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水第3章: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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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裕泰号沉没整整二十四小时后,刘希娅才无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床头的吊瓶,白色的床单,还有白衣白帽、口罩遮住半张脸的护士。
 
  “她醒了!”年轻的女护士一声惊叫。
 
  在病床边椅子上打瞌睡的中年男子猛一激灵,他揉揉惺忪的双眼,俯身趴到床头:“你可醒了,希娅!”
 
  “陶然,是你吗?”刘希娅神情依然有些恍惚。
 
  刘希娅睁开眼睛,嘴里喊的是陶然的名字,这让在病房里守了近一天一夜的孟建荣心里酸溜溜的。陶然是刘希娅的男朋友,高烧时刘希娅几次喊陶然的名字,还喊过“还我琴”。喊陶然的名字孟建荣能够理解,喊“还我琴”却把他搞糊涂了,难道落水时还有人趁火打劫抢了她的琴?孟建荣俯下身,让刘希娅看清自己的脸,他不希望刘希娅把他误认作陶然:“我是表哥呀!”
 
  呛水导致肺部感染,高烧不退,几度昏迷,刘希娅是沉船生还者中症状最严重的一个。
 
  “表哥?我这是在哪里?”刘希娅神色有几分惶惑,怎么会是表哥,陶然呢?
 
  孟建荣满脸忧虑,他担心刘希娅溺水时间过长,如果大脑缺氧受到不可逆的损害,问题就严重了:“希娅,裕泰号出事了,船翻了,你还记得吗?”
 
  刘希娅是因为惊恐和高烧导致大脑出现短暂空白,她沉思了一会儿,裕泰号上恐怖的一幕又浮现出来——
 
  上船后,陶然没有马上下到船舱,他说要看看江景。撞船时,刘希娅和同在船舱里的六个同学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一声巨响之后,船舱里的人就像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那样剧烈地翻滚着,还没来得及发出叫喊,江水就汹涌地灌进来。那时刘希娅的大脑还清醒,她知道船出事了,她和同学们面临灭顶之灾!她甚至还惦记着站在甲板上的陶然,不知道他在强烈的撞击中情况如何?
 
  伴随江水而来的是令人恐怖的窒息,船舱成为名副其实的死亡牢笼,短短几十秒,可怕的窒息就令肺部像要爆炸。她和同学们根本找不到舱口,只能绝望地聆听死神的脚步。她仿佛看见,青面獠牙的死神身披黑色大氅,正一步步向她走来。她先是恐惧,浑身的汗毛顷刻间倒竖起来,灌了几口江水,她知道挣扎已全无意义,突然没有了恐惧,剩下的只是无助,仿佛从高空急速坠落的物体,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依托。突然,有人用力推了她一下,这一推,形成了一次有力的托举,竟然将她不可思议地推到舱口——她浮出了水面。
 
  肇事船停在出事水域,扔下船上的救生艇、救生圈和救生衣后,所有船员都站在船舷,将一根根长竹竿伸向在江水中呼救的乘客。一个船员发现了刘希娅,将竹竿伸过去,她侥幸得救了。被拉到船上时,刘希娅没有看
 
  到陶然,依稀看到一个怀里抱着琴的女人坐在甲板上,她一眼认出那是她的琴。这琴一直是陶然替她背着,现在为什么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怀里抱着?她想喊,可是发不出声音,就像做噩梦被魇住一般,她昏迷过去。
 
  “陶然呢?我的同学呢?”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里,刘希娅嘴唇喃喃嚅动,原本苍白的脸庞也因焦急而泛出红晕。
 
  11
 
  江河带着赵小苏,在刘希娅病房外面已经等了近一个小时。
 
  昨天开完程副省长主持的现场会,江河赶到医院慰问沉船生还者,从孟建荣嘴里得知刘希娅是东江师范大学艺术系的学生,心情立时紧张起来。麻烦了,既然有一个学生生还,不知会有几个同学遇难,如果一旦人数众多,必然会引发方方面面的关注。这将是一个矛盾引爆点,能引爆多大的动静虽尚不可知,但善后工作说不定会陡起波澜。
 
  孟建荣从病房一出来,江河立刻迎上去,问刘希娅清醒没有?
 
  孟建荣忧心忡忡说:“刚醒过来,神智还有些恍惚。你们配合些,这时候千万别再让她受刺激了。”
 
  “她有多少同学在船上?”这是江河最急于知道的。
 
  “她没有说。”孟建荣找江河另有其事,“希娅看见一个被救上来的女人,拿着她的小提琴,请你们帮忙找一找。”
 
  “这个没问题。”江河吩咐赵小苏到各个病房去问一下,看看谁拿了刘希娅的小提琴,随后和孟建荣一起走进病房。
 
  刘希娅躺在病床上,江水无情的摧残和十几个小时的高烧将这个美丽的姑娘折磨得不成样子,嘴唇干裂,眼窝深陷,脸上满是泪痕,一头长发零乱地散在枕头上。江河心里充满负疚感,站在病床前说:“刘希娅同学,我代表市政府和港务局来看望你,希望你安心治疗,好好休息,不管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向我们提出来,我们一定尽力解决。”
 
  孟建荣介绍说:“希娅,这是东江港务局江局长,已经来看过你好几次了,你一直没醒过来。”
 
  刘希娅嘴唇嚅动了一下,眼泪又流出来,断断续续说:“江局长,我的同学……还有我男朋友,都在船上……”
 
  “你们有多少同学在船上?”问过这句话,江河的心也一下提了起来。
 
  “八个。”刘希娅说着,挣扎着要坐起来,孟建荣忙把枕头垫在她的身后,扶她靠在了床头,“船沉的时候,除了我男朋友陶然在甲板上,我们七个人都在船舱里。”
 
  “八个!”江河冲口而出,他像被一根木棒猛击了一下,头轰地一响,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如果不是孟建荣扶住了他,他几乎摔倒。除了刘希娅,还有七个,七个呀!七个活蹦乱跳的大学生顷刻间命丧江底,七条鲜活的生命就此阴阳两隔!他低下头,心如刀绞。沉船已过二十四小时,刘希娅的男朋友
 
  和她的同学几无生还希望。可是,面对一个如此虚弱、憔悴的姑娘,他怎么能说出这个噩耗?
 
  “江局长,你们一定要救他们。”
 
  这时赵小苏进来,凑到江河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江河正不忍面对刘希娅那双充满悲伤与希望的眼睛,定了一下神,借机转移了话题:“刘同学,刚才孟先生让我们帮忙查一下谁拿了你的小提琴,赵主任到各个病房都问了,没有谁拿了你的小提琴。”
 
  刘希娅急得眼泪又流出来:“从江里把我救上来时,我亲眼看到一个女人拿着我的小提琴,我的琴我不会认错的!出事前是陶然替我背着,我心里怕极了,一直担心陶然遇到什么意外,否则我的琴怎么会落到另一个女人手里?”
 
  孟建荣在一旁说:“希娅是全国大学生小提琴比赛第二名,这把琴跟了她十多年,她不会看错的。”
 
  江河略一沉吟,问道:“刘同学,你还记得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吗?”
 
  刘希娅用右手托着头,伸出拇指和中指掐着两侧的太阳穴,努力回忆着:“比我年龄稍大些,身上全是水,我没看清她的脸,只看到她抱着我的琴坐在那儿,别的印象就没有了。”
 
  江河也在努力回忆:当时场面很乱,医护人员忙着对那些生还者进行身体检查和紧急救治,港务局的工作人员也上去帮助护理,他和秦池忙着调配车辆往医院送人,确实没有注意到哪个
 
  女人拿着一把小提琴。
 
  “刘同学,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帮你找到小提琴,你好好休息吧。”见刘希娅焦虑而又无助的样子,江河一边安慰她,一边又对孟建荣说:“孟先生,你太辛苦了,我们港务局可以派个女同志过来,帮着照顾刘同学。”
 
  孟建荣忙说:“不必,不必!这几天我还有点空,等我忙不过来时再麻烦你们。”
 
  孟建荣自称是刘希娅的表哥,其实,两个人并无半点血缘关系。孟建荣是个建筑商,事业有成,一直单身。出于提高企业品牌的目的,两年前赞助了首届全国大学生小提琴比赛,作为特邀嘉宾为获奖者颁奖时,他被刘希娅高雅的气质震撼了。分拆开来,刘希娅的眉眼并非都可圈可点,可是组合到一起,却显得协调而圆润,令男人着迷。特别是那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深似潭水,媚若浮云,既有古典女子的娇柔,又有现代女孩的张扬。孟建荣在和她对视的一瞬间,心立马醉了。于是他想尽一切办法接近刘希娅,在一个精心设计的饭局上得知刘希娅的祖籍后便攀上了老乡,并且以表妹相称。无奈刘希娅和陶然感情甚笃,孟建荣无隙可乘,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心中像揣了二十五只老鼠,整日里百爪挠心。裕泰号沉船,他知道刘希娅在船上,头都蒙了,一直在岸边守候,看到医护人员第一个把刘希娅抬下
 
  来,激动得眼含热泪。听说陶然遇难后,心中不免窃喜,尽管他也骂自己心理阴暗。公司的业务已叫下面人去打理,他以亲属的身份日夜守候,能借此机会照顾刘希娅,简直是追求她的天赐良机,他哪里会同意江河派一个人来替换自己呢?打死了也不肯呀!
 
  离开病房后,江河心情愈发沉重,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高度的紧张和近乎极限的疲惫,虽然尚未导致心态失衡,但也使他异常烦躁,一走出医院大门,他便在心里狠狠骂道:这他妈的鸟官,纯粹是来擦屁股的!骂归骂,工作还要继续做,七个东江师大学生集体遇难绝非儿戏,就像一颗重磅炸弹,处理不妥别说港务局承担不了责任,就是市里省里也要被炸个人仰马翻。
 
  江河不敢怠慢,驱车直接去了市政府,这么大的事,他必须当面向程副省长和韩市长汇报。
 
  12
 
  午后,孟建荣去了港务局,不是去找江河,而是去见秦池。
 
  孟建荣与秦池关系非同一般。六年前,江北煤码头防洪堤,就是秦池拍板交给孟建荣承建的,孟建荣也由此掘到他跨入建筑行业的最大一桶金。当然,他也没忘了投桃报李,在秦母八十大寿的时候送上了一笔丰厚的礼金。礼金是一张银行卡,装在一个信封里,随手一丢,不显山不露水,让秦池觉得孟建荣乖巧,会办事,既把钱给你了,又让你舒服、踏实,还有尊严。两人交往日渐频繁,成了可以说说心里话的朋友。
 
  老局长退休后,秦池没有顺理成章扶正,孟建荣深感意外。他在东江市人脉颇广,之前却没有听到一点有关江河出任港务局长的口风。后来才知道,江河是程副省长亲自点的将。不过,秦池在东江港经营了半辈子,势力盘根错节,若想取他而代之谈何容易,江河无非是过渡性人物。但江河毕竟是一把手,要趁其立足未稳,与秦池尽快敲定集装箱码头的改造工程。
 
  这个工程已谈了一个多月,东江港方面该打点的,孟建荣早就打点到了,这个秦池心知肚明。上周六孟建荣约了饭局,本想在饭桌上把工程合同的最后几个细节敲定,盖上工程合同章就万事大吉了。不想,先是江河上任,随后裕泰号沉船,港务局上上下下乱成一团,这个节骨眼上,就是天大的工程也得往后推了。
 
  孟建荣心里这份儿搓火!八十八拜都过了,卡在最后一哆嗦上,再拖下去夜长梦多,难免节外生枝。
 
  秦池心里更搓火,不是难免节外生枝,而是已然节外生枝。集装箱码头这么大的改造工程,不拿给江河过目行吗?江河若没有异议,双方皆大欢喜,江河若提出异议,孟建荣搞的那个工程方案是否经得起论证,秦池心里还真没多大谱,他替孟建荣、也替自己捏着一把汗。
 
  孟建荣推门进了秦池的办公室。不敲门就进来,秦池本有些恼怒,抬眼一看是孟建荣,脸上的愠色便被一抹微笑取代,秦池年长孟建荣近二十岁,但在孟建荣面前,他从不托大。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红花再好也得绿叶扶持,这个道理秦池是明白的。一个孟建荣,一个在江北的侄子秦海涛,被秦池视为自己能够在东江港立于不败之地的左膀右臂:“建荣啊,你怎么得空?”说着从椅子上站起身,迎过来握了一下孟建荣的手,然后走到柜子前拿出茶叶桶,捏出一撮放进水杯,拧开饮水机冲上开水,一股淡淡的清香立即溢满了全屋:“明前的西湖龙井,特意给你留的。”
 
  孟建荣接过水杯,吹吹浮在上面的茶叶,轻啜一口,赞道:“确是好茶。不过,秦局长,我找您来,可不是要和您品茗论禅。”
 
  秦池知道他的来意,伸出右手示意他坐在沙发上,然后从办公桌上的铁皮烟筒里抽出一支烟,独自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再将烟雾徐徐吐出,仰起头,看烟雾在空中变幻成各种形状,直到烟雾消失了,才开口道:“省里这次不按常规出牌,给港口前景带来诸多不确定因素,集装箱码头的工程合同虽然只差几个细节没有敲定,看似十拿九稳,若江河搅和进来,麻烦恐怕不会少。”
 
  孟建荣也有些担心,只是不像秦池那么杯弓蛇影:江河毕竟是个门外汉,集装箱码头那么专业的工程合同他看得懂吗?他的想法是以乱治乱,乱中取胜,索性就在这当口,拿去让江河过目,江河现在一门心思都在裕泰号善后上,顶多看两眼就交待给工程处了。
 
  如果换一个人,秦池也许早把合同拿了上去,可对江河就不得不慎重,搞公安的生性多疑,这时候贸然拿给他一份合同,反倒容易引起他猜忌。不如先吹吹风,毛毛雨下着,待裕泰号善后工作完成后,再把合同拿给他看,也算是水到渠成。
 
  两人商量了一阵,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权衡一番利弊后,决定继续观望几天,根据裕泰号善后工作的进展状况相机而动。
 
  孟建荣此番来,不单单是为集装箱码头工程合同,还有事要请秦池协助——找回刘希娅的小提琴。原来江河带着赵小苏离开医院后,孟建荣又到各个病房转了一圈,他是个颇有心机之人,生怕赵小苏有所遗漏,没把每个获救者都问到。这一转发现了问题,算上刘希娅,病房里只有二十二位获救者,而东江港上报省市两级政府的,是乘客二十三人、船员三人获救;获救的三名船员可能回东江港了,那么,还有一名获救者呢,去了哪里?
 
  孟建荣当即去了住院处,一查又查出蹊跷,住院处登记的住院人数就是二十二人,而病案记录上,也只有二十二人接受身体检查,真是怪异,难道多出的一人是子虚乌有?
 
  据孟建荣所知,每个沉船获救者都能从港务局拿到一笔不菲的补偿,现在谁那么高风亮节,放着补偿不拿静悄悄走开?他分析此人可能和那三名船员一样,是港务局内部职工,获救后也许根本没去医院,而刘希娅的小提琴,有可能就在她的手里。
 
  孟建荣本想给江河打个电话,让他帮着查,后来一想江河上任没两天,海参鱿鱼认不全,这事还是找秦池更靠谱。况且,这里面也许会暗藏机关,通报给秦池,说不定什么时候在和江河过招时,他就能用上。
 
  孟建荣说明情况后,秦池暗暗吃惊,这小子脑袋果然灵光,一下子就分析出离开医院的是港务局职工,这条线可不能深究,挖出萝卜带出泥,会牵连一批人。
 
  “不就是一把琴吗,再买一把不行吗?东江买不到好琴,可以去南京、去上海,再不成去北京,总之东江港赔她一把就是了。”
 
  秦池觉得眼下还没必要让孟建荣知道真相。
 
  孟建荣连连摇头,要是买一把赔上就得了,还用得着他到港务局跑一趟吗?上午在医院里,从江河说话的神态和语气中不难判断,东江师大那七个大学生无疑是遇难了。江河没敢说破,他当然更不敢说破,这么大的灾难搁谁身上都是无法承受之痛!刘希娅说,这把琴从上了裕泰号就是她男朋友背着,也算是最后的念想了。她
 
  若没看见还好说,她既然看见了,就必须原物奉还。港务局不给她找到,她岂能善罢甘休,只恐怕闹得连正常的善后工作都难以进行下去。
 
  孟建荣说出原委,秦池着实吃了一惊。遇难者中竟然还有七个东江师大学生,难怪江河去市委汇报工作到现在还没回来。死了那么多大学生,甭管哪一级领导摊上都得焦头烂额。千万别把超载的事再拽出来,否则,不撤几个、不判几个,很难抚平民意,自己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秦池梳理着自己思路,慢吞吞说:“建荣啊,离开医院的那个人是不是港务局职工,我们不要妄加推断,留给江河去琢磨吧,人家是公安局长,这方面自然有过人之处。我现在担心的是,死了这么多大学生,上面一定要抓替罪羊,真要是鸡蛋里挑骨头,除了他江河可以独善其身,港务局上上下下谁敢说一点责任没有?来一句粗放型管理,就够给你定罪的!在这节骨眼上,我就八个字,多看少动,谨言慎行,让他江河放马往前冲就是了。”
 
  孟建荣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太了解秦池了,老东西慷慨激昂时,多是色厉内荏;反倒是越低调的时候,越胸有成竹。别看他嘴上说多看少动,谨言慎行,暗地里恐怕早就把绊马索给江河备下了。
 
  13
 
  喧闹了一天的大江又沉寂下来。
 
  落日坠入江面,唤出夜幕值更。黑夜像一位姗姗来迟的智者,扬手一挥,便用一件黑色大氅将整个天际罩住,只依稀留出山山水水的轮廓。江面上有点点渔火,江岸上有盏盏灯光,仿佛是镶在黑色大氅上的粒粒水晶。
 
  江边一处,卢茜面对滚滚东去的江水,泪眼模糊。
 
  江水无言,卢茜亦无言。她从秦池那里得知,裕泰号沉没后,除了肇事船救起的二十六人,其余乘客都罹难了,并让她恪守秘密,不要说出自己在裕泰号上的事实。她不说,便没有人去追究——客轮没有超载,她的爸爸可以“平安着陆”,秦叔叔可以全身而退,王德刚船长也可以免受牢狱之灾。
 
  卢茜很纠结,说出真相,可以安妥自己的灵魂,对得起陶然的在天之灵;遮蔽真相,却可以保护许多人,其中还包括至亲至爱的爸爸。母亲早逝,是爸爸一手把自己拉扯成人,父女感情深厚,在东江港尽人皆知,她实在不忍看到一生操劳的父亲晚景凄凉!
 
  江水归复平静,卢茜的心又何时能归复平静?出事以来,她眼前总是不断闪现出那个在甲板上用目光和她交流的大男孩。尤其让她心灵震撼的是他把琴盒推向自己的那一瞬间,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无限留恋。他当然知道,那是把生的希望送给了别人,可是他的目光中,只依依透出一丝不舍,更多的是对另一个生命的期待与祝福。这是一个
 
  内心多么纯净的男孩啊,让这样一颗高尚的灵魂踽踽独去,自己良知安在?坐在江边,卢茜一任泪水流淌,她没有酒,也没有香火,她不需要那些,只要撮土为香,用自己的泪水去酹江水就够了,滔滔江水里有他的亡灵。
 
  昨天下午刚到医院,卢茜就被父亲不由分说拉回家,今天下午,秦池拎着水果上门慰问。他虽然打电话让老卢头把闺女领回了家,依然不放心。在客运站坐实了王德刚后,决定再盯一盯卢茜。这丫头从小被老卢头娇宠,特立独行,我行我素,还是谨慎一些好。俗话说,小心驶得万年船,他在东江港呼风唤雨,被沈奕巍实名举报了还稳坐泰山,不是就得益于“谨慎”二字么?
 
  秦池在东江港不怒而威,可卢茜却不买账。这里面原因很多,首先是两家太熟。在单位里,卢子明管秦池叫局长,下了班,秦池管卢子明叫老哥哥。卢茜母亲去世后,卢子明怕女儿受屈没有续弦,那时卢茜刚读小学一年级,放学后就被秦池的母亲接回家,秦池亦视卢茜如己出,娇惯的不得了,弄得卢茜从小就不怕他。其次,卢茜学的专业是工商管理,却被秦池学非所用地安排到局办去编《东江港报》,还说这是一桩美差,干活不累,拿钱不少。卢茜几次提出要去业务部门,都被秦池挡了回来,弄得卢茜一肚子怨气,见了秦池爱答不理,不给他甩脸子就不错了!
 
  秦池给了卢茜一星期假,让她在家好好休息。秦池要和江河打时间差,换句话说,最好等沉船事故处理完了,再让卢茜在港务局露面。王德纲那里秦池下了封口令,源头已被堵住,当时场面又很乱,即使有人看见卢茜,十有八九也只当她是上船帮助护理落水者。江河没有见过卢茜,只要卢茜自己不声张,沉船事故中唯一对港口不利的这个因素就永远不可能被人利用了。
 
  秦池没有提及小提琴,喝着卢子明泡的龙井茶,和卢茜随意聊着天,直到茶汤由翠绿变为淡黄,才以茶喻人,颇为伤感地说:“这茶泡过五泡,就像人过了五旬,该泼掉了。”
 
  卢茜选择了沉默,秦池话里的潜台词她当然听得出来。省里任命一个公安局长担任港务局长,说白了,不就是对港务局现在这个领导班子不信任吗?真要借着这起特大水上交通事故追究港务局责任,秦池首当其冲。只是这种领导层面的争斗,卢茜听着就心烦,更不愿意搅和进去。
 
  秦池本想先取得卢茜的同情,再切入正题,见卢茜不接话茬,心中不由骂了一句,这丫头片子,人小鬼大,那就休怪秦叔无情了。于是,单刀直入问卢茜:“我听王德纲说,出事时你站在舵手旁边,真要是有居心叵测之人,硬说是你影响了舵手操作才导致撞船事故,那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卢茜有些生气:“我是港务局工作人员,过江是去煤码头加班,又不是一般乘客,凭什么指责我影响舵手操作?”
 
  秦池说:“王德纲说船舱里满员了,才让你站在舵手旁边,你这不是胡闹吗!满员了就等下一班客轮,再上去不就超载了吗?”他转向呆坐一旁的老卢头:“老哥哥你还不清楚吗,港务局内部人员无票上船就是违反规章制度,满员了再上去就更不应该了,不出事无所谓,出了事就是天大的责任,说不清楚。”
 
  卢子明倔脾气上来了,站起身吼道:“说不清楚我去坐牢,我一个人承担责任,没卢茜的事,更连累不到你秦局长头上!”
 
  卢茜有些崩溃!无票上船违反规章制度,造成超载罪加一等,站在舵手旁边影响操作更是直接导致撞船,这么一起特大水上交通事故,让秦池三绕两绕的,怎么就成了她卢茜的责任?
 
  秦池和卢子明对吼:“老卢头,你这是屁话!我秦池这顶官帽不戴了,也不能让你去承担责任,咱俩那么多年交情,你还不知道我秦池是什么人?”
 
  卢茜有些明白秦池的意思了,站起身说:“秦叔,你别跟我爸演戏了!你直说吧,让我怎么做?”
 
  秦池嗔怪地瞪了卢茜一眼,挑明来意:“什么也不让你做,硬扛着,王德纲那边我打过招呼了,你根本没上裕泰号,他不会出去乱说,你自己不声张就没事了。”
 
  卢茜倔强地一仰头:“在我快要淹死的时候,是一个二十几岁的男孩儿把琴盒推给我,救了我一命,他却被江水冲走了,我要说自己没在船上不是太亏心了吗?”
 
  秦池闻言一愣,琴果然在卢茜手里,他有些疑惑:“你获救时琴没被江水冲走?”
 
  卢茜解释:“我一直死死抱住琴,是救生艇上的人把我拖上船的。”
 
  老卢头想到女儿获救时的情景,嘴唇仍禁不住微微颤抖:“老秦,闺女说得在理,那样说昧良心啊!”
 
  秦池放下茶杯,一抬手,示意老卢头坐下:“丫头年轻,你也老不更事呀?逝者已逝,还是先顾活着的人吧。再说,人死如灯灭,死后哀荣,那不过是拿死人说事,演给活人看的把戏而已!不提也罢。”
 
  卢茜仍不妥协:“那不行,这样做我对不住自己的良心!”
 
  秦池也生气了,一拍沙发桌:“住嘴!为了对得住你自己的良心,你难道不惜牵连那么多无辜的人吗?看看站在你面前的老父亲,头上还剩几根黑头发?我无所谓了,死猪不怕开水烫,那王德刚船长呢?他女儿刚上大学,老婆有高血压和心脏病,他要是进去了,剩下孤儿寡母怎么活?你貌似高尚,我看呢,其实你最自私!”
 
  说完,秦池也不跟父女俩打招呼,起身就走。眼瞅着卢茜长大,他知道,哪里是她的软肋。
 
  老卢头一下愣了。这么些年了,他还很少见秦池冲闺女发这么大火。
 
  望着秦池推门而去的背影,卢茜欲言又止。她到港口工作两年多了,主编港口小报,零距离接触港口各分公司和各个处室,自认为是最了解港口现状的人。可现在她才感到不是那么回事,港口就像一张网,自己不过是网上的一个节点,还不是撒网的人想怎么撒就怎么撒。
 
  卢茜心中憋闷,无以排忧,一个人趁夜色来到江边祭奠陶然。
 
  14
 
  卢茜祭奠陶然的时候,江河也在江边一块石头上端坐。上任仅仅三天,他已有心力交瘁之感。一个人坐在江边,想脱离喧嚣与纷争,静静地听一听江水滚滚东去的奔流声。无风时,那声音像一首潺潺流淌的小夜曲,让人的内心安详;风起时,那声音又像一部气势雄浑的交响乐,令人的情绪振奋。
 
  今夜风轻云淡。江水喃喃,似一位智者的低声细语,慢慢梳理着江河焦躁、紧张的思绪。昨天他向程副省长和韩市长汇报了有七个大学生遇难的情况后,两位领导半晌无语,从他们紧锁的眉峰中,可以感受到他们内心的痛苦与沉重。告别时,程志起身紧紧握住江河的手,一字一顿地说:“江河同志,我们肩上的担子很重呀!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和应变措施。”走出市政府的办公大楼,江河的耳边一直回响着这句话。坐了一个时辰,江河感到心情舒缓了许多,就站起
 
  身沿江岸散步,他要考虑一下怎样应对可能发生的局面。
 
  走不多远,江河发现了坐在江边的卢茜。
 
  “谁?什么人?”出于一个警察的本能,江河冲那个人影喊了一声。
 
  卢茜被吓了一跳,一个激灵站起身,冲走过来的江河问:“你是什么人?”
 
  江河听声音是个女孩儿,神经不由放松了,略带歉意地回答,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又调侃道,姑娘,你别怕,在下江河,新任港务局局长。
 
  “噢,江局长!”卢茜有些吃惊,这几天,江河的名字都快把她的耳朵磨出茧子了,只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不想今晚以这样一种方式见了面。
 
  “小同志,你也是港务局职工吗?”
 
  “《东江港报》主编,卢茜。”自报完家门,卢茜又有些不满地发泄,“江局长,我请您注意一下语气和用词,不要这么居高临下!”
 
  噢?江河本以为亮明身份,又得知她也是港务局职工,会对自己敬畏有加,不想,刚一照面,对方就刷地刺过一标枪。
 
  “我居高临下了么?”
 
  卢茜瞪了他一眼:“我们之间差不了几岁,拜托,不要搞得像两代人一样,好吗?”
 
  江河没有生气,冲着转身欲走的卢茜说:“唉,你就是卢茜呀?我正要找你呢!”
 
  “找我?”卢茜一下紧张起来。下午秦池来过后,她就知道自己在这次沉船事故中有麻烦了,可是没想到,这位前公安局长竟如此
 
  迅捷地盯上了她。
 
  “找你聊聊港口今后的发展方向。”江河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也没提沉船事故,卢茜愈发疑惑,不知是不是暗藏玄机。
 
  江河打破谜底:“我在公安局时,你们港口办的《东江港报》每期送我一份,有几篇关于港口建设的文章写得很有想法,就是你卢茜的大作嘛!对你我是久闻其名,只是未识其人。你知道,我是公安局长出身,抓人、破案是我的强项,干企业可是两眼一抹黑!有时间,我想请你给我上上课,讲讲现代物流的理念和实际操作,不知你肯不肯收下我这个学生?”
 
  正是沉船事故处理的关键当口,据说此人已快焦头烂额,但目光却穿越了时下的难局,投向了未来东江港的发展,而且敢于承认自己无知,可谓气度不凡。看来他并非像秦叔叔说的那样,是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汉,心中不由多了几分好感:“学生不敢收,交流一下学习的心得体会倒可以。不过,局长大人能不耻下问,虚心求教,也许倒是东江港的一大福音啊!”
 
  “你这个丫头,嘴蛮厉害嘛!”江河觉得卢茜开朗大方、清纯阳光,情感上不由亲近了许多,“我向你打听一个人,沈奕巍你不会不认识吧?”
 
  “认识啊!”卢茜也乐意江河把话题转移到沈奕巍身上:“向您汇报一下他的履历,中共党员,三十一岁,属于港务局一表人才的
 
  大龄未婚男青年。原来在设备处工作,现转岗到港务局的三产,天天率领十几个大妈级的妇女捕鱼捉蟹。”
 
  卢茜嘴上说得随意,心里却隐藏着对沈奕巍的莫大同情,江河当然能听出弦外之音,问道:“他为什么转型到三产去了?”
 
  沈奕巍实名举报秦池,东江港无人不晓。以卢莤家和秦家的私交,似乎应站在秦池一边疏远沈奕巍。可卢茜的做法不但让秦池失望,也让港务局的许多人大跌眼镜,卢茜公开表示对沈奕巍的同情,还利用职权在《东江港报》多次发表他的文章。切莫小看了这一做法,这实际上是为沈奕巍在东江港聚拢人气。卢茜这样做,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是看上了沈奕巍,她对沈奕巍只是欣赏。爱是情感作祟,欣赏是理性主导。实事求是说,沈奕巍确实有许多值得欣赏之处,才华横溢自不必说了,关键是为人正派,包括举报秦池,也光明正大,不藏着掖着。相比之下,秦池就显得小家子气,表面上不露声色,还说欢迎大家批评监督,但还是暗使手脚把沈奕巍弄去风吹日晒,卢茜在情感上疏远秦池,这是一个重要原因。她怕如实说了,江河顾及到和秦池的关系,不敢启用沈奕巍,就含含糊糊地摇摇头:“人员调动是你们领导层面的事,我们底下的小兵哪能知道?江局长,您好像对他蛮感兴趣?”
 
  江河说:“和你一样,我在《东江港报》上也看过他写的文章,论证严谨,颇有见地。前几天晚上偶然一见,倒是气度不凡。我看,他总在三产待着也不是回事,有机会还是把他调回来好。企业要发展,人才第一嘛!”
 
  卢茜趁机道:“对呀,江东子弟多才俊,您赶紧把他调回局里吧!”
 
  江河想把沈奕巍从三产公司调回来,并不是随便说说。得知沉船事故中有七个东江师大学生罹难,江河就开始考虑如何充实事故善后领导小组工作人员。他理想中的人选是卢茜和沈奕巍,年轻,文化层次高,和大学生交流起来没有年龄和心理障碍。两人的分工侧重他也考虑好了,沈奕巍协助他处理整个善后工作,卢茜到医院去照顾刘希娅,直觉告诉他,刘希娅是这次善后工作中的关键人物。
 
  江河笑笑:“那就这么定了,你方便时和他打个招呼,先调他到事故善后领导小组来协助我工作。卢茜,给你也派个任务,获救的人里有个东江师大女学生叫刘希娅,情绪很不稳定,你到医院里去照顾她几天,陪她说说话、聊聊天,争取让她情绪稳定下来。”见卢茜不语,江河又说,“你可不要小看了这份工作,在裕泰号沉船事故中,刘希娅身份最为特殊,她是东江师大七名在校学生中唯一的生还者,也是陶然唯一的亲人。陶然自幼父母双亡,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孩
 
  子,他的后事只能由刘希娅来处理。这六个东江师大在校生和一个毕业生,占了全部遇难人数三分之一,毫无疑问,刘希娅是处理沉船善后工作中的关键人物,做好她的工作,其他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卢茜对江河已经有了好感,也不想整天在家躲清闲;照顾好刘希娅,正好可以弥补对陶然的歉疚,心里一高兴,竟把秦池嘱咐她的话抛到脑后,快人快语道:“行!不过有一句话要说到前边:我这人心直口快,万一照顾不到位,可别嫌我给你们领导添乱!”
 
  15
 
  裕泰号出事前一天,陶然才从云南回来,春节过后,他和刘希娅差不多大半年没见面了。
 
  陶然比刘希娅高两届,是艺术系吹长笛的高材生,刘希娅读大一时,曾以仰慕的目光偷偷注视过这位学长。后来在一次舞会上,一曲探戈跳下来,刘希娅便被掠去芳心。陶然毕业那年,和学妹刘希娅确定了恋爱关系。毕业后去了云南丽江一家歌舞团,他看好那里的发展空间,两年来凭借自己的实力,当之无愧成为歌舞团第一长笛演奏员,在整个大西南地区也颇有些名气。
 
  陶然突然从云南回来,刘希娅惊喜之余,又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她知道,陶然这次是想说服她毕业后去丽江发展,再有大半年就毕业了,陶然希望毕业前把她去丽江的事情搞定。
 
  傍晚,站在宾馆顶层俯瞰长江,陶然脸上的表情很享受。夕阳下江水平滑如镜,波光粼粼,被夕阳涂抹得无比绚丽的晚云,倦慵地依偎在江面之上。可刘希娅的心情却是恹恹的,她觉得自己就像那片倦慵的晚云,无意随风飘荡,只眷恋着脚下的一方水土。和陶然不一样,刘希娅从小就生活在东江。她的父母、她的亲戚朋友、她所有的社会关系都在东江,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东江。
 
  白天一整天陶然都泡在东江师大,把丽江和他那个歌舞团吹得天花乱坠,不少同学动了心,跃跃欲试准备寒假期间跑一趟。陶然得意之际,欣然邀请众同学明天一起到江北翠华山去玩,所有费用由他承担。陶然知道刘希娅在东江有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表哥,也知道这个表哥早在刘希娅读大二时就追求她,虽然在这场较量中他是胜出者,可毕业后他去了云南,一年难得见几次面,靠两地书维系的感情,真的就那么牢不可破吗?他下决心一定要说动刘希娅,翠华山之行所以又邀了几个同学,也是希望他们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再者说,自己已经工作了两年,请请师弟师妹也是应当的。
 
  刘希娅应邀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一个月前,孟建荣准备赞助给成立不久的东江市歌舞团一笔钱,用以“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孟建荣为歌舞团锁定的目标是东江师范大学艺术系的应届毕业生,准
 
  确地说,他锁定的目标是刘希娅,其他同学不过是扶持红花的绿叶。孟建荣对刘希娅说了很多冠冕堂皇的话,什么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什么毕业后留下来发展东江自己的文艺事业。刘希娅也想趁此机会把陶然从云南调回来,陶然毕业时,东江市还没有歌舞团,现在有了,要求他回来也顺理成章。
 
  刘希娅担心的是陶然自尊心太强,他若知道东江市歌舞团扩招有孟建荣出资赞助的因素,肯定不会回来。当然,如果陶然坚持让她毕业后去云南,她也会妥协的,她是一只陀螺,鞭子毕竟在陶然手中。夜里,刘希娅做了一个梦,梦见陶然带她去了丽江,那个有“高原姑苏”之称的古镇,家家临溪,户户垂柳,古韵幽情让她流连忘返,站在弯弯的河边,她用小提琴拉出一曲欢快的纳西小调……
 
  人们常说,梦是反的。
 
  早晨,卢茜直接从家里去三产公司找沈奕巍。
 
  她不明白,江河为什么不通过正常的渠道——局办公室通知沈奕巍到事故善后小组报到,而是要自己去打招呼,这似乎有点不符合出牌的规则。江河自有自己的想法:沈奕巍和卢茜郎才女貌,十分般配,他有心撮合,不妨卖个人情给卢茜,让沈奕巍知道调他是姑娘使了劲;再则,沈奕巍心高气傲,那晚一见他已有所领教,这两天他忙得难以分身,正常渠道下个通知保不齐又吃一
 
  回闭门羹;而卢茜魅力四射,沈奕巍再特立独行,怕也会英雄气短。
 
  卢茜走进三产公司的院子,沈奕巍穿着件状似渔网的破背心,蹲在公司院子里正倒腾着一只破马达,零件摊了一地,弄得满手油污,满脑门儿汗珠儿。
 
  卢茜吐了下舌头:“哎哟,这是干吗呢,整得像个破烂王?”
 
  沈奕巍抬起头,见是卢茜,有些不好意思。他对卢茜情有独钟,只是觉得卢茜对他多了朋友间的坦诚相见,却少了情人间的细语缠绵,男人的自尊,使他不敢对卢茜轻易有所表露,时不时还要端着一点架子:“哟,今儿什么风,把卢大编辑吹来了?”
 
  卢茜笑道:“东南风,我代表港务局新上任的江河局长,来看望沈大才子。”
 
  沈奕巍站起身,找了块棉纱擦干净手上油污,半开玩笑半认真说:“是吗,新上任的江局长很能体察人民疾苦嘛。”
 
  卢茜找了个破板凳坐下,掏出手绢擦了擦渗出脑门的汗珠,望着已被江风吹黑了的沈奕巍,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江局长要把你调到事故善后领导小组去办差,你运气来了。”
 
  沈奕巍听了,装出一脸忧愁道:“你这是给我报喜来了吗?这不明明是让我到某治丧委员会去打幡吗?”
 
  那天黎明时分他和江河一分手,心中就有预感:这个江河非等闲人物,东江港的历史也许将由他改写。冥冥中,他心存期待,希望能有机会助此人一臂之力,只是人家不请,自己没有必要毛遂自荐,上赶着不是买卖嘛!听卢茜这么一说,心中有数了,看来和江河还算心有灵犀。
 
  “你先表个态,去不去?”卢茜不明究竟,见沈奕巍并无惊喜之状,还以为他又要摆架子,就有些着急地说:“我劝你把目光放长远点,你现在这个样子,活着也是苟且,这趟差办完了,你不是进党委办公室就是进局办公室。江局长看上你了,肯定不会再让你捕鱼捉蟹。”
 
  沈奕巍点头道:“行,我接受你的意见。不过……”他略一停顿,又心高气傲地补充了一句:“你回去告诉江局长,让他亲自跟我谈一次,最好能屈尊到江北我家。那才真正是礼贤下士,体察人民疾苦呢!他要是水货,我才不伺候!”
 
  这个理由只是表层原因,还有一层更深的缘由沈奕巍没有说出来。他住在贮木场宿舍,东江港将来如果图谋大的发展,贮木场无疑是一个重要跳板,他虽然整天捕鱼捉蟹,但对东江港的未来却没有停止过思考。
 
  卢茜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这家伙简直太冥顽不化,孤芳自赏。得,让江河自己扛着炸药包来平吧:“牛吧你就,本姑娘不跟你废话了,去不去你自己掂量,我还要到医院去照顾刘希娅呢!”
 
  16
 
  中秋临近,东江市笼罩在哀怨与悲痛的气氛中。
 
  罹难者亲属集中住在一起给善后工作带来诸多麻烦,港监局那边不堪重负,叫苦连连,刘东民急得满嘴都是血泡,整整五天过去,遗体一具也没有火化。遇难者家属已从最初的几十人汇聚为几百人,条件越提越高,情绪也越来越失控,大有一触即发之势。程副省长和韩市长都急了,把刘东民叫去拍了桌子,面对省市两级领导的严厉问责,刘东民极不情愿地承认,港监局已失去对局面的控制能力。
 
  相比较而言,港务局方面的工作开展得有条不紊。
 
  裕泰号被打捞出水后,经公安和港监人员清理,在船舱里仅发现九具罹难者遗体。遵照市委打捞出每一位罹难者遗体的指示,港务局不仅把能派出去的船都派了出去,还征集民船,投入打捞船只高达三十六艘,江河亲自上船坐镇指挥,采用拉网式搜寻办法,终于又打捞出十一具罹难者遗体。
 
  第二十具遗体是从江底挖沙船挖沙形成的一个沙洞里打捞出来的。这种沙洞在江底有很多,一旦尸体冲进去极难被发现。江河拍了拍发现这具遗体的潜水员肩膀,由衷地说,兄弟,真谢谢你了!我要给你们单位写信,为你请功!潜水员一边脱去潜水服,一边说请什么功啊,职责所系,理所当然!江河再看那位遇难者,是一名军人,不到三十岁,一杠三星,上尉。他双眼圆睁,两手前伸,临死前似乎在用力托举着什么。江河
 
  叫人将遗体小心翼翼放在甲板上,然后蹲下身,轻轻擦去他鼻孔和耳朵中的沙子,望望这张年轻的脸,有些似曾相识,他伸出右手为战友合上双眼,然后神态凝重地站起身,习惯性地喊了一声:收队!
 
  打捞船归港,江河一纵身跳上江岸。秦池在江岸等候已久,一听说共捞出了二十具遗体,禁不住以手加额,连声感叹,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这个数字与裕泰号沉没当天,港务局向省市两级政府上报的遇难人数完全吻合。之前他最担心打捞出二十一具罹难者遗体,现在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江河尚未喘息,韩市长的电话就打到手机上,要他立刻到市委来。
 
  韩市长亲自打电话,麻烦肯定又不小,江河接完电话对秦池说:“老秦,韩市长叫我过去一趟,我估计刘东民那边扛不住了,必要时我们替他分担一下吧,你意见呐?”
 
  秦池连忙摆手:“使不得,我们也够焦头烂额的了,你千万别再引火烧身,刘东民那小子太张狂,这次吃点教训是好事。”
 
  江河没有说话,走到轿车旁。秦池跟过来,说有什么情况我们及时通个气,你一定要扛住。江河跨进车厢,说我看情况吧!秦池冲着已启动的轿车招手,老江,千万扛住,不要接这烫手的热山芋!
 
  轿车开远了,秦池还站在原地发呆,事态的发展让江河言中,他已先得一分;如果再由他接替刘东民,干坏了,有刘东民比着,顶不了多大雷;干好了,岂不是让江河风光占尽?更让他忧心忡忡的是,以港务局为主善后,他受牵连的概率就大增了!
 
  17
 
  市委小会议室里,只有程副省长和市长韩正两人。
 
  江河进来后,没有任何寒暄,韩正单刀直入:“江河同志,程省长刚才传达了省委指示,要求东江市限期完成裕泰号沉船事故的善后处理工作,让全市人民过好两节。刘东民已经来汇报过了,情况很不乐观,到现在为止,遇难者遗体一具也没有火化,家属却从最初的几十人汇聚为几百人,条件越提越高,港监局方面已失去对局面的控制。”
 
  江河心里说,娘的,几百人,住宿都难以保证,再拖下去真要出乱子了。
 
  韩正又道:“江河同志,看来你当初的意见是正确的。刚才程省长讲了,要设身处地为遇难者亲属着想,理解他们的心情,做好抚恤赔偿工作,对他们提出的合理要求给予充分满足。不过凡事都有一个限度,现在有些遇难者亲属搞串联,一天提出一个新条件,不让火化遇难者遗体,和港监局形成对立局面,甚至要抬尸游行,这样下去势必影响社会安定,省委要求我们限期完成善后工作。”
 
  韩正话音刚落,不待江河说话,坐在沙发上抽烟的程副省长又开了口,话说得十分尖锐:“江河同志,你考虑过没有,
 
  继续僵持下去会出现什么后果?特别是死了七个大学生,占遇难人数的三分之一,继续僵持下去,学生情绪失控怎么办?亲属抬着遇难者遗体上街游行怎么办?这次沉船事故不仅给东江市,给省里也造成非常大的压力和负面影响。九月十六日就是中秋节,省委的底线是中秋节前必须完成善后处理工作,否则的话,省委是下决心要斩马谡的。”
 
  副省长话说得如此尖锐,江河没有思想准备,看来必须下最后决心了,他站起身,略一沉吟,说:“我想跟秦局长通个电话。”
 
  程志把烟蒂往烟灰缸里一摁:“不要跟我耍滑头!说吧,这个热山芋,你接还是不接!”
 
  江河很少见到程志这样急切,心想,连一向以老成持重而为人称道的副省长都有些沉不住气了,看来自己已别无选择。利益权衡,大局为先,于是一个立正:“我请求,从现在起以港务局为主处理善后!”
 
  程副省长和韩正对视了一眼,目光中有一缕释然。
 
  程副省长又点燃了一支烟,在会议室里来回踱步。让江河的港务局处理善后工作,这是他的想法,建立在他对江河的了解和信任上。但是要最后下决心还颇费思量,从法定程序上讲,港监局是事故处理人,港务局是事故责任人,这是不能混淆的。以事故责任方为主处理善后工作,名不正言不顺;但实事求是说,前一段时间
 
  的善后工作确实不尽如人意,刘东民缺乏处理突发事件的经验和能力,继续僵持下去,很可能引发大规模群体事件,这是任何一级领导都不愿意看到的。
 
  一支烟吸完,程副省长又续上一支,继续思考。
 
  从东江市干部层面来看,江河的确是处理善后工作的不二人选,他刚刚从公安局长调任港务局长,处理突发事件和群体事件是他的强项,化解危机的能力确实非同一般。但江河毕竟不熟悉港口业务,不懂得这里面的游戏规则,一旦以东江港为主处理事故善后工作,即便东江港在撞船事件中不承担任何责任,也会做出一定的政策性牺牲,否则就无法抚慰遇难者家属的情绪。东江港人能接受吗?这将为他下一步开展工作带来严重的负面影响,弄不好甚至连他自己都得搭进去,这是一步险棋,他考虑周全了吗?作为他的老上级,程志内心十分纠结。
 
  两支香烟吸完,程副省长征求韩正意见:“韩市长,你看呢?”
 
  看到程志把烟蒂狠狠按灭到烟灰缸里的动作,韩正知道程副省长权衡利弊后决心已下,目前这个局面,确实没有多少回旋余地了,程副省长是相信江河的,也只有把江河顶上去最合适,遂表态道:“我看特殊情况不妨特殊处理,就让江河同志放手一搏吧。”
 
  程志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神色,说:“江河同志,你主动请缨,你们韩市长也不含糊,冒着风险点了你的将。你坐下,说说准备怎样放手一搏?”
 
  程志将自己置身事外,并非怕承担责任,而是万一有什么闪失,他可以有转圜的余地,韩正和江河能理解副省长用心良苦。
 
  江河坐下后说:“我是这样考虑的,首先我们会想办法让集中住一起的罹难者家属分散住到市里几个宾馆和招待所,即便一时做不到,新来的遇难者家属也要分开安排,分头去做他们工作。在死亡赔偿协议的基础上,根据每个家庭不同的情况再做适当调整,既要严格按照政策和法律程序办,也要尽力满足罹难者亲属的合理要求。其二,沉船事故中影响最大的是七个东江师大的学生,已引起全社会关注。这七个遇难学生又占了全部遇难人数的三分之一,他们的善后工作做好了,整个善后工作就打开了突破口。为此我们已经抽调了得力干部与东江师范大学沟通,争取校方的支持和理解,双方共同处理好罹难学生的后事。”
 
  韩正说:“得知裕泰号上有学生遇难,程省长和我当天就赶到东江师大,程省长要求校方一定要配合好社会各方,全力做好遇难学生的善后工作;今天晚上,程省长还要带领市委一班人去慰问遇难者亲属,省市两级政府正协调各方资源支持你们,你放开手脚干就是了。”
 
  程志拍板道:“好,江河同志,我们不定框框。不过,你要记住省委的底线:九月十六日,中秋节前,必须圆满完成善后处理工作。”
 
  18
 
  江河一回到东江港,听到信息的秦池就琢磨上了:江河此举是纯粹的个人行为,还是和省市领导达成的某种默契?
 
  如果是前一种,说明江河已拉开架式要和自己过招,自己要小心应对,不能轻看了他;如果是后一种,水就深了,官场厚黑全在里面。
 
  秦池不否认,刘东民的张狂,还有夸夸其谈的作风都令他厌恶。但是,遇难者家属和亲朋好友呼呼啦啦来了几百人,没到港务局吃大户,功在刘东民。他们集中住在市区条件最好的宾馆,虽然给善后工作带来诸多麻烦,但却减轻了港务局的压力,截止到目前,还没有遇难者亲属到港务局闹事,都是集中在港监局讨说法。江河将如此坚实的一堵挡风墙呼啦啦推倒,把港务局直接暴露在众多遇难者亲属火力之下,打的是什么算盘?
 
  最重要的一点,刘东民是东江地面的干部,他只要在这块地面上混,就得维系好这块地面上老少爷们的利益,胳膊肘不能拐到两湖去。事实亦如此,刘东民对遇难者亲属反复强调湘籍船负有百分之百的责任,东江港一方也是受害者,而这恰恰是事故善后工作形成僵持局面的症结所在:东江港一方既无任何责任,数百遇难者亲属到哪里去讨说法,难道要溯水而上千里赴湘去索赔吗?其实,秦池并不在意沉船事故最终怎样解决,他在意的是东江港会不会在这场博弈中成为最后的输家,换句话说,也就是他这个常务副局长会不会最终被当作替罪羊拿下?
 
  秦池知道,刘东民是东江市重点培养的干部,江河作为程副省长亲自点的将,更是不言而明,嫡系对嫡系,手心手背都是肉。程志所谓省委下决心斩马谡一说,不过是给韩正提个醒,让他保护好手下的干部。有这话垫底,刘下江上还不是水到渠成吗?最终很可能拿自己祭旗。如果说江河上任之初,秦池已嗅到杀气,那么现在,他看到对手已经亮剑了。
 
  秦池决定接招。他不能当缩头乌龟,任人宰割。于是他推开江河的办公室门,耍起了江湖那一套:“江局长,你这一手玩的可不厚道,你在程省长、韩市长那里搏了彩头,港务局得折损多少弟兄,你考虑过吗?”
 
  江河让秦池说得一怔,半晌没有缓过神来。愣了好一阵才说:“老秦,这话伤人了,我不能接受。”在省市领导那里要求以港务局为主处理事故善后工作时,他本想和秦池沟通一下,但形势使然,他没了退路,料到秦池会不高兴,但如此公开叫板,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秦池坐在了那张刚刚修好的破沙发上,用右手食指敲打着沙发扶手,一句接一句地发泄:“就说老卢头吧,今
 
  年五十八了,再过两年就退休了,这回可好,班房里蹲三年吧,直接从牢里退休。王德刚升迁无望不说,刑期肯定要多过老卢头!”
 
  秦池的话江河听着越发不着边际,但又不愿拉开架势和他对着干:“秦局长,有话你明说,你是老码头,我做错的地方,你一五一十指出来,我能不接受吗,你夹枪带棒,要干吗呀?”
 
  秦池摊牌了:“好,我今天来个竹筒倒豆子,毫无保留。你在市里冒什么头呀,港监局是事故处理人,港务局是事故责任人,你现在一手托两家,这叫什么事?就像你在公安局,你能又当犯人又当警察吗?”
 
  江河听了不禁苦笑:“老秦,你扯哪去了,这能是一个概念吗?”
 
  秦池继续倾泻着自己的愤懑:“你今天去市委,我最担心的就是上面给你拴套,你不知轻重一头钻进去!现在善后工作为什么僵持在那里,刘东民为什么束手无策,道理很简单,他港监局处理不了事故责任人,我们港务局没有任何把柄落在他手里!湘籍船他随便罚,能罚出名堂吗,就那两条破船,业主是私人,拿去拍卖也卖不出抚恤金的一个零头,最后还不得想方设法让我们港务局兜着。你倒好,现在一手捧两家,又是事故处理人,又是事故责任人,你再铁嘴钢牙说港务局一点责任没有,不是惹着老百姓跟你翻车吗?上面要维稳,老百姓要过
 
  节,对不起,你港务局就得做出政策性牺牲!牺牲谁,老卢头是肯定的,王德纲也跑不了,郭副局长要吃挂落儿,我这个常务副局长也得拿出去陪绑。这样也好,我们这些老家伙下去了,你另起炉灶搭班子,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没人碍你的事了。”
 
  秦池这一番话说完,惊出江河一身冷汗,回想起来,他在市委要求以港务局为主处理事故善后工作时,程副省长和韩市长都是一脸凝重的表情,看来他们心里都明镜一样。
 
  一股热血涌到江河头上,烧得他满脸通红,他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斩钉截铁道:“老秦,港务局若是有责任便罢,若是没责任,动我一个干部,我江河陪着去坐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