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101.师尊,世间的最后一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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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燃没有说话, 良久后,粲然笑了。

    “好一个一榭只住一主。好个一段佳话。”

    他施施然赤着脚趾修匀的双足,踩在冰冷的石面, 脚背青筋隐绰,停在宋秋桐面前。

    然后墨燃抬起一只脚, 用足尖,点起宋秋桐的下巴, 令她仰头看着自己。

    “这些话,你在心里头, 憋了很久了吧?”

    他望着她惊慌失措的脸, 笑眯眯的:“宋皇后, 过去有许多事情,我都还没好好问过你呢,既然你今日对我说了些掏心窝子的体己话, 那我们不如坦白到底,来,我跟你聊聊。”

    “就从最近的事情聊起吧。去踏雪宫那天,我明明是把楚晚宁锁在寝宫里的, 你告诉我,他怎么会出现在昆仑山?是谁给他解的禁,让他来找的我?”

    宋秋桐身子猛然一颤,说:“我不知道!”

    她太急着辩解, 甚至忘了说妾身, 而是用了“我”。

    墨燃便笑了, 他说:“好,这件你不知道,那我就问你下一件。那年我敕封你为后,让你协理死生之巅,后来我有事前往阴山,走的时候,楚晚宁因为不听话,正被我关押在水牢之中反省……”

    他提起这件事情,宋秋桐的脸色禁不住青白起来,嘴唇也忍不住打起了哆嗦。

    “你借由探查监牢,去看望他。却被他一通鄙薄……”

    “是,是。”宋秋桐忙着道,“可是陛下……阿燃,这件事我当年都跟你说过,楚宗师他让我滚出天牢,且言语间多有侮辱,他不但骂我,还连着陛下一起责骂,我当时是气不过……我……”

    “本座知道。”墨燃微微笑了,“你当时气不过,但楚晚宁乃是重罪之人,未经本座允许,又不能妄加惩戒。于是你便小施责罚,命人生生拔去了他的十枚指甲,并在他每个指尖,都钉了荆棘刺。”

    宋秋桐满眼惊惶,争辩道:“陛下您当时回来,是夸我做的好的!”

    墨燃微笑:“哦……是吗?”

    “您……您说言语不干不净之人,就当如此对待,您那时候还跟妾身说,说罚的轻了些,若是他下回再出言不逊,大可……大可断了他的十指……”她越说声音越轻,最后望着墨燃瘆人的笑颜,颓然软倒在了地上,眼中噙着泪花,“阿燃……”

    墨燃轻轻叹了口气,他笑道:“秋桐,日子过去太久了,本座当年说了些什么,没说些什么,都已忘了。”

    “……”女人明明从方才就已猜到了墨燃的心思,但听到这句话时,身子依然剧烈地抖了一下。

    “本座这几天总是做梦,梦到那天,本座自阴山回来,进了水牢里,看到他双手溃烂,尽是血污……”墨燃慢吞吞说着,到最后,声音蓦地拧紧,眼中亮着寒光,“本座,并不高兴。”

    宋秋桐无措道:“陛下,陛下……不,阿燃……你听我说……你冷静一些听我说……”

    “本座并不高兴。”

    墨燃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面无表情地垂下脸,冷淡地看着在地上蜷成一团的女人。

    “你哄哄我,好不好?”

    他霜雪般的神色,配上这样骄矜的央求,纵使宋秋桐伴君伴虎这么多年,也不禁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连头皮都是麻的。她嗅到狂风骤雨的气息,抬起深褐色的眸子,做小伏低地仰视着他,她爬过去,伏在墨燃的脚踝边。

    “好,阿燃说什么都好,阿燃想要我做什么才会开心?我一定好好地……好好地……”

    墨燃俯身,掐住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脸。

    他笑了,很是可爱天真。

    就好像他第一次在儒风门瞧见她的时候,甜丝丝地露出两池深酒窝,拉着她的衣袖央道:“小师妹,你叫什么名字?……哎呀,你不要怕,我不伤你,你跟我说说话,好吗?”

    不寒而栗。

    时隔多年,他几乎是用了同样的神情,同样的语调,说的却是另一番话。

    他甜蜜而温柔地说:“秋桐,本座知道你是真心的,为了哄本座高兴,什么都愿意做……”

    他的指尖摩挲过她柔软的唇瓣。

    她整张脸上,与师明净极像的地方。

    墨燃睫毛轻颤,不动声色地望着那两瓣花朵般的嘴唇,终于还是说:“那你,就去黄泉路上,先等一等本座。”

    “!”

    他无不和缓地问:“好吗?”

    宋秋桐的眼泪刹那溢出眼眶,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恐惧。她早知道墨燃现在提起当年她凌虐楚晚宁的事情,自己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她最多也只能想到杖刑,想到贬黜,她用尽了她全部的勇气,都想不到墨燃居然会……

    他竟然会!他竟然忍心!

    他……他……

    疯子。

    疯了……疯了……

    墨燃仰头低沉地笑了起来,他笑得越来越放肆,越来越嚣张,他笑着一脚踢开寝宫的门扉,笑着大步走到殿外。

    他屐履风流,踩碎万千人的性命,如今轮到她。

    疯了……疯了!!

    墨微雨疯了!

    宋秋桐跪跌在冰冷的金砖寒石上,寝宫内欢好燕尔的激情尚未散去,地狱的火光已经烧了起来,她张着嘴,仰着头,挣扎着去张看殿外洒进的天光。

    破晓来临,天光是血红色的。

    染得她满眼红丝。

    她听到墨燃遥遥喝了一声,随意地就像吩咐今日晚膳该用什么一样。

    “来人,把皇后拖出去。”

    “陛下——!”外面是随扈宫人们惊慌失措的反应,“陛下,这……”

    “丢到鼎炉里,油煎活烹了吧。”

    宋秋桐忽然便什么都听不到了,整个人犹如沉入大海汪洋,什么都听不到了。

    “活烹了,活烹了热闹,活烹了痛快,哈哈……哈哈哈……”

    他越走越远,唯有笑声和喝声像是兀鹰,盘绕在死生之巅,弥久不散。

    朝阳将他的影子拖曳得很长,孤零零的一道痕迹,洇在地上,他缓缓地走着,慢慢地走着。

    一开始好像身边站着两个少年裘马的虚影,还有一个高大挺拔的白衣男人。

    后来,那两个虚影不见了,只剩下那一袭白衣陪着他。

    再往后走,那个白衣男人也消失在了金色的晨曦里。

    旭日是纯澈圣洁的,带走了同样纯澈圣洁的人,只留他一个人在地狱,在血海里,在魑魅魍魉中沉沦。

    只剩他一个人,他越走越寂寞,越走越清冷。

    走到最后,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越走越疯魔。

    墨燃记得,自己自尽前的最后一年,有时候对着铜镜看,他都会认不出那里面映照的是怎样一个怪物。

    他甚至记得自己将死前的那个晚上,他倚坐在红莲水榭的竹亭里,旁边只陪着一个老奴。

    他就问那个老奴,懒洋洋地开口:“刘公,你跟本座说说,本座原本是个怎样的人?”

    还没等对方答话,他就望着池水里的倒影,自顾自道。

    “本座年少时,似乎是不曾束过这样的发辫的,这样旒珠冕,更是碰也没有碰过,你说对不对?”

    刘公就叹着气回答:“陛下说的不错,这旒冕和发辫,都是您登基之后,宋娘娘给您思索的。”

    “哦,你说宋秋桐啊。”墨燃嗤笑,仰头喝了口梨花白,“原来我当初竟还听过她的指使吗?”

    或许是时日无多了,不怕简在帝心,稍不如意就要了自己的项上人头,那垂垂老者说的也尽是实话。

    刘公垂眸笼袖道:“是,陛下初登帝位时,宋娘娘极受恩宠,有一段时光里,娘娘说什么,陛下就照着做什么,这些……陛下都忘了么?”

    “忘?”墨燃笑道,“没有忘,怎么会忘呢……”

    自己娶了宋秋桐之后,不知是谁走露了风声,告诉她陛下之所以偏宠于她,只因为她的容貌与故去的师明净有五分相似。

    她是个机灵人,便无时无刻不在打探师昧的行为举止,在夫妻生活间若有若无地透出来,似是故人归。

    怎么会忘呢。

    墨燃恻侧笑着,忽然摘下了髻上旒冕,看也不看,丢入池水之中,惊起一片锦鲤踊跃,照的湖中的人影越发歪扭狰狞。

    他在这片狰狞里,拆了发辫,披散下如墨的头发,斜侧在湖边,任由粼粼水光将他脸庞映得阴晴不定。

    “好啦,发冠丢了,发髻也散了,老刘,你再帮我想想,还差些什么,本座才能回到登基前的模样?”

    “这……”

    “是发带吧?”墨燃看着倒影,说道,“死生之巅弟子最普通的那种蓝色发带。宫里还有吗?”

    “有的,陛下登基第一年,脱下死生之巅的弟子服时,曾交代老奴放好。若是陛下想要,老奴就帮您去拿过来。”

    “好极了,你去吧,除了发带,其他的也一并取来。”

    刘公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一叠陈旧的衣物,墨燃便坐起身,指尖触上棉麻的质感,忽悠悠的往事翻上来,像是枯叶一般落在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上。他一时兴起,随意拎起一件外袍,想要披在身上。

    可是少年时的衣衫,已经太小了,任凭他怎样摆弄,都再也穿不回身上。

    陡然暴怒。

    “为何穿不上!为何回不去!!”

    他犹如困兽在笼中兜着圈子,脸上神色疯狂,眼中精光骇人。

    “这是本座的衣衫!这是本座的衣衫吗??!!你可曾错拿!若是本座的衣衫,为何会穿不上!!!为何会穿不上——!!”

    老奴已见惯了主人疯魔的模样。

    曾经也觉得墨燃这样很可怕,但是今日却没来由的,觉得这个男人很可怜。

    他哪里是在找衣服,分明是在找那个再也回不来的自己。

    “陛下。”老人幽幽叹息着,“放下吧,您已不再是昨日少年人了。”

    “……”墨燃原本正在发着滔天的怒火,闻言恶狠狠地回头,盯着老人枯木般的脸庞,却像被噎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眼尾发红,不住喘着气,很久后才说,“不再是……?”

    “不再是。”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那个三十二岁的男人脸上,便第一次浮现一种孩提时才会有的茫然无措,他闭上眼睛,喉结攒动,垂头立在旁边的老奴原以为他睁开眼时会暴戾地露出臼齿獠牙,撕碎眼前的一切。

    可是墨燃再睁开眸子时,眼眶却有些湿润了。

    或许是这样的湿润,淬灭了他心头的烈火。

    墨燃开口,嗓音是沙哑疲惫的:“好……好……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他无限倦怠地放下了衣袍,在石桌边坐下,把脸埋进掌心。

    过了很久,他才说:“那就绑个发带吧。”

    “……陛下……你这又是何必……”

    “本座命已该绝,死的时候,不想太孤独。”墨燃说这句话的时候,依然没有放下手掌,没人瞧得见他脸上的神情,“想换身行头,觉得还有故人陪着。”

    刘公叹息道:“那是假的。”

    “假的也好。”

    墨燃说道。

    “假的,也比没有要好。”

    长发束起,一绕再绕,然后他从那堆旧衣物里,捏起一枚边缘褪色的发扣,他想如少年时般扣在发侧,可是看着水中的倒影,他手上的动作却又停下来了。

    是左边,还是右边?

    太久没有用这枚发扣了,记忆变得那样模糊,墨燃闭了闭眼,他说:“老刘,你知道我当年的头发,是怎么梳的么?”

    “回陛下,老奴是您登基之后第二年,才来宫里头侍奉的,老奴不知。”

    墨燃说:“可我想不起来了,我想有个人告诉我。”

    “……”

    “你说,哪里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告诉我。”墨燃喃喃,“谁可以告诉我,我当初……是什么模样。”

    老刘长叹了口气,却说不出任何人的名字来,墨燃其实心里也知道这个老人是没有答案可以给他的,他就疑惑地拿着那枚黑色的发扣,左边,右边,最终扣在了左边。

    “好像是这样。”墨燃说,“我去问问他。”

    他就走到了水榭深处,来到了红莲池边,楚晚宁的尸骸躺在那里,和睡着了也没有什么区别。

    墨燃席地而坐,他托着腮,说:“师尊。”

    风送荷香,他看着满池酡红沉醉里,那个闭目阖眸的男人,忽然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于楚晚宁,他似乎总有一腔很饱满的情感,但那情感太杂糅了,里头酸甜苦辣那么多,他尝不出来自己对这个人是恨多一点,还是别的感情多了一点,他实在不知道该待这个人怎么样。

    他曾经告诉自己,留楚晚宁在身边,只是为了发泄仇恨,为了餍足私欲,可是后来楚晚宁死了,自己却留下了这具不可能再与之缠绵悱恻的尸身,坟冢都已立好,却不舍得埋葬。

    其实留着这冰冷的、不会动、不会说话的尸体,又有什么用呢?

    他大约自己也不清楚。

    经历的太多,最初那一点点干净的东西,已经彻底被淹没了。

    楚晚宁活着的时候,他两人极少有心平气和待在一起的日子。

    如今楚晚宁死了,死人与活人之间,倒生出些残忍的温和来,墨燃常来看望他,拎着一壶梨花白,只是看着,话也不多。

    此刻,义军围山,他知自己寿祚将尽,而楚晚宁的尸身,是物是人非的死生之巅,唯一长伴他左右的旧人。

    墨燃忽然很想跟这具冰冷的尸身好好聊聊天,反正楚晚宁已是尸首一具,反抗不了,责骂不了,不管自己说什么,他都得乖乖地听着。

    可是他动了动嘴皮,喉头哽咽。

    到了最后,也只说出一句。

    “师尊,你理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