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剑阁七夜雪 十一、七星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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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而冰冷的牢狱,只有微弱的水滴落下声音。

这个单独的牢狱是由一只巨大的铁笼构成,位于雪狱最深处,光线黯淡。长长的金索垂落下来,钉住了被囚之人的四肢,令其无法动弹分毫。雪狱里不时传出受刑的惨叫,凄厉如鬼,令人毛骨悚然。然而囚笼中被困的人却动也不动。

“啪”的一声响,一团柔软的东西扔到了笼中,竟是蛇皮缠着人皮,团成一团。

腥气扑鼻而来,但那个被锁住的人还是没有丝毫反应。

“怎么,这可是你同党的人皮——不想看看么?”蓝衣的女子站在笼外,冷笑起来,看着里面那个被锁住的人,讥讽,“对,我忘了,你现在是想看也看不见了。瞳。”

对方还是没有动静,五条垂落的金索贯穿他的身体,死死钉住了他。

自从三天前中了七星海棠之毒以来,那个曾经令天下闻声色变的绝顶杀手一直沉默着,任剧毒悄然侵蚀身体,不发一言。

妙水不由有些气不顺:自从教王把瞳交由自己发落以来,她就有了打算——她想问出那颗龙血珠在叛变失败后去了哪里。

自从妙火死后,便只有她和瞳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那是天地间唯一可以置教王于死地的剧毒——如果能拿到手的话……

然而无论怎样严刑拷打,瞳却一直缄口不言。

修罗场里出来的人,对于痛苦的忍耐力是惊人的。有时候,她甚至怀疑是七星海棠的毒侵蚀得太快,不等将瞳的记忆全部洗去,就已先将他的身体麻痹了——不然的话,血肉之躯又怎能承受种种酷刑至此?

“那么,这个呢?”啪的一声,又一个东西被扔了过来,“那个女医者冒犯了教王,被砍下了头——你还记得她是谁吧?”

瞳霍然抬起头来,那双几近失明的眼里瞬间放出了雪亮的光!

他不顾一切的伸手去摸索那颗被扔过来的头颅。金索在瞬间全数绷紧,勒入他的肌肤,原已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再度迸裂出鲜血。

然而,手指触摸到的,却是一颗长满络腮胡子的男子头颅!

“哈哈哈哈……”妙水仰头大笑,“那是妙火的头——看你吓的。”

仿佛被击中了要害。瞳不再回答,颓然坐倒,眼神里流露出某种无力和恐惧。脑海里一切都在逐步的淡去,那种诅咒一样的剧毒正在一分一分侵蚀他的神智,将所有的记忆都消除干净——然而,那个女子的影子却仿佛深刻入骨。

“你不想看她死么?”妙水眼里充满了获胜的得意,靠近了囚笼,低低开口,“你也清楚那个女医者上山容易下山难吧?她已经触怒了教王,迟早会被砍下头来!……呵呵,瞳,那可都是因为你啊。”

瞳的肩背蓦然一震,血珠从伤口瞬地滴落。

“妙水,”他忽然开口了,声音因为受刑而嘶哑,“我们,交换条件。”

“嗯?”妙水笑了,贴近铁笼,低声,“怎么,你终于肯招出那颗龙血珠的下落了?”

“说吧,你要什么?”她饶有兴趣地问,“快些解脱?还是保命?“

“你让她平安回去,我就告诉你龙血珠的下落。”瞳只是垂下了眼睛,唇角露出一个讥讽的冷笑,“你,也想拿它来毒杀教王——不是吗?”

“呵,”妙水身子一震,仿佛有些惊诧,转瞬笑了起来,恶狠狠地拉紧了他颈中的链子,“都落到这地步了,还来跟我耍聪明!猜到了我的计划,只会死得更快!”

然而下一瞬,她又娇笑起来:“好吧,我答应你……我要她的命有什么用呢?我要的只是教王的脑袋。当然——你,也不能留。可别想我会饶了你的命。”

瞳表情漠然——自从知道中的是七星海棠之毒后,他就没想过还能活下去。

“龙血珠已经被我捏为粉末,抹在了沥血剑上——”他阖起了眼睛,低声说出最后的秘密,“要杀教王,必须先拿到这把剑。”

“……”妙水呼吸为之一窒,喃喃,“难怪遍搜不见。原来如此!”

她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会守诺言——毕竟要了那个女人的命也没任何意义。”顿了顿,妙水脸上却浮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只是没料到你和妙风这两个无情之人,居然不约而同的拼死保她……可真让人惊奇啊!那个薛谷主,难道有什么魔力吗?”

“妙风?”瞳微微一惊。

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也要保薛紫夜?

“还得谢谢你的薛谷主呢,”妙水娇笑起来,“托了她的福,沐春风心法被破了,最棘手的妙风已然不足为惧。妙空是个不管事的主儿,明力死了,妙火死了,你废了——剩下的事,真是轻松许多。”

瞳一惊抬头——沐春风心法被破了?

多年的同僚,他自然知道沐春风之术的厉害。而妙风之所以能修习这一心法,也是因为他有着极其简单纯净的心态,除了教王安危之外心无旁骛,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无懈可击的气势。

然而,如今居然有人破除了这样无想无念的空明状态!

她……是怎样击破了那个心如止水的妙风?



昆仑绝顶上,最高处的天国乐园里繁花盛开,金壁辉煌。

这个乐园是大光明宫里最奢华销魂的所在,令所有去过的人都流连忘返。即便是修罗场里的顶尖杀手,也只有在立了大功后才能进来获取片刻的消魂。

那是一个琉璃宝石铸成的世界,超出世上绝大多数人的想象:黄金八宝树,翡翠碧玉泉,到处流淌着甘美的酒、醇香的奶、芬芳的蜜,林间有永不凋谢的宝石花朵,在泉水树林之间,无数珍奇鸟儿歌唱、见所未见的异兽徜徉。泉边、林间、迷楼里,来往的都是美丽的少女和俊秀的童子,向每一个来客微笑,温柔地满足他们每一个要求。

“薛谷主,可住得习惯?”琼玉楼阁中,白衣男子悄无声息地降临,询问出神的贵客。

室内火炉熊熊,温暖和煦,令人完全感觉不到外面是冰天雪地。薛紫夜正有些朦胧欲睡,听得声音,霍然睁开了眼睛——

“是你?”她看到了他,眼神闪烁了一下。

妙风无言躬身,迅速地在其中捕捉到了种种情绪,而其中有一种是愤怒和鄙夷。看来,昨日以来他一连串的恶行,已然完全破坏了她心中对于自己的印象吧?

对于医者而言,凶手和屠戮者是永远不受欢迎的。

“薛谷主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属下将前来接谷主前去密室为教王诊病。”他微微躬身。

“明介呢?”薛紫夜反问,站了起来,“我要见他。”

“在教王病情未好之前,谷主不能见瞳。”妙风淡然回答,回身准备出门,然而走到门口忽然一个踉跄,身子一倾,幸亏及时伸手抓住了门框。

薛紫夜微微一怔,低头的瞬间,她看到了门槛上滴落的连串殷红色血迹。

“妙风!”她脱口惊呼起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扳住了他的肩头,“让我看看!”

他却没有回头,只是微微笑了笑:“没事,薛谷主不必费神。”

“胡说!”一搭脉搏,她不由惊怒交集,“你旧伤没好,怎么又新受了伤?快过来让我看看!”

妙风站着没有动,却也没有挣开她的手。

两人就这样僵持,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里,仿佛都有各自的坚持。

雪在一片一片的飘落,落满他的肩头。肩上那只手却温暖而执着,从来都不肯放弃任何一条性命。他站在门口,仰望着昆仑绝顶上翩然而落的白雪,心里的寒意和肩头的暖意如冰火交煎:如果……如果她知道铸下当年血案凶手的便是他,会不会松开这只手呢?

“咳咳,咳咳!”然而只是僵持了短短片刻,背后却传来薛紫夜剧烈的咳嗽声。

昆仑山顶的寒气侵入,站在门口只是片刻,她身体已然抵受不住。

“快回房里去!”他脱口惊呼,回身抓住了肩膀那只上发抖的手。

“好啊。”她却是狡黠地一笑,抓住了他的手臂往里拖,仿佛诡计得逞,“不过,你也得进来。”

室内药香馥郁,温暖和煦,薛紫夜的脸色却沉了下去。

“谁下的手?”看着外袍下的伤,喃喃,“是谁下的手!这么狠!”

妙风的背上布满了淤伤,色做暗红,纵横交错,每一条都有一寸宽、一尺许长。虽然没有肿起,然而一摸便知道是极厉害的:虽然表皮不破损,可内腑却已然受伤。

她轻轻移动手指,妙风没有出声,肩背肌肉却止不住地颤动。

“这是金杖的伤!”她蓦然认了出来,“是教王那个混帐打了你?”

妙风微微一震,没有说话。

“他凭什么打你!”薛紫夜气愤不已,一边找药,一边痛骂,“你那么听话,把他当成神来膜拜,他凭什么打你!简直是条疯狗——”

话音未落,一只手指忽然点在了她的咽喉上。

“即便是贵客,也不能对教王无礼。”妙风闪转过身,静静开口,手指停在薛紫夜喉头。

“你……”她愕然望着他,不可思议地喃喃,“居然还替他说话。”

顿了顿,女医者眼里忽然流露出绝望的神情:“我是想救你啊……你怎么总是这样?”

他的手指停在那里,感觉到她肌肤的温度和声带微微的震动,心里忽然有一种隐秘的留恋,竟不舍得就此放手。停了片刻,他笑了一笑,移开了手指:“教王惩罚在下,自有他的原因,而在下亦然甘心受刑。”

他也不等药涂完便站起了身:“薛谷主,我说过了,不必为我这样的人费神。”

薛紫夜怔怔地看着他站起,扯过外袍覆上,径自走出门外。

“雅弥!”她踉跄着追到了门边,唤着他的名字,“雅弥!”

然而大光明宫的妙风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仿佛,那并不是他的名字。

雪花如同精灵一样扑落到肩头,顽皮而轻巧,冰冷地吻着他的额头。妙风低头走着,压制着体内不停翻涌的血气,唇角忽然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是的,也该结束了。等明日送她去见了教王,治好了教王的病,就该早早的送她下山离去,免得多生枝节。

他既不想让她知道过去的一切,也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曾为保住她而忤逆了教王。他只求她能平安地离开,重新回到药师谷过平静的生活——

她这样的人,原本也和自己不是属于同一世界。

“我想救你啊……”她的话语还在耳畔回响,如此的悲哀而无奈,蕴含着他生命中从未遇到过的温暖。她对他伸出了手,试图将他从血池里拉上来。但他却永远无法接触到那只纯白的手了……

十二年前那一夜的血色,已然将他彻底淹没。

――――

暮色笼罩了雪域绝顶,无数的玉树琼花都黯淡了下去,逐渐隐没。

薛紫夜独自一人坐在温暖馥郁的室内,垂头望着自己的手,怔怔地出神。

明日,便要去给那个教王看诊了……将要用这一双手,把那个恶魔的性命挽救回来。然后,他便可以再度称霸西域,将一个又一个少年培养为冷血杀手,将一个又一个敌手的头颅摘下。

自己……原来也是一个极自私懦弱的人吧?

为了保住唯一亲人,竟救一个恶魔的性命,令其荼毒更多的无辜者!

她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望着自己的手心,据说那里蕴含了人一生的命运。——她的掌纹非常奇怪,五指都是涡纹,掌心的纹路深而乱,三条线合拢在一起,狠狠地划过整个手掌。

她沉迷于那些象征命运的涡流中,看得出神,没有觉察门口一个人已然悄然出现。

“薛谷主。”蓝衫女子等待了片刻,终于盈盈开口,“想看手相么?”

“妙水使?”薛紫夜一惊,看到门口抱剑而立的女子。

这个妙水,虽然只在桥上见过一面,却印象深刻。她身上有一种奇特的靡靡气息,散发着甜香,妖媚入骨——她一眼看去便心里明白,这个女人,多半是修习过媚术。

“我看薛谷主这手相,可是大为难解。”妙水径自走入,笑吟吟坐下,捉住了她的手仔细看,“你看,这是‘断掌’——有这样手相的人虽然聪明绝伦,但脾气过于倔强,一生跌宕起伏,往往身不由己。”

薛紫夜望了她一眼,不知道这个女子想说什么,于是沉默。

她目光落到妙水怀里的剑上,猛地一震:这、分明是瞳以前的佩剑沥血!

“薛谷主,你的宿命线不错,虽然中途断裂,但旁有细支接上,可见曾死里逃生。”这个来自西域的楼兰女人仿佛忽然成了一个女巫,微笑着,吐出一句句预言,“智慧线也非常好,敏锐而坚强,凡事有主见。但是,即便是聪明绝伦,却难以成为贤妻良母呢。”

妙水细细端详她的手,唇角噙着笑意,轻声曼语:“可惜,姻缘线却不好。如此纠缠难解,必然要屡次面临艰难选择——薛谷主,你是有福之人,一生将遇到诸多不错的男子。只不过……”

她抬起头来,对着薛紫夜笑了一笑,轻声:“只不过横纹太多,险象环生,所求多半终究成空。”

薛紫夜蹙起了眉头,蓦然抽回了手。

“妙风使,何必交浅言深。”她站起了身,隐隐不悦,“时间不早,我要休息了。”

听得这样的逐客令,妙水却没有动,低了头,忽地一笑:“薛谷主早早休息,是为了养足精神明日好为教王看诊么?”

“不错。”薛紫夜冷冷道——这一下,这个女人该告退了吧?

“薛谷主医术绝伦,自然手到病除——只不过……”然而妙水却抬起头望着她,莫测地一笑,吐出轻而冷的话,“救了教王,只怕对不起摩迦当年惨死的全村人吧?”

“什么!”薛紫夜霍然站起,失声。

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十二年前那一场血案!

“嘘。”妙水却竖起手指,迅速向周围看了一眼,“我可是偷偷过来的。”

“你说什么?”薛紫夜脸色瞬间苍白,“你刚才说什么?当年摩迦……摩迦一族的血案,是教王做的?!”

妙水施施然点头:“大光明宫做这种事,向来不算少。”

“为什么?”薛紫夜眼里燃起了愤怒的光,低低,“为什么?”

“为了瞳。”妙水笑起来了,眼神冷利,“他是一个天才,可以继承教中失传已久的瞳术——教王得到他后,为了防止妖瞳血脉外传,干脆灭掉了整个村子。”

“……”薛紫夜只觉怒火燃烧了整个胸臆,一时间无法说出话来,急促地呼吸。

“当时参与屠杀的,还有妙风使。”妙水冷笑,看着薛紫夜脸色苍白下去,“一夜之间,杀尽了全村上下一百三十七人——这是教王亲口对我说的。呵呵。”

妙风?那一场屠杀……妙风也有份么?

她忽然想起了白日里他说过的话——“你会后悔的。”他说,“不必为我这样的人费神。”

一瞬间,她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眼神。

“畜生。”薛紫夜双手渐渐颤抖,咬牙一字一字,“畜生!”

“那么,”妙水斜睨着她,唇角勾起,“薛谷主,你还要去救一个畜生么?”

“……”薛紫夜急促地呼吸,脸色苍白,却始终不吐一词。

妙水面上虽还在微笑,心下却打了一个突愣:这个女人,还在犹豫什么?

“不救他,明介怎么办?”薛紫夜仰起头看着她,手紧紧绞在一起,“他会杀了明介!”

“哈……原来是因为这个!”妙水霍然明白过来,忍不住失声大笑,“愚蠢!教王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真的会因为你救了他,就放了瞳?”

“想去看看他么?”妙水笑着起身,抓起了桌上的沥血剑,“那么,跟我来。你看到他就会明白了。”

薛紫夜看着她走出去,心下一阵迟疑。

这个大光明宫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深不可测,从瞳到妙风无不如此——这个五明子之一的妙水使如此拉拢自己,到底包藏了什么样的心思?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心下凛然,哑声询问。

妙水回眸嫣然一笑:“你说呢?”

不等薛紫夜回答,她翩然走了出去,拉开了秘道的门:“当然是因为——我想让教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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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七星海棠

黑暗的房间里,连外面的惨叫都已然消失,只有死一般的寂寞。

他被金索钉在巨大的铁笼里,和旁边獒犬锁在一起,一动不能动。黑暗如同裹尸布一样将他包围,他闭上了已然无法看清楚东西的双眼,静静等待死亡一步步逼近。

那样的感觉……似乎十几年前也曾经有过?

“你,想出去么?”

记忆里,那个声音不停的问他,带着某种诱惑和魔力。

“那一群猪狗一样的俗人,不知道你是魔的使者,不知道你有多大的力量……瞳,只有我知道你的力量,也只有我能激发出你真正的力量。你想跟我走么?”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他在黑暗中大喊,感觉自己快要被逼疯。

“好,我带你出去。那个声音微笑着,但是,你要臣服于我,成为我的瞳,凌驾于武林之上,替我俯视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你答应么?——还是,愿意被歧视,被幽禁,被挖出双眼一辈子活在黑暗里?”

“放我出去!”他用力地拍着墙壁,想起今日就是族长说的最后期限,心魂欲裂,不顾一切的大声呼喊:“只要你放我出去!”

忽然间,黑暗裂开了,光线将他的视野四分五裂,一切都变成了空白。

空白中,有血色迸射开来,伴随着凄厉的惨叫。

被金索系在铁笼里的人悚然惊起,脸色苍白,因为痛苦而全身颤抖——“只要你放我出去”——那句昏迷中的话,还在脑海里回响,震的他脑海一片空白。

十二年前,只有十四岁的自己就是这样和魔鬼缔结了约定,出卖了自己的人生!

他终于无法承受,在黑暗里低下了头,双手微微发抖。

已经是第四日了……那种通过双目逐步侵蚀大脑的剧毒,已然悄然抹去了他大部分的记忆:比如修罗场里挣扎求生的岁月,比如成为大光明界第一杀手、纵横西域夺取诸侯首级的惊心动魄往事……这一切辉煌血腥的过去,已然逐步淡去,再也无法记忆。

然而,偏偏有一些极久远的记忆反而存留下来了,甚或日复一日更清晰地浮现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还不能彻底忘记呢?

这样的记忆,存留一日便是一日折磨。如果彻底成为一个白痴,反而更好吧?

“若不能杀妙风,则务必取来那个女医者的首级。”

他反手握紧了腕上的金索,在黑暗中咬紧了牙,忽地将头重重撞在了铁笼上——他真是天下最没有无情最无耻的人!贪生怕死,忘恩负义,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想置那位最爱自己的人于死地!

黑沉沉的牢狱里忽然透入了风。沉重的铁门无声无息打开,将外面的一丝雪光投射进来,旁边笼子里的獒犬忽然厉声狂叫起来。

——有人走进来。

是妙水那个女人么?他懒得抬头。

“明介。”一个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了,轻而颤。

他触电般的一颤,抬起已然不能视物的眼睛:是幻觉么?那样熟悉的声音……是……!

“明介。”直到一只温凉而柔软的手轻轻抚上了脸颊,他才从恍惚中惊醒过来。

黑暗里竟然真的有人走过来了,近在咫尺。她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顿住了脚,仿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此刻被锁在铁笼里的他,只是不断地低唤着一个遥远的名字,仿佛为记忆中的那个少年招魂。

是……是小夜姐姐?

他狂喜地转过头来。是她?是她来了么?!

然而下一个瞬间,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触摸到了自己失明的双眼,他仿佛被烫着一样地转过头去,避开了那只手,黯淡无光的眼里转过激烈的表情。

“滚!”想也不想,一个字脱口而出,嘶哑而狠厉。

黑暗中潜行而来的女子蓦然一震,手指停顿,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明介?”

“妙水!你到底想干什么?”瞳咬紧了牙,恶狠狠的对藏在黑暗里某处的人发问,声音里带着杀气和愤怒,“为什么让她来这里?为什么让她来这里!我说过了不要带她过来!”

“咯咯……偶尔,我也会发善心。”牢门外传来轻轻娇笑,妙水一声呼啸,召出那一只不停咆哮龇牙的獒犬,留下一句:“瞳,沥血剑,我已经从藏兵阁里拿到了。你们好好话别吧,时间可不多了哦。”

他一惊,想问什么,她却是关上门径自走远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牢里,便又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瞳在黑暗中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然而呼吸却无法控制地开始紊乱。他知道身边有着另一个人,熟悉的气息无处不在,心底的那些记忆仿佛洪水一样涌出来,在心底呼啸,然而他却恨不得自己就在这一瞬间消失。

不想见她……不想再见她!

或者,只是不想让她看见这样的自己——满身是血,手足被金索扣住,颈上还连着獒犬用的颈环,面色苍白,双目无神,和一个废人没有两样!

十二年后,当所有命运的潮汐都退去,荒凉沙滩上,怎么能以这样的情状和她重逢!

“滚。”他咬着牙,只是吐出一个字。

然而一双柔软的手反而落在了他的眼睑上,剧烈地颤抖着——这双曾经控制苍生的眼睛已然黯淡无光。薛紫夜的声音都开始发抖:“明介……你、你的眼睛,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是那个教王——”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能清楚地听出她声音里包含的痛惜和怜悯,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心里的刺痛再也无法承受,几乎是发疯一样推开她,脱口:“不用你管!你给我——”

在他说出第三个“滚”字之前,簌簌一声响,一滴泪水落在了他脸上,炽热而湿润。

那一瞬间,所有骄傲和自卑的面具都被烫穿。

“你——”瞳只觉得心里那些激烈的情绪再也无法控制,失声说了一个字,喉咙便再也发不出声音。

“明介,你终于都想起来了么?”薛紫夜的声音带着颤抖,“你知道我是谁了么?”

他感觉到薛紫夜一直在黑暗中凝望着自己,叫着那个埋葬了十二年的名字。

这、这算是什么!——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善意怜悯,他霍然抬起手,反扣住了那只充满了悲悯的手,狠狠将她一把按到了铁笼壁上!

薛紫夜猝及不防,脱口惊呼了一声,抬起头看到黑暗里那双狂暴的眼睛。

瞳用力抓住薛紫夜的双手,将她按在冰冷的铁笼上,却闭上了眼睛,急促地呼吸,仿佛胸臆里有无数声音在呼啸,全身都在颤抖。短短的一瞬,无数洪流冲击而来,那种剧痛仿佛能让人死去又活过来。

“你……非要逼我至此吗?”最终,他还是说出话来了,“为什么还要来?”

然而一语未毕,泪水终于从紧闭的眼角长划而落。

“为什么还要来!”他失去控制地大喊,死死按着她的手,“你的明介早就死了!”

薛紫夜惊住:那样骄傲的人,终于在眼前崩溃。

“你为什么还要来?”瞳松开了紧握的手,在她手臂上留下一圈青紫。仿佛心里的墙壁终于全部崩溃,他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呜咽,颤抖到几乎无法支持,松开了手,颓然撑着铁笼转过了脸去:“为什么还要来……来看到那个明介变成这副模样?”

薛紫夜默默伸出了手,将他紧紧环抱。

她在黑夜里拥抱着瞳,仿佛拥抱着多年前失去的那个少年,感觉他的肩背控制不住的颤抖。这个神经仿佛铁丝一样的绝顶杀手,情绪仿佛刹那间完全崩溃。

她黑暗中触摸着他消瘦的颊:“明介……明介。没事了。教王答应我只要治好了他的病,就放你走。”

是的。他一生的杀戮因她而起,那么,也应该因她而结束。

“没有用了……”过了许久许久,瞳逐渐控制住了情绪,轻轻推开了她的双手,低声说出一句话,“没有用了——我中的,是七星海棠的毒。”

“七星海棠!”薛紫夜惊呼起来,脸色在黑暗中刷的惨白。

作为药师谷主,她比所有人都知道这种毒意味着什么——《药师秘藏》上说:天下十大剧毒中,鹤顶红、孔雀胆、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蚕卵、蝮蛇涎、番木鳖、白薯芽九种,都还不是最厉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星海棠。这毒物无色无臭,无影无踪,再精明细心的人也防备不了,直到死,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乐。

那是先摧毁人的心脑,再摧毁人身体的毒,而且至今完全没有解药!

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手下意识地紧紧抓着,仿佛一松开眼前的人就会消失。

“你太天真了……教王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我。”瞳极力控制着自己,低声,“跟他谈条件,无异于与虎谋皮。你不要再管我了,赶快找机会离开这里——妙水答应过我,会带你平安离开。”

妙水?薛紫夜一怔,抬头看着瞳,嘴角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笑意。

那个女人,却也是个看不到底的。然而瞳和自己一样,居然也天真到相信这样的人的承诺——或者,只是他们没有另外的选择。

“小……小夜姐姐。不要管我,”有些艰难地,他叫出了这个遗忘了十二年的名字,“你赶快设法下山……这里实在太危险了。我罪有应得,不值得你多费力。”

“胡说!不管你们做过什么,我都不会不管……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薛紫夜在黑暗里轻轻闭了一下眼睛,仿佛下了一个决心:“明介,不要担心——我有法子。”

她点起了火折子,拿出随身携带的药囊,轻轻按着他的肩膀:“坐下,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他默然地坐下,任凭她开始检查他的双眼和身体上的各处伤口——他没有注意她在做什么,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八处大穴已然被逐步封住,完全不能动弹。他只是极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她的模样。十二年不见了……今夜之后,或者就是至死不见。

他是多么想看清楚如今她的模样——可偏偏,他的眼睛却再也看不见了。

薛紫夜默然细看半晌,站了起身:“我出去一下,稍等。”

瞳在黑暗中苦笑起来——还有什么办法呢?这种毒,连她的师祖都无法解开啊。

黑暗的牢狱外,是昆仑山阴处千年不化的皑皑白雪。

薛紫夜一打开铁门,雪光照入,就看到了牵着獒犬在不远处放风的蓝衣女子。

“怎么?薛谷主,那么快就出来了么?”妙水有些诧异地回头,笑了起来,“我以为你们故人重逢,会多说一会呢。”

薛紫夜站在牢狱门口,望着妙水片刻,忽然摊开了手:“给我钥匙。”

“什么钥匙?”妙水一惊,按住了咆哮的獒犬。

“金索上的钥匙。”薛紫夜对着她伸出手去,面无表情,“给我。”

妙水吃惊地看着她,忽地笑了起来:“薛谷主,你不觉得你的要求过分了一些么?——我凭什么药给你?瞳是叛徒,我这么做可是背叛教王啊!”

“别绕圈子,”薛紫夜冷冷打断了她,直截了当,“我知道你想杀教王。”

仿佛一支利箭洞穿了身体,妙水的笑声陡然中断,默然凝视着紫衣女子,眼神肃杀。

“我无法解七星海棠的毒,但也不想让明介像狗一样被锁着到死——你给我钥匙,我就会替你去杀了那老东西。”薛紫夜却是脸不改色,“就在明天。”

妙水凝视着她,眼神渐渐又活了起来,轻笑:“够大胆啊。你有把握?”

“我出手,总比你出手有把握得多。”薛紫夜冷冷道,伸着手,“我一定要给明介、给摩迦一族报仇!给我钥匙——我会配合你。”

妙水迟疑了片刻,手一扬,一串金色的钥匙落入了薛紫夜掌心:“拿去。”

反正那个瞳也已经中了七星海棠之毒,活不过一个月,暂时对她做一点让步又算什么?最多等杀了教王,再回过头来对付他们两个。

“好。”薛紫夜捏住了钥匙,点了点头,“等我片刻,回头和你细细商量。”



是小夜回来了!在听到牢狱的铁门再度打开的刹那,铁笼里的人露出了狂喜的表情。

——她只不过离开了短短的刹那,然而对黑暗里的他而言却恍惚过去了百年。那样令人绝望的黑暗,几乎令人失去全部生存的勇气。

他想站起来去迎接她,却被死死锁住,咽喉里的金索勒得他无法呼吸。

“明介,坐下来,”薛紫夜的声音平静,轻轻按着他的肩膀,“我替你看伤。”

他默默坐了下去,温顺而听话。全身伤口都在痛,剧毒一分分的侵蚀,他却以惊人的毅力咬牙一声不吭,仿佛生怕发出一丝声音、便会打碎这一刻的宁静。这样相处的每一刻都是极其珍贵的——

他们曾经远隔天涯十几年,彼此擦肩亦不相识;

而多年后,九死一生,再相逢、却又立刻面临着生离死别。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坐着,体会着这短暂一刻里的宁静和美丽,十几年来充斥了心头的杀气和血腥都如雾一样消失——此刻他不曾想到杀人,也没想到报复,只是想这样坐着,什么话也不说,就这样在她身侧静静死去。

薛紫夜却没有片刻停歇,将火折子别在铁笼上,双手沾了药膏,迅速抹着。

应该是牢狱里太过寒冷,她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声音清浅而空洞。

“忍一下。”在身上的伤口都上好药后,薛紫夜的手移到了他的头部,一寸寸地按过眉弓和太阳穴,忽然间手腕一翻,指间雪亮的光一闪,四枚银针瞬间就从两侧深深刺入了颅脑!

太阳穴和天阴穴被封,银针刺入两寸深,瞳却在如此剧痛下一声不吭。

“睁开眼睛。”耳边听到轻柔的吩咐,他在黑暗中张开了眼睛。

依然是什么都看不到……被剧毒侵蚀过的眼睛,已经完全失明了。

然而,在睁开眼瞬间,忽然有什么温软湿润的东西轻轻探了进来,触着失明的眼睛。

“不!”瞳霍然一惊,下意识地想往后避开,然而身体已然被提前封住,甚至连声音都无法发出——那一瞬,他明白过来她在做什么,几乎要脱口大喊。

薛紫夜只是扶住了他的肩膀,紧紧固定他的头,探身过来用舌尖舔舐着被毒瞎的双眼。

瞳想紧闭双眼,却发现连眼睛都已然无法闭合。

她……一早就全布置好了?她想做什么?

大惊之下,瞳运起内息,想强行冲破穴道,然而重伤如此,又怎能奏效?瞳一遍又一遍地用内息冲击着穴道,却无法移动丝毫。薛紫夜抱着他的头颅,轻柔而缓慢地舔舐着他眼里的毒。

他只觉她的气息吹拂在脸上,清凉柔和的触觉不断传来,颅脑中的剧痛也在一分分减轻。

然而,心却一分分的冷下去——她、她在做什么?

那是七星海棠,天下至毒!她怎么敢用舌尖去尝?

住手!住手!他几乎想发疯一样喊出来,但太剧烈的惊骇让他一瞬失声。

黑暗牢狱里,火折子渐渐熄灭,只有那样轻柔温暖的舌触无声继续着。瞳无法动弹,但心里清楚对方正在做什么,也知道那种可怖的剧毒正在从自己体内转移到对方体内。

从未有过的痛苦闪电般穿行在心底,击溃了他的意志。干涸了十几年的眼睛里有泪水无声地充盈,却被轻柔的舌尖一同舔去。咸而苦,毒药一样的味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刹那停滞,黑而冷的雪狱里,静得可以听到心迸裂成千片的声音。

不过片刻,薛紫夜已然布满眼眸的毒素尽数舔净,吐在了地上,坐直身子喘了口气。

“好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微弱的笑意,从药囊里取出一种药,轻轻抹在瞳的眼睛里,“毒已然拔去,用蛇胆明目散涂一下,不出三天,也就该完全复明了。”

瞳心里冰冷,直想大喊出来,身子却是一动不能动。

“你……”哑穴没有被封住,但是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脸色惨白。

“看得见影子了么?”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问。

他尚自说不出话,眼珠却下意识地随着她的手转了一下。

“都说七星海棠无药可解,果然是错的。”薛紫夜欢喜地笑了起来,“二十年前。临夏师祖为此苦思一个月,呕心沥血而死——但,却也终于找到了解法。”

“这种毒沾肤即死,传递极为迅速——但正因为如此,只要用银针把全身的毒逼到一处,再让懂得医理的人以身做引把毒吸出,便可以治好。甚至不需要任何药材。”她轻轻说着,声音里有一种征服绝症的快意,“临夏祖师死前留下的绝笔里提到,以前有一位姓程的女医者,也曾用这个法子解了七星海棠之毒——”

她平静地说着,声音却逐渐迟缓:“所以说,七星海棠并不是无药可解……只是,世上的医生,大都不肯舍了自己性命……”

然而那样可怖的剧毒一沾上舌尖,就迅速扩散开去,薛紫夜语速越来越慢,只觉一阵晕眩,身子晃了一下几乎跌倒。

“小夜姐姐他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说出了第一句话。

“不妨事。”她连忙从怀里倒出一粒碧色药丸含在口里,平息着剧烈侵蚀的毒性。

“明介,我不会让你死。”薛紫夜深深吸了口气,微笑了起来,眼神明亮而坚定,从怀里拿出一只小小的碧玉瓶,“我不会让你像雪怀、像全村人一样,在我面前眼睁睁的死去。”

她在明灭的灯光里,从瓶中慎重地倒出一粒朱红色的药丸,馥郁的香气登时充盈了整个室内。

“这是朱果玉露丹,你应该也听说过吧。”薛紫夜将药丸送入他口中——那颗药一入口便化成了甘露,只觉得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

“你好好养伤,”擦去了嘴角渗出的一行血,薛紫夜松开了手,低声,“不要再担心教王。”

他霍然一惊——不要担心教王?难道、难道她要……

“明介,你身上的穴道,在十二个时辰后自然会解开,”薛紫夜离开了他的身侧,轻轻嘱咐,“我现在替你解开锁链,你等双眼能看见东西时就自行离开——只要恢复武功,天下便没什么可以再困住你了。可是,你听我的话,不要再乱杀人了。”

钉钉几声响,手足上的金索全数脱落。

失去了支撑,他沉重地跌落,却在半途被薛紫夜扶住。

“这个东西,应该是你们教中至宝吧?”她扶着他坐倒在地,将一物放入他怀里,轻轻说着,神态从容,完全不似一个身中绝毒的人,“你拿好了。有了这个,日后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了,再也不用受制于人……”

瞳触摸着手心沉重冰冷的东西,全身一震:这、这是……教王的圣火令?

她这样的细心筹划,竟似在打点周全身后一切!

“我不要这个!”终于,他脱口大呼出来,声音绝望而凄厉,“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薛紫夜一震,强忍许久的泪水终于应声落下——多年来冰火交煎的憔悴一起涌上心头,她忽然失去了控制自己情绪的力量,踉跄回身,凝望着瞳黯淡的眼睛,伸出手去将他的头揽到怀里,失声痛哭。

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们两个,一个本该是帝都杏林名门的天之骄女,一个本该是遥远极北村落里的贫寒少年——他们的一生本该没有任何交集,本该各自无忧无虑的度过一生,又怎么会变成今日这样的局面!

是这个世间,一直逼得他们太苦。

“明介,明介,我也想让你好好的活着……”她的泪水扑簌簌地落在他脸上,哽咽,“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能让你被这样生生毁掉。”

“不。你不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落在脸上的热泪仿佛一样灼穿了心,瞳喃喃道,“我并不值得你救。”

“傻话。”薛紫夜哽咽着,轻声笑了笑,“你是我的弟弟啊。”

牢外,忽然有人轻轻敲了敲,惊破了两人的对话。

知道是妙水已然等得不耐,薛紫夜强自克制,站起身来:“我走了。”

“不要去!”瞳失声厉呼——这一去,便是生离死别了!

走到门口的人,忽地真的回过身来,迟疑。

“妙水的话,终究也不可相信。”薛紫夜喃喃,从怀里拿出一支香,点燃,绕着囚笼走了一圈,让烟气萦绕在瞳身周,最后将烟插在瞳身前的地面,此刻香还有三寸左右长,发出奇特的淡紫色烟雾。等一切都布置好,她才直起了身,另外拿出一颗药:“吃下去。”

明白她是在临走前布置一个屏障来保护自己,瞳忽地冷笑起来,眼里第一次露出锋锐桀骜的表情。

“别以为我愿意被你救。”他别开了头,冷冷,“我宁可死。”

“哈。”薛紫夜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样的明介,还真像十二年前的少年呢。然而笑声未落,她毫不迟疑地抬手,一支银针闪电般激射而出,准确地扎入了肋下的穴道!

“你……!”瞳失声,感觉到神智在一瞬间溃散。

“听话,睡吧。一觉睡醒,什么事都不会有了,”薛紫夜封住了他的昏睡穴,喃喃说着,将一粒解药喂入了他嘴里,“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别去!别去!——内心有声音撕心裂肺地呼喊着,然而眼睛却再也支撑不住地阖起。凝聚了仅存的神智,他抬头看过去,极力想看她最后一眼——然而,即便是在最后的一刻,眼前依然只得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个转身而去影子,在毫不留情的诀别时刻、给他的整个余生烙上了一道不可泯灭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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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紫夜走出去的时候,看到妙水正牵着獒犬,靠在雪狱的墙壁上等她。

这个楼兰女人身上散发出馥郁的香气,幽然神秘,即便是作为医者的她、都分辨不出那是由什么植物提炼而成——神秘如这个女人的本身。

“已经快三更了。”听到门响,妙水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你逗留得太久了,医生。”

薛紫夜锁好牢门,开口:“现在,我们来制定明天的计划吧。”

“奇怪……”妙水有些难以理解地侧过头去,拍了拍獒犬的头,低语,“她不怕死,是不是?”

獒犬警惕地忘了薛紫夜一眼,低低呜了一声。

雪落得很密,鹅毛一样的飘着,将绝顶上两位女子的身影笼罩。

除了那头獒犬,没有谁听到她们交谈了一些什么。

一刻钟后,薛紫夜对着妙水微微点头,吐出一个字,转身离去。鹅毛大雪不停飘落,深宵寒气太重,她在离开时已然抵受不住,握着胸口的大氅微微咳嗽起来。

妙水望着那一袭隐没在秘道里的紫衣,眼里泛起了一丝笑意。

“她可真不赖……没想到,这一次找了一个绝佳的搭档呢!是不是?”她拍着獒犬毛茸茸的头,庞大的猛兽发出猫儿一样温驯的呼呼声,妙水站在大雪里,凝望着雪中连绵起伏的昆仑群山,眼神里猛然迸出一丝雪亮的杀气!

“好,既然交易完成了,现在——”她拍了拍獒犬,回身一指背后雪狱,冷笑,“你可以去把那家伙吃掉了!他已经没有用了!”

“呜——”得了指令,獒犬全身的毛一下子竖起,兴奋的呜了一声,猛扑进去。

妙水站在门口,侧头微笑,把玩着怀里的一支短笛,等待着听到牢狱里血肉骨头粉碎的咀嚼声。

然而,里面却毫无声息。

她脸色微微一变,一掠来到门口,朝里一看,不忧倒吸了一口冷气——黑暗里,只有一点红光隐约浮动。獒犬巨大的尸体横亘在台阶上,居然是刚扑入门中,便无声无息的死去!

“断肠草?”借着隐约的光看到了浮动的紫色烟雾,妙水失声惊呼,立刻点足掠回三尺,脸色苍白。

——那个紫衣女人,原来早已布置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