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水第27章:铩羽而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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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就要上会了,在饭店吃过早餐,江河突然要去雍和宫。
 
  沈奕巍有些不解:“我们不在家好好准备上会的答辩,怎么想起要去雍和宫了?”
 
  江河若有所思,他看着沈奕巍,双眸静似潭水,清澈而又幽深:“小沈,你忘了,“9·08”沉船事故发生以后,我曾答应刘希娅为陶然和所有的殉难者去请一炷香,这个心愿久拖未了,今天倒是一个机会。你没听人家说过吗,雍和宫的香火极灵呀!”
 
  沈奕巍一想也是。他知道,这座位于北京市中心区的寺院,曾是康熙帝御赐给四王子雍亲王的王府,雍亲王登基后,改为行宫,名雍和宫。又因为乾隆皇帝也诞生于此,成了龙潜福地。乾隆九年改为喇嘛庙后一直香火不断,成了芸芸众生祈福避祸的重要场所。它与一般寺院不同,黄瓦红墙,飞檐斗拱,与紫禁城的建造风格完全一样。
 
  为陶然和其他遇难者上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那天沈奕巍从北京饭店回来转达了郑大成的意见,江河马上就给廖汉中打了电话,廖汉中满口应允,说小事一桩,一句话。可是直到今天也未见琊山的相关文件寄来,江河判断事情出了偏差,廖汉中已经对煤矿失去了掌控能力,思绪一时很乱,也想找一个地方休整一下自己的心灵。
 
  进入雍和宫的正门昭泰门,但见游人香客熙熙攘攘。与众人的仓促不同,有一位僧人,身着海青色大褂,手持紫檀木佛珠,每到一层殿宇,便把头顶在门上默默诵经,江河听不到他在诵念什么,只是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不进殿礼佛?仔细一想,心有所悟:这位僧人不进入殿内,也许是他根本没有在意他与殿内佛像的距离,他的心已与佛性融为一体。看来,人与佛的距离,永远不是人身与佛像的距离,若人心无法领悟佛性,即使面对佛像三叩九拜,怕也依然是咫尺天涯。
 
  江河不信佛,但他对一切向善的信仰都心仪敬重。
 
  “奕巍,请一炷香吧!”江河来到万福阁前。
 
  沈奕巍答应一声请来香,点燃,递与江河。
 
  殿堂门口香烟缭绕,微风吹得殿堂四角悬挂的铃铛叮当作响,给这座庄严肃穆的寺庙增添了一缕神秘的气息。万福阁内,江河谦恭地将三炷香先插入佛像前的香炉,再后退两步,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微微闭上了双眼。面前的大佛头戴五佛冠,巍然矗立在汉白玉须弥座上,微垂双眼,嘴唇紧合,给人以万般慈祥之感。
 
  江河的内心渐渐趋于平静。寺内放着佛乐,仿佛是从深远的时间隧道徐徐飘来,博大、崇高,间或有些悲怆和凄美,如同清泉从他的心头流过。渐渐地,尘世的喧嚣远去了,所有的忧虑、烦恼与不安也都远去了。在这一刻,他的脑海里没有了东江港,没有了马上要召开的听证会,没有了所谓的资本市场,甚至连他自己也飘飘渺渺,若有若无。世界是那样的怡然和安静,只有时间像毫无声息的小河,在手指间、耳际后、头顶上悄悄流逝……
 
  两个小时,江河就这样静静地跪着,仿佛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想。一幕幕往事一会儿如雨后的海市蜃楼,在他的脑海中凸显,那么清晰,那么色彩斑斓;一会儿又如融入江河中的雨滴,在他的意识中消失,那么悄无声息,那么毫无踪迹。可是当他睁开眼时,仰视着眼前这尊历经几百年的佛像,忽然变得神清气定。人世间,什么都可以消逝,唯时间永恒,而时间有如一把刻刀,在智者的手中一定会雕刻出你的情之所思,心之所望。
 
  回到宾馆,李亚林已在大厅里等候,作为东江港上市的保荐人,李亚林要和东江港一同上会。他已从郑大成那里得知,琊山煤矿的备忘录并没有传真给他,如此一来,东江港上市难度陡增,能否过会有了变数。
 
  江河和沈奕巍一走进大厅,李亚林就迎上去,他知道江河带着沈奕巍去了雍和宫,握着江河的手笑着说:“江局长心态真好,再有两个小时就上会了,还有心情去雍和宫参拜。”
 
  江河微微一笑:“了个心愿。”
 
  三个人边走边说,进入江河下榻的房间。李亚林放下公文包,对江河说:“来之前我和郑律师沟通了一下,他提出两条意见,请你们斟酌。一条是延缓过会,发审委那边的工作郑律师去做;再一条是原定计划不变,还是今天下午过会,不过没有琊山煤矿的备忘录,过会可能出现变数,郑律师要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江河考虑了一下,问道:“亚林,你是什么意见?”
 
  李亚林道:“我的意见是按原定计划办,现在距上会只有两个小时了,参加发审会的七名委员都已做好准备,我们这个时候提出延缓过会,就算郑律师做通这些委员的工作,东江港在这些委员心里也会留下极坏的印象,再次过会首先就丢了印象分,得不偿失。”
 
  “是呀,我也不赞成延缓过会。”江河同意李亚林的意见,“而且,即使这次不能过会,我们也能够明确知道发审委的意见,做出有针对性的整改,是不是,亚林?”
 
  “对,我做了三四年保荐代表人,这次过会如果提出问题,只要做出有针对性的整改,还可以重新上会。”李亚林有意让江河宽心,表情轻松地说,“去年我保荐的一个企业,上会时被专家提了十多条意见,他们回去整改了半个月,再次上会很顺利就通过了。”
 
  意见统一后,李亚林说:“江局长、奕巍,我给你们简单介绍一下上会注意事项,根据发审委规定,参加发审会只能是公司董事长、董秘、公司财务总监和保荐代表四人,首先是发审会召集人提问,由江局长和我负责回答;然后是发审委委员有针对性地提出具体问题,这个过程我不能发言,只能由企业代表回答问题,这个程序结束后,直接宣布审核结果,其实挺简单的。你们只要放松心态,回答问题简明扼要,态度不卑不亢就可以了。”
 
  听李亚林说完,江河又整理了一遍上会所需的各种材料,他看似气定神闲,从容不迫,内心里却在翻江倒海,琊山煤矿已经出了问题,如果这次不能过会,东江港也势必会引发强烈的连锁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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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三时,证监会发审委审查东江港上市资质的发审会正式开始。
 
  这是一间三十米见方的会议室,地毯铺地,藤萝垂墙。午后的阳光穿过落地窗洒进来,形成了大大小小不规则的光斑。几位衣冠楚楚的发审委委员端坐在正面的一排沙发上,或神情淡然地翻阅着手中的材料,或一脸肃穆地注视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江河、沈奕巍,以及上午刚从东江港飞过来的章江和保荐代表人李亚林身穿同样颜色和款式的西装,系同样颜色的领带,持同样颜色款式的公文包,西装革履成一纵队,气宇轩昂地走进会议室。之后,四人一齐坐下,一齐放包。这是江河事先设计的,或许是难以泯灭的军人情结,让他以这样的方式吸引住大家的眼球。果然,七个发审委委员和工作人员发出会心的微笑,会场气氛一下轻松了许多。
 
  发审会召集人首先就东江港提交的上市文件进行例行性提问。尔后,开始有针对性的提问。
 
  一个委员问道:“西电东输对华东地区的用电有何影响,对溪口煤码头造成的影响是多大?”这个问题潜在的意思极具挑战性,西电东输已能满足用电需求,不需要煤码头中转电煤用来发电,如果东江港上市而没有盈利能力就是坑害股民。
 
  江河胸有成竹回答:“川电、三峡电合称西电。川电利用水资源发电,夏天水源充足,冬天缺水。用川电来弥补华东地区特别是上海的用电,只是冰山一角,起不到多大作用,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众所周知三峡电主要是满足珠三角地区、港、澳地区用电需求,据国家计委的统计材料显示,由三峡输往华东地区的电还不能满足其用电需求的百分之十五,不可能对溪口煤码头电煤中转造成影响。所以加大东江港煤码头的建设力度是完全必要的,并且刻不容缓。”
 
  另一位委员再问:“南京、东江两港口都是多用途港口,两港口同时在江南有外贸码头,在江北有煤码头,距离仅九十公里,服务区域交叉重叠,两港相比你认为东江港的优势在哪里?”
 
  江河一直担忧发审委将东江港与南京港相比。他稍一思索,坦然镇定地说:“从地理位置、规模、设备上看,南京港确实强于东江港。这位专家问得完全正确。但实际上优势之比较,不只是设备规模和地理位置,更是人才、观念和服务的比较。我们东江港企业文化的核心,是以客户为中心,而不是以竞争对手为中心;这不是说我们不关心竞争对手在做什么,而是说我们更关心我们的客户需要什么。”
 
  说到到里,江河有意停顿了一下,他看着会场上的发审委委员,尽量把自己的语调放得平缓:“东江港煤码头背靠两淮煤田,面对上至湖北黄石,下到上海长达千余公里的长江沿线煤炭用户,本无地位优势,很多客户所以舍近求远从溪口煤码头中转,主要看重的就是我们煤炭运输全程‘星级’服务质量。我举个例子,上海电力的李总从武汉一直走到东江,看了四个煤码头。当时正值周末,我在外地出差,接到电话马上赶回来亲自接待。这是什么问题?市场观念的问题!服务意识和管理的问题!李总被我们的真诚所感动,回到上海后给我们班子成员一人送来一箱大闸蟹,这难道仅仅只是几只大闸蟹吗?
 
  不,这是对我们的服务观念、经营作风、客户至上的企业理念的一种高度认同和赞扬!在港口行业,实行标准化管理,目前全国仅东江港一家!股民们把资金交给这样的企业运作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会场一阵轻微的骚动,人们显然被江河的回答所打动。
 
  又一个委员提出问题:“东江港是从事中转运输的物流型企业,本身并不具有向客户提供商品的能力,但东江港的储煤基地和配煤中心建成后,东江港溪口煤码头将转变为生产型码头,具有向客户提供生产资料的能力。直观地说,沿江电厂使用的煤炭已经不是由煤矿发送的煤炭,而是经过东江港配煤中心再加工的精配煤炭。是不是这样,江局长?”
 
  江河答道:“对,是这样,我们的配煤中心最终建成后,配煤能力将和中转能力同步,即我们发出的每一船煤都是精配煤。”
 
  这个委员继续说:“这个设想很好,不过我们都知道,电厂进煤有严格的时间要求,晚一天也不行。我仔细查看了你们去年全年的生产报表,琊山煤矿每一车皮煤何时到港,你们运往沿江电厂的每一船煤何时装船,环环相接,既没有配煤的操作时间,也没有一吨煤炭留存。那么,你们又何来煤炭进行精配,你们准备如何解决生产资料方面的问题?”
 
  江河镇静地回答:“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建设一个储备能力达到一百万吨至二百万吨的国家级战略储煤基地,一是应对大的自然灾害,二是解决我们配煤中心的用煤问题。”
 
  这个委员又问道:“这个我在你们提交的材料里看到了,我知道这是你们省里大力扶持的重点项目,不过有一点不太明确,既然是国家级战略储煤基地,那么这一二百万吨煤炭从何而来?如果是国家提供的战略储备煤,你们无权动用;如果是你们自己解决,按现在的市价计算,价值要一二十个亿,你们哪里有这么多运转资金?”
 
  江河答道:“当然没有。但是我们与琊山煤矿是战略合作伙伴,琊山煤矿今年和我们签订的中转协议是六百万吨,今后每年还要根据双方的生产能力按百分比递增,我们的工作流程是这样的,琊山煤矿的煤炭到港后,首先进入储煤基地,再由储煤基地进入配煤中心,经过精配后装船运往沿江电厂。这个工作流程是循环往复的,所以储煤基地也始终可以保持一定吨位的储煤量。”
 
  江河回答得很聪明,几个发审委委员相视一笑,又一个委员说道:“江局长,我们无意在这个问题上难为东江港,不过这里面确实有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以东江港目前的中转能力,每个月不超过一百万吨,即使是几年后经过技术改造达到终极运力,每个月也不会超过两百万吨,琊山煤矿的生产能力
 
  ,还没有过剩到白白把几百万吨煤运到东江港储备起来吧?”
 
  江河采取了回避态度:“这个省工业厅会有统一调配方案。”
 
  这个委员又说:“我说过了,这个问题是例行询问。你们本年度与琊山煤矿和沿江电厂的关联协议我们审议过了,和上个年度的协议一样,从琊山煤矿发煤,经你们中转至终端用户,仍旧没有留下配煤所需的操作时间。为什么我说这是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就是说首批配煤你们指望不上琊山煤矿的煤,你们至少要自己解决一百万吨煤,才能周转开来,进入你说的那个循环往复的工作流程。江局长,我们需要知道,东江港如何解决首批配煤?”
 
  沈奕巍替江河回答:“首批配煤不要很多,有个三五十万吨就可以运转。”
 
  “可是后续一旦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变数,配煤中心就停工待料了。不稳妥,变数太大。至少要有一百万吨煤放在那里才具有实际上的可操作性。”
 
  沈奕巍被逼无奈,只好说:“委员同志,琊山煤矿作为我们的战略合作伙伴,我们是有深度合作关系的,琊山煤矿承诺中转留存二百万吨,这样配煤的问题就解决了。”
 
  委员问道:“你们与琊山煤矿的关联协议里为什么没有这个条款?”
 
  江河答道:“我们今年和琊山煤矿签订的中转协议是六百万吨,这二百万吨是涵括在六百万吨里的,所以没有单独再做条款。”
 
  几个委员不约而同摇摇头,二百万吨中转留存,意味着琊山煤矿十多个亿挂账,协议里没有这一条款绝对是不行的。
 
  一个委员严肃地说:“你们与琊山煤矿的关联协议中没有中转留存的单独条款,也没有以备忘录的形式加以说明,这二百万吨是不能简单地视为涵括在六百万吨里的。你们与琊山煤矿的关联协议是按月发煤,平均每个月不足六十万吨,琊山煤矿如果承诺中转留存,只能提前发煤,也就是说可能要把客户十月份的用煤提前到五月份发货,这在财务上造成的问题不言而喻,这个不用我多说,你们双方的财务人员都知道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如果你们和琊山煤矿确实有这样的深度合作关系,这一条一定要写进关联协议里,至少要以备忘录的形式加以说明。”
 
  江河无奈地回答:“明白,回去后我们一定再做完善。“
 
  接下来的提问是关于财务方面的,这些提问由章江回答,章江的回答沉稳有序。问题回答完毕后,发审委一位官员宣布:“好,今天的发审会就开到这里,有劳各位委员了,也感谢东江港的答辩,至于过会与否,你们等通知吧!”
 
  江河提前回到下榻的旅馆,他没有勇气在证监会大楼里等待结果。他对这次上市用心太过良苦,如果不能过会,他难以承受!
 
  坏消息还是如期而至,一个半小时后,沈奕巍打来电话,声音沉重地告诉他,东江港未能过会。见江河没有回答,沈奕巍急忙安慰江河:“证监会那边态度很明确,只要我们尽快和琊山煤矿完善合同,春节前就可以上会复审。情况还没有那么糟糕,局长,我这就去订票,我们马上回东江。”
 
  江河喟然一声长叹,他知道,完善琊山煤矿的合同会颇费周折,继续运作上市,谈何容易?廖汉中没有践约,肯定是遇到了大麻烦。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赵达夫一纸诉状告到省纪委,因事关重大,老廖已被立案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