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世琉璃塔下卷 第95章 扶桑称臣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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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莲花回后宫几个月,过得很平静。

    皇后将她安排在银月宫,在乾清宫东侧不远即是。宫殿小巧玲珑,面积不大,胜在精致温暖。莲花第一夜睡在榻上时,暖洋洋得一动不想动。

    何况,还有朱允炆。那一夜再次相拥而眠,美好到令人疑心是一场美梦。

    皇帝不理宫规,晚晚只到银月宫,众人见识过他整整三年风雨无阻日日去天禧寺的痴情,料想多说无益,倒也无人非议。太后有些嫌后宫冷清,本拟让儿子再纳些妃嫔,朱允炆一口回绝,毫无商量余地,太后只好作罢。好在皇后和大长公主日日来陪,各诰命夫人进宫络绎不绝,弘远更是感激不尽常来拜会,太后倒不愁寂寞。莲花早晚请安,恭敬谨慎。太后轻叹之余,也不再多话了。

    天还没亮,朱允炆要去上朝了。莲花有些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感觉到朱允炆抽身起床,喃喃问道:“你要走了?”

    朱允炆俯身轻轻地一吻:“嗯。还早,你再睡会儿。今儿有日本使臣,我去看看。”

    莲花一惊,睡意全无:“日本使臣?”

    朱允炆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连忙安慰道:“没事,就是来称臣纳贡的。对朝鲜也没什么敌意。”莲花还是有些担心地望着他。是啊,毕竟家里三个男丁都被日本倭寇残害了,有心里阴影。

    朱允炆笑:“别担心,相信夫君!” 说着把莲花按回躺下,又掖了掖被角,柔声道:“接着睡吧。” 莲花乖乖闭上眼睛,胸口却起伏不停。朱允炆知道她心情激荡,有些不忍,安慰道:“没事的,午后等我回来。”

    莲花点了点头,听到朱允炆的脚步声出去了便睁开眼睛,怔怔望着他修长的背影,心中无法平静。

    朱允炆到了奉天殿,百官上朝。

    齐泰汇报山东的战局,经开春夹河藳城大战,燕军占了山东德州以西至河北的地盘,但盛庸拿定主意固守,燕军却也无法再掠地占城,双方胶着。齐泰估计天气渐渐寒冷,燕军供给困难,早晚还得退回北平。只是大同此时已经被燕军拿下,燕军这个冬季显然日子比较好过。

    朱允炆微微蹙眉听着,心中有些烦躁。打了两年多内战,消耗极大。粮食军饷水一样地流出去,五军都督府的所有部队也都派了出去。太祖攒了三十年的家底就要耗光了,却还是看不见结束的曙光,仿佛深陷泥淖,没有尽头。

    皇祖父泉下有知,该多么痛心?他临终时说的“老四老四”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朱允炆挥了挥手,不欲再谈战事。

    黄子澄又奏报苏州松江两府富户联名上表,再谢朝廷减税,并感激朝廷取消对这两地文人的歧视政策。

    朱元璋因恼恨苏州松江两地在元末的诸将混战中帮助张士诚,登基后对这两地征以重税。当时两府耕地只有全国的百分之一,但是土地税赋却交了全国的十分之一。朱元璋又忌惮两地的文人为官得势,特意制定了一条规则,此两地的科举即使中了,也不得出任尚书以上的官职。两地的文人学子苦此已久。你想啊,这就相当于现在高考录取分数线相差两倍,还不得录取北大清华,永远!那考生还有什么劲头?

    黄子澄絮絮叨叨说了半天,都是感恩戴德的歌颂,朱允炆听得有些走神。

    这时礼部尚书陈迪奏道:“日本使臣祖阿,肥富求见,现候在午门外。”

    朱允炆略微沉吟,淡淡道:“宣!”

    “宣日本使臣祖阿,肥富上殿!”

    “宣日本使臣祖阿,肥富上殿!”

    宣召声一道道自殿内传出,响彻云霄。

    过了一会儿,两个矮矮的身影出现在奉天殿门口,有些迟疑着等在那里,似乎还有些颤抖。王直上前低声说了几句,半晌摇摇头,领着二人走进了殿内。

    百官面面相觑。不少人想起了数年前,朝鲜宜宁公主上殿时的情景。奉天殿口淡淡蓝色的朝鲜宫服裙裾飘扬,明澈的双眸在斜映的晨曦中璀璨如星。

    祖阿和肥富二人来到金銮座前,朱允炆淡淡地扫视一眼。

    二人都是一身蓝布直缀,腰间系着同色步带。一个赤脚,矮矮瘦瘦梳着武士头;一个光脚趿着木屐,矮胖满脸油光。两人在皇帝这一眼之下,惊慌失措,双腿一软便跪倒伏地,颤抖着声音道:“吾皇万万岁!”

    礼部尚书陈迪上前解围,先问赤脚的:“你姓甚名谁?”见他惊疑,轻叹一声又问:“你叫什么?”

    赤脚的明白了:“我叫祖阿。”

    木屐却是陈迪以前见过:“你是肥富?”

    肥富点点头:“是,大人。”犹自不停颤抖。

    二人的口音说不出地怪异,似刮铁似锉刀。朱允炆忽然就想起了“君臣跣足语蛙鸣”,想到朱元璋,心中不由一酸。

    陈迪接着问二人,尽量言词简单易懂:“你二人来做什么?”

    祖阿道:“我是足利将军的武士,将军让我来的。”指了指肥富:“他是商人,带路的。”祖阿说着取出一个蓝布包裹,仔细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国书。祖阿呈给陈迪,陈迪转身欲呈皇帝,朱允炆淡淡地道:“念!”

    陈迪打开来,清清嗓子朗声念道:“臣日本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拜上皇帝陛下言:自蒙陛下圣谕,臣惶恐无措,亲与朝鲜靖安大君协同剿寇。仰仗天恩,凯旋而还。现对马岛壹崎岛藤原家,及北九州原松浦家残兵皆已带回日本本州,臣当严加管束,绝不容其再为寇。皇帝陛下所寻阿木台猋也于月前擒获,特奉上首级,乞陛下笑纳。伏望皇帝陛下赐封臣为日本国王,并开沿海贸易,以全日本国人仰慕天朝切切之心。日本当年年纳贡,效力东海。臣感激涕零,伏惟再拜。”

    足利义满文字修养不错,一篇国书倒写得基本通顺,言词谦逊诚恳。朱允炆听了,面上微微含笑。百官议论纷纷,也觉得这日本将军还不坏,而皇帝亲自要一个倭寇叫什么阿木台猋的首级,不知是何缘故,难道是在山东得罪了齐王?

    祖阿双手捧上一个漆盒,陈迪开盖看了一眼脸色发白,呈给皇帝。朱允炆扫视一眼,示意张元亨接过。

    朱允炆略略沉吟,缓缓说道:“足利将军诚意示朕,朕嘉其勤诚。册封日本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为日本国王,赐金印,赐王九章。开浙江沿海贸易。”见祖阿似懂非懂,又吩咐陈迪:“陈卿回文与日本国王,再与使臣言明清楚。”

    此时的朱允炆和百官,如何能想到,就在这册封日本国王的应天府,五百四十多年后惨遭日本侵略者的大屠杀,一次就杀了金陵古城三十万人?

    就这样,足利义满臣服大明,称臣纳贡,自明朝领取冠服金印。日本以此重新返回了中华文明圈,顺利被纳入了当时以大明为中心的东亚国际秩序,日本经济得以飞速发展。这一宗藩关系断续坚持了一百五十年,直到公元1551年日本国内政局变化(室町幕府无力驾驭日本局势,日本进入战国时代)。

    这一百五十年间,日本向大明运来铜,硫磺,刀剑,扇子;带回生丝,纱,瓷器,书籍,书画,以及铜钱。永乐铜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担当了日本的标准货币。

    大明不征收对日贸易的关税,反而承担了相当的仓储费搬运费,日本商人获利极大,以至蜂拥而至人满为患。永乐三年(公元1405年)大明不得不限制贸易次数,由礼部配发“堪合符”即贸易配额,史称“堪合贸易”。

    足利义满自称“臣”,被册封后自称“臣日本国王”,对大明皇帝“诚惶诚恐”,并献金,马,扇,屏风和刀剑等各种贡品。这一史实很多日本历史学家予以否认,实在令人不解何意。历史历史,过去已发生的事情难道也可以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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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莲花等在银月宫中,这一日显得份外漫长。好容易日过中午,好容易日影西斜,朱允炆却一直没有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终于门口小太监阿桂宣道:“圣上驾到!”莲花心中一喜,急忙迎至门口。却见朱允炆又穿了身月白文士袍,含笑牵起自己的手便往外走。

    莲花愣了愣,跟着他一路走来,越走越远,竟是到了御花园。

    张元亨带着一大群侍卫团团围着御花园,一副外人不得入内的架势。朱允炆牵着莲花穿过人群,又走了很久,到了花园中间的一块空地。

    打扫得极干净,鹅卵石铺花的地面上纤尘不染,似乎刚洒过水,空气略微潮湿。正中是一条香案,供着清水,瓜果和铜鼎香炉。恰逢一轮满月当空,银辉照耀,园中似霰似幻。

    莲花有些明白,怔怔地被朱允炆牵着走近前去。案上三块灵位,正是“大明朝鲜忠义侯曹蒙已” “大明朝鲜献勇伯曹敏” “大明朝鲜宁和君曹修”,字迹瘦劲奇峻,是朱允炆亲笔书写。

    莲花双目含泪,伸手轻轻抚摸,仿佛在家时轻抚父亲兄长和小弟,无限温柔怜爱。

    朱允炆静静看着,良久,牵过莲花,跪倒在香案前。

    莲花一呆,他乃是大明天子,如何可以跪自己父兄?侧头望去,朱允炆清澈的目光看着她,指了指身上的月白袍,莲花这才明白他何以换下了明黄皇袍,不由得泪盈于睫。

    朱允炆温言说道:“在下朱允炆,乃是莲花的夫君。这里给丈人,舅爷行礼了!小弟,你也见过姐夫!”说着恭恭敬敬作了三个揖。莲花呆呆看着,一动也不能动。

    朱允炆接着道:“三位的大仇人,允炆已经枭其首级于此;对马岛壹崎岛的倭寇也已回了日本,不会再侵扰朝鲜百姓。三位可以瞑目了!”起身取过一个漆盒置于莲花面前,打开了盒盖。

    莲花定睛望去。清冷月光下,漆盒里一个倭寇的首级,怒目圆睁,面上几道深深的刀痕,皮肉翻卷;仁丹须下的口唇下颌也是刀疤累累,已经看不出本来模样。

    莲花面色苍白,长长吁了一口气。朱允炆握了握她的手,转身退在远处,静静等候。

    莲花颤抖着捧起漆盒,缓缓放在香案上。点燃了三根檀香,恭恭敬敬插入铜鼎。泪水颗颗滚落,不知何时已流了满脸。

    凝望着仨人的灵牌,莲花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午后,琉璃世界一般的汉城,景福宫思政殿里初闻噩耗;想起在装殓房中,亲手擦拭尸身时的悲苦愤怒;想起守灵四十九天红肿双目中的决心;想起曹家墓场上,寒风中矗立的墓碑……

    莲花喃喃地道:“是,你们瞑目吧!”

    月光照着袅袅香雾,模糊的泪眼中,忠义侯献勇伯宁和君几个大字幻成三张笑颜,父亲慈祥一如往昔,兄长爱怜仿佛从前,小弟灿烂飞扬正如临行时。

    泪水滂沱而下。别了,我的父兄小弟!

    朱允炆静静注目良久,不知何时,眼眶也润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