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剑阁七夜雪 十二、绝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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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阳关,朔风割面,乱雪纷飞。

城门刚开,一行人马却如闪电一样从关内驰骋而出。人似虎,马如龙,铁蹄翻飞,卷起了一阵风,朝着西方直奔而去,割裂了雪原。

“啊,昨日半夜才到锁阳关,天不亮就又出发了。”守城的老兵喃喃,“可真急啊。”

“是武林中人吧。”年轻一些的壮丁凝望着一行七人的背影,有些神往,“都带着剑哪!”

三日之间,他们从中原鼎剑阁日夜疾驰到了西北要塞,座下虽然都是千里挑一的名马,却也已然累得口吐白沫无法继续。他不得不吩咐同僚们暂时休息,联络了西北武盟的人士,在锁阳关换了马。不等天亮便又动身出关,朝着昆仑急奔。

寒风呼啸着卷来,官道上空无一人,霍展白遥遥回望锁阳关,轻轻吐了一口气。

出了这个关,便是西域大光明宫的势力范围了。

这次鼎剑阁倾尽全力派出八剑中所有的人,趁着魔宫内乱里应外合,试图将其一举重创。作为新一代里武功最高强的人,他责无旁贷地肩负起了重任,带领其余六剑千里奔袭。

然而,一想到这一次前去可能面对的人,他心里就有隐秘的震动。

“七哥!有情况!”出神时,耳边忽然传来夏浅羽的低呼,一行人齐齐勒马。

“怎么?”他跳下地去,看到了前头探路的夏浅羽策马返回,手里提着一物。

“断金斩?!”七剑齐齐一惊,脱口。

那把巨大的斩马刀,是魔宫修罗场里铜爵的成名兵器,曾纵横西域屠戮无数,令其跻身魔宫顶尖杀手行列,成为“八骏”一员——如今,却在这个荒原上出现?

“前方有打斗迹象,”夏浅羽将断金斩扔到雪地上,喘了口气,“八骏全数覆灭于此!”

“什么?”所有人都勒马,震惊地交换了一下眼光,齐齐跳下马背。

八骏全灭,这不啻是震动天下武林的消息!

只不过走出三十余丈,他们便看到了积雪覆盖下的战场遗迹。

追电被斩断右臂,刺穿了胸口;铜爵死得干脆,咽喉只留一线血红;追风、白兔、蹑景、晨凫、胭脂死在方圆三丈之内,除了晨凫呈现中毒迹象外,其余几人均被一剑断喉。

霍展白不出声地倒吸了一口气——看这些剑伤,居然都出自于同一人之手!

“好生厉害,”旁边卫风行忍不住开口,喃喃,“居然以一人之力,就格杀了八骏!”

“说不定是伏击得手?”老三杨庭揣测。

“不,肯定不是。”霍展白从地上捡起了追风的佩剑,“你们看,追风、蹑景、晨凫、胭脂四个人倒下的方位,正符合魔宫的‘天罗阵’之势——很明显,反而是八骏有备而来,在此地联手伏击了某人。”

鼎剑阁几位名剑相顾失色——八骏联手伏击,却都送命于此,那人武功之高简直匪夷所思!

“他们伏击的又是谁?”霍展白喃喃,百思不得其解。

能一次全歼八骏,这样的人全天下屈指可数,除了几位成为武林神话的老前辈,剩下的不过寥寥。而中原武林里的那几位,近日应无人远赴塞外,更不会在这个荒僻的雪原里和魔宫杀手展开殊死搏杀——那么,又是谁有这样的力量?

“找到了!”沉吟间,却又听到卫风行在前头叫了一声。

他掠过去,只看到对方从雪下拖出了一柄断剑——那是一柄普通的青钢剑,已然居中折断,旁边的雪下伏着八骏剩下一个飞翩的尸体。

“看这个标记,”卫风行倒转剑柄,递过来,“对方应该是五明子之一。”

霍展白一眼看到剑柄上雕刻着的火焰形状:火分五焰,第一焰尤长——魔宫五明子分别为“风、火、水、空、力”,其中首座便是妙风使。他默默点了点头——

不错,在西域能做到这个地步的,恐怕除了最近刚叛乱的瞳,也就只有五明子之中修为最高的妙风使了!那个人,号称教王的“护身符”,长年不下雪山,更少在中原露面,是以谁都不知道他的深浅。

然而,魔宫为何要派出八骏对付妙风使?

“大家上马,继续赶路吧。”他霍然明白过来,一拍马鞍,翻身上马,厉叱,“大家赶快上路!片刻都不能等了!”

―――――――――――――――

那一夜的昆仑绝顶上,下着多年来一直延绵的大雪。

雪下,不知有多少人夜不能寐。

风雪的呼啸声里,隐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浮动于雪中,凄凉而神秘,渐渐如水般散开,化入冷寂如死的夜色。一直沉湎于思绪中的妙风霍然惊起,披衣来到窗前凝望——然而,空旷的大光明宫上空,漆黑的夜里,只有白雪不停落下。

那是楼兰的《折柳》,流传于西域甚广。那样熟悉的曲子……埋藏在记忆里快二十年了吧?

难道,这个大光明宫里也有同族么?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山阴的积雪里,妙水放下了手中的短笛,然后拍了拍新垒坟头的积雪,叹息一声转过了身——她养大的最后一头獒犬,也终于是死了……

这些獒犬号称雪域之王,一生都是如此凶猛暴烈,任何陌生人近身都得死。但如果它认了你是主人,就完全的信任你,终生为你而活。

那样的一生,倒也是简单。

可是人呢?人又怎么能如此简单的活下去?

六道轮回,众生之中,唯人最苦。



第二日,云开雪雯,是昆仑绝顶上难得一见的晴天。

“真是大好天气啊!”

“是呀,难得天晴呢——终于可以去园子里走一走了。”

薛紫夜起来的时候,听到有侍女在外头欢喜地私语。她有些发怔,仿佛尚未睡醒,只是拥着狐裘在榻上坐着——该起身了。该起身了。心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催促着,冷醒而严厉。

然而她却有些不想起来,如赖床的孩子一样,留恋于温热的被褥之间。

——今天之后,恐怕就再也感觉不到这种温暖了吧?

身体里的毒素在一步步的侵蚀,不知道到了今天的夜里,她的尸体又将会躺在何处的冰冷雪里。

那一瞬间,她躲在榻上柔软的被褥里,抱着自己的双肩,感觉自己的身子微微发抖——原来,即便是在明介和妙水面前这样镇定绝决,自己的心里,毕竟并不是完全不害怕的啊……

墙上金质的西洋自鸣钟敲了六下,有侍女准时捧着金盆入内,请她盥洗梳妆。

该起来了。无论接下去何等险恶激烈,她都必须强迫自己坚强面对,因为早已无路可退。

她咬牙撑起身子,换上衣服,开始梳洗。侍女上前卷起了珠帘,雪光日色一起射入,照得人眼花。薛紫夜乍然一见,只觉那种光实在无法忍受,脱口低呼了一声,用手巾掩住眼睛。

“还不快拉下帘子!”门外有人低叱。

“妙风使!”侍女吃了一惊,连忙刷的拉下了帘子,室内的光线重又柔和。

虽然时辰尚未到,白衣的妙风已然提前站在了门外等候,静静的看着她忙碌准备,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眼帘:“薛谷主,教王吩咐属下前来接谷主前去大殿。”

“好,东西都已带齐了。”她平静地回答,“我们走吧。”

然而他却站着没动:“属下斗胆,请薛谷主拿出所有药材器具,过目点数。”

薛紫夜看了他一眼,终于忍下了怒意:“你们要检查我的药囊?”

“属下只是怕薛谷主身侧,还有暴雨梨花针这样的东西。”妙风也不隐晦,漠然的回答,仿佛完全忘了昨天夜里他曾在她面前那样失态,“在谷主走到教王病榻之前,属下必须保证一切。”

“你是怕我趁机刺杀教王?”薛紫夜愤然而笑,冷嘲,“明介还在你们手里,我怎么敢啊,妙风使!”

“只怕万一。”妙风依旧声色不动。

“如果我拒绝呢?”药师谷眼里有了怒意。

“那样,就不太好了。”妙风言辞平静,不见丝毫威胁意味,却字字见血,“瞳会死得很惨,教王病情会继续恶化——而谷主你,恐怕也下不了这座昆仑山。甚至,药师谷的子弟,也未必能见得平安。”

“你!”薛紫夜猛然站起。

妙风只是静默的看着她,并不避让,眼神平静,面上却无笑容。

片刻的僵持后,她冷冷地扯过药囊,扔向他。妙风一抬手稳稳接过,对着她一颔首:“冒犯。”

他迅速地解开了药囊,检视着里面的重重药物和器具,神态慎重,不时将一些药草放到鼻下嗅,不能确定的就转交给门外教中懂医药的弟子,令他们一一品尝,鉴定是否有毒。

薛紫夜冷眼看着,冷笑:“这也太拙劣了——如果我真的用毒,也定会用七星海棠那种级别的。”

七星海棠?妙风微微一惊,然而时间紧迫,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检查了个底朝天,然后将确定安全的药物拼拢来,重新打包,交给门外的属下,吩咐他们保管。

“薛谷主,请上轿。”

他挽起了帘子,微微躬身,看着她坐了进去,眼角瞥处,忽然注意到那双纤细的手竟有略微的颤抖,瞬间默然的脸上也略微动容——原来,这般冷定坚强的女子面对着这样的事情、内心里终究也是紧张的。

妙风看了她一眼,轻轻放下轿帘,同时轻轻放下了一句话:

“放心。我要保证教王的安全,但是,也一定会保证你的平安。”



太阳从冰峰那一边升起的时候,软轿稳稳地停在了大光明殿下的玉阶下,殿前当值的一个弟子一眼看见,便飞速退了进去禀告。

“教王有请薛谷主。”片刻便有回话,一重重穿过殿中飘飞的经幔透出。

薛紫夜坐在轿中,身子微微一震,眼底掠过一丝光,手指绞紧。

那一刻,身体里被她用碧灵丹暂时压下去的毒性似乎霍然抬头,那种天下无比的剧毒让她浑身颤抖。

“薛谷主。”轿帘被从外挑起,妙风在轿前躬身,面容沉静。

她平复了情绪,缓缓起身出轿,踏上了玉阶。妙风缓步随行,旁边迅速有随从跟上,手里捧着她的药囊和诸多器具,浩浩荡荡,竟似要做一场盛大法事一般。

薛紫夜一步一步朝着那座庄严森然的大殿走去,眼神也逐渐变得凝定而从容。

是的,到如今,已然不能再退哪怕一步。

她本是一个医者,救死扶伤是她的天职。然而今日,她却要独闯龙潭虎穴,去做一件违背医者之道的事。那样森冷的大殿里,虎狼环伺,杀机四伏,任何人想要杀手无缚鸡之力的她、都不过是举手之劳。然而,她却要不惜任何代价、将那个高高玉座上的魔鬼拉下地狱去!

妙风跟在她后面,轻得听不到脚步。

她低头走进了大殿,从随从手里接过了药囊。

“薛谷主。”大殿最深处传来的低沉声音,摄回了她游离的魂魄,“你可算来了……”

抬起头,只看到大殿内无数鲜红的经幔飘飞,居中的玉座上,一席华丽的金色长袍如飞瀑一样垂落下来——白发苍苍的老者拥着娇媚红颜,靠着椅背对她伸出手来。青白色的五指微微颤抖,血脉在羊皮纸一样薄脆的皮肤下不停扭动,宛如钻入了一条看不见的蛇。

薛紫夜刹那间便是一惊:那、那竟是教王?

——只不过一夜不见,竟然衰弱到了如此地步!

“等下看诊之时,站在我身侧。”教王侧头,低声在妙风耳边叮嘱,声音已然衰弱到模糊不清,“我现在只相信你了。风。”

“……”他在这样的话语之下震了一震,随即低声:“是。”

“风。”教王抬起手,微微示意。妙风俯身扶住他的手臂,一步步走下玉阶——那一刹,感觉出那个睥睨天下的王者竟然这样衰弱,他眼里不由闪过一丝惊骇。妙水没有过来,只是拢了袖子,远远站在大殿帷幕边上,似乎在把风。

薛紫夜将桌上的药枕推了过去:“先诊脉。”

教王不发一词地将手腕放上。妙风站在身侧,眼神微微一闪——脉门为人全身上下最为紧要处之一。若是她有什么二心,那么……

然而不等他的手移向腰畔剑柄,薛紫夜已然松开了教王的腕脉。

“大人的病是走火入魔引起,至今已然一个月又十七天。”只是搭了一会脉,她便垂下眼睛,迅速书写着医案,神色从容地侃侃而谈,“气海内气息失控外泻,经脉混乱,三焦经已然瘫痪。全身穴道鼓胀,每到子夜时分便如万针齐刺,痛不欲生——是也不是?”

教王眼里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医者,点了点头:“完全正确。”

“呵……”薛紫夜抬头看了一眼教王的脸色,点头:“病发后,应该采取过多种治疗措施——可惜均不得法,反而越来越糟。”

教王眼神已然隐隐焦急,截口:“那么,多久能好?”

薛紫夜停笔笑了起来:“教王应该先问‘能不能治好?’吧?”

教王也笑,然而眼神逐步阴沉下去:“这不用问吧?若连药师谷主也说不能治,那么本座真是命当该绝了……”

“是啊,”薛紫夜似完全没察觉教王累积的杀气,笑,“教王已然是陆地神仙级的人物,这世间的普通方法已然不能令你受伤——若不是此番走火入魔,似乎还真没有什么能奈何得了教王大人呢。”

她说得轻慢,漫不经心似地调弄着手边的银针,不顾病入膏肓的教王已然没有平日的克制力。

“别给我绕弯子!”教王手臂忽然间暴长,一把攫住了薛紫夜的咽喉,手上青筋凸起:“说,到底能不能治好?治不好我要你陪葬!”

薛紫夜被扼住了咽喉,手一滑,银针刺破了手指,然而却连叫都无法叫出声来了。

妙风脸色瞬间苍白,下意识地跨出一步想去阻止、却又有些迟疑,仿佛有无形的束缚。

——毕竟,从小到大的几十年来,他从来未曾公然反抗过教王。

“能……能治!”然而只是短短一瞬,薛紫夜终于挣出了两个字。

教王的手在瞬间松开,让医者回到了座位上,剧烈地喘息,然而脸上狰狞神色尽收,又恢复到了平日的慈爱安详:“哦……我就知道。药师谷的医术冠绝天下,又怎会让本座失望呢?”

他重新把手放到了药枕上,声音带着可怕的压迫力:“那么,有劳薛谷主了。”

薛紫夜捂着咽喉喘息,脸色苍白,她冷冷看了一眼教王,顺便瞥了一眼站在一侧的妙风,闪过一丝冷嘲。妙风的手一直颤抖地按在剑上,却始终不敢拔出,此刻看得她冷冷一眼瞥过,全身不由剧烈地一震,竟是不敢对视。

妙水却一直只是在一旁看着,浑若无事。

薛紫夜放下手来,吐出一口气:“好……紫夜将用‘药师秘藏’上的金针渡穴之法,替教王打通全身经脉——但也希望教王言而有信,放明介下山。”

“这个自然。”教王慈爱地微笑,“本座说话算话。”

薛紫夜点了点头,将随身药囊打开,摊开一列的药盒——里面红白交错,异香扑鼻。她选定了其中两种:“这是补气益血的紫金生脉丹,教王可先服下,等一刻钟后药力发作便可施用金针。这一盒安息香,是凝神镇痛之药,请用香炉点起。”

“风。”教王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沉沉开口。

“是。”妙风一步上前,想也不想地拿起药丸放到鼻下闻了一闻,而后又沾了少许送入口中,竟是以身相试——薛紫夜抬起头看着他,眼神复杂。

“无妨。”试过后,他微微躬身回禀,“可以用。”

“那么,点起来吧。”教王伸出手,取过那一粒药丸吞下,示意妙风燃香。

馥郁的香气萦绕在森冷的大殿,没有一个人出声,静的连一根针掉地上都听得到声音。薛紫夜低下头去,将金针在灯上淬了片刻,然后抬头:“请转身。”

她细细拈起了一根针,开口:“开始渡穴,请放松全身经脉,务必停止内息。”

教王眼睛闪烁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转过了身去。在他转过身的同时,妙风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了他身后,替他看守着一切。教王转过身,缓缓拉下了外袍,第一次将自己背后的空门暴露在陌生人面前——华丽的金色长袍一除下,大殿里所有人脸色都为之一变!

那、那都是什么啊!……薛紫夜强自压住了口边的惊呼,看着露出来的后背。

这简直已经不是人的身体——无数的伤痕纵横交错,织成可怖的画,甚至有一两处白骨隐约支离从皮肤下露出,竟似破裂过多次的人偶,又被拙劣的缝制到了一起。

“知道么?”教王背对着她,低低笑了一声,“我也是修罗场出来的。”

“……”薛紫夜眼里第一次有了震惊的神色,手里的金针颤了一下。

“开始吧。”教王沉沉道。

妙水在玉座下远处冷冷观望,看着她拈起金针,扎入教王背部穴道,手下意识地在袖中握紧。

“唔。”第一针刺入的是脊椎正中的天突穴,教王发出一声低吟,眉头微微蹙起——妙风脸色凝重,一时几乎忍不住要将手按上剑柄。然而薛紫夜出手快如闪电,第一针刺入后,璇玑、华盖、紫宫、玉堂、檀中五穴已然一痛,竟是五根金针瞬间一起刺入。

刺痛只是一瞬,然后气脉就为之一畅!

随着金针的刺落,本来僵化的经脉渐渐活了过来,一直在体内乱窜的内息也被逐一引导,回归穴位,持续了多日的全身刺痛慢慢消失。教王一直紧握的手松开了,阖上了眼睛,发出了满意的叹息。

妙风也同时舒了一口气,用眼角看了看聚精会神下针的女子,带着敬佩。

最后脊椎一路的穴道打通,七十二枚金针布好,薛紫夜轻轻捻着针尾,调整穴道中金针的深度和方位,额头已然有细密汗珠渗出。金针渡穴是极耗心力和眼力的,以她久虚的体质,要帮病人一次性打通奇经八脉已然极为吃力。

一条手巾轻轻敷上来,替她擦去额上汗水。

她抬头看了妙风一眼,眼神复杂,忽然笑了一笑,轻声:“好了。”

那么快就好了?妙风有些惊讶,却看到薛紫夜陡然竖起手掌,平平在教王的背心一拍!

她不会武功,那一拍也没有半分力道,然而奇迹一般地、随着那样轻轻一拍,七十二处穴道里插着的银针仿佛活了过来,在一瞬间齐齐钻入了教王的背部!

“啊——!”教王全身一震,陡然爆发出痛极的叫声。

“这一击,是为了八年前为你所杀的摩迦一族!”她长身站起,眼里闪过雪亮的光,厉叱着将药囊抓起,狠狠击向那个魔鬼,不顾一切。

然而大光明宫的主人是何等样人?猝然受袭之时乾坤大挪移便在瞬间发动,全身的穴道在一瞬间及时移位,所有刺入的金针便偏开了半分。然而体内真气一瞬间重新紊乱,痛苦之剧比之前更甚。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想杀了他!

教王脸色铁青,霍然转头,眼神已然犹如野兽,反手一掌就是向着薛紫夜拍去!

“教王!”妙风大惊之下立刻掠去,一掌斜斜引出,想一把将薛紫夜带开。

然而薛紫夜就静静地站在当地,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眼睁睁地看着那雷霆一击袭来,居然不闪不避。仿佛完成了这一击,她也已然可以从容赴死。

教王的那一掌已然到了薛紫夜身前一尺,激烈浑厚的掌风逼得她全身衣衫猎猎飞舞。妙风来不及多想,急速在中途变招,一手将她一把拉开,抢身前去、硬生生和教王对了一掌!

轰然巨响中,他踉跄退了三步,只觉胸口血气翻腾。

然而就在那一掌之后,教王却往后退出了一丈之多,最终踉跄地跌入了玉座,喷出一口血来。

“风!”老人不敢相信地望着在最后一刻违抗了他的下属,喃喃,“连你……连你……”

“我……”正面相抗了这一击,妙风此刻却有些不知所措,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身子微微发抖——他并未想过要背叛教王,只是那个刹那来不及多想,只知道绝对不能让这个女子死在自己眼前。

他的手一松开,薛紫夜就踉跄着软倒在地,握住了胸口剧烈咳嗽,血从她的嘴里不停涌了出来——方才虽然被妙风在最后一刻拉开,她却依然被教王那骇人一击波及,内脏已然受到重伤。

她的血一口口的吐在了地面上,染出大朵的红花。

妙风怔怔看着这一切,心乱如麻。忽然间对着玉座跪了下去,低声:“我只求教王不要杀她!”

“那么,你宁愿她杀我么?”教王冷冷笑了起来,剧烈地咳嗽。

妙风一惊:“不!”

那一瞬,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错了。要杀你的,是我。”忽然间,有一个声音在大殿里森然响起。

是谁?那个声音是如此阴冷诡异,带着说不出的逼人杀气。妙风在听到的瞬间便觉得不祥,然而在他想拔剑掠去的刹那,忽然间觉得真气到了胸口便再也无法提上,手足一软,根本无法站立。

“你——!”不可思议地,他回头看着将手搭在他腰畔的薛紫夜。

是她?是她乘机对自己下了手?!

“对不起。”薛紫夜伏在地上抬头看他,眼里涌出了说不出的表情。仿佛再也无法支持,她颓然倒地,手松开,一根金针在妙风的阳关穴上微微颤抖——那是她和妙水的约定!

就在妙风被制住的瞬间,嚓的一声,玉座被贯穿了!

血红色的剑从背后刺穿了座背,从教王胸口冒了出来,将他钉在高高的玉座上!

“妙水!”惊骇的呼声响彻了大殿,“是你!”

飘飞的帷幔中,蓝衣女子狐一样的眼里闪着快意的光,看着目眦欲裂的老人:“是啊……是我!薛紫夜不过是引开你注意力的幌子而已——你这种妖怪一样的人,光用金针刺入,又怎么管用呢?除非拿着涂了龙血之毒的沥血剑,才能钉死你啊!”

她笑着松开染满血的手,声音妖媚:“知道么?来杀你的,是我。”

“你……为何……”教王努力想说出话,却连声音都无法延续。

“哈哈哈哈!你还问我为什么!”妙水大笑起来,一个巴掌扇在教王脸上,“你做了多少丧心病狂的事!——二十一年前,楼兰一族在罗普附近一夕全灭的事,你难道忘记了?”

教王瞬地抬头,看着这个自己从藏边带回来的妖媚女人,失声:“你……不是藏人?”

“我是楼兰人。想不到吧?”妙水大笑起来,柔媚的声音里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傲然杀气,仰首冷睨,“教王大人,是不是你这一辈子杀人杀得太多了,早已忘记?”

“啊!你、你是那个——”教王看着这个女人,渐渐恍然,“善蜜公主?”

“你终于想起来了,教王。”她冷冷笑了起来,重新握紧了沥血剑,“托你的福,我家人都死绝了,我却孤身逃了出来,流落到藏边。十五岁时,运气好,又遇到了你。”

这个妖娆的女子忽然间仿佛变了一个人,发出了恶鬼附身一样的大笑,恶狠狠地扭转着剑柄,搅动着穿胸而出的长剑,厉笑:“为了这一天,我陪你睡了多少个晚上,受了多少折磨!什么双修,什么欢喜禅——你这个老色魔!去死吧!”

她尽情地发泄着多年来的愤怒,完全没有看到玉阶下的妙风脸色已然是怎样的苍白。

善蜜!

那个熟悉而遥远的名字,似乎是雪亮的闪电,将黑暗僵冷的往事割裂。

故国的筚篥声又在记忆里响起来了,幽然神秘,回荡在荒凉的流亡路上。回鹘人入侵了家园,父王带着族人连夜西奔,想迁徙往罗普重建家园。幼小的自己躲在马背上,将脸伏在姊姊的怀里,听着她用筚篥沿路吹响《折柳》,在流亡的途中追忆故园。

而流沙山那边,隐隐传来如雷的马蹄声——所有族人露出惊慌恐惧的表情。

是马贼!

死神降临了。血泼溅了满天,满耳是族人濒死的惨叫,他吓得六神无主,钻到姐姐怀里哇的大哭起来。

“雅弥,不要哭!”在最后一刻,她严厉地叱喝,“要像个男子汉!”

她扔掉了手里的筚篥,从怀里抽出了一把刀,毫不畏惧地对着马贼雪亮的长刀。

那些马贼齐齐一惊,勒马后退了一步,然后发出了轰然的笑声:那是楼兰女子随身携带的小刀,长不过一尺,繁复华丽,只不过作为日常装饰之用,毫无攻击力。

她把刀扔到弟弟面前,厉叱:“雅弥,拿起来!”

然而才五岁的他实在恐惧,不要说握刀,甚至连站都站不住了。

她看了他一眼,眼神肃杀:“楼兰王的儿子,就算死也要像个男子汉!”

他被吓得哭了,却还是不敢去拿那把刀。

“唉。也真是太难为你了啊。”她看着幼弟恐惧的模样,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忽然单膝跪下,吻了吻他的额头,温柔地喃喃:“还是我来帮你一把吧……雅弥,闭上眼睛!不要怕,很快就不痛了。”

他诧异地抬起头,却看到一道雪亮的光急斩向自己的颈部!

那一瞬间,孩子所有的思维都化为一片空白。

王姊……王姊要杀他!

那些马贼发出了一声呼啸,其中一个长鞭一卷,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惊呆了的孩子卷了起来,远远抛到了一边——出手之迅捷,眼力之准确,竟完全不似西域普通马贼。

然而,就在那一刀落空的刹那,女子脸色一变,刀锋回转,毫不犹豫地刺向了自己的咽喉。

“哈……有趣的小妞儿。”黑衣马贼里,有个森冷的声音笑了笑,“抓住她!”

他被扔到了一边,疼得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马贼涌向了王姊,只是一鞭就击落了她的短刀,抓住了她的头发将她拖上了马背,扬长而去。

五岁的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想撑起身追上去,然而背后有人辟头便是一鞭,登时让他痛得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荒原上已然冷月高悬,狼嚎阵阵。

族人的尸体堆积如山,无数莹莹的碧绿光芒在黑夜里浮动——那是来饱餐的野狼。他吓得不敢呼吸,然而那些绿光却一点点的移动了过来。他一点点的往尸体堆里蹭去,手忽然触摸到了一件东西。

——是姐姐平日的吹曲子用的筚篥,上面还凝结着血迹。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无穷无尽的绝望。

所有人都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被遗弃在荒原的狼群里!

“救命……救命!”远远地,在听到车轮碾过的声音,幼小的孩子脱口叫了起来。

金色的马车嘎然而止,披着黑色斗篷的中年男人从马车上走下来,一路踏过尸体和鲜血,所到之处竟然连凶狠的野狼也纷纷退避,气度沉静如渊停岳峙。

“是楼兰的皇族么?”他俯下身看着遍地尸首里唯一活着的孩子,声音里有魔一样的力量,伸出手来,“可怜的孩子,愿意跟我走么?如果你把一切都献给我的话,我也将给你一切。”

他瑟缩着,凝视了这个英俊的男人很久,注意到对方手指上带着一枚巨大的宝石戒指。他忽然间隐约想起了这样的戒指在西域代表着什么,啜泣了片刻,终于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将唇印在那枚宝石上。

那个男子笑了,眼睛在暗黑里如狼一样的雪亮。

命运的轨迹在此转弯。

他从楼兰末代国王的儿子雅弥,变成了大光明宫教王座下五明子中的“妙风”——教王的护身符。没有了亲人,没有了朋友,甚至没有了祖国。从此只为一个人而活。

那之后,又是多少年呢?

那个害怕黑夜和血腥的孩子终于在血池的浸泡下长大了,如王姊最后的要求,他再也不曾流过一滴泪。无休止的杀戮和绝对的忠诚让他变得宁静而漠然,他总是微笑着,似乎温和而与世无争,却经常取人性命于反掌之间。

他甚至很少再回忆起以前的种种,静如止水的枯寂。

然而,那一支遗落在血池里的筚篥,一直隐秘地藏在他的怀里,从未示人,却也从未遗落。

二十多年后,蓝衣的妙水使在大殿的玉座上狂笑,手里的剑洞穿了教王的胸膛。

“王姊……王姊。”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低声呼唤,越来越响,几乎要震破他的耳膜。然而他却僵硬在当地,心里一片空白,无法对着眼前这个疯了一样狂笑的女人说出一个字。

那是善蜜王姊?那个妖娆狠毒的女人,怎么会是善蜜王姊!

那个女人在冷笑,眼里含着可怕的狠毒,一字字说给被钉在玉座上的老人:“二十一年前,我父王败给了回鹘国,楼兰一族不得不弃城流亡——而你收了回鹘王的钱,派出杀手冒充马贼,沿路对我们一族赶尽杀绝!

“一个男丁人头换一百两银子,妇孺老幼五十两,你忘记了么?”

“——可怎么也不该忘了我罢?王室成员每个一万两呢!”

沥血剑在教王身体内搅动,将内脏粉碎,龙血之毒足可以毒杀神魔。教王的须发在瞬间苍白,脸上的光泽也退去了,鸡皮鹤发形容枯槁,再也不复平日的仙风道骨——妙水在一通狂笑后,筋疲力尽地松开了手,退了一步,冷笑地看着耷拉着脑袋跌靠在玉座上的老人。

“哼。”她忽地冷哼了一声,一脚将死去的教王踢到了旁边的地上,“滚吧。”

纤细的腰身一扭,便坐上了那空出来的玉座,娇笑:“如今,这里归我了!”

妙水在高高的玉座上睥睨地俯视着底下,忽地怔了一下——有一双眼睛一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含着说不出的复杂感情,深不见底,几乎可以将人溺毙其中。

是妙风?她心里暗自一惊,握紧了滴血的剑。

光顾着对付教王,居然把这个二号人物给冷落了!教王死后,这个人就是大光明宫里最棘手的厉害人物了,必须趁着他还不能动弹及早处置,以免生变。

她握剑坐在玉座上,忽地抿嘴一笑:“妙风使,你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保护教王么?如今教王死了,你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吧。”

她的声音尖利而刻毒,然而妙风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个坐在染血玉座上的美丽女子,眼里带着无法解释的表情。

“妙水!”倒在地上的薛紫夜忽然一震,努力抬起头来,厉声。“你答应过我不杀他们的!”

“哈哈哈……女医者,你的勇敢让我佩服,但你的愚蠢却让我发笑。”妙水大笑,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无比的得意,“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凭什么和我缔约呢?约定是需要力量来维护的,否则就是空无的许诺。”

“你……”薛紫夜几度想站起来,然而重新跌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这个身体,自从出了药师谷以来就每况愈下,此刻中了剧毒、又受了教王那样一击,即便是她一直服用碧灵丹来维持气脉,也已然是无法继续支持下去了。

“女医者,你真奇怪,”妙水笑了起来,看着她,将沥血剑指向被封住穴道的妙风,“何苦在意这个人的死活呢?你不是不知道他就是摩迦一族的灭族凶手——为什么还要救他?”

一直沉默的妙风忽然一震,瞬地抬起了头,眼望向薛紫夜,不敢相信——怎么?她、她知道?她早就知道自己是凶手?!

即便是如此……她还是要救他?!

“他……不过是被利用来杀人的剑。”薛紫夜地上剧烈地喘息,声音却坚定,“我要的,只是……只是斩断那只握剑的手。”

“……”那一瞬间,连妙水都停顿了笑声,俯视着玉座下垂死的女子。

“好吧,就算你不杀他,我却要他的命!”妙水站起身,重新提起了沥血剑,走下玉座来,杀气凛冽。

——留着妙风这样的高手绝对是个隐患,今日不杀更待何时?

妙风看着她提剑走来,眼里却没有恐惧,唇边反而露出一丝多日不见的笑容。他一直一直地看着玉座上的女子:看着她说话的样子,看着她笑的样子,看着她握剑的样子……眼神恍惚而遥远,不知道看到了哪个地方。

这不是善蜜……这个狂笑的女人,根本不是记忆中的善蜜王姊!

妙水离开了玉座,提着滴血的剑走下台阶,一脚踩在妙风肩膀上,倒转长剑抵住他后心,冷笑:“妙风使,不是我赶尽杀绝——你是教王的心腹,我留你的命,便是绝了自己的路!”

“不!”薛紫夜脸上终于出现了恐惧的神情,“住手!”

然而妙风并无恐惧,只是抬着头,静静看着妙水,唇角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奇特笑意。

她要杀他么?很好。很好……事到如今,如果能够这样一笔勾销,倒也是干脆。

短短的刹那,他却经历了如此多的颠倒和错乱:恩人变成了仇人、敌手变成了亲人……剧烈的喜怒哀乐怒潮一样一波波汹涌而来,将他死寂多时的心撞得片片粉碎。

忽然间他心灰如死。

“妙水,”他忽然笑了起来,望着站在他面前的同胞姐姐,在这生死关头却依然没有说出真相,只是平静地开口,请求,“我死后,你可以放过这个不会武功的女医者么?她对你没有任何威胁。”

“哈,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为她说话?”妙水眼里闪着讽刺的光,言辞刻薄,“风,原来除了教王,你竟还可以爱第二个人!”

妙风只是平静地抬起了眼睛:“妙水,请放过她。我会感激你。”

妙水嗤的一笑,提起了剑对准了他的心口:“这个啊,得看我高不高兴。”

一语未落,她急速提起剑,一挥而下!

“雅弥!”薛紫夜心胆欲碎,挣扎着伸出手去,失声,“雅弥!”

她用尽全力,指尖才堪堪触碰到他腰间的金针,然而却根本无力阻拦那夺命的一剑,眼看那一剑就要将他的头颅整个砍下——

然而那一句话仿佛是看不见的闪电,在一瞬间击中了提剑的女子!

剑尖霍然顿住,妙水闪电般转过头来,扔开了妙风,忽地弯下腰拉起了薛紫夜,恶狠狠地追问,面色几近疯狂:“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你叫他什么!”

“雅弥。”薛紫夜不知所以,“他的本名——你不知道么?”

妙水一瞬间僵住。

趁着妙水发怔的一瞬间,她指尖微微一动,悄然拔出了妙风腰间封穴的金针。

“雅、雅弥?!”妙水定定望着地上多年来的同僚,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妙风——难道你竟是……是……”

话没有问完便已止住。妙风破碎的衣襟里,有一支短笛露了出来——那是西域人常用的乐器筚篥,牛角琢成,装饰着银色的雕花,上面那明黄色的流苏已然色彩黯淡。

妙水握着沥血剑,双手渐渐发抖。

她俯下身捡起了那支筚篥,反复摩娑,眼里有泪水渐涌。她转过头,定定看着妙风,却发现那个蓝发的男子也在看着她——那一瞬间,她依稀看到了多年前那个躲在她怀里发抖的、至亲的小人儿。

“唰!”忽然间,沥血剑却重新指在了他的心口上!

“你……是骗我的吧?”妙水脸上涌出凌厉狠毒的表情,似乎一瞬间重新压抑住了内心的波动,冷笑着,“你根本不是雅弥!雅弥在五岁时候就死了!他、他连刀都不敢握,又怎么会变成教王的心腹杀手?!”

妙风只是用一贯的宁静眼神注视着她,仿佛要把几十年后重逢的亲人模样刻在心里。

“是的。”他忽地微微笑了,“雅弥的确早就死了。我是骗你的。”

妙水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嘴角紧抿,仿佛下定决心一样挥剑斩落,再无一丝犹豫。是的,她不过是要一个借口而已——事到如今,若要成大事,无论眼前这个人是什么身份,都是留不得了!

“雅弥!”薛紫夜脸色苍白,再度脱口惊呼,“躲啊!”

躲啊,为什么不躲开?!方才,她已然用尽全力解开了他的金针封穴。他为什么不躲!

妙风却只是安然闭上了眼睛,不闪不避。

——事到如今,何苦再相认?

他们早已不再是昔年的亲密无间的姐弟。时间残酷地将他们分隔在咫尺的天涯,将他们同步的塑造成不同的人:二十多年后,他成了教王的护身符,没有感情也没有思想;而她却已然成了为了教王的情人,为了复仇和夺权不择手段——

他们之间,势如水火。

就算她肯相信,可事到如今,也绝不可能放过自己了。她费了那么多年心血才夺来的一切,又怎能因为一时的心软而落空?

所以,宁可还是不信吧……这样,对彼此,都好。

他闭上了眼睛。

剑却没有如预料一样的斩入颈部,反而听到身后的薛紫夜失声惊叫。

——怎么了?难道妙水临时改了主意,竟要向薛紫夜下手?!

“薛谷主!”他霍然一震,手掌一按地面,还没睁开眼睛整个人便掠了出去,一把将薛紫夜带离原地,落到了大殿的死角,反手将她护住。然而薛紫夜却直直盯着妙水身后,发出了恐惧的惊呼:“小心!小心啊!——”

妙风一惊,闪电般回过头去,然后同样失声惊呼。

教、教王?!

那个被当胸一剑对穿的教王居然无声无息站了起来,不知何时已然来到了妙水身后!

满身是血,连眼睛也是赤红色,仿佛从地狱里回归。他悄无声息地站起,狰狞地伸出手来,握着沉重的金杖,挥向叛逆者的后背!——妙风认得,那是天魔裂体大法,教中的禁忌之术。教王虽身受重伤,却还是想靠着最后一口气,将叛逆者一同拉下地狱去!

然而妙水的全副心神都用在对付妙风上,竟毫无觉察。

“小心!”来不及多想,他便冲了过去。

妙水一惊,堪堪回头,金杖便夹着雷霆之势敲向了她的天灵盖!

她惊呼一声,提起手中的沥血剑,急速上掠,试图挡住那万钧一击。然而这一刹,她才惊骇地发现教王的真正实力。只是一接触,巨大的力量涌来,“叮”的一声,那把剑居然被震得脱手飞出!她只觉得半边身子被震得发麻,想要点足后退,呼啸的劲风却把她逼在了原地。

手无寸铁的她,眼睁睁地看着金杖呼啸而落,要将她的天灵盖击得粉碎。

“王姊,小心!”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声低呼,她被人猛拉了一把,脱离了那力量的笼罩范围。妙风在最后一刹及时掠到,一手将妙水拉开,侧身一转,将她护住,那一击立刻落到了他的背上!

“喀喇”一声,有骨骼碎裂的清晰声响,妙风踉跄了一步,大口的血从嘴里吐出。

然而同时教王眼里妖鬼般的神色也黯淡了下去,在用尽全力的一击后,也终于是油尽灯枯,颓然地倒入玉座。

“雅弥!”薛紫夜脱口惊呼,心胆欲裂向他踉跄奔去。

同时叫出这个名字的,却还有妙水。

妙风的血溅在了她蓝色的衣襟上,楼兰女人全身发出了难以控制的战栗,望着那个用血肉之躯挡住教王必杀一击的同僚,眼里有再也无法掩饰的激动。

“雅弥!雅弥!”她扑到地上,将他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呼唤着他的乳名。

他笑了起来,张了张口,仿佛想回答她。但是血从他咽喉里不断的涌出,将他的声音淹没。妙风凝望着失散多年的亲姐姐,眼神渐渐涣散。

那一刹那,妙水眼里的泪水如雨而落,再也无法控制地抱着失去知觉的人痛哭出来:那是雅弥!那是雅弥!她唯一的弟弟!也只有唯一的亲人,才会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毫不犹豫地作出如此举动,不惜以自己的性命来交换她的性命。

那是她的雅弥啊……

他比五岁那年勇敢了那么多,可她却为了私欲不肯相认,反而想将他格杀于剑下!

“让我看看他!快!”薛紫夜挣扎着爬了过去,用力撑起了身子。

她的手衰弱无力,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打开了那个羊脂玉瓶子,将里面剩下的五颗朱果玉露丹全部倒出——她曾用了五年的时间,练出一炉十二颗稀世灵药,如今还剩下一半。想也不想,她把所有的药丸都喂到了妙风口中,然后将那颗解寒毒的炽天也喂了进去。

她想用金针封住他的穴道,然而手剧烈地颤抖,已然连拿针都无法做到。

“哈……哈……”满面是血的老人笑了起来,踉跄着退入了玉座,靠着喘息,望着委顿在地的三个人,“你们好、你们好!我那样养你教你,到了最后,一个个……都想我死吧?”

仙风道骨的老人满面血污,眼神亮如妖鬼,忽然间疯狂地大笑起来。

那是寂寞而绝望的笑——他的一生铁血而跌宕,从修罗场的一名杀手一路血战,直到君临西域对抗中原武林,那是何等的风光荣耀。

然而到了最后,却依旧得来这样众叛亲离的收梢。

“好!好!好!”他重重拍着玉座的扶手,仰天大笑起来,“那么,如你们所愿!”

手拍落的瞬间,喀喇一声响,仿佛有什么机关被打开了,整个大殿都震了一震!

“不好!”妙水脸色陡然一变,“他要毁了这个乐园!”

话音未落,整幢巍峨的大殿就发出了可怕的咔咔声,梁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斜,巨大的屋架挤压着碎裂开来,轰然落下!

“和我一起死吧!我的孩子们!”教王将手放在机簧上大笑起来,笑到一半声音便嘎然而止。

白发苍苍的头颅垂落下来,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凝固。

“快走!”妙水俯下身,一把将妙风扶起,同时伸出手来拉薛紫夜。

——这个乐园建于昆仑最高处,底下便是万古不化的冰层,然而在建立之初便设下了机关,只要一旦发动,便会在瞬间将整个基座粉碎,让所有一切都四分五裂!

“不用了,”薛紫夜却微笑起来,推开她的手,“我中了七星海棠的毒。”

妙水一惊,凝望了她一眼,眼里不知是什么样的表情。

这个女子……便是雅弥不惜一切也要维护的人么?她改变了那个心如止水没有感情的妙风,将过去的雅弥从他内心里一点点的唤醒。

“你们快走,把……把这个带去,”薛紫夜挣扎着从怀里拿出药囊,递到她手里,“拿里面赤色的药给他服下……立刻请医生来,他的内脏,可能、可能全部……”

妙水默不作声地低下头,拿走了那个药囊,转身扶起妙风。

雪山绝顶上,一场前所未有的覆灭即将到来,冰封的大地在隆隆发抖,大殿剧烈地震动,巨大的屋架和柱子即将坍塌。雪山下的弟子们在惊呼,看着山颠上的乐园摇摇欲坠。

“快走啊!”薛紫夜惊呼起来,用尽全力推着妙水姐弟。

“……”妙水沉默着,转身。

“喀喇”,主粱终于断裂了,重重的砸落下来,直击向地上的女医者。

那一瞬,妙水霍然转身,手腕一转抓住了薛紫夜:“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