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水第6章:悲歌一曲从天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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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河送廖汉中登船的时候,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手。
 
  望着石头沉入江中打起的旋涡,江河不寒而栗,如果廖汉中言出行随,东江港的翻身仗就更难打了!扔完石头,廖汉中转身上船,连个招呼也没和江河打,江河心里不由来气,自己费尽心机,痛陈厉害,虽然是从东江港的利益出发,但客观上不是也帮了你廖汉中,保住了你头上的乌纱帽吗?你不思报恩,反口吐狂言,绝尘而去,太不知好歹了!再一想,廖汉中此举也在情理之中:妻子命丧大江,尸首尚未捞出;几百里赶来奔丧,又险些丢了乌纱帽;和自己称兄道弟的朋友,关键时刻坐视自己身处险境却不置一言。换了谁,心里也蹿火,有火就要发泄,沉石立誓不过是一种发泄的方式罢了。
 
  送廖汉中平安登船,棋局就有转圜的余地。江河见渡轮已渐行渐远,转身欲走,忽然一个壮汉蹿过来挡住去路,定睛一看,刘黑子!“你要干吗?”江河一愣。自从那天早晨摔门而去,他已把刘黑子的事忘到脑后,没想到自己忘了,他倒没忘,寻衅到了这里。江河职业性后退一步,两拳紧握,做好了反击准备。
 
  刘黑子却一抱拳:“我来保护大哥啊!”
 
  “保护大哥?”江河莫名其妙。
 
  “是啊,如果有谁敢对大哥动粗,我就当场把他撂这儿!”
 
  江河一听,哈哈笑了。前几天还手持利刃扬言给自己放血,转眼之间就成大哥了,这中间的变化实在太快,他一时还适应不了:“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大哥?”
 
  刘黑子面露愠色:“莫非是兄弟高攀了?”
 
  “不,不。”江河知道,刘黑子这样的人行走江湖,讲的就是义气二字。在他们心目中,大哥远比局长的分量重许多,称你大哥,说明他在心中认可了你。
 
  “为什么叫你大哥?因为你江局长是个爷们儿!”刘黑子伸出右手,竖起大拇指,在江河面前晃了晃,“前两天我拿了刀在你脖子上比划,你脸色都没变,事后也没找我的麻烦。如果换了别的头儿,当时准认;完事准得让公安局抓我,不判两年,也得拘我个十天半个月!”
 
  “噢?是么,你这么有把握?”
 
  “那是。吃过牢饭的人,什么没见过!”刘黑子拍拍胸脯,“我叫你大哥,不是怕你,是敬你。这几天你为东江港忙得脚踢后脑勺,我们都看在眼里了。刚才兄弟们说了,琊山矿的人如果好说好走,那皆大欢喜;如果他们敢对你江局长动粗,我们决不会袖手旁观。打架,我是师傅!”
 
  江河见刘黑子快人快语,粗野中透着侠义,心中多了几分好感,说那我谢谢你了,不过男人显示力量,不一定非要动拳头。见刘黑子眨巴着眼没搭腔,就换了一个话题,唉,黑子,你是因为什么进去的?
 
  “打架!”
 
  “为什么?”
 
  刘黑子苦着脸说:“还不是因为在煤码头上拉了点煤。”
 
  江河掏出烟,先抽出一支递给刘黑子,刘黑子受宠若惊,双手接过。江河又用打火机为他点燃,然后有些不解地问:“拉了点煤?拉了点煤值得打架吗?是偷煤吧,是不是偷了货主的煤?”
 
  刘黑子一脸委屈:“有什么啊?大哥,您到煤码头上去看看,有谁不烧货主的煤?一冬天下来,烧几千吨煤稀松平常!”
 
  江河有些诧异,烧几千吨?他心中暗想,一冬天烧去货主几千吨煤,谁还敢在东江港走货。
 
  刘黑子继续说:“我们住的那破房子,冬天屋里比屋外还冷,大家也是实在没辙了,才去货场拉点煤取暖。再者说了,货场上的煤堆成了山,没遮没盖,一场大雨就消耗掉多少?烧点算什么!”
 
  江河说:“我再纠正你一次,是偷点煤。”
 
  刘黑子无奈地摊摊手:“行行行,就算是偷煤。要是偷了别人家的煤,抓住了顶多是教训一顿,把煤给人撂下完事,罚不罚钱都另说着。我有个兄弟偏偏拉了秦海涛一车煤,被他手下两个人打得一个星期下不了床,这也太霸道了是不是?我气不忿儿,找上门去理论,打得秦海涛手下那俩人一个月下不了床,嘿嘿,为这个判了我三年。”
 
  江河问:“秦海涛是谁?”
 
  刘黑子不屑地一撇嘴:“秦局长的侄子呗!”
 
  “秦局长的侄子,怎么会在咱们煤码头上有煤?”
 
  刘黑子说:“这个说来话长,将来您自己慢慢品吧。反正是把我判重了,前几天我在码头上看见老卢头的闺女,人家都说判我三年没道理。”
 
  江河一笑:“你说的是卢茜吧,她说判重了就判重了吗?”
 
  刘黑子脸上露出信服的表情:“那是,老卢头的闺女是办港口报的,人家的政策水平不一般,其实秦局长也明白判重了,要不他见到我能讪讪的吗?”
 
  江河一时无语。稍停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你住哪儿?黑子。”
 
  “贮木场宿舍。”
 
  “噢,沈奕巍不是也住那吗?”
 
  江河想起他让卢茜带话请沈奕巍出山,清高孤傲的沈奕巍一定让他“屈尊”到家面谈,并放话说,不是真佛他还不烧香呢!江河去了,沈奕巍和在贮木场退休的父亲,挤在宿舍区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平房里。在东江市,贮木场被称作“小西伯利亚”,江河有思想准备,但仍没有想到这里脏乱破旧、人居环境之恶劣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那天,沈奕巍给他倒了一杯水,江河端起水杯一看,水质混浊,杯底竟有一层沉淀物,就问,贮木场不是港务局供水吗?沈奕巍冷冷回答,贮木场属省林业厅,和港务局不是一个系统,有自己的水厂。江河放下水杯,说奕巍,你领我到水厂去看看。
 
  水厂离宿舍区咫尺之遥,江河出门没走多远,便见到一座二层楼高的水塔。水塔外已经长满了苔藓,有些地方还有裂口,水汩汩地往外冒。继续往里走,见储水池里竟然有蟑螂和死老鼠,问沈奕巍,才知道水是直接从长江抽出来的,简单过滤一下就饮用了,因为贮木场连年亏损,债台高筑,工人工资都发不出来,根本没有资金添置必要的净化设备。由于喝这样的水,有些职工和家属患上了癌症。江河闻言,再也控制不住一直强忍的泪水,他咬紧嘴唇,一字一顿地说,东江港将来发展了,第一件事就是要帮贮木场改造好水厂。沈奕巍被江河的泪水打动,因此出山。
 
  “咱们码头好些兄弟都是贮木场的职工子弟,”刘黑子回答,“大哥,你是没去过,那里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我老婆在贮木场下岗,才三十多岁,就得了尿毒症!”
 
  江河闻言一惊,你老婆得了尿毒症?他想起了前几天刘黑子横刀叫板的情景。心想,刘黑子一家也够难的,两口子下岗,老婆还得了重症,日子可怎么过?江河忽然觉得自己亏欠了刘黑子,这感觉一经产生,就像一只磨盘一样压在了心口上。他有些恨自己,那天凭什么对刘黑子颐指气使、冷若冰霜,就因为他把刀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吗?怎么就没有想一想,如果不是身陷绝境,他怎么会半夜三更守在自己办公室的门口?那时候,本该老少一
 
  家团聚,夫妻相拥入眠啊!江河还要赶到市委去汇报工作,不能久留,就用力拍了拍刘黑子肩膀,问:“黑子,你原来做什么工作?”
 
  刘黑子说:“我在拖轮上当舵工。”
 
  江河略一沉吟,道:“好,我知道了,我有事先走一步,以后有困难直接找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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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志坐镇东江,市政府四楼的小会议室已经改成了他的临时办公室:一张老板台、一只皮转椅、一圈沙发和两个立式书柜。书柜的顶上,摆着一盆小绿叶萝,绿油油的叶片倒垂下来,生机盎然,青翠欲滴。江河敲门进屋,程志正坐在老板台前看材料。
 
  廖汉中带人返回琊山,其他遇难者亲属情绪仍很激动,要求从速从严查处肇事者。有人建议,索性借这次特大水上交通事故,撤掉秦池职务,彻底改组东江港领导班子,既对各方面有所交待,也不失为解决东江港这一老大难问题的最佳时机。程志对秦池的问题亦有所考虑,一年前,省里收到沈奕巍对秦池的实名举报,经查虽未坐实,但有一些重大疑点也没有完全澄清。前任局长退休后,秦池没能顺理成章递补上去,这是最主要的原因。但是否此时拿掉秦池,彻底改组东江港领导班子,这个决心不好下。他命江河处理完廖汉中围堵发电厂一事后立刻到市委汇报,主要也是想和他沟通一下。见江河风尘仆仆进来,程志从
 
  转椅上站起身,先伸了一个懒腰,又转动双臂活动了一下筋骨,才从桌上的圆铁桶里抽出一支香烟扔给江河:“你小子劳苦功高,琊山矿一事处置得不错,我犒劳犒劳你!”
 
  江河双手接过飞来的香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看了看商标:“省长大人太抠了,出手才是一支大前门。”
 
  “怎么,嫌我抠呀?”程志自己也点燃了一支烟,又把打火机扔给江河:“我家里倒是有一瓶陈年茅台,三十年的。不过,现在不能给你小子喝。什么时候,你还我一个新东江港的诺言兑现了,什么时候我陪你一醉方休!”
 
  “省长,莫要食言!”
 
  “哪里话,大丈夫一言九鼎嘛!”程志坐在沙发上,伸手一指对面,示意江河也坐下,口吻随即严肃起来,“江河啊,沉船是偶发事件,东江港的工作还要回归正轨。有人建议,这次事故应问责秦池,我也看出你们俩的配合并不默契。我叫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秦池是去是留?”
 
  江河闻言一愣。他没有想到副省长找自己是谈这个问题,思想上毫无准备。他明白这是领导想为他以后的工作扫清障碍,但是秦池在东江港经营多年,关系错综盘结,自己上任伊始就把他拿掉,恐怕难以服众;再者说,秦池是老港口,业务上将来或可倚重。至于说秦池暗中使的一些手脚,他当然心知肚明,但精诚所至,金
 
  石为开,他就不信,秦池会是一块焐不热的石头。于是说:“程省长,根据事故认定,这是一次偶然水上交通事故,而且责任不在港务局,以此为由撤掉秦池恐怕不妥。再说,秦池是老港口,人脉广泛,这时候撤掉他也不见得对善后工作有推动作用。”
 
  程志有些出乎预料,他本以为江河会顺水推舟促成上级决定,不是他向领导进言,不用承担道义上的责任;少了一个掣肘的同僚,也好施展自己的抱负,何乐而不为?不想江河却不带个人偏见,完全从实际出发,这种官德在尔虞我诈的官场倒是难得一见。
 
  “江河,你说得有一定道理。不过——”程志向烟灰缸里磕磕烟灰:“方秋萍的遗体没有打捞出来,按照港务局上报的获救人员和遇难人员人数,除非撞船时裕泰号超载,否则就不应该出现第四十七人嘛,港务局方面对此如何解释?”
 
  江河闻言,打了一个激灵。没想到这个漏洞已经被程志注意到了,一旦认定超载,麻烦可就大了。好在卢茜那天没有在医院登记,还有自圆其说的余地:“程省长,除了裕泰号上的三名船员,其他获救人员全部送往市第一人民医院,医院登记的住院人数即为二十二人,事故当天港务局向省市两级政府上报的遇难与获救人数都是湘籍船提供的,当时场面非常混乱,有可能统计上出现误差,应以入
 
  院登记人数为准。”江河说完心里咚咚打鼓,他不知道这么说能否蒙混过关,程志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起刘希娅小提琴的事。江河忙不迭作自我批评,坦言当初没有把为刘希娅找琴的事放在心上,以致这事愈演愈烈,如今已无退路,他一定想方设法找到琴,决不让刘希娅成为善后工作中的阻力。
 
  程志不再绕圈子,直截了当说:“东江港在撞船事故中不负任何责任的说法经不经得住推敲,你心里应该有数。那个女学生的琴哪去了?江河啊,你是聪明人,事故最后处理阶段,可以不撤他秦池的职,但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客运站主要负责人和裕泰号船长难辞其咎,是必须要处理的。”
 
  江河明白,副省长煞费苦心地“推敲”港务局,其实是为他的工作清除障碍,避免今后有人指责他导致港务局做出“政策性牺牲”。可是他同样也要保护卢子明等一班干部啊!他本不想和程志争执,忍了忍还是开口说:“程省长,一切结论应该下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后。”
 
  程志摆摆手:“你说的对,现在谈这个是为时过早。不过,明天就是遇难者的头七祭日了。如何疏导好遇难者家属的情绪迫在眉睫,这个关键节点千万不能出问题!”
 
  离开市委大楼,江河心里十分纠结,琴还没有找到,明天的江边祭奠会不会出问题他还真是心里没谱,虽
 
  然他根据最坏的情况心中已有预案,和东江师大校方也做了多次沟通,但效果如何实难预料。他看看手表,快十一点了,虽然晚了点,他还是决定到卢茜家里去一趟。卢茜能交出小提琴,事情就会柳暗花明,江河想再做一次努力。
 
  卢茜正伏在桌前看书。书是随手从床头的小书架上抽出的,不知为什么,单单就抽出了卢梭的《忏悔录》。她以前也读过这本书,知道这是作者晚年处于悲惨境地时的悲愤自省,记录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过与失,还有每一个人都易有的性格两面性。现在,她真切感受到了作为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卢梭对人生的深刻洞悉。两个小时前,她让父亲给秦池打过电话,告诉秦池她不想扛了,江河早已察觉到撞船时她在裕泰号上,小提琴就在她的手上,越扛越被动。秦池听了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电话里大喊万万不可,程省长已经急红了眼,为了平息那些遇难者家属的对立情绪,很可能对湘籍船和港务局各打五十大板,现在正苦于抓不到港务局把柄,卢茜若承认撞船时在裕泰号上,岂不是找着让他打板子吗?
 
  卢茜听了心烦意乱,她所以还没就寝,一是睡不着,再就是有预感:今天无论多晚江河都要找她。所以,江河进门时她毫不感到意外。
 
  “卢茜,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打搅你们。”江河抱歉地说。
 
  卢茜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卢子明从里屋出来,客气地说:“江局长,您请坐,这么晚来有事吗?”说着,倒了一杯开水递给江河。
 
  那天他把琴拿回家,知道是它救了闺女一命,珍惜得不得了,擦干收藏起来。后来知道善后工作卡在琴上,他几次想叫女儿交出去,都被秦池制止了。秦池说,你不为你想,不为我想,总要为王德刚想一想吧,他老伴有高血压、心脏病,绝对经受不住丈夫被捕入狱的打击。老卢头无奈,只得作罢。
 
  江河接过水杯,坐下说:“送廖汉中回淮南了,我刚从市委汇报工作回来,有些事想和你们念叨念叨。”
 
  卢茜惊喜道:“廖汉中的事平息了?”
 
  江河点了下头,面色有些凝重:“廖汉中这一关好过,刘希娅那一关不好过,明天就是头七了,找不到她的琴,恐怕还真得出乱子。”
 
  卢子明重重叹了口气,敷衍说:“这琴就这么金贵,再买一把不成吗?”
 
  江河苦笑道:“老卢啊,不瞒你说,这事一开始我也没放在心上,谁知有人挑唆,硬说我们港务局居心叵测,因为有不敢示人的原因把琴藏起来了,这不是给刘希娅拱火嘛!现在都闹到程省长那里去了,刚才我汇报完廖汉中的情况,程省长专门谈了琴的事,要我们不可掉以轻心,千万不能因为这把琴影响了事故善后工作。”
 
  卢子明沉默了,他是个老实人,瞒琴不报,让他的内心很受煎熬。江河上任这几天的所作所为让他感触颇深,他相信此人也许能带领东江港走出低谷,但是他对秦池又有承诺,不能说出卢茜在裕泰号上。
 
  卢茜岔开话题:“江局长,廖汉中这一走,以后还能和我们打交道吗?这条线要是断了,东江港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江河本无意步步紧逼,卢茜是聪明人,点到即可。卢茜既然岔开了话题,说说煤码头也无妨。他拿出一支香烟递给卢子明,说道:“老卢啊,我先郑重地给你道个歉……”
 
  卢子明连忙打断江河的话:“江局长,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再说那天晚上你也没错,客运站的规矩,栈桥上的灯是长明灯,赶上谁都得打这个电话,您要老把道歉这俩字挂在嘴边上,我心里更不好受。”
 
  “好,老卢,这俩字以后我不提了,这一篇儿就算正式翻过去了。”卢子明的态度让江河感到欣慰,他亦诚恳地说,“我初来乍到,凡事还得倚重你们这些老码头。我听说你十五岁就在溪口煤码头上当学徒,一干就是四十多年,三年前因为心脏病才调到客运站,你还有个绰号,叫‘溪口活地图’,没错吧?”
 
  “那是。”卢子明没有想到,百忙当中,新局长还了解到这么细致的情况。
 
  江河第一次近距离端详老卢头。他发现,老卢头脸上的肌肉已经松弛了,像是一只被岁月风干的柿饼,依稀还可以分辨出几块不规则分布在脸上的深褐色老年斑。白发丛生,像是一把硬毛的刷子,只星星点点掺杂着不多的黑发。夹烟的手指骨节粗大,那是长年走水留下的标记。想到这样一个饱经风霜、即将退休的老人有可能因为这次沉船事故受到惩处,心中不免涌出一阵伤感。他喝了一口水,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心绪,说:“老卢,等善后工作结束了,如何把煤炭中转运输这一块搞上去是重中之重,咱们煤码头十多年前的年中转量就能达到五六百万吨,现在年中转量连三百万吨都到不了,这不是等着喝西北风吗?你是溪口的老人了,给我做个高参吧!”
 
  卢茜听了为之一震,听江河的口气,看来善后工作结束后,父亲真得离开客运站了。是提前退休,还是调到港口其他部门,现在可能没有定论,但既然还能做“高参”,处罚也许就不那么严厉,这比父亲自己想象的要乐观多了。
 
  卢子明激动地表态说:“义不容辞,我这把岁数了,无欲无求,江局长,你能信任我,我就知足了。”
 
  “好,老卢,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江河说着,扭头看了一眼卢茜,见卢茜一副虽有满腹心事却不愿对人言的神态,只好站起身和卢子明紧紧握了握手。临出门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对跟在身后送他的卢茜说:“刚才在市里汇报工作
 
  时,程省长问起方秋萍的事,怀疑裕泰号是不是超载了?我解释说事故当天向省市两级政府上报的获救人数是湘籍船提供的,当时场面混乱,有可能统计上出现误差,应以入院登记人数为准。我核对过病案,住院接受治疗的只有二十二人,医院可作为第三方提供证明。程省长听完没再追究,你们局办以后也统一一下口径,获救二十五人,遇难二十一人,明白吗?”又很不搭界地说了一句:“沈奕巍真是个工作狂!”
 
  卢茜听出江河这话的弦外之音,裕泰号上只有二十五名获救者已是既成事实,她不含在内。这就是说,她可以通过沈奕巍交出刘希娅的小提琴,说成是在江边偶然捡到的,或是在湘籍船上不经意发现的。她明白江河是在尽最大努力保护她和她的父亲,这对一位前公安局长来说,很可能已经超越了他职业操守的底线。在他貌似严峻的外表下,真是柔肠寸断,心细如丝。望着江河的背影,卢茜心中竟涌出一股异样的情感。
 
  33
 
  第二天一上班,卢茜不声不响地走进办公室。沈奕巍发现,自打江河讲了“踢破磊桥三块石”的故事,卢茜就一直闷闷不乐,这让他心里也隐隐有种不祥之感。
 
  卢茜面色憔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沈奕巍一边给卢茜倒水,一边故作轻松地说:“瞧你,像霜打的小白菜,什么事呀,至于吗?”
 
  卢茜掩饰道:“沈大才子,你要有闲心,去关心关心咱们江局长吧。你知道吗,今天一早江局长就抽了两包烟,那得多重的心事啊?”
 
  沈奕巍对这个数字表示质疑:“太夸张了吧,一早晨抽两包?”
 
  卢茜的“情报”来自赵小苏,她上班时在大门口碰见了他。赵小苏也不是信口开河,他一早到江河办公室灌暖瓶,原以为江河还没来上班,不想一开门,屋里像着了火一样,忽地冒出一股浓烟。江河早已坐在办公桌前,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有了几十个烟蒂,到了上班时间,连早饭也没顾上吃,就匆匆走了。
 
  八点整,孟建荣匆匆忙忙赶来,进门就问:“江局长哪去了,办公室怎么没人?”
 
  沈奕巍说:“老孟,有什么事?”
 
  孟建荣着急地问:“他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
 
  卢茜说:“听赵小苏说去市第三招待所和罹难者家属谈死亡赔偿协议,怎么也得中午才能回来。”
 
  孟建荣不满地说:“你们可真沉得住气,今儿是遇难者头七的日子,希娅现在情绪很激动,让我来找你们要琴,晚上她要去客运站码头祭奠遇难同学。”
 
  卢茜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咬了咬嘴唇,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没说。
 
  孟建荣来要琴,其实是秦池授意,名曰要琴,实为逼宫。
 
  清晨,秦池和卢子明在小树林里打太极拳,卢子明表了一个白鹤亮翅,因为,心里有
 
  事,做得无精打采;秦池的野马分鬃也没有一点精气神,索性,两人收了势,站下四目相对,心中似都有难言的苦衷。愣了片刻,卢子明告诉秦池,江河昨晚到他家去了,并将江河所言一五一十讲述了一遍。说完后坦言,当初两人出于一己之私,对江河的看法有失公允,希望秦池能与江河精诚合作,共同处理好沉船善后工作;至于他本人,愿意承担超载责任,支持卢茜把琴交出去。
 
  秦池听后半晌无言,自忖江河到任仅仅一周,卢子明这个几十年的老朋友屁股就坐到了人家的板凳上,自己做人真是太失败了。所幸江河也有意隐瞒超载真相,不愿让卢茜正面交琴,否则卢子明堂而皇之地去承认撞船时卢茜在裕泰号上,岂不是抽他秦池的嘴巴吗!
 
  卢子明的面子,秦池不能不给。思忖了一阵之后,秦池表示一定全力协助江河做好事故善后工作,同时告诉卢子明眼下正处于最微妙阶段,各方利益交织在一起,任何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有可能演化为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瞬间爆炸。卢茜交不交琴,怎么交琴,待他和江河商量后再做决定,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稳住卢子明,秦池立刻要孟建荣行动,利用江河保护卢子明父女的心理,煽动刘希娅闹事,以要琴为名向江河发难。
 
  秦池最初并没有打算用撞船事件对付江河,事故刚刚发生时,秦池甚至捶胸顿足地认为这简直是老天爷赐给了江河一个介入港务局实质工作的机会。但随着事态越来越扩大,江河的介入越来越强势,秦池感到自己的机会也来了。特别是江河从程副省长那里拿到事故处理权后,手里握着的是把双刃剑,能伤人亦能伤己,若是把水搅浑,导致局面混乱,让江河承担处理沉船事故不力的责任,省市领导想不换将也不成。
 
  挑唆廖汉中围堵电厂烧花圈,是秦池有意为之。程副省长当时若将廖汉中就地免职,彻底激怒他,这个“山大王”很可能会闹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想到江河居然化干戈为玉帛,有惊无险地把廖汉中送回琊山。如今东江师大学生要到港口客运站码头祭奠遇难同学,秦池感到一个更好的机会来了,学生若闹起事来,影响之大又岂是廖汉中那百十号人围堵发电厂烧花圈所能比拟的。
 
  孟建荣走进秦池办公室。
 
  秦池正在给十号码头经理打电话,十号码头是运输化工原料的专用码头,由他分管。今晨一只最大的槽罐阀门突然出现故障,导致两艘六千吨级装满化工原料的货船滞留在锚地无法进港卸货。有了裕泰号的教训,锚地上也不敢说十拿九稳不出事故,两艘化工原料运输船都是满载,万一出事不得了,秦池严令天黑前必须完成阀门置换,保证化工船晚上进港作业。
 
  打完电话,秦池招呼孟建荣坐下,问:“见到江河了吗?”
 
  孟建荣说:“江河到市三招了,我没看到他。江河这个人做事常常出人意料,我觉得他可能知道琴在谁手里。秦局长,你心里大约也有数,你给我交个底,这把琴是不是关乎你们港务局核心利益?”
 
  秦池冷笑道:“建荣你糊涂,这把琴不是关乎我们港务局核心利益,是关乎他江河的核心利益。”
 
  孟建荣不解:“此话怎讲?”
 
  “建荣你想想,江河现在最急于干什么?看似是裕泰号善后工作,其实不然。他是急于借善后工作打压我,拉拢人心搭建自己的班底。沈奕巍是什么人?东江港上上下下哪个不知道他曾实名举报我,江河匆匆忙忙把他从三产公司弄过来,说是求贤若渴,嘿嘿,那就是司马昭之心!”
 
  秦池有些激动,唾沫星子乱飞。前任局长退休前,曾想过把沈奕巍调回港办,所以调令未曾生效,是秦池作梗。其实,老局长退休前两年就已大权旁落,东江港实际是秦池操盘,各部门负责人唯秦池马首是瞻,沈奕巍却不买秦池的账,对秦池亲自交办的几个设备采购项目加以论证后提出否定意见,由此得罪了秦池。后来秦池设局,故意让商务处副处长海岩透露出秦池在设备采购中吃回扣的证据,沈奕巍盛怒之下,向省纪委实名举报。结果海岩翻盘,查无实据,沈奕巍也因此被
 
  逐出了设备处。江河一上任就看上了沈奕巍,不是明摆着打自己脸吗?秦池心里生气,嘴上又说不出明确的反对理由,但对江河却是耿耿于怀:“还有卢茜,那丫头是老秦家一手拉扯大的,和我情同父女,他也是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你想想,要是卢茜都站在我对立面了,我在东江港还有颜面吗?他是刀刀剜我心口啊!建荣,咱们现在是关起门来说话,这把琴真要水落石出了,恐怕得牵扯到客运站的卢子明,卢子明是卢茜的父亲,你明白江河为什么要拼命捂盖子了吧?”
 
  孟建荣点点头:“秦局长,你有何对策?”
 
  秦池苦笑道:“卢子明是我几十年的老朋友,他要保,我能说不吗,我要有异议还不得让港口上上下下指着脊梁骨骂?他这是看准了我软肋下手,狠毒啊!”
 
  孟建荣微笑道:“秦局长,所以你要我当恶人,让我出面要琴,给江河施加压力。”
 
  “正是。”秦池并不讳言,有时候,直言相告比遮遮掩掩更能显示诚意,尤其是利益关联人。果然,孟建荣一拍大腿:“得,您瞧好吧!”
 
  让孟建荣头七这天出面要琴,仅仅是秦池一步大棋的序曲,把江河的注意力转移到琴上就足够了,而真正的大幕尚未拉开,好戏还没开锣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