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三部 1998(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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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运辉回想一下,才道:“是的,那时候资金非常紧张,唯一庆幸的是物价在那时候停止前一段时间的猛涨,才没超预算太多。但也不得不从附属配套设施上节约,比如生活配套,还有环保配套。现在说起来,做了亏心事似的。”
 
  “极速发展时候,总是因经济飞涨带来的兴奋掩盖伴随极速发展产生的大量社会问题,可问题总是要揭盅。这不是你的个人问题。”
 
  宋运辉回头一笑,“你替我开解,还绕到那么远地替我找理由。”
 
  梁思申一愣,憋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在给自己找答案。我经常在想,你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有时候也能做出不可告人的事来。”
 
  宋运辉闻言站住,一张脸刷地红了。梁思申见此,上去轻轻-抱--住他。
 
  可可不知道爸爸妈妈忙什么,见此夹道两人中间,大声道:“可可也要亲-亲。”宋引正用登山杖戳到一只塑料袋,闻言忙道:“先亲我,先亲我,我最辛苦。”
 
  宋运辉被儿女打岔消去尴尬,忙招呼大家找一棵大枫树下歇息补充能量。俩夫妻各自拿出包里的食品,巴不得大家赶紧多消耗点,省得肩上背着辛苦。宋运辉等喝下几口水,冲梁思申笑道:“我越想越险,你要是心里有疙瘩又埋在心里不说,只看着我越来越厌恶,怎么办?”
 
  “我肯定不瞒你,我相信你。”
 
  宋运辉一笑,心里没底,这会儿他自己心里都一片混沌。
 
  四个人休整后继续上路,翻过一座山头,下坡就轻松许多,身边都似能生出风来,很快就走出山路,来到一处群山怀-抱-的村落。那村子自然不如小雷家富裕,一望过去,田野还在,嫩生生的稻秧映立水中。随着他们的脚步踏上田间小路,前面的青蛙纷纷从路沿草丛跳进水里,“噗通”声不断。三个城市长大的看着好玩,宋引更是弯腰跟一只埋伏在水里青蛙对视许久,又是装鬼脸又是打恐吓手势,青蛙却岿然不动。
 
  走出农田,就是居民和晒场,阳光下的晒场上满是夏收打下的金黄稻子。晒场阴影处猫着的农民看这一队离奇闯入的陌生人,这陌生人则是在宋运辉的带领下研究稻谷是怎样长在稻草上,农民又是如何用手摇的稻桶脱粒的。梁思申和宋引、可可都感到非常新奇,轮流将晒场边闲置的稻桶摇了好几圈的才肯罢休。而这时四个人都已经给热得面如白灼对虾。
 
  走出晒场,可可就骑到了爸爸肩上。宋引小声问梁思申,可不可以找地方乘车,太热,不知道会不会中暑。梁思申也有些担心,可是见丈夫兴致勃勃,她也正有兴致着,就好言劝慰宋引,风景还在前头。宋运辉在前面听见,回头道:“我们坚持一下,翻过前面那个山头,看到没?就是小雷家了。走到小雷家,我们的任务完成。”
 
  宋引吐吐舌-头,又跟梁思申轻道:“Mum,奶奶说过,爸爸是个累不死的。我早知道爸爸不会答应。”
 
  梁思申看前面骑着个可可还脚步稳健的丈夫,满脸笑意。丈夫重视她的意见,看他今天想得真多。
 
  翻越第二个山头,又是夏天最热的下午,四个人都感受到辛苦,连可可都在爸爸肩上晃得心慌,要求爬到背上。宋引在刚才的村子里把垃圾袋扔了,这会儿也不再提捡塑料袋,埋头闷声爬坡。宋运辉身上背着可可,到底是辛苦,说话的劲头也减了,小心找路,还是走在前面。梁思申接手了丈夫的双肩包,一个人背两只包,此时也倍觉辛苦。四个人只要看见山路边有遮阴的大树,就扑去好好喝水好好歇息。大树大歇,小树小歇。
 
  宋运辉坐在大树下大歇时候,喘着粗气告诉梁思申,“翻过山头,再往下点的缓坡上,以前那儿有个大坑,是挖泥做砖干的好事,我那年春节回家,姐姐去市里接我,那年雪好大,我们走回来特别辛苦,结果滑进那坑里了。是大哥拉我们上来。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虽然我们……可我还是想,那次要是没见到就好了。”
 
  “那是。”梁思申知道宋运辉指的是他姐姐的早亡。
 
  “可是……唉,说不清,命运啊。认识大哥,也是我的荣幸。”
 
  宋引开始担心能不能爬到山顶。好在可可休息了会儿,又想自己走路。于是一家人互相提携,呼哧呼哧地终于爬到山顶。
 
  宋运辉忍不住快走几步,叉腰站在山顶,也不顾头顶烈日炎炎没遮没挡,站住不动了,看小雷家在脚下一览无余。但梁思申却和宋引皱眉交流着上来:“什么味儿?”“好像是小雷家的臭味儿。”“怎么会这么臭?大杂烩臭。”可可也闻到了,道:“屁屁味儿,臭。”
 
  宋运辉却兴奋地指点着道:“看看小雷家,面目全非了。”
 
  宋引道:“一点不好,又臭又脏。”
 
  宋运辉不服,跟女儿争辩:“怎么不好,你看,工业遍地开花,屋顶下是现代化的机器设备,看看那边,是多么整齐的民居。”
 
  宋引也不服:“不好,就是不好。爸爸你回头看,后面的村庄多干净,多安静,画儿一样。小雷家呢?又臭又脏,而且还有黑烟囱。这样的环境不适合居住,人住在这儿会生病。”
 
  梁思申问:“以前的小雷家也是刚经过的村庄一样的田园牧歌吗?”
 
  宋运辉自己也察觉到刚才的兴奋其实更多的是来自故地重游的感觉,道:“嗳,以前,几乎差不多。”
 
  宋引道:“那姑父做错了,他把好好的地方变得这么槽糕,变得没法让人类居住。”
 
  宋运辉笑道:“又来一个学成归国的小梁思申。”
 
  梁思申一笑,“赶紧下去,太晒了。”
 
  可是一路上,宋引坚持不懈地指着地上垃圾,说小雷家不好,指着手臂从树叶上沾染的黑灰,又说小雷家不好。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一直说到山脚下。大家赶在进村前先在一棵树下整理仪容。宋引不肯在脏石头上坐下,又捏着鼻子以示抗议。宋运辉只得严肃地对女儿道:“把手放下,这儿有很多爸爸的朋友,你这样子很不尊重人。”
 
  “我必须诚实地表达我的不满。”
 
  “还没臭成那样,放下。”
 
  宋引见爸爸是真的严肃,挺怕,只好放下,但白了爸爸一眼。宋运辉严肃地解释道:“这是农村发展的局限……”
 
  “如果是这样,宁可不要发展。”宋引还是坚持道。
 
  宋运辉道:“我们先不急着赶路,我们来说说为什么要发展。吃不饱的时候,风景再好,有没有用?”
 
  宋引道:“为吃饱,环境却变得又臭又脏,可能还致癌、短命,那么吃饱又有什么用?”
 
  梁思申本来从不打断父女俩的争辩,但见两人一个坚持自己的世界观,一个对小雷家饱含情感,互不相让,只得-插-话打圆场:“我们别只看到浅表的一面,猫猫,我们更要看到人的思想进步。小雷家的开放,一富裕,带给小雷家人丰富的物质生活之外,也带来对外界的广泛接触和认识的机会,他们的思想因此得以越过大山阻挡,走向全国,走向更高更远。他们思想的改变,又反过来指导他们对生活对工作的态度。最近最明显的表现是,他们懂得争取自己的权利,懂得抗争不合理的管制,他们还懂得很多很多,这都是封闭在前面一个画境般的村庄里所做不到的。听懂我的意思吗?”
 
  宋运辉最明白梁思申的意思,他指的是村民对雷东宝自发自觉的反抗。宋引则是似懂非懂地点头。
 
  梁思申看看心说,估计以前宋运辉也是这么绕晕的她,不由得心里觉得好笑,她现在绕晕他女儿,哼。“既然他们进步,他们懂得更多,他们就会凭自己的判断,为自己的生命做出更好的选择,你要相信,进步才能开启民智,民智的开启更促使进步。所以小雷家以后会自我纠正,走得更好。”
 
  宋引想了会儿,才慢慢点头,道:“好吧,他们以后会不臭不脏。”
 
  “不仅如此,还会更好。”宋运辉补充道。
 
  宋引小大人一样地道:“那希望他们懂得更多。”
 
  宋运辉这才欣慰地与妻子交流一下眼光,带领一众人走进小雷家。
 
  如同预期,不,甚至超出预期,他们受到比雷东宝主政时更热烈的欢迎。但是他们没多作停留,只是客客气气地与鼎立的三足打过招呼,便去山上拜祭了宋运萍,下山后挡不过红伟的殷勤,由红伟亲自驾车送他们去杨巡老家。
 
  宋运辉借着倦意,不大说话。他虽然对雷东宝和小雷家之间的事情不予干涉,但并不表示他支持,他不愿搭理红伟等人。车到最后一道山坡,宋运辉示意红伟停住,他要徒步走进去。红伟很是不解,但不敢用强。
 
  四个人于是继续走路,可可又回爸爸背上。
 
  这段路不短,夕阳西下,他们拖着长长的身影,走得残兵败将一般,都眼巴巴看着平地里的村落,希望最近的一幢房子就是杨巡老宅。梁思申等一辆晚归摩托从他们身边经过,忽然对宋运辉道:“我有些明白杨巡的-性-格了。”
 
  宋运辉道:“我一直理解他,可有时又爱又恨。如果不是你们合作的事,我对他的欣赏可能会更多一些。”
 
  梁思申点头,“他那么小时候,挑货物从这边走出去做生意,即使只是才走我们进来的这一程,那得多少狠心才走得出这重重山峦。那样的狠心……今天我自己走过才知道。”
 
  宋运辉:“小杨肩上有一大家子等着吃饭的嘴。”
 
  梁思申沉默,心中的某一块开始隐隐松动。
 
  当四个人在来过一次的宋运辉带领下终于来到杨巡家老宅面前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家家户户的门窗透出深深浅浅的灯光。
 
  宋运辉拉住妻子和女儿,对着空无一人却满是柴垛的院子,对着敞开的门,和门里传出的孩子叫闹声,静默了一下,声音略略提高,喊了声:“大哥,我来了。”
 
  他看到雷东宝瘦得走形的身-子迅速出现在门口,背着光,却还是挺拔如铁搭。
 
  他忽然想到梁思申在小雷家村口说的那些话,大哥现在也懂得更多了吧。既然懂得更多,不管以后大哥是再轰轰烈烈,还是从此泯然于众人,应该都是属于大哥雷东宝更好的选择。
 
  一丝清凉的山风突破炎夏的闷热,送热烈拥-抱-在一起的人们进去房间。
 
  外面,群星在天幕运转,一年一年,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