过来问宋运辉:“你设计的?”
 
  宋运辉连忙否认:“我又不是神人,我指挥得了东海厂的同事,怎么可能指挥日本人搞那一套。唉,他们到底是党-性-不强,没能抵挡诱惑。不过小拉兄,你怎么能说我设计的,这指控我可担当不起。”
 
  小拉笑道:“问题是目标都指向你。首先,老马下去,你最得利。其次,告发的人正是俗称你的人的随访人员。小伙子敢越级告发,谁在撑腰?”
 
  宋运辉也是笑道:“这么说,如果我还说是巧合,就没人信啦,我索-性-也别装矫情了。呵呵,不过有没有人怀疑你小拉兄?此事一出,我们订购该日商的设备就得避嫌了,最得便宜的是另一家设备供应商啊。”
 
  小拉笑道:“得,原来这事儿是团伙合谋。既然出了这种丑闻,那个谁谁也没话好说,也得躲那日商远远地避嫌,这事儿啊,还真是一举多得。无论如何,我承你的美意。你嘛,也得小心着点,别让手下透露是你指使的告发。”
 
  宋运辉微笑:“小拉兄,这件事的主体,并不在谁的告发,而是在丑闻这件事本身,这是你我谁都无法设计的事。因此所有相关的人,怨谁都不如怨自己,你说呢?我听到这件事的第一刻,就知道有人肯定会怨上我,有人从不会审视自身的错误,永远都是从别人身上找理由。可问题是,我很难申辩,我不忍这个时候跳出来揭露本质撇清关系。小拉兄,只有你体贴我,你得补弥补我吃这个暗亏的心理损伤啦。”
 
  小拉一笑:“我心里有数。不过现在时间敏感,我也不想让那个人没面子,我这儿的设备商,我就晚几天再组织过去你那儿吧,你看拖上半个月一个月的,你那里要不要紧?”
 
  宋运辉道:“这事情没给出个初步处理结果之前,急吼吼来可能不大合适。现在应该说是处在主要领导身犯个人问题,工厂管理暂时出现停顿的微妙时期,没有上级指定的临时负责人,谁方便出面接待新一批外商嘛。”
 
  小拉会心一笑,可也毫不掩饰地道:“这事,我替你赶紧解决了。你也找找这几个……”
 
  宋运辉记下小拉说的这几个名单,思考了一枝烟的时间,又把方平叫来细细吩咐一遍。这才放心进京找人。
 
  考察丑闻并不是一件太复杂的事,工作组下来没几天,就把事情搞清楚,回去汇报去了。等宋运辉从北京回来没几天,上面的处理结果也拿了下来。
 
  谁都以为老马既然托病不出,一定会托病到底,不会列席宣判会议,没想到老马来了,倒是其他几个闯祸的没好意思露脸,因为也知道部里的处理还轮不到他们这些干部。部里来的钦差先宣读对宋运辉的任命,任命宋运辉为厂长。然后宣读对老马的处理。
 
  老马铁青着一张脸,一言不发,一直隐忍。而就在钦差才刚开口宣布会议结束的一刹那,老马提前站了起来。谁都以为老马心头窝火,无视会议进程,提前离场。大家都看着老马直着眼睛到钦差身边,拿起文件仔细看了一遍,仿佛刚才老马没听清楚似的。随后老马将文件重重拍桌上,转身又走。宋运辉见老马看完文件,那眼睛便死死盯着他,眼光充满仇恨,不由低下眼去不理。但众人却都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两人的互动,会议室一片宁静。可还没等众人幻想岀什么,众人眼前只觉一花,只听“啪”一声脆响,众人都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只见宋运辉一副眼镜飞向墙壁,呛然碎裂,而宋运辉则是一手捂脸,踉跄退开,早有离最近的人冲上去,-抱--住激怒的老马。老马无法再出手,只能破口大骂:“姓宋的,你这阴毒小人,你不得好死。你千算万算,你终于把我们算计了,可你等着,总有人算计你,阴谋家不会有好下场。大家都看清楚,姓宋的手段毒辣,内心阴暗,你们早日觉醒……”
 
  老马倾尽全力一掌,打得宋运辉眼前金星乱窜,耳边嗡嗡不绝,一股甜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宋运辉猝不及防,更是无法回手,好不容易才能稳住身形,还是被同事冲上来扶住才罢。他看见老马嘴唇歙合似乎是在骂他,可他惊恐地发现,他听不见,耳边的嗡嗡声盖过一切。他无法管老马说什么,强自镇定,大声喝道:“老马,如果还是男人,你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要再丢人现眼。我言尽于此。”在说话的当儿,众人都见到有鲜血从宋运辉的嘴角缓缓淌下。他说完这些,才对扶住他的人道:“送我去医院。”
 
  好多人反应过来,要么簇拥着宋运辉离开,要么收拾起纸笔离开,谁都不愿留下陪伴大势已去的老马,谁不知道陪着老马骂人传到宋运辉耳朵里会是什么后果。只留老马一人跳脚怒骂,骂到没有意思,收口离去。从此东海厂没有老马。
 
  宋运辉虽然被大群人簇拥着,可满心都是荒凉。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若是换作刚毕业时候,他仰首看到上层打架,他会骂一声无耻。因此可想而知簇拥着他的这帮人心里在想什么,他能看见这帮人的口是心非,可他无法驱赶他们的簇拥。他索-性-一言不发,闭目养神,什么都装听不见,其实他在接近医院的时候,已经能听到车外的市声。好在医院确诊他耳朵问题不大。
 
  又被大伙儿簇拥上车子,宋运辉才坐上,司机就问:“宋厂长,回家还是去厂里?”
 
  就那么简单一句话,宋运辉却是一时答不上来。他愣了一下,往后视镜一照,郁闷地靠回车椅,好久才道:“批发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