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四部 1999(二)

查看目录    直达底部

  傅阿姨忙出来道:“阿钧这么客气,你尽管说,尽管说。”
 
  “傅阿姨,你每天记录的本子借我看看,我知道你每天都带回来的。”
 
  “好,好。”傅阿姨连忙转身进去,但很快又一脸尴尬地摊手出来,“我今天正好没带,瞧我这记性。”
 
  “那算了,打扰傅阿姨休息。这几天你很辛苦,早点儿睡。”
 
  “呃,好的,好的。你也早点儿休息,这几天都比刚回来时候瘦好多了。”
 
  柳钧回到客厅,耐心等爸爸打完电话:“没几家合适的?”
 
  “有是有,不过都是些规模企业,我们这儿如果没有量的保证,他们不会理我们。”柳石堂说到这儿,见儿子不大明白的样子,就解释道,“国内工厂都差不多,一般80%的生产量交给大订单长户头,打成本,剩下的20%给高利润的小订单,出利润。如果我们的单子太小,他们换工序换模具都要时间,耗不起,把利润都吃了。尤其大公司更不喜欢小单子。可是我们一开始肯定不可能有大单,不大可能交给那些公司做,要不我们价格吃不住。大概最合适的还是交给市一机,市一机这几年搞得有点伤筋动骨,只要有利润的,什么都肯做。”
 
  柳钧心说真有特色,他想了会儿工序:“可是如果我们把产品交给市一机去做,包括热处理那道也给他做,照杨总兄妹这几天表现出的德性,他们一准儿明天就把产品抄袭了。有没有办法控制我的知识产权?”
 
  “啊,你以前不是说没法仿制吗?”
 
  “样品给他,热处理又需要他来,我们哪有什么保密可言?但他最多是仿冒一件产品。可是我们可不可以与市一机签订合同,确认我们提供技术,提供设计,提供质检,他们提供生产,最后我们合理分成?”
 
  “你说的那种高精度车床大概要多少钱一台?”
 
  “一台哪儿够。爸,我们现有的钱肯定买不起的,只有交给别人去加工。”
 
  “合同没用,阿钧,这是个很重要的教训,你一定要记住。数控车床买不起,我们可不可以自己做热处理?关键工序一定要捏在自己手心里。”
 
  “合同怎么会没用?不遵照合同办事,我们可以上告法院。”
 
  “没事不打官司,有事也不打官司,什么事都自己解决。以后你会明白。我问你,我们自己做热处理呢?”
 
  “爸爸你自己想想这是不是外行话。一块铁放进去要加热多少时间,批量生产的话,为配合一台车床,你就得有多少热处理空间。买不起车床就更建不起热处理车间。”
 
  “那还要做什么?什么都不用做啦,今天做,明天就给仿,我可以跟你赌。”
 
  “爸,又不是原始社会,市一机再无耻,合同还是要履行的。”
 
  “看到厚厚一摞钱,谁还管你合同?何况那杨巡是摆摊出身,更不是个讲规矩的。换我也不讲规矩。”
 
  柳钧被爸爸的话一再地搞得目瞪口呆,也觉得爸爸可能言过其实:“可是爸,那你还有其他什么办法吗?”
 
  柳石堂想半天:“我明天想想办法,不是借钱,就是问别人家借热处理。你告诉我热处理车间必须达到的条件。”
 
  “如果这么防不胜防,他们两家之间不会串通吗?”
 
  “我们尽量找家规模小的,需要改造的话,我们自己来。生产的时候,我们自己去人控制。”
 
  “自己人?如果这么防不胜防,除了我们俩,花多少钱可以把自己人买通?”
 
  柳石堂一拳砸在沙发扶手上,闷声不响。确实,当利润高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有人连不要命的贩毒都会去做,何况是买通几个人?柳钧见此道:“爸,我们同时立刻申请专利。合同加专利,双保险。”
 
  “合同没用,专利就有用吗?一样没用。”
 
  “我们要相信法律。”
 
  柳石堂根本就听不进儿子的话,他这么多年做下来,难道还不清楚合同专利算什么玩意儿。他心里的算盘子拨来拨去,自己造热处理车间,靠眼下手头的一些钱,即使把店面房全卖了,把自己住的房子也卖了,也造不起,恐怕都还不够最基本的土木建筑和配电设备。而问人租借,改造,弄不好一笔钱投进去,转身,那些数据就给出卖了,也是一样的成本高昂。其实,与交给市一机做所冒风险差不多。他想来想去,一时想不出办法,就叫儿子先回去休息,他独自安静想个最佳措施来。
 
  柳钧看时间还早,先拐去工厂,打算拿上资料开始考虑第一件产品的设计提纲。而既然人到了前进厂,那么当然不能让处于保温状态中的大烤箱闲着。一顿子忙碌下来,柳钧刚坐到而今算是他专座的铁砧上,忽然想到傅阿姨的笔记。可是环顾周围,都没一件看上去像是笔记的东西。柳钧脑子里“轰”的一声,空白了好一会儿,立刻给爸爸打电话,让傅阿姨接听。
 
  傅阿姨一直说她记得应该收进包里的,若是包里没有,那么一定留在车间,可如果车间也没有……傅阿姨被柳钧问得哭了。柳钧没好意思再问。放下电话细细地又贴地再找一遍,乱糟糟的长发几乎成了扫把。还没等他全找遍,爸爸电话又来。
 
  “阿钧,我这边又问了,也找了,没有。要不要紧?”
 
  “我翻翻工作笔记,看那些数据敏不敏感。总之流失肯定不是一件好事。”他拿脖子夹着手机,急忙翻看记录。这些都是他自己做的事,当然一目了然。“爸,还好,不是好事,但也坏不到哪儿去。这段时间里的数据跳跃性很大,想整理不是易事。算了。”
 
  “你是不是怀疑?”
 
  “没有证据。何况傅阿姨在我们家做了这么多年,其他方面一直不错,应该相信她。爸,答应我,没关系的。”
 
  柳钧再就着工作笔记仔细回忆,想来想去,只能叹一声气,将此事放在一边。这才想到,女友的传真不知道回了没有。他赶紧跑回办公室,见到女友长长的回信。这一天,终于还是有阳光照到他的头顶,柳钧心花怒放。
 
  又让柳钧开心的是,第二天上班,傅阿姨就交给他那本原以为遗失的笔记本。
 
  虽然笔记本失而复得,可柳钧不敢大意,当天就两手准备,找去工商局咨询专利申请
 
  的事宜。虽然工商局的人问三句答一句,可他好歹还是拿来了资料,又找到工商认定的专利代理机构,办理专利申请代理。
 
  柳石堂看着儿子欢欢地做着,心里一点儿都没底,可是又没有别的招儿。而儿子的绘图设计已经开始。他看到儿子是用一种叫作CAD的软件在那只笨重的电脑上绘图,完全不是他认熟的设计图纸。儿子的本事让柳石堂非常自豪,因此有事没事就站在儿子身后看着,都不知道看点儿什么。不过凭他脑袋里残留的看图知识,他知道这种图纸与往常见的一样可以看懂。
 
  儿子的图纸出来后,柳石堂就立刻拿去叫人绘图,晒图。而今这种事儿都有专人来做,不像过去厂里必得养着绘图员,建个飘满氨水臭的晒图室。
 
  图纸出来,正好柳钧不在,柳石堂拿去给老黄、老徐等人看。老黄等人一看上面标注的公差,就将图纸塞回老板怀里,说都不用说了,那精度,不是靠几台脱了一半漆的老爷机床能做出来的。
 
  柳石堂也愁眉苦脸:“阿钧说只有市一机的日本车床才能做,自己厂里反而只能做一个粗坯。”
 
  老徐道:“要是关键工序都在市一机做,不如落料开始都交给市一机,省得当中还要运来运去,增加关节。”
 
  “老黄你说呢?”
 
  “让太子算算再定,别工艺还没设计出来,我们一帮不相干的先热闹上了。”
 
  柳石堂笑道:“我们怎么会不相干?阿钧书读得再多,车间里的经验总是不足,还得我们老的帮他修正。”
 
  “老板你不了解你家太子,太子能文能武。同一台机子车一个零件,他可能没我做得好,可设计工序一点不会错。老板你可以退位了。”
 
  柳石堂一时不知道老黄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呵呵,老黄抬举阿钧。小孩子本事有点,离独立还差得远,还得你们叔伯帮他。”
 
  柳石堂话音未落,柳钧大步进来:“正好黄叔、徐伯都在,您两位帮我看一下工序安排。”柳钧其实已经与汪总约好时间,可是既然爸爸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尊重两位叔伯,他就多给他们发光发热的机会。
 
  徐伯笑眯眯地道:“我们正看你绘的图纸,你给我们说说该怎么排工序。”
 
  柳钧应了声,从杂乱无章的工具箱顶找来一截石笔,眼看油污遍地的地面无从下手,只得踢开一块钢板上的杂物,在钢板上写出他设想的工序。徐伯看着连连点头,对柳石堂道:“老板你真可以退位了。”
 
  老黄却拿脚尖指着一个工序,轻蔑地道:“这一刀下去有六七个密力吧,什么刀这么结棍?”
 
  柳钧从小在车间打滚,知道密力是英语“millimeter”的音译,毫米的意思。被老黄这么一提醒,他想了想就笑了:“是我脑袋结棍,妄图一刀切掉六七个密力。谢谢黄叔指点。”
 
  柳钧放洋几年,学会与人对着眼珠子说话。老黄可不习惯,被柳钧盯得“呵呵”讪笑,反而像做错事似的目光东躲西藏。柳石堂看着觉得奇怪,本以为儿子会被老黄修理,没想到两人似乎早已暗度陈仓了彼此的意思。柳石堂挺开心的,这说明儿子有本事,有的是跟他不一样的本事。唯有徐伯讪讪的。
 
  柳钧快手快脚地落料,可还是慢了一步,等他拿着做样品的几块钢料走进车间,老徐那个班已经下班,全车间都只剩老黄的人。柳钧对老黄很是头疼,可是既然进了车间,就只有先找老黄。连他爸都承认那是老黄的地盘。
 
  老黄一手拿图纸,一手拿钢铁,看了会儿,道:“你来,我看着。”
 
  柳钧依然是实话实说:“不是数控的,我没法在这儿的车床上做到同轴,需要黄叔出马。”
 
  老黄斜了一眼,倒是没说什么,找了台机子,踢开他徒弟,开始转换刀头。
 
  柳钧在旁小心伺候,眼看老黄要扔东西的时候,他就快手接住,轻轻放下,惹得老黄不时怒目而视。柳钧只好当作没看见,头皮则是隐隐发麻,担心活火山老黄再次喷发。偏生缓冲剂老爸已经出差去了。
 
  老黄这回也小心了,加工好一个,虽然不肯依了柳钧的心思轻轻放到地上,可好歹递给柳钧,让柳钧自己去处理。在旁人看来,柳钧便是成了老黄的跟班,老黄心里极其满足。
 
  等全部十套样品的粗坯做出,老黄整整操作了四个小时。柳钧衷心赞一句:“又快又好。”
 
  “你怎么知道?”
 
  “反正我是实话。”
 
  老黄斜柳钧一眼:“下一步怎么做?我得盯着,别我做得好好的,后面让人做歪了。”
 
  “我明天约了市一机的汪总,去他们郊区分厂做加工,黄叔要不今天早点儿回去,我明早七点来这儿接你。”
 
  柳钧着实不明白老黄为什么要跟着,可饮水不忘掘井人,人家既然提出,他自然得接上,免得老黄骂他没良心,又为难到他爸身上。他发现接班人这个活儿挺难做,上上下下全部需要殷勤伺候,比以前做个小头目时候的日子难多了,越来越没法率性。
 
  第二天先接上老黄,柳钧也不会客套,老黄又摆明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两人一路闷到市一机,接上汪总。汪总坐上就戴上老花镜,拿柳钧放在后座的一套毛坯细瞧。汪总是行家,又是领头试制过这种套件的人,自然看了就清楚:“小柳,你这条辅助加强筋的设计,思路非常好,一下子让成品体积缩小不少。”
 
  “无数试验加计算,总算得出这个最佳值。可怜的是,系列中其他套件并不能依循同一思路,还得调换材料和设计。我这几天先出第一套,一个人忙不过来,只能一个一个来。”
 
  “低粘度机油留得住吗?”
 
  “留得住,我已经计算每个联结部位的热膨胀系数,而且已经通过试验验证。”
 
  老黄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车上一前一后两个人说的话,都不是他平时接触的。
 
  “我爸工厂的加工能力不够,最后可能得请市一机代工。可听我爸说,估计我们第一批还没做出来,这个产品就得给抄袭了。我做那么多测试,取得无数数据,最后用得上的只有一组,抄袭太容易了。是吗?”
 
  “对的,基本上是这个情况。市一机不抄,其他厂家闻讯后也会从市一机挖个人去抄,防不胜防。”
 
  “我有合同有专利呢?”
 
  “合同,呵呵,专利这东西,你还没申请吧?小心着点儿,弄不好今天申请,明天全国人民都知道了。”
 
  “天哪。”柳钧最先还以为是爸爸奸诈,想得太多,没想到汪总也这么说,“我爸肯定后悔研发投入那么多。”
 
  汪总了然地笑:“所以当初杨总一看见研发费用升到五十万就不干了,他是个很精明的商人,绝不肯做亏本买卖。但你也不要怕。你可以第一批就做一个短平快,量攒大点儿,价格适当点儿,考虑一次性把研发成本做回来。等第一批做完,估计各地仿冒的都冒出来,你的价格就上不去了。”
 
  柳钧听得愁眉深锁,几乎哑口无言,顿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估计第一个模仿的就是市一机。杨总已经虎视眈眈,措施多管齐下了。”
 
  汪总“嘿嘿”一笑:“我今天出来就是带任务的。不过你只要捏紧最后一道工序,谁也拿你没办法。”
 
  “我爸厂里没热处理车间。”
 
  “你爸也没钱造。”老黄听到这儿,才插进话来,“你们想第一批放量,难。原料采购的钱哪儿来?”
 
  柳钧想了半天,才道:“我不会让我爸后悔。”
 
  汪总善意地道:“有你这样的儿子,你爸这辈子都不会悔。”
 
  柳钧忍不住问:“杨总难道不觉得明目张胆地窃取别人的知识和劳动是不道德的吗?”
 
  汪总叹一声气:“所以我一直羡慕你,你起码还有点儿自主权,我现在只有被委以模仿‘重任’。市一机以前是有好几件自行研制设计的好产品的,唉……”
 
  “如果都不研发,我们国家的制造业还有前途吗?总应该有办法的。”
 
  “小柳,你有点理想主义,难得你爸爸会支持你的理想主义。不过我还是提醒你,真正进入实际操作时,一定要慎之又慎,多与你爸爸商量后再做决策。如果相信我,你也可以来咨询我。”
 
  坐在前面的老黄忍不住回头看看后面的汪总,又看看披头散发的柳钧,心说这两人搭上钩了。老黄后来一直斜眼看着柳钧开车,心中若有所思。别人,老黄不服,但是这位汪总却是本市赫赫有名的高手,整个行业的内行人都拿汪总当祖师爷敬着。以前市一机多少新产品都是汪总领头开发,老黄从来只有仰望的份儿。因此,车到分厂门前,老黄独自对柳钧道:“汪总说的话,你要听。汪总是个大有身份的人,比他们杨老板有身份得多。”
 
  柳钧点头道谢,一个人去后座拿十套样品。老黄没有犹豫,走去伸一援手。老黄第一次见识到日本人盖的厂房,最让老黄吃惊的是车间光滑如镜的地面,几乎纤尘不染,与前进厂的油污遍地大相径庭。柳钧看出老黄的困扰,就给他解释:“这儿有些设备的防尘防震要求非常高,所以车间里面的通风管道需要特殊设计,像那边那台停着的,如果底部基础没有做过特殊处理,这样的平板车过去的震动都会让它精度偏移。”柳钧不用再说下去,老黄也已经明白,这种地方那是断断不能扔成品的。即使柳钧不再解释,老黄还是抑制不住地频频点头,如鸡啄米一般地机械。
 
  在如此亮堂的车间里,老黄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周围没几件是他能上手做的,那么多光洁漂亮的机器都不是他熟悉的样子,甚至连刀具,都似乎大不相同,老黄见了就一直琢磨人家该怎么磨这些刀具,老黄就一直一声不吭紧紧跟着柳钧,调动全身感官接触眼前的新事物。即使柳钧没有说明,老黄也知道这些机床比柳石堂宝贝一样藏在原翻砂车间的机床要好得多。而老黄见到,柳钧与这边的工人一唱一和,异常融洽。
 
  十件样品加工多久,老黄就看了多久,都没离开样品十步远。
 
  看了那么久,老黄明白一个道理,其实加工的原理还是差不多,不同的是设备的操控。原本是人拜师学徒多年操练才有的操控能力,现在都交给了机器,所以眼前一个个毛头小子都能做出精度超高的成品,而且废品率极低,而那些老黄引以为骄傲的多年经验在这儿看似完全无用。在这个大车间里,老黄心头阵阵危机感不可遏制地升起,他觉得自己被边缘化了。
 
  老黄不禁想起他那个曾经非常有名的箍桶匠师父,那时候,多少人打破头想做他的徒弟,而师父也是骄傲于一技之长,钻在手工手艺里精益求精——就像他现在将旧机床打磨得炉火纯青。而早在若干年前,到春节时,师父家已经不再门庭若市,只有他这个当年不招待见的徒弟还拎着礼物上门。多少集体国营的机械厂倒闭后,个体厂家争着抢人,可没人愿意抢师父,而退休工资又是少得可怜,如今师父只有栖身城市的一处冷僻街道,摆着门面只有一米来宽的小五金店,做一些老头老太送上门来的小活计。
 
  看看眼前簇新的机床,和说着他听不懂的术语的柳钧,老黄第一次意识到,他将很快很悲哀很身不由己地重蹈师父的覆辙。
 
  虽然十件样品都试样成功,可回程路上,柳钧和老黄都是情绪低落。唯有汪总一直询问一处他认为设计非常奇巧的曲面的设计原理,柳钧手里握方
 
  向盘,口头表述不清。但是老黄插嘴:“汪总,虽然我一直非常敬重你,但你不应该问阿钧太多,瓜田李下不合适。”
 
  柳钧和汪总都是一愣,汪总连忙解释:“我没其他企图,对不起,对不起,忘了,我不问了。小柳,你设计中运用到的数学知识非常有趣,我听着很受启发,回头你推荐几本书给我。我看市一机没几个人能领悟,你不用太担心他们抄袭全系列。”
 
  老黄八面玲珑,立刻接着道:“我是粗人,说话直接,但看起来是多虑了,别人我不敢保证,汪总肯定不是那样的人。汪总是公认有资格的人。但是汪总啊,我们老一辈的不能不承认,我们落后了。阿钧,你今天听我耐心讲两个老故事,我师父和我……”
 
  汪总虽然被眼前这个油污满身的粗人顶得不愉快,可他这辈子经历的风浪多,涵养好得惊人,脸上纹风不动。但听着老黄现身说法,讲那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故事,他动容了。老黄讲的又何尝不是他汪总?
 
  “以前背毛主席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我不会讲大道理,只好搬老人家的语录。你爸的前进厂跟我们一样,也老了,过时了。该怎么救前进厂,阿钧,你要拿出你的那一套。”
 
  “老黄,你是个通达之人,我想做小柳思想工作的话,你两个故事就说明问题了。”汪总非常感慨,他知道工人们有着过人的智慧,可没想到老黄有这等见地,“小柳,市一机目前已经被类似问题困住。因为决策层的短视,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全力启动开发新项目,于是老的没法在开发新产品中获得提升,新的没法获得实践经验,看上去整个技术部门人浮于事,更被决策层视为鸡肋,决策层也更不指望倚仗自己的技术团队开发新品,宁可花钱买图纸来消化,或者抄袭模仿成品。我看到最可悲的还是技术人员心态的变化,很多人被消磨得不唯科技,而唯利益,技术人员的那种理想主义荡然无存,不再讨论爱好,不再追求上进,心态变得异常庸俗。目前已有恶性循环的倾向。这已经不是市一机的问题,而是行业内的通病。
 
  刚才老黄说得没错,短视,总有一天会被世界抛弃,市一机目前的这条路走不通。小柳,你走自主研发之路,从大方向来说是正确的。但是眼下大环境不佳,自主研发会很艰难。你要有思想准备,你也要心有坚持。”
 
  柳钧最没想到的是老黄拿自己挺尴尬的故事来鼓励他不能走原路,必须创新,这几乎不是他原先认识的那个动辄得咎的老黄。而汪总更是看得高远。他刚才一颗焦躁的心安定下来,他想,坚持到底,相信这个社会总是遵纪守法的人更多,也相信这个社会不会永远短视地停留在模仿层面。
 
  但是,钱宏明在酒吧里捏着一杯黑麦啤酒,对着刚刚理了头发的柳钧连连摇头:“连契约都不能相信的年代,你还能相信精神?”
 
  “我选择相信契约。如若不然,什么都不用做了。”
 
  “你说我该看着你,让你从一次次的违约中汲取教训呢,还是阻止你,不惜与你翻脸?”
 
  柳钧不好意思地笑:“我知道你的好意,我会事前将契约做得妥当。喂,你胖了。”
 
  “有这么快?嘉丽才胖得多,整个人都快变圆的了。我最近日子好过,丈母娘过来照顾嘉丽,我也顺带有好饭好菜吃,真是这辈子都没有过的安逸生活。”
 
  “你不是三天两头出差?”
 
  “出差相比无望的负担,算得了什么?不瞒你说,我姐现在卖了老房子,按揭买入新房,每天生龙活虎地又是忙工作又是忙装修,人也还胖了。不说这些,你跟我说说你的打算,我做的生意多,帮你一起参详。我看别的先不提,我们可以先把市一机杨总当标靶,假定跟他合作,需要留意点儿什么。”
 
  钱宏明不同于柳钧,他对人性的认识与柳钧有着本质的区别,过去的苦难让他不惮以最坏恶意揣测中国人。再说已经见识过杨逦明目张胆的偷窥行为,已经说明杨巡的态度。他料定,等在柳钧前路的将是无数贪婪的大嘴,以柳钧这种在国外实验室里养傻了的技术型脑瓜,他估计柳钧对付不了,必然处处碰壁,他得帮柳钧防患于未然。柳钧,大约是他唯一不需要用恶意来揣测的朋友。
 
  但是钱宏明没想到,柳钧不断用老黄态度的改变,和汪总始终充满理想主义的支持来说服他,告诉他,人是充满善意的,只要加深认识即可。钱宏明差点儿拍案而起,他从来可以自如地掌握自己的情绪,他今天却实在被柳钧惹毛了。他拿拳头敲着小桌,愤怒地道:“柳钧,我可以一天都不说一句话,我跟别人一向惜字如金。那么你看在我今天说那么多话的份上,你听我的!不,你听朋友的!做技术我不是你对手,做生意你是完全的空白。而你有必要清楚一点,从现在起,你、是、开、始、与、生、意、人、打、交、道。”
 
  柳钧见钱宏明如此激动,不禁瞄向钱宏明的大酒杯,显然此人不胜酒力。可是他也承认钱宏明说得对,他在生意方面一片空白,需要爸爸和钱宏明的帮助。也唯有爸爸和钱宏明才会无私地硬塞给他帮助。虽然他有自己的一套理念,最后还是乖乖地听从钱宏明的安排和指点。他们确定下一步该如何与人合作。
 
  回头,柳钧不让钱宏明酒后开车,他将钱宏明送到楼下,这条路,他因为之前照顾崔嘉丽,早已走得熟门熟路。夜,有暖风扑面,正是敞开着车窗在黑夜中滑行的大好时光。好友的拔刀相助、老黄和汪总的善意,都增强了柳钧的信心。
 
  柳石堂眼看儿子的样品试制工作进入倒计时,立马掐着秒表出门接洽生意。柳石堂想不到这回的生意竟然与过往完全不同,不仅是渠道与以往不一样了,以前接触的都是专职的小职员,这回则是高层主管,下面无数的关卡还得层层检测,套路乱得柳石堂不得不重新摸索。而且对方的要求也不一样了,他们非得见到样品,还要求由他们自己的质监部门拿出样品的种种检测数据。更不用说那些外资采购办。柳石堂虽然知道儿子的设计也是经过无数试验而来,可还是被前所未见的阵仗唬得有点儿担心,在他眼里儿子还是个孩子,孩子嘛,出点儿小差小错都是难免的,他不知道儿子的玩意儿经不经得住这些个严格的考验。
 
  儿子终于拿着滚烫下线的样品来了。十件样品,加上防锈包装,整整占领一后备厢,再加半个后座。柳石堂看见儿子好歹是理了头发干干净净地来,先放下一半的担心。然后看样品,这真是他从来都钦慕不已的精致。别看依然是铁疙瘩,可在行家眼里,一个铁疙瘩中能看出无数美妙的设计。柳石堂还在戴着手套细细地看,旁边儿子开腔问他要不要戴领带。柳石堂回头一看,儿子已经换上笔挺的西装,人高马大,俨然是个帅小伙子。柳石堂笑了,这件是他自己做出的精品,他连忙说,当然要戴领带。但是柳石堂心里却是被儿子问糊涂了,正正规规穿西装难道还有不配领带的时候吗?
 
  柳钧与爸爸一人拎一套样品进去人家的企业。先去一位负责开发的副总的办公室,那副总正拎着电话不知跟谁说闲话,指指沙发让父子俩坐,看样子没有暂停的意思。柳钧乖乖地就座,等待那副总打完电话。柳石堂却跟献宝似的从报架取下几张旧报纸铺地板上,将样品外面的包装打开,放旧报纸上。柳石堂非常满意地看到,那副总急促地结束电话,绕过办公桌,蹲下细瞧。
 
  于是柳石堂得意地介绍:“我儿子,德国博士,这是我儿子最新设计的样品。我们整整为此投入五百万。”
 
  副总不语,戴上柳石堂递来的纱手套,亲自拆开来细细地看,尤其是用两根手指拎起一片精巧的轴瓦轻晃。看到副总的这一动作,柳钧就知道这位副总是个行家,那副总一眼就抓住套件的关键:“强度过关吗?”
 
  “不仅强度过关,疲劳测试也没问题。这是我们自己的测试报告。”
 
  “打印的,嘿嘿,装备换了嘛。”副总接过柳钧递来的报告,却并不忙着看,而是先看柳钧一眼,才起身走到光亮处查看报告。但是副总看了好一会儿,却慢吞吞问出一句话,“真的投入五百万?”
 
  “还不到点儿。”柳石堂正要表功,却被儿子抢了去,他郁闷得不行,连忙背着副总给柳钧递眼色。
 
  “还不到?”副总惊讶地转回身看向柳钧。
 
  “是的。但如果全系列都出来,估计要远超。只是爸爸的经费快被我榨干到卖房子了,所以我就先出成品,以成品养研发。”
 
  副总看看单纯的儿子,再看看圆滑的父亲,不禁笑了。这样的回答,想让人不信都难。副总不由得在心里对柳家的前进厂添了几分好感。这种好感,即使柳石堂在副总面前低三下四一年都换不来。
 
  于是,副总一个电话,柳家父子被安排去中试,接受样品测试。出门左拐,走进楼梯,柳石堂眼看左右无人,就揪住儿子道:“阿钧,以后技术的问题你回答,其他都爸爸来回答。”
 
  柳钧笑道:“爸爸,我知道你的意思。但研究表明,人记不住所有的谎言,如果遇到有心人隔段时间多问你几遍,你肯定露出马脚。不如老老实实讲真话,没有心理负担。”
 
  “生意是生意,生意场上没真话。你得答应爸爸,算爸爸求你。”
 
  柳钧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跟爸爸进去中试,就见爸爸与一位主责人员交谈时候,飞快塞给对方一只红包,对方笑纳。然后每接触一个测试员,爸爸就塞一份礼物,于是换得大家“老柳、小柳”地亲切招呼,爸爸也在中试宾至如归。柳钧非常吃惊,爸爸这么做是在干扰测试结果,而奇怪的是,那些人似乎都认为“礼”所当然。
 
  等中午被安排去食堂吃小锅菜,柳钧趁无人当儿焦急地对爸爸道:“你不用行贿,我们的样品绝对过关,而且刚才他们副总说我们的产品性能更优于他原先的设定。你何必呢?你这么做,得出的数据反而缺乏说服力。”
 
  “你啊,要不是爸爸资金吃紧,真该让你头破血流撞几次,吃几个教训。你以为我这么做只是为几个数据过关吗?我首先要插队,要不然猴年马月他们都不会主动测试我们的样品,等死你,耗死你;其次我要他们给我客观公正,不要胡乱凭常识填几个数字,而懒得开动机器。”
 
  柳钧惊愕:“不会吧,即使有一两个蠹虫,不至于全部贪婪。”
 
  “有一个贪,足以带坏整个部门。人都会心理不平衡。快别说了,副总来了。”
 
  副总也来食堂吃饭,见到柳家父子,特意关切地拐过来招呼:“小柳还是第一次来我们公司?”
 
  “是的。”柳钧想站起来说话,被副总亲切地按住,“贵公司很有规模。而且从贵公司启用我们的产品来看,贵公司强大的不仅仅是规模,而是实力。”
 
  柳石堂心说,小子还是很会一边拍甲方马屁,一边吹捧自己产品的嘛。副总果然笑道:“晚上下班后如果还不累,我派个人带你全厂到处转转,你应该喜欢看厂。”
 
  “不会累,我最喜欢看厂。”
 
  副总对柳石堂微笑:“老柳,你可以让位给接班人了。”
 
  等副总走开,柳钧就得意地道:“爸爸你看,只要有实力,不需要歪门邪道。”
 
  柳石堂冷笑:“你懂什么。他打算晚上跟我单独谈,怕你在场拎不清,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支开你。实力是实力,门道是门道,两者缺一不可。”
 
  柳钧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爸爸所言,可是他心里却又自觉地信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