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第1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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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与沪生走进去,小毛坐起来说,还

    是去楼下,到花园里坐。阿宝说,不要动,不要起来。小毛穿衣裳,指一指邻床八十多岁老先生

    说,太吓人了,到花园里去坐。阿宝说,嘘。小毛说,这个老先生,已经痴呆了,脑子里全部是

    浆糊。沪生看看老先生。小毛说,经常忽然坐起来,拍手,笑,太吓人了。沪生说,是吧。小毛

    说,只要房间里人多了,就拍手,穷笑,昨天兰兰,薛阿姨等等进来看我,一房间的人,老先生

    马上坐起来,拍手,笑。

    沪生说,开会开多了,是开会毛病。小毛说,我真想换房间,根本不敢看电视,只要电视里

    人一多,老先生就拍手,尤其转播各种大会,大场面,看到主席台一排一排坐满了人,老先生

    眉花眼笑,马上坐起来拍手,电视里外,一道拍手,我烦吧,烦。沪生对老先生说,简直是发疯

    了,此地又不是干部病房,哪里来这种宝货。老先生不响。两个人扶小毛出房门,下楼,坐于花

    园旁的椅子里。阿宝说,小毛要静养。小毛说,是呀是呀,生病的教训,太深刻了,我计划再住

    一个月,就可以出院,其实,我已经康复了。沪生咳嗽一声,喉咙发痒。阿宝不响。小毛说,想

    想我以前,生活档次太低了,抽水马桶,总应该有吧,出院后,预备借出莫干山路老房子,租一

    间独用公房,马桶带浴缸,我也享享福,炒一点股票,身边有个女人照应,吃一口安乐茶饭。阿

    宝说,薛阿姨可以照应呀。小毛说,开玩笑可以,不现实,好女人,我还是有的。沪生说,此地

    多住一段,秋天再讲。小毛说,讲到房子,记起一件事体来,住院前,有两个法国人到我弄堂

    里,到处转,男人叫热内,中国名字芮福安,女人叫安娜,男人的中文更顺达一点,两个人进了

    灶间,看一看,我以为寻人,就上去搭讪,芮福安讲,想看一看上海居民生活。我就请两人进

    来,芮福安东看西看,最后问我,房间的租金多少。我明白了,法国人,讲的是看居民生活,其

    实是看房子,这天大家吃茶,芮福安一直听我讲,最后留一个电话,讲定半年后,再来上海,跟

    我联系,双方约定,七八月份再吃一趟茶。

    沪生说,瞎七搭八的事体。小毛说,法国人,年纪轻轻,不远万里,来到上海,现成洋房不

    住,现成香槟酒不吃,现成大腿舞不看,到这种破落地方来,借住西苏州路一间过街楼,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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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河两岸,穷兜圈子,苏州河一带,已经样样熟悉,是不容易的,房钿上面,我答应让一点,等

    我出了院,回去就调一个环境。阿宝不响。

    养老院花园旁边,是铁丝网围墙,外面有一条废弃铁路,荒草从枕木里长出,几乎湮没红

    锈的轨道,几只野猫走动,异常静。小毛说,最近,我经常梦到从前,见到了姝华,拉德公寓,

    醒过来,难免胡思乱想,梦里也见了蓓蒂,杨树浦小赤佬马头,沪生爸爸书架里,第一次看到

    女人下身图画,赞,详详细细,乱梦堆叠,想到以前抄的,春病与春愁/何事年年有/半为枕

    前人/半为花间酒,我现在懂了。三个人不响。一只黑猫走上铁路,草莱之间,又出现一只黄

    猫。小毛说,蓓蒂,一直是小姑娘样子,一声不响,眼睛乌亮,姝华讲过,小姑娘是让铁路上这

    种野猫,衔到黄浦江边,涨潮阶段,江水蜡蜡黄,对面是船厂,周围不见人,风大,一点声音听

    不到。阿宝说,小毛要多休息,梦话少讲。小毛说,人的脑子,讲起来一团血肉,其实是一本照

    相簿,是看无声电影,黄浦江边日晖港,两根猫尾巴,两根鱼尾巴,前面是船坞,起重浮吊,天

    空阵云迅走,江面上盘了一只鸟,翅膀不动,黑白片效果,一直落毛毛雨,经常塞塞率率放到

    一半,轧片,我就醒了,我等于看旧电影,姝华,一直是当初女青年好相貌,挟一本旧诗,眼睛

    看定马路,慢慢转过来看我,眼神幽静,一身朴素打扮,电影里一声不响,一动不动,我就醒

    了。沪生说,蓓蒂穿白裙子,镶花边短袜,黑颜色搭襻皮鞋,不响,不笑,旁边钢琴,弄堂,小马

    路,黑颜色钢琴,深深淡淡钢琴,好钢琴坏钢琴,密密层层,马路人少,树叶一动不动,阿宝

    说,做一个黑白电影的片头,打“ 1966年”字幕,一个小姑娘,走进钢琴迷魂阵,东看西看,开

    琴盖,弹了一弹,盖好,另开琴盖,弹,周围毫无声息,下午两点钟,小马路静不见人,钢琴潦

    倒,摆得深深淡淡,样子还高贵,路边一排老式马桶,水斗,垃圾箱,一部黄鱼车过来。

    沪生说,这是上海文艺电影。阿宝说,电影讲上海,有了这个小小姑娘,有钢琴,足够了,

    如果有人拍,单这个情节,就是好电影,我可以融资。

    沪生说,这是烧钞票,最后肯定不予批准,片子枪毙。阿宝说,美国电影开始,也有一个小

    姑娘,走到德国犹太区,红衣裳,红帽子,周围全部做灰,犹太人全部灰色,党卫军全部灰色,

    到处烧,抄,精装书,跟了西式皮箱,从楼上掼下来,整段片子,黑白灰,黑白电影,只有小姑

    娘做彩色,红颜色,红帽子,小红帽,走进灰色树林里。沪生说,小姑娘拍电影,六七八岁,比

    较合适,十一岁,大了一点。阿宝说,上海的重庆路,长乐路,老式马路,调子复杂,过街楼,路

    边密密麻麻钢琴,黑白灰,小姑娘白裙子,蓝裙子,为啥呢,当时不可能有红裙子,这种情调,

    电影里少见。沪生说,乡下人拍上海,就只能拍外滩,十里洋场,这是洋人天下,跟上海有关系

    吧。阿宝说,泰戈尔当初来上海,住了一夜,跟鲁迅见面,泰老先生对报界讲,从日本到了上

    海,日本是君子国,干净有礼貌。记者问,上海呢,上海如何,上海印象呢。泰老先生讲,上海

    嘛,西洋人的天堂,中国奴隶地狱。沪生说,老头子厉害,眼睛毒。阿宝说,之后就是南面人,

    北面人,大家拍上海,拍夜总会,大腿舞,斧头党,黄包车,买买梨膏糖,瞎子摆测字摊,旗袍,

    许文强根本是香港人,样样可以胡搞了。沪生说,上海真人真事,山东马永贞,上海白癞痢,人

    们不禁要问,已经拍到苏州河拆迁了,敲房子,拍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拍到底了,接下来呢。阿

    宝说,胆子越拍越大,有一部电影,拍“文革”武斗,真还配了瓦格纳《女武神》,基本是硬来

    了,“文革”最难得镜头,真不是吵吵闹闹,是静,是真正静雅,1972年,我每次离开闸北鸿兴

    路,会去附近的老北站,宝山路三层阁,看一位老阿姐,有次一上楼梯,就听阿姐开文艺腔,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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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读诗,彷徨的日子将不再有了/当我缢死了我的错误的童年。沪生说,穆旦,快乐又繁茂/

    在各样的罪恶上/积久的美德只是为了年幼人。阿宝说,是呀是呀,每礼拜三,阿姐讲全本

    《简?爱》,西晒太阳,地板毕剥作响,实在的静,讲过《贝姨》,《九三年》是旧版本,雨果叫“嚣

    俄”,阿姐几乎默记,一面结绒线,一面慢慢讲,我到现在,还是记得“肃德莱树林”,兵士小心翼

    翼,四面开满了野花,菖兰花,沼泽地菖蒲,草原水仙,预告好天气的雏菊花,春天番红花,刺

    刀上空,听见鸟啭。沪生说,《九三年》,志愿兵从巴黎出发,断头呖血,一万两千人,已经死了

    八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