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三部 1997(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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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思申心里越来越认为,她还得告诉梁大的舅舅们去,免得大伯父父子情深,放纵儿子。因此也不等大伯父再问,她就放下电话,却发现她不知道那些亲戚们的家庭联系电话。她转念之下打电话给宋运辉说了此事,问宋运辉知不知道那些个电话,果然宋运辉有。她也没多说,匆匆结束与宋运辉通话便强行找上梁大的舅舅们。她悲哀地听到,他们都惊住了,然后转而变为他们在过阵子之后,纷纷主动打电话轰炸她。她只够一会儿时间去想宋运辉怎么有那些人的家庭电话,却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她的脑袋便被来电侵占。大家都开始拿她当权威。他们的焦急,让梁思申心里更是惊悚,梁凡究竟贷了多少钱?她爸爸究竟-插-手多少?
 
  梁思申看看解释的差不多,便关掉手机休息。睡前不由得想到宋运辉为什么这么清楚梁家那些权贵亲戚的所有联系方式?这绝非一次见面交换名片便可得到的。他跟那些权贵亲戚那么熟干什么?她觉得不可思议。心中不由得又想起宋运辉接待老徐时候的神情。
 
  梁思申还想到,她该不该通知大伯等人之后就置身事外?她又能不能置身事外?她心里很矛盾,梁大的倒下,看起来势必牵连她爸爸。虽然爸爸已经在迈阿密享受阳光沙滩,可是,爸爸造成的窟窿,是无法也迁居至美国的。她现在惟有指望梁大在长辈们的监督下赶紧断臂求保,或者尚有一息生机。
 
  杨巡晚上应酬回来,速速溜进楼下客卫赶紧洗去烟酒味道,免得家中孕妇闻到反胃。却在浴室里听到手机声响,他探出头来看,见任遐迩已经接起,便继续放心洗澡。等他出来,任遐迩道:“申总亲自打来电话,让你去他家,说是几个老朋友说说话。我说你今天手机落家里,等你回来我再跟你说。这么晚了,什么事?”
 
  “胎教,胎教,我们孩子在你肚子里听你撒谎呢。”杨巡笑着拿起手机翻看一下号码,果然是申宝田家里打出来,“申总家这个时间来客人,还几个老朋友,谁?看上去挺要紧的样子。”
 
  “这么晚,黄鼠狼进门准没好事。”
 
  “就是,我洗得香喷喷的,懒得出去。”一下说着也坐到饭桌边,吃一碗白木耳,看饭桌上半桌的书,半桌的零食,她还在读她的MBA。杨巡对此很是佩服,他也自学过,知道那得非常自律。比如杨速的妻子毛毛,结婚后以为靠上大山,早早安心做住家太太了。“申总没说到底是哪几个?”
 
  “没说,可能平时秘书伺候惯了,自己说话反而没套路。但我估计不是要紧事,他说话声调不急,很平常。”
 
  “这种时间谁来电话都有问题,没要紧事他可以明天打给我,难道是三缺一?三缺一不会找我,我又不是他嫡系。”
 
  “别抓耳饶腮了,换上衣服去一趟,大不了回来再洗个澡。肯定跟钱有关,那些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人。”
 
  杨巡看看自己身上柔软舒适的睡-衣睡裤,嘀咕了一声,上楼换了衣服,到底还是去了。到申宝田家,在门口稍稍整理一下领带才敲门进去。却见除了几个相熟大款之外,还有一个久违的萧然,他一愣。更让杨巡吃惊的是,萧然脸色晦暗神情焦躁。杨巡看着心里痛快,无论因为什么原因,只要萧然不舒服,他就舒服。
 
  萧然还不好意思说,申宝田只得做主持人,道:“杨总,萧总想把他在市一机的股份卖了,如果你有意,价钱可以商量,不会要你原价。”
 
  杨巡在看清萧然时候已经想到了,萧然肯定又想卖市一机。这几天他和任遐迩查看网上香港新闻就已经看到香港房地产市场动荡,他当时就幸灾乐祸地跟任遐迩念,萧然那窝里横准在香港吃瘪。现在被申宝田的话一印证,他心里乐得飞飞的,但硬是克制着道:“市一机资产太大,把我扒光了也买不起啊。”
 
  当即有人附和:“是啊,市一机拔根毫毛都比我们大腿粗。再说跟日本人合资,外国人的肚肠-摸-不透。”
 
  杨巡立即将自己隐身,满心欢喜地看着眼前大款们个个板着脸叹穷经,心说这要换做两年前萧然的老爸还在位,不仅萧然不可能找上这帮子个体户帮忙,个体户们也不敢说话这么不客气。估计是萧然硬闯申宝田的门,申宝田无奈拉众人走过场。但借钱这事儿,免谈。
 
  想通这点,杨巡也没客气,等第一个人借故告辞,他托辞家中有大肚婆等,几乎是与第一个告辞的前脚后跟地走了。走到外面,黑暗中与他第一个告辞的相视一笑,才各自钻进自己车子,看起来做人做成萧然那样,也太失败。
 
  回到家里,杨巡无比兴奋,刹不住车似的乱笑,弄得任遐迩好生奇怪。杨巡便没收任遐迩手中的书,抓着她硬是把过去在萧然那儿吃过的亏原原本本告诉她。这个时候说出来,心里真是无比痛快,就跟大夏天喝一碗冰镇酸梅汤一般舒服。任遐迩听了咬牙切齿,说死也不能借钱给那种瘟生,老天开眼惩罚那种瘟生的时候,凡人决不能-插-手帮忙,只能落井下石。杨巡连声说对,好生痛快。只觉得秋高那个气爽,门外的草虫儿叫得如仙乐一般动听。
 
  雷东宝却烦死窗外的草虫儿叫,他的耳朵现在说不出的敏感,即使坐在楼上也能清晰听到埋伏在一楼草丛中的虫叫,他烦得冲上阳台,狠狠砸一块装修时用剩的瓷砖下去,果然草虫儿不叫了,但随即传来楼下住户的叫骂,韦春红见此连忙大力将雷东宝拉进房间,按他坐在床-上,道:“你坐着,我给你拿两瓶啤酒来。”
 
  “有没白酒?给我白酒。”
 
  韦春红二话没说,拿来一瓶五粮液和两盘晚上吃剩的菜,让雷东宝自饮自斟。但雷东宝一把拉住准备离开的韦春红,道:“你也坐,一起喝。”
 
  韦春红为难地看看外面客厅,道:“你儿子还等我呢。”
 
  雷东宝却不放手,“我麻烦了。今天说好歹总算弄来一笔贷款,放进财务室,没半天全用完,就跟大夏天下毛毛雨,吱儿一声,毛都不见。转个身,小三又愁眉苦脸问我要钱。你说我哪来的钱?”
 
  韦春红走不掉,听着雷东宝的话又担心,看看外面宝宝好好儿的,就坐下道:“你不是那些出口做得好好的吗?还是国内又哪家公司赖账了?”
 
  “坏的是那些出口的生意,国内的都没事。我数给你听,铜厂一单已经做了一大半的,国外公司倒闭,我这货没人要了,偏偏这货是非标产品,没人要就得报废回炉。所有本来已经谈好的合同,还没开信用证过来的,那边都单方面取消了……”
 
  “为啥?说好要的怎么赖了?”
 
  “有些破产没钱了,有些一算还是去泰国菲律宾那些钱贬值的地方进货更合算,还有些说要再看看,我看也没戏。没生意,明天开始。得先停一半的设备。我雷东宝从做厂子起到今天,从来都是只愁人手不够,明天却要开会让人停工,这会,我怎么开?”
 
  “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坏事儿都冲你来!”
 
  “也不是,那不是……咳,跟你说不清。你说,怎么会乱成这样呢?奇了。”
 
  “那开什么会啊,直接让下面的人通知,你你你不用来了,留个电话去家里等着,不就完了?”韦春红前阵子听雷东宝说什么资金问题后,这几天又看到雷东宝愁眉苦脸,可没想到事情严重到需要停工一半,上回还说政府不会看着不管呢,看来不是那么回事。她顾不上外面的宝宝了,给雷东宝又倒一杯酒,坐着继续说话。
 
  雷东宝没说,闷头喝酒。连下三杯,才道:“给我五万。村里有两家人结婚,要拿回存在雷霆的钱。财务拿不出,还是我先垫着。”
 
  “明天我去银行拿给你。”韦春红这回没反对,知道人家结婚的钱拖不得,“可万一元旦春节一个个地结婚,都问我们家拿也不行啊。你今天开了这个口子,往后谁再来要你能不给?除了婚的还有丧的,生孩子的,上学的,生病的,没完没了。我看你们财务还是划出一笔钱来不能动,专门得给村民生老病死备着。”
 
  雷东宝夹下小小一块豆腐,举到两人中间,道:“现在村里的钱就跟这块豆腐,塞-牙缝都不够,哪里划得出一块不能动的。”雷东宝说着把小小一块豆腐扔进大嘴里,真是腮帮子都不用动一下,没了。
 
  韦春红忧心,帮着想招:“我看不管多难,这一块一定得划出来。你短谁都不能短村民的,村民的人心最要紧。别的人出点事就跑,可以去别家厂里做,有奶就是娘,只有小雷家人会守着你,你看你以前坐牢,那时候各个厂子日子多不好过,就剩小雷家的人没走。我看还有明天停工的名单你们也得留意一下,本村的都不能动,不是本村的先下。”
 
  雷东宝点头,将酒杯举到韦春红嘴边,算是敬她,韦春红会意,就着雷东宝的手一口喝了。外面宝宝没人理急了,叫起来,雷东宝只得放韦春红走。他默默想了好久,先给正明打电话,要正明重拟电缆厂暂停人员名单,把小雷家人全留下。正明答应得很爽快。下一个打给的是项东。但项东告诉他没办法,铜厂用的本村人大多技术不过关,项东只能倾向少停本村人,无法全部保留。
 
  雷东宝本来心里就烦,又喝了几口酒,被项东一顶,火气上了,道:“小项,你要搞清楚,每一个在雷霆做的村民都是股民,开谁都不能开股东。我就是这句话。”
 
  项东却坚持道:“书记,越是困难时候,我们越不能放弃技术,放弃质量。铜厂趟过这个难关,村民股东才有得利。”
 
  “小项,技术、质量都是人做的,我要的是留下最忠的人,忠心,这是第一,还有,正明在电缆厂试点他的方案,事实表明可行。你明天去电缆厂取经,给我立即压缩一半基建支出。现在是雷霆最困难的时候,你先把其他什么都搁一搁,第一要保证渡过难关。”
 
  “书记……”
 
  “你叫对了,我是书记,谁的书记?小雷家的书记。别人再占着书记位置都没用,大家只认我一个书记。我是小雷家的书记,我就要替小雷家人做主。小项,你技术好,工作好,人也好,就有一样不好,太书生气。你这个时候一定要偏心眼,偏心本村村民。你也不能不耍点手段,想办法把工程支出能拖的拖,能赖的赖,只好这样。否则你好人是做了,可雷霆倒了,怎么行?你说对不?你听我的。我上月已经提醒过你,你说回去考虑,你怎么还说不行?”
 
  项东听得出雷东宝提高了声调,只得道:“好吧,书记,我再认真考虑考虑。”
 
  雷东宝却坚决地道:“没时间考虑啦。我说了,听我的。以前你管铜厂我不管你,现在情况不一样,你要服从大局,先渡过难关再说。明天你必须做到。你必须今天给我答案。”
 
  项东沉默半天,道:“书记,不是我不服从大局,而是我做不到。我没法在人手配置不良情况下保质保量地坚持生产,我也没法失信于工人,失信于安装公司和设备制造厂。”
 
  对于项东的回答,雷东宝以前或许会理解,但是现在一来深陷资金困局,二来是正明的思路在电线厂被证明行之有效,因此他这回不予妥协,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项东道:“正如书记所说,我书生脾气,有些事我是真做不出来。”
 
  雷东宝怒道:“小项,你虽然不是小雷家本地人,可我自认为对你一直不错。现在雷霆有困难,你不能牺牲一些你的什么书生脾气,帮我渡过难关?难道大家都有困难的时候,你还得让我优先供着你?我对你好,你为我想过没有?”
 
  “书记,我没忘恩负义的意思。我如果忘恩负义,我大可以昧着良心做下去,继续拿我的工资、开我的车、占着老总的位置,可是我不能这么做,我怕误事,雷霆已经不容易了,我不能再雪上加霜,我是真心实意说我不行,任凭书记处置。但应做的工作我还是会做好。”
 
  雷东宝无法再怒,闷声道;“我会把正明-插-过去控制进度,控制支出,你要有思想准备。”
 
  项东那边明显叹了声气,说声有数。两人心知肚明,正明-插-下去会生出什么事来,可是现在雷东宝只能选择正明,牺牲项东,他惟有希望项东能坚持住。他想明天上班当面再跟项东谈谈,电话里没法说清楚。
 
  他一声不响地扫掉一酒瓶,将两盘菜吃得精光,将鞋子一踢往床-上一趟,醉倒睡觉算数。
 
  韦春红-抱-着宝宝进来睡觉,但被雷东宝的鼾声吵得不行,雷东宝酒后的鼾声特别重,宝宝烦得直往韦春红怀-里钻。韦春红只好-抱-着宝宝进另一个房间睡觉,出卧室的时候瞥一眼茶几,见几瓶白酒竟然见底,心里重重一震。
 
  “问题很严重。”这是萦绕在韦春红脑袋里的想法。结婚那么多年来,这种情况不多见,最没见过的是拉着她不让走,非要说话不可。韦春红仔细回忆雷东宝刚才所有的话,还有她在客厅断断续续听到的电话内容,越想越不对。都要停掉一半的工了,那事情才大了。她自己管过饭店,一般她不会考虑裁人,更别说裁一半。只有那次雷东宝坐牢,她从县里搬到市里,才算是做了一次人事大变动。由此可见,雷东宝那儿问题严重,并不是她过去想的那么乐观。什么政府不会见那么大的雷霆工人失业,政府一定会出手扶持等等的猜测,看来有些想当然。
 
  那么雷东宝今天问她要五万的这种事儿可能还会继续。当然,韦春红是不认为雷霆会倒闭的,这么大的实体,资产这么多,倒闭?寻开心吧。她只是担心,怎么办,若是雷东宝再问她伸手要,她是不是该卖掉一家店面房。她手头毕竟没那么多现金。
 
  韦春红盘算来去,眼一闭心一横,不能再给了。今天拿钱是小雷家两家人结婚,明天其他什么事,没个底的。她最怕的还是这个雷东宝同志上回提的话,他还想把家里的钱全拿出去救济小雷家呢。他做得出来,雷霆是雷东宝的大儿子。韦春红心里彻底清楚地画出底线:家里的钱是家里的,雷东宝绝不能公私不分。韦春红因此想出对策。
 
  第二天一早,雷东宝载着韦春红去银行取了钱。韦春红将钱取出交给雷东宝,又让他看看存折,道:“你看,基本上没剩几个子儿,你往后别打家里钱的主意了。这点现金还得留给宝宝买奶粉。”
 
  雷东宝看存折上果然只有两千多,就道:“不行卖掉一个铺子。”
 
  韦春红道:“行,我开始找买家。急赶着卖铺子,也不知道卖不卖的出去。你跟那造高楼的房地产老总常一起开会,要不我们找他把这房子退了,能换多少钱就换多少,总这么吊着拿不到房子也不是办法。反而那家的最容易解决。”
 
  雷东宝一拍手,道:“对咯,差点忘记那房子,反正我们现在有住的,那边卖了算数。”
 
  “行,我回头把合同和收款凭证找出来。你把我和宝宝送到路口。”
 
  雷东宝上车吩咐司机把韦春红和宝宝送到路口,自己上班去。韦春红则是领着宝宝慢慢往回家走。她其实很不待见那高楼的房子,想起那房子就想起那个狐狸精。这样也好,卖掉那房子算是让她表明一个支持态度,她并不是扣着钱不给雷东宝。但到此为止。
 
  雷东宝将韦春红母子放下,就赶紧直奔那家房地产公司,软磨硬泡却无法退房,人家也正愁钱呢。雷东宝怏怏地回小蕾家。他一到便立即把正明安-插-去铜厂,负责日常事务的协调。又去各办公室转一圈,才找项东闭门谈心。
 
  他发现谈心效果挺好,本来一直担心正明-插-下去后会和项东闹矛盾,可几天下来,什么事都没有,部分工人则开始慢慢被请回家待工。工程安装的战线缩短,资金紧张的局面终于稍得缓解,雷东宝放下心来。他这时候可以有心力再找政府机关的人要钱。他现在已经面临问题,需要帮助。县里和市里都说已经关注到各进出口相关单位的这种动态,他们正开会研究讨论对策,并上报上级机关等待回复。他们请雷东宝咬牙挺住,寒冬过后就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