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二部 1993(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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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程看到宋运辉进门,一边说着话,一边似是老态龙钟地撑着桌沿要起来,“呵呵,我们宋厂长回来了。工作辛苦啊……”
 
  宋运辉见此不由愣了一下,岳父起身迎接他,这不是一向的规矩,他忙抢上前按住老程,道:“爸,欢迎你来,退休了,早该出来走走,这儿多住几天。妈呢?”宋运辉看看周围,却看到大舅子从厨房端着一只盘子出来,心说好嘛,全家总动员。他心里约略有数,便冲桌边几位他手下道:“我们家团圆,你们都来干什么?回你们家吃去,今天我岳母大人做的好菜是给我吃的。”
 
  众人都对宋运辉的话很是吃惊,刚被宋运辉按下的老程忙道:“难得见面,有你这么赶人的,大家都坐下,这个家听我的,我长辈。”
 
  但是曾与宋运辉住过同寝室,而今是宋运辉嫡系的方平却看得出宋运辉笑容下眼光的不同,他乖觉地起身,笑道:“时间不对,我得送孩子去奶奶家了。对不起,程书记,我罚一杯。”方平说话时候已经端起杯子,等话说完,酒也一气呵成,拱拱手逃也似的走了。众人一看不对,纷纷仿效,一哄而散。老程都来不及说句整的,也说不出整的,眼看着众人纷纷而走,头也不回。老程气得瞪目无语,抓起酒杯死命砸到地上,晚走的人都听到那一声脆响。
 
  宋运辉发话之后,便袖手旁观,众人的离开,在他意料之中,但是岳父的反应,却是在他意料之外,难道岳父早前还认为可以在他宋运辉的绝对地盘上开他宋运辉的批斗大会吗?岳父怎么会想出这么幼稚的主意。即便是现在的金州,恐怕也没几个人肯捧前程副书记的场,何况是东海。
 
  听到响动的程母冲出厨房,后面跟着程开颜,两人一看人去楼空,都是大惊。老程更是用颤-抖的手指指着依然站着的宋运辉,道:“你……你给我下马威吗?”
 
  宋运辉不语,两只眼睛也不看老程,只看向程开颜,看得本来叫来父母撑腰,变得理直气壮的程开颜心中一阵阵的寒,不由自主躲到她妈身后,避开宋运辉眼光。宋运辉这才收起眼光,淡淡地道:“家务问题属于隐私问题,内部解决即可,不必兴师动众。菜差不多了吧,妈你围裙给我,来我家没让你们做菜的道理。”他走过去厨房。
 
  但老程喝了一声:“都坐下,吃饭。”
 
  众人才刚坐下,老程就问:“我外孙女呢?小辉你为什么隔离他们母女?”
 
  宋运辉却问程开颜:“你认为我隔离你和猫猫?”
 
  程母道:“小辉,你爸问你问题,你回答便是。”
 
  宋运辉淡淡地道:“自从上回猫猫阑尾炎她向爸妈谎报军情——当然,爸妈都相信女儿说的是真话——可我真不知道她究竟怎么跟你们说这件事。我对爸爸说出隔离两个字,很惊讶。当初搬来这儿,原因我都跟她讲清楚的,怎么会变成隔离,什么时候的事?昨天我还带猫猫来,本来是好好的,我做了饭菜大家吃,结果被她接二连三上门的麻将牌友赶走。我在春节已经跟爸妈表明,不喜欢小孩子接触麻将,昨天来前也跟她预先通话提醒。现在人都在,不存在背靠背,爸妈可以问问,是不是这么回事?希望爸妈主持公道。”
 
  程家人都看向程开颜,程开颜委屈地道:“可是我昨天又没放她们进来,你是生气我要猫猫帮我找麻将牌。”
 
  程开颜这么一说,等于坐证宋运辉的解释,程家人都无话可说。只有程母担忧地道:“可是这才一点点小事,小辉你怎么能说要离婚呢?”
 
  宋运辉道:“原来爸妈是因为这个原因召集一大帮金州旧人来说话。我还是不知道她怎么跟爸妈说的。我的原话是,她可以提出离婚。我的愿意是,我们虽然感情已经出现很大问题,可是受程家旧情,我不会主动提出。但既然今天她闹到爸妈和哥都辛苦过来,我也把话放到桌面上,我要求离婚,我因为种种小事积少成多,已经彻底放弃与她交流感情。希望爸妈答应,如果不答应,那么生活维持现状,我不会强行委屈她。”
 
  老程被宋运辉一上来就一个下马威,搞得颜面无存,又第一个问题就被驳回,一肚子气正没处出,闻言怒道:“我们的态度是,不许离婚。小宋,我们开颜在你面前不是对手,你所谓种种小事积少成多,那是你的借口,只要你愿意,你有的是办法让我们开颜出错出丑。今天你既然自己提起还记得我们的旧情,我们老俩口求你,你对开颜开恩,你好好待她就是报恩了。我们以前还指望你以后知恩图报,现在你翅膀-硬-了飞出金州,我们管束不住你,只求你好好对待开颜。行不行?你说话,我现在也不敢要求你。”
 
  宋运辉道:“好。我明白爸的意思。妈,你也是这意思?”
 
  程母道:“小辉,再怎么说,我们对你一直不错,你也喊了我这么多年的妈。你听我说一句,一日夫妻百日情,你们又还有一个女儿,干嘛闹得那么僵呢?开颜有错,你可以当面指出,也可以跟我们说,我们会批评她,你怎么可以狠心说离就离呢?你把我们一家都当什么了?当年我们白对你那么好了吗?开颜爸白提携你了吗?你这是要让我们老脸往哪儿搁啊……”程母说着哭了起来。
 
  宋运辉心说,这话听着怎么就跟猪养肥了却吃不到-肉-似的遗憾呢。但他还是答应道:“妈,我知道了。哥的意思呢?我和你妹谈恋爱,你也出过很大力的。”
 
  程哥知道自己靠着宋运辉,当然得夸大自己当年的作用,忙道:“是啊,以前爸布置我送妹妹去你那,我自己不谈朋友都送,我们一家为了你和我妹在一起花了多少心血,你……”程父一听不对,下面踢儿子一脚,程哥连忙止住。
 
  宋运辉却是惊住,盯着程哥看了好久。他问的时候不过是客气一下,没想到引出这么一段话,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谢谢哥,我知道了。”但不再说话。原来是这样。
 
  老程一路想了一肚-皮的主意,却因着儿女两个没用的嘴巴,几乎作废。倒是程母追着问:“听说你心里有别人?”
 
  宋运辉冷冷地道:“除了梁思申还有几个?程开颜,我还年轻,还有前途,请别拿无中生有的事毁我。”
 
  “梁思申是谁?”老程盯着宋运辉问。
 
  “梁思申不是谁。”宋运辉这下已经完全抵制。
 
  “既然不是谁,为什么不可以说?”
 
  “爸爸既然这么问,我也不敢不说。梁思申是我大学时代做辅导员辅导的附小三年级孩子,此后她出国,一直有联络没见面,因工厂融资问题,终于这回见面,我还带程开颜一起出面宴请,她因为人家长得好,当场给人没脸。你们要我怎么对她的荒唐猜测做出解释?我怎么知道梁思申是谁?爸、妈,夫妻关系都成这样,别人都知道我行得正站得直,她却带头到处给我造谣作践我,要我怎么理-性-待她?”
 
  程开颜急道:“可是你一向对人表情严肃,你只有跟梁思申打电话时候眉开眼笑,都能滴出蜜来。你还要说没有,你不知道多喜欢她。”
 
  宋运辉道:“我真神,对着个电话,跟人九岁的小姑娘恋爱一谈就是十多年。”
 
  宋运辉这话说出,后面任凭程开颜怎么急着列数事实,大家都凭自身经验感觉她捕风捉影。宋运辉耐心等程开颜的控诉告一段落,才道:“爸妈,哥,你们都看到了。本来怕辜负你们,怕你们伤心,我忍气吞声算了,毕竟说出去你们肯定说我本事比她大,肯定是我设套害她,我也不愿背那黑锅。今天既然你们一定要把话都摆到台子上说了,说很明白了,好,我今天发誓,我会用尽一切办法离婚。这种日子,我过够了。”
 
  老程忙强自镇定道:“小宋,你不要前途了!”
 
  宋运辉摊牌:“我有前途,那是爬到部里去。我没前途,可我蹲在东海一点没问题。我为活命活长久点,宁可蹲海边吹海风一辈子,不要前途了。离婚,非离不可。你们尽管想条件,除了女儿,你们要什么,我尽量满足。你们考虑吧,我不陪。”
 
  宋运辉还没起身,老程就道:“小宋,不要让我在这个系统里没脸。你别想离婚。”
 
  宋运辉拿眼睛紧盯程哥,嘴里道:“非离不可,不惜一切代价。希望你们理-性-,别逼我不理-性-。”不管后面程家再说什么,自顾自离开。心想,也好,索-性-豁出去,看他们能跳到哪儿去。
 
  而程哥被宋运辉盯得浑身发寒,心中知道,自己的命操在宋运辉手里,等宋运辉一走,就抓住父亲要父亲不可轻举妄动。老程看着这一对被自己宠坏的儿女无话可说,看着母女两个-抱-头而哭,他一张脸憋得通红。
 
  而宋运辉跳上车后,才一个人闷在车厢里大爆粗口。他妈的,今天才知道,这一生人都被当年相对他而言老--奸-巨猾的岳父给设计了,竟然一家人动用一切资源捕获他,为什么不去捕虞山卿,看他傻容易掌握吗?真难为程开颜那白痴这么多年没吐露一点风声,就只有他一个傻瓜蒙在鼓里。当年为了保住岳父地位与闵对抗时候,不知道他们程家怎么想。到底谁傻都不知道,他最傻。
 
  可一个人终究骂不长久,终于还是找到寻建祥说话。没想到寻建祥却反而大惊小怪地看着他,说这是谁都知道的套路,以前早就告诉过他,怎么他到今天才明白。宋运辉这才想起以前寻建祥说的金州干部找女婿的方式,原来他以前一直以为自己聪明程开颜傻,那些约定俗成的事不会发生在他身上,没想到人家那是大智若愚,他才是真傻。寻建祥劝宋运辉想开些,毕竟以前总是得到过岳家的好处,说他有今天岳家出力不少。但宋运辉想不开,他恨有人明目张胆地愚弄他,他也不认为自己的快速升迁得岳家多少好处,做程家女婿反而使水书记当年不敢用他作自己人,而闵忌惮他与岳父联手的势力,以致一直打压,他根本不承认自己现在的地位得自程家,而当他想到别人都与寻建祥一样想法,把他看作那种小白脸女婿的时候,他心中更加愤恨。
 
  这婚,打死他也要离。被人骂一辈子白眼狼都无所谓。
 
  宋运辉回到家里,却没脸跟父母提起这些。但想到程家肯定千方百计阻碍离婚,他想到他的软肋:宋引。思之再三,他当晚就联络杨巡,将父母和女儿送去杨巡家里。反正杨巡家够大,装得下他们一家。第二天便让手下给宋引办了转学手续。
 
  但他暂时忙得没时间关注程家行动,他第二天吩咐完便出差省城。
 
  在省城的时候,从杨巡那儿获得消息,雷东宝保外成功。
 
  杨巡先获得雷东宝出来的消息。他立刻打电话转告宋运辉,可宋运辉出差,只好留下话给住在他家的宋季山夫妇,因为宋运辉一天打一个电话回家。杨巡实在不放心雷东宝被韦春红接出来,总怕好事多磨,虽然自己忙得正是关键时刻,还是决定将手头事情放一放,赶去劳改农场亲自去办手续。
 
  杨巡见到也来迎接的韦春红。相比去年雷东宝刚入狱时候,韦春红脸上滋润了一些,人也丰满了些。等在外面的两个人的心情自然是不一样的,杨巡想着早完早了,他可以赶回去继续谈判二轻局两家相邻厂的收购。而韦春红则想着尽快见到丈夫,终于又可以与丈夫生活在一起。
 
  雷东宝终于出来,穿的是韦春红刚送进去的家常衣服,整个人因为瘦了近一半,看上去反而精神。雷东宝出来看到杨巡,显然有点意外,计划中杨巡不用来,而是韦春红接了他先回市区的家,修整后再去小雷家。这一年来,虽然雷东宝也知道杨巡为他奔走都是为宋运辉的缘故,可到底是杨巡为他做了不少事,他对杨巡开始另眼相待,不再是以前拿他当后生小子。
 
  再看韦春红,描眉画鬓的,一脸喜气。雷东宝心里喜欢,毫不犹豫坐到后座,与韦春红扭坐一起。不过嘴里一点不落空地吩咐:“小杨,辛苦你,当天回去。”
 
  杨巡笑道:“不找个旅馆先住一宿吗?”
 
  韦春红早已笑骂:“扯你娘的臊。”
 
  杨巡哈哈大笑,可也只能对后面两个不闻不问,专心致志地开车。一路拖拖拉拉,直到下午三点多才到了市区。但这时睡了一觉醒来的雷东宝却吩咐杨巡立即转头,去小雷家所在镇。不说杨巡吃惊,连韦春红都奇道:“刚才不还是说先回家看你老娘,先洗个澡吗?不急呢,后天才安排小雷家的欢迎仪式。你妈说清早炖好黑枣蹄膀等着你呢。”
 
  “这不是才想到我提早出来了吗,今天礼拜六,一定要今天去了镇里,后天才能回小雷家。明天再去镇里,还找个鸟毛,人都没有。”
 
  杨巡不晓得雷东宝为什么忽然要去镇里,以前都没跟他说起。但他今天反正是车夫,尽到车夫责任就行,多听多做少说。但韦春红立即警觉地道:“去找镇里?那小杨赶紧回我家饭店,我们拿几条香烟。”
 
  “拿烟干嘛,我给他们送大礼去,只有他们谢我,没我求他。”雷东宝不愿。
 
  “大礼?什么大礼?公事还是私事?”
 
  雷东宝不耐烦地道:“别多问,公事。”
 
  可韦春红还是尽职地道:“公是公,私是私,你再天大的大礼,进门还要跟人陪个笑脸呢。去吧,小杨,辛苦你去我店里。”
 
  他们两夫妻说话,杨巡一直没-插-嘴,但心里嘀咕,究竟是什么大礼,让眼下几乎与镇里反目的雷东宝可以成为座上宾,而且,看雷东宝的意思,后天还得凭今天的镇里一趟,才能荣归小雷家。什么大礼这么灵?杨巡百思不得其解,但看雷东宝那样子,也不知道因为他在而不说,还是跟谁都不愿说,看来是不肯说了。杨巡当然也不会问。反正他把雷东宝顺利接出,送到家里,任务算是完成,他今晚还得连夜赶回去,明天好生休息一天,明晚还得与二轻局的朋友见面。
 
  没料到韦春红拿了香烟出来,两夫妻一商量,跳上韦春红的摩托,留杨巡在饭店吃饭休息。杨巡见此便告辞了,去老家转一圈,飞车回去。
 
  但杨巡走到半路,忽然想到,打官司时候那位负责清理小雷家资产的副镇长的强硬手段,及其镇上对雷东宝在小雷家村影响力的彻底铲除,知道了那些的雷东宝在农场束手束脚地憋了一年之后,以他的火爆-性-格,会不会……
 
  想到这些的杨巡想回去,可想到那次他对宋运辉说出疑问时候,宋运辉的无可奈何,他思量之下,没有回头,继续走回家的路。不一会儿,他自己的事情千头万绪地占领了他的脑袋。好啦,雷东宝的事终于暂时告一段落,他杨巡很有路边找家庙,进去烧柱高香的想法,保佑雷东宝万事顺心。他终于可以全心全意,不,最主要是全力,投身于自己的事了。
 
  因为与梁思申的合作非常刺激。他当然是因为某些方面的原因,上紧-了发条似的将自己的工作节奏快上加快。他有意跟梁思申竞争,你的思路快,还是我的思路快,你的行动快,还是我的行动快。因此,他不得不全身全心地投入,快马加鞭地运作,而且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