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300.【死生之巅】君心如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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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霆电光从敞开的殿门照进来, 将师昧的脸庞切割得明暗不定。

    刺目的光影里, 只有那双眼睛是黑沉沉的。

    仿佛祝融天火都不能再将它们点亮。

    楚晚宁神情微变, 但他没有开口去问。师昧此时任何的话都难测居心,但即使这样,他手中的光焰仍是不由自主地一暗。

    这一暗, 就被师昧捕捉到了。

    他犹如在漩涡中抓住浮草,对楚晚宁道:“师尊, 你不会真的以为,墨燃已经死彻底了吧?”

    “你真的以为……”师昧微微喘息着, “踏仙君只是一具空骨架子?”

    顿了顿,继续道:“……师尊, 你不如好好想一想。这世上哪有一具尸体能够这样具体地思考, 这样固执地行动……谁做的到?什么做得到?珍珑棋局都达不到这个地步。”

    “……”

    “你知道吗。”师昧盯着楚晚宁的眼睛,缓缓吐出埋藏着的秘密,“踏仙君的体内, 尚有一片识魂未散。”

    “!!”

    在这句话之前,楚晚宁的眼底一直是空寂的,似是走尸。而这句话之后, 师昧清晰地看到那双凤眸里起了波澜, 他于是松了口气,但仍不敢轻慢。

    “师尊也知道我灵核薄弱, 自己施展不了什么太厉害的法术。所以珍珑棋局, 我是无法掌控的。不过, 药宗有药宗的办法。”

    师昧说这句话的时候, 眼前仿佛掠过当年踏仙君服毒自杀后的尸首。在通天塔的坟墓里安静地躺着……

    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脑中一片空白。他的利刃,他的百战神兵,怎么会死?

    墨燃的良知早该被八苦长恨花吞噬殆尽了!还有什么能折磨他内心,让他自戕而亡?

    “前世十大门派围攻死生之巅,瞧见墨燃的尸首后,那些人本来是要将他五马分尸的。”师昧道,“但我在人群中,以药宗之师的身份苦劝。最终得以将那身体保留下来。”

    他每说一句话,都紧盯着楚晚宁的神情变幻。

    “我不能失去他的力量。所以我想方设法将他做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的活死人。虽然他的能力会不及生前,但至少也能暂时凑合着用……可你知道,大概是因为临死前他还在怀念着某个人,所以他内心深处有一丝执念太强,我怎么清空他的灵魂都清不干净。”

    师昧慢慢地逼近:“无论我用怎样的法子逼魂,那缕魂魄都散不掉。那缕……”他字句清晰,“支撑着神智模糊的他,走向通天塔的魂魄。”

    “——执念于你的魂魄。”

    脚步停下来,师昧立在大殿中央。

    他这个时候已经能看清对方铁青的脸色,紧抿的嘴唇,还有手背上暴突的经络。

    他看到了楚晚宁的痛楚与犹豫,他那口气便彻底松下来,慢慢地,重新变得镇定自若:“那缕魂魄并没有辗转重生,依然在踏仙君的尸体里阴魂不散,所以他复活后对你极其固执,至于墨宗师……你也应该感觉的到,他刚重生的时候对你没有那么上心。他对你的情意是后面再次产生的。”

    师昧一边说着这些尘封的真相,一边紧盯着楚晚宁的神情变幻。

    “踏仙君身体里有他前世对你最固执的爱意。”

    他注意到楚晚宁的手指尖在微微地颤抖,于是他舔了舔唇,滑蛇般又往前一步,嗓音惑人心魄。

    “师尊,你看,现在我无非也就需要最后三十个人而已。用三十个人,就可以换墨燃的命。你愿不愿意?”

    外头风呼呼地吹着,群魔乱舞之相。

    他等着楚晚宁的回答,他想,这是桩多好的买卖。

    眼前这个男人看似冰冷出尘,但其实两辈子都毁在了情深二字上。

    他笃信他会答应。

    等了一会儿,楚晚宁垂下眼眸,没有人能看清楚他究竟是怎样的表情:“……你说他身体里,还有一缕魂魄。”

    “嗯。”

    “献出最后三十个人,让他为你们铺完回家的路。你就打算放过他?”

    “是这样。”

    “……”楚晚宁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喃喃道,“所以我见到他之后,他说的那些话,许多都出自于他的真心。”

    有了软肋的人是很好说服的,哪怕是北斗仙尊也一样。

    师昧几乎是胜券在握,他愈发放松了,他说:“是,都是他的真心。他虽不是最初的那个完整的墨燃,但至少还有灵魂在,至少他还存有自己的意识。”

    “师尊,听我一次吧。”他温柔劝道,“不要动手。你、我,还有他,我们三个人都会好过很多。”

    楚晚宁依旧没有抬头,他叹了口气:“……师明净。”

    “嗯?”

    “你还记得你拜入师门时,拜师贴上最后写着的心愿是什么吗?”

    被这样没头没脑冷不防地问了句,师昧有些茫然,但他想了想,还是回答道:“望蒙垂怜,得有家归。”

    他说完之后又有些不祥的感知,补道:“不过,我那时候是真的想把师尊当家人看待,我不是在说美人席返乡一事……”

    楚晚宁并不置否,又问:“那你知道当年墨燃拜师时,他的心愿是什么吗?”

    “……是什么。”

    楚晚宁终于抬起眼睛,他望着师昧,目光逐渐变得很凉薄,凉薄里甚至比一开始深得多的沉寂。

    “他说,想要有一把像天问一样的神武。这样的话,就可以救更多的性命。”

    这个男人平平淡淡,如话家常般的说完恋人昔日的心愿。紧接着在师昧还未反应过来时,就见得大殿内金光暴起,悍强灵力犹如巨浪破空,斥得旁人无法近身半步!

    师昧猛地回神,厉声喝道:

    “楚晚宁!!!!!”

    扭曲尖利的嘶喊,裂穿屋瓦飞甍。

    “楚晚宁!你疯了?!!你疯了!!!”

    师昧绝望又狂怒,他在这刺得人无法睁眼的强光中竭力朝着中心的那个白衣男子逼去,旁边木烟离在帮他,在搀扶他,在劝他。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裂、尸。收、棺!”

    “不要——!停手!!!你给我停手!!”听到金风狂流中楚晚宁的嗓音,师昧愈发疯狂,目眦决裂,他暴喝怒喝哽咽叱骂无所不用其极。

    但是,金光起了又灭,方才灼眼的辉煌刺在瞳孔里,晃着斑驳光点。一切都结束了。

    大风止了。

    死寂。

    面色尸白的楚晚宁立着,形容枯槁的师明净跪着。

    灵力渐渐缓熄。

    过了一会儿,他们都听到远处后山方向,传来轰隆沉闷的地动之声——那,应当就是踏仙帝君的尸骸被裂成粉末的响动。

    师昧盯着楚晚宁,诸多激烈的情绪在脸上厮杀征战后只剩了空茫,他的仇恨和惊怒都皲裂了,裂缝里,露出一丝怖惧。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怖惧什么。怖惧能亲手杀掉墨燃的楚晚宁?怖惧未来的路途?怖惧……怖惧什么。

    好像已是末日了。

    师昧终于喃喃着开口:“……死了?……他……死了?”

    “楚晚宁,你杀了他……他曾经在红莲水榭拦在你面前,求我对他动手吧,不要对你……但你竟狠心杀了他……你竟狠心……”

    怖惧到最后又成了狂笑,尽管他并没有任何想笑的意思,但他就是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木烟离在身边哭了,不住地劝他:“阿楠……够了……够了……”

    师昧只是长笑,笑着笑着,眼泪淌落两行,金色的,落在地上。

    “他死了。踏仙君死了……很好,结束了。楚晚宁,你输得起,你绝情,你玩得起。”

    楚晚宁站在原处,没有任何的表情。

    他像是一具尸体,他就是一具尸体。

    “师尊,是我小看了你。”

    师昧的嗓音颤抖着。

    “你比我想象的要狠的多。”

    楚晚宁一动不动,如同失去了最后的热。

    他曾以为墨燃已经离开了人世,但前一刻他又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缕魂魄与一具身躯同在,还有一个支离破碎的墨微雨。

    可他把这个碎片也捏成了灰。

    是,他是绝情,他无可辩驳。

    那个少年,那个青年,那个男人,那个会笑会恼,或完整或残破的爱人。那个世上唯一不惧他,尊重他,包容他的爱人,那个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替他挡住灾劫的爱人。

    那个代替他,被八苦长恨花吞噬的人,代替他,成了残暴之君黑暗之主的人。

    在十六岁未满的那年,就付出了仅有的一切,保护了他的傻瓜。

    再也回不来了。

    “下雨的时候想救更多的蚯蚓呀。”

    “师尊,梨花白,请你喝。”

    “我给你的拜师礼很丑……很丑很丑很丑。”

    晚宁。我想你了。

    他曾笑吟吟地学着写,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要报恩,不要记仇。”

    可是尸山血海里,他浮沉了两辈子。

    不要记仇……不要记仇……

    “我也没什么野心,学好了法术,等遇到事情,能多救点人就好啦……”

    那是墨燃年少清醒时,认认真真对楚晚宁说过的心愿。

    他那时候曾无比殷切地希望,要是更多的人活着就好了。

    他在堕为踏仙君之前,曾是那样努力而执着地热爱着每一个美好的生命,甚至愿意付出灵魂去感恩、去保护善待过自己的每一个人。

    “虽然我很笨,但我会尽力学的,尽力了,师尊就不会怪我蠢了吧,哈哈。”

    记忆里那个少年挠头笑着,就这样与楚晚宁示软,那时候他灿烂的酒窝里仿佛载满了梨花白,一生从此醉。

    楚晚宁闭上眼睛。

    手,终于颤抖起来。

    模糊与晕眩中,仿佛有一阵清风拂面,亲吻着他湿润的眼睫。他好像听到踏仙君的声嗓,难得的低缓又温柔,那声音抚过耳廓,在他鬓边轻叹:

    名声,心愿,鲜血,骨肉,心脏,灵魂,尸首,残灰。

    对不起,我有的只有那么多,都献祭了。

    我尽力了。

    晚宁,你自己要好好地……

    他蓦地睁眼抬头,凤目里已是氤氲一片,在这虚渺之中,他好像真的看见了踏仙君的那缕魂灵浮在眼前,眉目温柔英俊,笑容既是快乐又是哀愁。

    “墨……燃……”

    那本该如寒梅般纯澈的魂魄散发着莹莹辉光,他俯身拥住他,亲吻他,从他伸出的手掌里漏过,最后在他的怀里昙花般四散。

    “不好了!!”

    蓦地有天音阁冲进来,火烧眉毛地仓皇喊道,“不好了!!”

    木烟离是这屋里唯一还算冷静的,她含泪回头,厉声道:“知道踏仙君那边出事了,别——”

    “什么?”那弟子一愣,随即不明所以地跺脚道,“不是踏仙君!是山脚下啊!上下修界的所有门派,一起攻上来了!!”

301.【死生之巅】往事再重叠
    暴雨中一支刚刚纠集好的义军立在山前, 各个门派的修士都有。

    时空生死门初开,一切尚是未知, 前方龙潭虎穴危机四伏,因此这支初建的盟军内部人心不稳, 各自都有各自的算盘, 几乎没有人愿意身先士卒。他们都担心蛰伏在死生之巅的珍珑棋子,担心会重新对上蛟山曾遇到过的虎狼之师。

    他们望向远处,心中惴惴——在那雨幕朦胧的巫山殿内,会不会有一个恶魔阖目正端坐着, 等着群雄投鼠忌器, 好将所有人撕咬成渣?

    有人高举着由法咒点燃的火把, 仰头看那巍峨山巅,喃喃感慨:“真想不到……天音阁竟会做出这种事情来……我到此刻仍觉得和做梦一样。”

    “别再感叹了。”碧潭庄的甄琮明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 “有这功夫啰嗦,不如想想该怎么攻上山去, 赶紧结束这场噩梦。”

    另有人脸色阴郁道:“恐怕没这么简单。木烟离是神血之身,华碧楠是一代药宗,还有那个踏仙帝君……就是那个墨燃, 那厮法力高深,为人阴毒,我们还是谨慎为上, 万不可掉以轻心。”

    这位修士的话语赢得了许多人的赞同。

    ——如果前世的薛蒙站在这里, 那么他一定会觉得人生兜兜转转, 总会回到起点。

    眼前的种种, 和曾经十大门派围攻死生之巅、踏仙君自尽身亡的那一夜是如此相似。

    可惜此刻在人群中的并不是前世的薛蒙,而是那个刚刚失去了父母的青年。

    他眉目虽俊,面容却很憔悴,为了戴孝,他没有穿死生之巅的银蓝亮甲。他只穿着一件素净蓝衣,马尾用一根白发带绾好。

    薛蒙开口道:“闲话都别说了,再闹下去局势更加挽回不了。什么为人阴毒谨慎为上……若是怕事,你就留在这里。不必上去。”

    一切都在重蹈前世的覆辙,和当年一样,薛蒙这么一说,周围一圈人就炸开了。

    他再一次成了众矢之的——

    “薛公子你这话说的可真是过分了,什么叫怕事?”那个江东堂的女修柳叶眉竖得极高,“你倒是不怕事,前些日子顾头不顾腚地跑去了巫山殿行刺踏仙君。结果呢?”

    “……”

    “结果还不是你败北,还拖累梅师兄与你收拾残局!”

    “你——”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堪堪挡住了薛蒙的去路,手腕上银铃叮当。

    薛蒙怒道:“不用你多管闲事!”

    梅含雪则和颜悦色地:“恩人之子的事,怎么能叫闲事呢?”他说着,转过头对那不分场合涨红了脸的女修笑了笑。

    “再说,这么好看的姑娘,说的话却不中听,当然要指点出来,好让姑娘知错就改。”他彬彬有礼道,“帮薛蒙是朋友相帮,并非是收拾残局。天地在上,我心昭昭,还请姑娘莫要冤枉了在下。”

    江湖上谁不知道梅师兄的魅力,那女修霎时就说不出话了,一张脸涨得犹如猪肝。

    见她这幅模样,这女修的道侣顿时觉得自己头顶有些发绿,于是站出来嘲讽道:“有意思,薛公子自己骁勇无敌,我们都只会畏首畏尾嘛,那要不还是您先上山探个路?反正死生之巅您是最熟悉的,听说上头的那位踏仙帝君还是您堂兄墨微雨的前世,再怎么也不会要了您的性命,这样多稳当。”

    提到踏仙帝君,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些尴尬的神色。

    当初墨宗师告诉过他们真相,那个时候他们当人家在打鬼主意,满口荒谬之词。但现在,事情一一浮出水面,一切都如墨燃当初说的那样,许多人就都有些良心不安了。

    可惜,并非所有人都是这个态度,一位上了年纪的修士捻须轻咳,开口道:“其实,我觉得那位踏仙帝君的身份还有待核验。”

    薛蒙冷冷看了他一眼:“核验什么?”

    那老头道:“我的意思是,那个踏仙君长得虽然和墨燃一模一样,但也不一定就真的像墨燃之前说的,是他的前世吧。毕竟□□啊,珍珑棋子啊,什么都有可能。”

    “是啊,我仍然觉得孤月夜杀人的就是墨燃本人,什么前世不前世的,都是理由,是借口!”

    哪怕到了这一步田地了,人群里依然有些人坚信当初是墨宗师在说谎,他们没有冤枉他。

    毕竟他们之中,有人曾经在天音阁的时候慷慨陈词,欺辱过他。有人曾在公审的那三日向他丢过石块菜叶,讥笑过他。而承认墨宗师说的是实话,就等于承认自己受到蒙蔽污蔑了好人,这对某些人而言,实在太丢脸了。

    认错有时比犯错需要更多的勇气,而懦夫们显然缺乏这种勇气。他们为了坚持自己没有失误,便坚定绝不可以让墨燃沉冤昭雪。哪怕他受了再多委屈、再多侮辱,背了再多罪名,两生都不得安宁。这宗罪,他们还是想让他背下去。

    对于这些“君子”而言,别人的清白比起自己的脸面,那就是一文不值的东西。

    梅含雪听到这里,笑吟吟地夸赞道:“孙道长,您可真是傲骨铮铮,不可摧折。”

    那老头一愣,琢磨了半天发觉梅含雪是在笑话他,不由大怒,冲上去就想与他动手,却被一位老和尚拦了下来。

    玄镜大师劝道:“好了,二位施主都别吵了,先听老衲一言。踏仙君到底是个什么身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上山之后我们该如何应对,怎样分派兵力。”

    他转过头,和声和气地问薛蒙:“薛公子,你是与那个踏仙君交过手的人,依你之见,此人武力如何?”

    薛蒙咬牙半晌,捏拳道:“集在座所有掌门之力,未必能赢。”

    “呵!”那位孙道长挑起白眉,“好一位天之骄子,可真会长他人力气,灭自己威风!”

    玄镜大师则有些吃惊:“这么说,此人实力应胜过楚宗师不少,难怪楚宗师会被他掳去……”

    “掳去?楚晚宁和墨燃的那些肮脏破事现在谁还不知道。我看根本就不是掳去,踏仙君也不是什么前世,这整件事就是墨燃在幕后操纵的,楚晚宁和他也是一伙儿的!不信咱们上山走着瞧!”

    薛蒙脸色骤白,换作以前他一定已经怒喝着扑过去打烂这个老匹夫的嘴,但不久前他才刚刚得知师尊和墨燃之间的事情真相,他自己都恶心到了极致,竟是僵立原处,神色倾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正狼狈难堪之际,一个淡青色的高大身影轻描淡写地遮在了他面前。

    姜曦冷冷道:“孙道长如此大胆妄断,若是上山之后,事情并非你所说的那样,那你这根妖言惑众的舌头,我看也不必留了。”

    老道面部肌肉一抽,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咕哝半天,面对姜曦还是没种啐出来,闭嘴了。

    姜曦侧眸看了薛蒙一眼,没再多说,而是低头思忖一番,与其他人道:“事不宜迟,我们先安排上山之后各自针对的决战对象,而后立即行动。”他的视线转向其他的掌门与长老,算是一种确认,“除去珍珑棋子不算,已知会在死生之巅的人有哪些?”

    周围就陆续有人答道:“肯定会遇到木烟离。”

    姜曦问:“有和她交手过的人吗?”

    一个女修举了手:“内乱时我和她对过几招。”

    姜曦又问:“身法如何?”

    女修想了想道:“派出三位长老应该就足够拖住她了。”

    “好,哪三位长老愿意在交战开始后锁定木烟离?”

    死生之巅的那些人早已视木烟离为眼中钉,此时立刻出来了三名长老,璇玑贪狼禄存。这三人是同门,功夫都极好,疗愈攻伐辅助各有擅长,姜曦不假思索地就应允了。

    姜曦又问:“还有呢?”

    “还有天音阁的一批近侍,这批人数算不好。但至少有六七百,实力也难以估量。”

    姜曦沉思道:“与天音阁武斗方式最接近的是无悲寺……”他抬眼看向玄镜大师:“大师可愿让贵寺弟子在战时盯准那些天音阁近侍?”

    “这……”玄镜大师暗自盘恒了一下利弊。

    弊端很明显,天音阁那些弟子人数和实力都是未知,弱是最好,但强的话,恐怕会让无悲寺元气大伤。但利也很诱人,因为至少他们不需要去面对最可怕的踏仙帝君了。

    他于是点了点头:“老衲自当为天下分忧。”

    “剩下来是华碧楠……”姜曦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睛,“这个不用说。孤月夜虽不能说熟知他的一招一式,但至少师出同源。大战之时,请我门下诸位长老盯住此人,不必手软心慈。”

    这些都陆续安排下去了,剩下的就只有珍珑棋子与踏仙君。

    姜曦的眼睛扫过众人,但除了一些修士慨然请愿之外,更多的却在此刻都仿佛突然罹患了颈椎病,一个个头脑低垂,还有些干脆伸手摸着脖子,好像脖子很痛似的。

    “宫主?”

    明月楼点头:“踏雪宫理应出力。”

    姜曦又问上清阁的阁主,那位道长也颔首道:“责无旁贷。”

    不过除此之外,其他门派不是怕事,就是确实不适合战斗,那些当家的或多或少都有些犹豫。甚至还有人咕哝道:“那个踏仙君既然可以撕破时空生死门,单凭这么些掌门的力量肯定不够。”

    “是啊,这不是敢死斥候么……”

    有人则叹口气:“要是儒风门还在就好了,七十二的城池的修士,那么多城主,唉……可惜了。”

    “咦?”忽然一个江东堂修士提高嗓门,“那个叶忘昔呢?她不是很能打吗?实力恐怕堪比十个南宫柳,绝对是掌门级的战力。她人呢?”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姜曦的脸都黑了。他阴云密布道:“我们出发之前安顿了一批避难百姓在孤月夜。当时说要留一个修士镇守、以防棋子大军压境——无人自动请缨。最后是她留下来了。”

    那修士“啊”了一声,面露尴尬。

    姜曦阴郁道:“诸君都是真豪杰。怎么处处需要一个小丫头?”

    “……”

    又等一会儿,人群中还是没几个愿意身先士卒的。江东堂的那位年轻漂亮的新掌门甚至还支吾道:“我看要还是要好好想想,毕竟这不是闹着玩的。再稍等片刻吧?”

    一听“等”这个字,薛蒙顿时气得嘴唇发青,他竭力压抑着自己,问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多等一会儿又能多稳当?”

    “可是也不能贸然上山送死啊。”

    “成败在此一举,薛少主慎重。”

    玄镜大师也劝道:“薛公子,小心驶得万年船。如今天翻地覆,生死门现世,谁都不知道前方会有怎样的变数。眼下整个修真界的翘楚眼下都云集于此了。要是真的一竿子全都落水里,又有谁能负责?”

    “是啊,要是害死了掌门仙君们,我们该怎么办啊……”

    薛蒙一直在忍,此时却再也忍不住了,他蓦地抬头,目光血红:“你们掌门还没死,就已经在想该怎么办了,那死生之巅呢?!”

    “……”

    提到死生之巅,大家不由地想到掌门夫妇因被冤枉而双双殒命,不少人都眼神闪躲起来,更有人倍感内疚,低头不语。

    “死生之巅早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薛蒙嗓音微哑,“我没有了堂哥,没有了师兄,没有娘亲,没有了爹,现在连师尊都……”

    薛蒙睫毛微颤,喉结攒动,似乎在极尽全力地吞咽自己的痛苦。可是那痛苦太深了,他最终还是承受不了,他闭了闭眼睛又睁开:“诸君怕死,因仍有寄托。我没有,所以我不怕死。”

    梅含雪在旁蹙眉低声阻止道:“薛蒙!”

    但他怎么会听呢。

    这世上谁都不再能拦住他。

    薛蒙道:“你们不去,我自己去。”

    “少主!”死生之巅的弟子纷纷上前欲劝,但薛蒙去意已决,杀心已表。他转过身,把所有人都丢在后面,一直隐忍的怒意与委屈,都成了腮边泪水,在无人瞧见的地方滚滚淌落。

    姜曦立在暴雨中,望着他的背影:“你……”

    听到他的声音,薛蒙走的更快了,他的龙城已经碎了,他甚至没有一柄像样的剑。但他依旧头也不回地走向巍峨蹉跎的死生之巅。

    “薛蒙!”

    几经犹豫,一声沙哑的喊终于自姜曦喉间艰难破土。

    姜曦走上去,手还未碰到薛蒙的肩膀,就见得青年猛地转身,一双雀鸟般圆滚的眼睛里闪着焰光疾电,他怒喝道:“滚边去!别碰我!”说完用力甩开姜曦的钳制,不再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转身离开。

    阶上苔生,山间竹曳。

    薛蒙在暴雨中喘息疾奔,眼前是梦一般湿润的世界。

    这一处,王夫人曾月下荷锄,看一朵牡丹绽放。那一处,薛正雍曾威风堂堂,一役归来,立马横枪。薛蒙走过白石门,看到师昧在低头沉吟,跑过英雄柱,瞧见墨燃在望着月亮,他在风雨里瞧见熙熙攘攘的弟子们下课归来,桥上廊间笑语如昨。

    他逃命般地加快步子往前奔着,犹如猛虎投林。然后他的余光瞥见一颗老桃树,他看到年少的自己在树下三跪九叩,笑吟吟地抬起头,对面前白衣招展的楚晚宁说:

    “弟子薛蒙,拜过师尊。”

    蓦地闭上眼睛。

    死生之巅承载的往事太多了,件件焚他五内。这里曾经有多灿烂的火,如今就有多凄然的灰。

    薛蒙一路行去,风雨婆娑,故人蹉跎。

    “别跟着我……别让我再看到这些了……”

    他喃喃着,穿梭在那些阴魂不散的影子里,从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弃甲而逃。当他立在山巅时,他已浑身湿透,浸满雨水。就像一只羽翼都已凋敝的凰儿,瑟瑟微颤。

    冷。

    骨头都冻成了冰。

    他眯着浓深睫毛,望着远处宫殿森然,烛光晦暗。这就是前世的死生之巅,上次来行刺时,都未曾仔细瞧……

    忽然,他瞥见离得较近的通天塔前,立着三座坟。

    这是他从未在自家门派见过的东西。他忍不住走去端详,那三座坟,一座凿着“油爆皇后”,一座被推平了,石碑倒在一边。

    最后一座很老很旧。

    那座坟前模糊有个虚影,孑然而立。

    那人衣袍血迹斑驳,宽袖及地,正立在冢前,抬手摩挲着墓碑上的字迹。

    薛蒙猛地一惊,脑颅仿佛被羽箭穿刺,浑身的血液都在此刻涌上头,他厉喝:“墨燃!”欲拔龙城劈斩过去,但腰间是空的。

    然后他才想起,龙城,已经碎了。碎在了与踏仙帝君的上一次交锋中。

    那个侧背对着他的男人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是慢慢地在墓碑前俯下身来,仿佛一场极度疲惫的旅途终于走到了终点,薛蒙看到他把额头抵上冰冷的石面,轻轻蹭着。

    薛蒙掌心里轰地燃起一从火,橙光四溅。

    他不管不顾地朝踏仙君的背脊劈过去,袭过去——

    “砰!”

    一声巨响,火光并没有伤及任何人,只有那块年久生苔的碑碎了。

    薛蒙一惊,左右环顾,可是什么踏仙帝君,什么黑色身影,没有人——哪里都没有。

    他的周围雨如倾盆,万木萧瑟东伏西倒,好像天上地下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形影相吊。但树影婆娑风声唧唧,又好像千军万马都潜伏在暗林里、劲草中,卷甲衔枚枕戈待旦。

    “踏仙君——!踏仙君!!”

    他喝吼道,声音顷刻就被雷鸣碾成碎末齑粉。

    看错了吗?

    怎么可能会错,明明是那么清晰的背影,明明刚才就站在这里,明明那个人还伸手摸了石碑,石碑上……

    蓦地顿住。

    薛蒙俯身,抬手将那被自己砸的破碎支离的碑身慢慢拾凑,拾了一半,霎时如坠冰窟!

    那碑上赫然写着:

    先师楚晚宁之墓

    谁的墓?什么墓?!!!

    薛蒙猛地弹起身,踉跄退后,闪电白光照着他惨然的脸,薛蒙摇头喃喃道:“不……不……怎么回事……怎么可能?”

    他吞着唾沫,极力让自己冷静。他蹲在原处喘息一会儿,才勉强缓过神来,眯缝着眼睛再去细看那块墓碑。

    碑身已经很斑驳了,最起码有十多年了,不是新的。碑上有深浅不一的凿刻痕迹,似乎是原本刻了些什么,后来又有人把原本的那些字迹磨掉,重新刻了这七个字。

    先师。

    楚晚宁之墓。

    这是上辈子师尊的坟?

    薛蒙嘴唇发青,浑身发抖,胸中翻滚的不知是悲伤、愤怒、恐惧、还是别的什么……他把脸埋进掌心里,将湿漉漉的雨水抹掉,心绪乱作丝麻。

    所以,在那一场他所不知的未来里,到底有着怎样的情仇爱恨?

    他不得而知,就像他不知道这块石碑上曾经刻过些什么,又因为什么原因,被谁改掉了题字。

    都不知道了。

    薛蒙原地缓了一会儿,但当他睁开眼时,他看到那个黑金色的虚影又浮现了。这次离得更近,衣袍上金线绣着的峥嵘山河龙腾虎啸都那么清晰可见。

    那个人像是某种介于魂魄与活人之间的身影,既不完全是活的,也不完全是魂魄。那人遥望着通天塔,薛蒙恍惚听到了他在轻声低语:“师尊,你……理理我。”

    声音飘渺,犹如幻梦。

    “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他说,语气里却透着一丝茫然和怔忡,“我回家……”

    “师尊……”

    轰地一声,雷霆仿佛锤碎了大地,山河腹地都在隐隐震颤,五脏发麻。

    “可我没有家啊……”

    黑金身影忽地回首,在这骇浪惊涛般的急雨中,薛蒙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脸,墨燃的脸。

    墨燃仿佛瞧不见他一样,只是自顾自地喃喃:“没有家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他焦急而绝望地:“让我回去,让我回去!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雷鸣电闪中,那黑色的虚影腾空而起,薛蒙冷不防被这股阴冷暴烈的黑风所袭,那影子穿过他,带着刺骨的寒意,竟比雨水还凉的多。他被瞬间迷得睁不开眼来,跌在地上。

    “我不能死……我要见他!”

    薛蒙清清楚楚听到了墨燃的低喝,黑影犹如旋风飞向着死生之巅的后山。等他回过神时,已经什么鬼影潼潼都瞧不见了,而后山处则迸溅一道裂天红光!

    ……

    发生了什么?刚刚那影子是什么?

    鬼魂?

    他面色尸白,僵坐原处——直到有人在背后拍了他一下。

    此时薛蒙整个人都已绷到极致,这一碰他就猛地跃了起来,如疯如狂又极其无助地:“谁?!谁!!”

    梅含雪按住他,忙道:“别怕,是我。”

    在他身后的树林里,走出一位相貌极丑的踏雪宫人,但有一双薛蒙熟悉的浅碧眼瞳。是梅含雪那位戴着□□、冷冷冰冰的大哥。

    大哥梅寒雪从林中步出,手中握着两把剑,一把是他自己的神武朔风,一把则是……

    “雪凰。”

    梅寒雪走到不住战栗的薛蒙面前,把姜曦的佩剑交给了他。

    “姜掌门让我代交于你的。他说你用的到,不必为了某些原因拒绝。”

    当弟弟的还有些好奇:“能否过问一句,你和姜曦到底是什么关系?”

    “走了。”话头被大哥毫不容情地打断,“一起去巫山殿先看看楚宗师的情况如何。”

    梅寒雪落下这句话,瞥了薛蒙一眼,以朔风剑柄敲了敲对方的肩膀,一言不发地扎进了大雨深处。

    而他的双胞胎兄弟则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薛蒙的头,也跟着哥哥向风雨飘摇的巫山殿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