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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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不响。沪生说,大妹妹也结婚了。阿宝说,这我想到

    了。沪生说,信里告诉兰兰,人刚到安徽,男工就叮上来了,蚊子一样多,每天叮得浑身发痒,

    后来听了领导意见,跟一个技术员结婚了,否则,就算每天自带三盘蚊虫香,也无法上班。阿

    宝说,非常时期,只能非常处理。沪生说,以前城市女青年,讲起来要革命,跑到解放区,非常

    时期嘛,一般结果,也就是年纪轻轻,跟一个干部结婚配对,干部待遇高,当时叫“350团”,女

    方三年党龄,男方五十上下,团一级干部。阿宝说,没听到过。沪生说,我爸讲的。阿宝说,爸

    爸情况好吧。

    沪生不响。阿宝说,想开点。沪生说,大案子,性质就严重,毫无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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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宝说,飞机跌到温都尔汗,等于大地震,波及四方。我爸当年的案子,震级也不小的,地

    下工作的大领导翻了船,大批人马落水,照规矩,一律是通知去开会,人到了现场,客客气气

    握了手,也就是隔离审查了,坐进汽车,车窗拉紧帘子,绕来绕去,开几个钟头,到一个地方,

    每一幢别墅,关一个人,每天写交代,一年多时间,我爸一直不明白别墅的位置。有次听见窗

    外喊,卖面包,卖面包睐。五十年代上海,常有小贩穿弄堂卖面包,我爸心里一抖,做地下工

    作,人比较聪明,小贩是沙喉咙,声音熟,这个声音,皋兰路经常听到的呀,别墅位置,应该是

    上海,一定是市区,离皋兰路应该不远,属于小贩叫卖的范围,听这种声音,我爸觉得,世界上

    最开心,最自由,最理想的职业,其实是小贩,以前一直以为,参加了革命,思想就自由了,就

    快乐了,眼目光明了,有力量,有方向,有理想了,其实不是,审查两年,写材料无数,等到释

    放,发觉这几幢别墅,原来是淮海路常熟路附近的一条弄堂。离皋兰路,只有两站路。沪生不

    响。

    沪生计划,陪姝华去长风公园,有天打电话,与阿宝商量,建议原班人马重游。阿宝说,好

    是好的,但是小强与小珍,不可能去了,因为我跟小珍,已经结束了。沪生说,集体活动嘛。阿

    宝说,比如我现在上厕所,小珍要是走进隔壁一间,看到壁板底下,是我两只脚,立刻就走了。

    沪生说,女人真古怪。阿宝说,我解释过,这次是陪姝华去散心,也就半天。小珍讲,算了吧,

    阿宝七兜八转,一定是寻理由,想陪我去散心,花心男人,就是这副样子,抱紧了“上只角”雪

    芝,又准备勾搭“下只角”小珍,到了公园里,人多乘乱,走过冬青树,肩胛上碰我一碰,搭我一

    搭,准备脚踏两只船对吧,哼。沪生说,大家是爬山呀,又不是成双做对去划船,摆啥臭架子,

    我来开口。阿宝说,算了算了,两个人已经冷了,再去烧热,又不是老虎灶。沪生说,扫兴。阿

    宝说,小珍一直讲,我是受了大自鸣钟弄堂理发店的坏影响。沪生说,算了吧,小珍当时每一

    次进理发店,人就发软,眉花眼笑,嗲得要死。阿宝说,小珍对我讲,除非阿宝跟雪芝,堂堂正

    正到曹家渡状元楼,请大家吃饭,其他免谈。沪生说,十三点小娘皮,不去算了。但是小毛呢,

    我来通知,还是。阿宝说,算了。沪生说,多年老朋友,应该见面了。阿宝说,当时去公园,有小

    毛吧,现在人家已经结婚,就安安稳稳过生活,不要再三朋四友,出去瞎搞了。沪生叹气说,阿

    宝是对我,对姝华有啥意见。阿宝说,小毛的情况,真的不一样,再讲好吧。沪生说,阿宝。沪

    生听见话筒里有杂音,冲床响了几记,电话挂断了。

    这天黄昏,沪生回到武定路,开了门,灯光明亮,房间整洁,哥哥沪民,从窗前转过身来,

    一身军装,脚穿荷兰式皮鞋,精神十足。沪民说,温州的战友,办了一家小作坊,专门做皮鞋,

    因此多住了几天。沪生说,有这种事体,目前可以搞资本主义了。沪民笑笑说,温州人看重钞

    票,北方人专讲政治,上海人两面讨好。沪生说,沪民太退步了。沪民说,我是反革命家庭出

    身,可以退一步。沪生不响。沪民点了一支凤凰牌香烟说,用不着担心。小作坊顶了一家小集

    体单位名目,可以四面去卖。沪生说,上海人是欢喜这种温州货,但这种鞋子,衬皮是硬板纸,

    落雨,爬楼梯,皮鞋就断。沪民说,这次我带了一批鞋子来,准备再过去。

    两个人讲到此刻,阿宝推门进来,看见沪民回来,相当高兴。沪生拉了阿宝走进房间,感

    叹说,干部家庭出身,现在倒卖皮鞋了。阿宝说,已经吃了苦头,还讲出身。两个人看看窗外,

    沪生说,到长风公园,准备几个人去呢。阿宝说,三个人,简单一点。沪生想了想说,可以叫雪

    芝去,热闹。阿宝说,这就再叫兰兰。沪生说,算了吧,兰兰出面,就不方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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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宝说,两男三女,方便呀。沪生看看门外,轻声说,我以前跟姝华,拉过手的,是有过一

    点意思的,如果这次兰兰也去长风公园,姝华面前,总归不妥当。阿宝说,哼,当时我去长风公

    园,已经看到了沪生的小动作,讲是拉手,不止拉手吧。沪生说,旧事不提了。阿宝说,后来

    呢。沪生说,后来结束了。阿宝说,不可能的。沪生不响,笑了笑说,当时,我陪姝华拿到了吉

    林插队的通知,再陪姝华领了棉大衣,皮帽子,回到南昌公寓,姝华穿棉大衣,照镜子,穿上穿

    下,后来糊里糊涂,两个人好了一次。想不到,姝华坐起来就讲,沪生,这是句号,我要走了,

    大家已经结束,各管各。我哪里肯答应。姝华讲,等到了吉林,最多写一封信,真的结束了。我

    不响。姝华说,以后我如果结婚,如果养了小囡,遇到沪生,我可以让小囡叫一声爸爸。阿宝

    说,原来,姝华第一个小囡,是沪生的。

    沪生说,乱讲。姝华意思是,小囡面前,我是妈妈第一个男人,大概意思吧,想不到,姝华

    生了三个。阿宝说,有一个上海插妹,到北面,结婚五年,生了六个,一年不脱班。沪生说,谣

    言比较多。阿宝说,一帮上海男女去出工,天天看到,蒙古包前面,一排六个小囡,爸爸妈妈穿

    长袍,靠近帐篷不响,有人讲,这个上海插妹,是一部机器。我讲,也许人家是最幸福,最满足

    呢。姝华看上去苦,大概是太幸福,太满足,因此要逃呢,讲不准的。沪生说,想想也对,一般

    的插兄插妹,到现在还两手空空,一事无成。阿宝看看窗外,两个人谈了一段,沪民走进来讲,

    温州战友请客,不如大家去南京西路“绿杨邮”,吃得好一点。于是三人下楼。隔了几天,沪生接

    到姝华娘的电话,讲姝华已经回吉林了。沪生吃一惊。

    姝华娘说,吉林男人一接到加急电报,乘了最快一班火车,莫斯科到北京的国际特快,从

    吉林到天津,立刻转乘京沪特快,两天就赶到了上海。

    沪生说,真是快。姝华娘说,这是夫妻感情深。沪生不响。姝华娘说,我真是感谢沪生,此

    地有一包朝鲜红参,一包明太鱼,沪生改日来拿。

    沪生说,不要了,阿姨太客气了。姝华娘说,一定要的,我只望姝华顺利,开心,这辈子,

    我做娘的,还有啥可以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