蘼心记:问王何所思第三章 失之交臂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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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鼓齐鸣,雅乐悠悠,细雨霏霏。
  万寿园中也确如魏蘼所料,不仅贵妇云集,更是佳丽如云争奇斗艳。
  魏蘼那一身素淡,在盛装的美女之中则如同淹没于百花中的一只粉蝶,毫不起眼。
  只是在满园的娇花富丽之间,魏蘼一眼就瞅见了一个与她同样薄施粉黛身着淡裳不显山不露水的女子。
  那女子有着一双乌木般的眸子,黑缎般的秀发,如羊脂凝露一般的肌肤,纯白的底裳外罩着一件淡绿色的绸衫,仿若此刻雨露轻垂着的一绺青枝。
  魏蘼认得,那是安庆卫指挥使纪詹家的千金小姐纪清悠。
  只不过,纪詹属安庆卫,并非京官,因何他的女儿亦在入觐之列?
  数年前,她曾随父亲在长乐港迎候三保太监官船的时候,见过纪清悠一面。
  那时她亦是一身浅淡素丝,当时魏蘼便觉得那是个如水一般清隽的女子,一颦一笑之间,眉目便含着一缕令人心中隐隐生动的丝弦。
  我见尤怜,况君子乎?
  只可惜那一面之后再未相见,魏蘼还来不及与纪小姐成为知己。
  而这知己之意间,却又平白地生出了点点的敌意来,大约是女子所特有的那分毫争强之心好胜之意在隐隐作祟吧。
  纪清悠朝着魏蘼轻轻颔首,行了一个浅浅的万福,魏蘼方才发觉自己盯着人家看已多时了,于是亦微微笑着回了一个万福。
  想来纪家亦是害怕女儿嫁入滕王府,因此这般素颜淡服入宫。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魏蘼未及再多想,因为此时园中忽然静谧无声。
  七茶公公引着一位少年公子自长廊尽处而来,于庭前缓缓而过,清风习习正拂起他的白色衣袂轻扬,细雨纷飞处若青鸟浩杳。
  少年俊逸如风,清如瀚空。
  众佳丽如痴如狂,如醉似迷。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一位女子忽地从后面掰开众佳丽走到前面,冲着少年大声吟诵起来。
  少年的脚步不急不缓,面色无喜无嗔,只看到他稍稍抬眼,目光远远地落在众佳丽的身后,长而浓密的双睫微微地颤动了一下,渐渐地转过了廊亭而去。
  魏蘼一直望到长廊转了尽处,少年的身影如幻般隐没,却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底里。
  而那一川雪白,纯净如飘云却又似白色焰火一般,灼伤了魏蘼的眼。
  “是他……”
  她眼中如流火,又渐渐地黯淡下去,因为,少年的目光掠过了她,并未稍做停留,却落在她的身后。
  回望眼,远远站在园中青柳下的,是那位淡若青鸟的纪清悠。
  “笑话年年有,今日特别多。杨蓼(lù)萧,就算你是翰林大学士杨溥的女儿,会读几句诗经,也免不了出丑露乖。怎么样,人家公子根本不理你。”
  “不理我没关系,我知道他听见了,这就可以啦。”杨蓼萧爽朗地笑了笑,并不把佳丽们的冷嘲热讽放在心上,“欣赏一个人,就应该让他听到。”
  魏蘼想,这真是一位我行我素大胆爽快的女子。
  她有些懊丧,看来要想成功走到少年公子的身边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无论如何,心中的念想总算是有了着落,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跑到自己的娘亲面前去对她说:“娘亲,孩儿找到他了,那最好的人,他便是孩儿命定之人。”
  “郭霁,张静蝶,纪清悠、魏蘼,觐见。”
  终于轮到了,魏蘼没有想到,竟是与纪清悠同时觐见,两人相视一笑。
  张静蝶是皇后娘家的人,自然而然地走在最前面。而郭霁则是郭贵妃娘家的人,亦不肯落后于人,二人互不相让。
  纪家是从三品官职,魏蘼很是知趣地走在后面,但纪清悠十分谦让,反而退到了最后。
  郭霁耍了点小心眼,故意踩了一脚前面的长裙。
  张静蝶毫无防备,踉跄了一下差一点摔了个跟头,待她稳住了脚跟,郭霁已抢到了她的前面,心中不忿,索性一把揪住了郭霁将她拉到身后。二人一路别别扭扭,狼狈不堪。
  魏蘼心中暗笑,若是皇后贵妃有意选这二人为王妃,只需一道懿旨示下,又何需她们这些人来此凑这份闲趣?
  想来皇后与贵妃的心中应是另有打算。
  果然皇后与贵妃一见到襟斜钗歪的两位娘家千金时,都不由自主地稍一皱眉头。
  皇后虽为后宫之主,但郭贵妃却是圣上深宠之人,两人的关系早已是十分微妙,背地里暗自较劲也就罢了,面上却是互相谦和有礼,在这种时刻断然不会偏向自己娘家之人,以免落人口实。
  这样一来,皇后与贵妃也就将目光齐齐望向了魏蘼与纪清悠。
  魏蘼心中暗道不好,看来想要脱身还须费些功夫。
  “妹妹,咱看了这半日,终于是有两位入眼的了。只是这两人均是人间难得的佳人,妹妹你看这,哪一位更好?”
  贵妃拈指一笑,抿了半口香茶,答道:“本是圣上垂怜,皇后姐姐抬爱,定要为小儿指婚,就全凭姐姐做主罢,姐姐属意哪一位就是了。”
  “嗯,妹妹请随我来。”皇后见贵妃说得客气,便起身来拉了贵妃的手,双双走到了魏蘼与纪清悠的面前来。
  “素闻纪女才识聪隽,魏女则家理胜人一筹,都是极好的,真是叫人难以决断。不过,本宫以为,为人妻者相夫教子理家持户当是第一。如此,魏女更好些,妹妹以为如何?”
  “姐姐说的极是……”
  贵妃浅笑万端,却又将话一转:“‘静女其姝,洵美且异’,这‘清悠’二字倒不难解,人亦如其名,清隽可人,令人眼前清逸。魏女嘛,这个‘蘼’字,却是令人有些费解。”
  魏蘼稳住了心中狂跳,落落大方回道:“禀娘娘,小女子生于城外寺庙,方丈断言小女子为孤星之命。彼时春末夏初,寺园里荼蘼花儿正灼灼其芳,方丈便为小女子取了一个‘蘼’字以为镇命之意,也是芳菲永著之意。”
  “芳菲永著?”贵妃依旧面带七分笑意,摇了摇头,“岂不知人间四月芳菲尽,正是荼蘼花事了。”
  皇后含笑不语。
  她当然知道,正是因为她更属意于魏蘼,郭贵妃才会故意借了一个“蘼”字而大做文章,花事了了,意为不吉。
  更何况小女子自己已然坦言,命犯孤星。
  看似有些愚笨,却是十分机巧地将自己置身于这一场选妃之外,魏蘼相信这一“扮拙”之计必定能让自己蒙混过关。
  如此,唯有清悠。
  “昔时本宫正当芳年,恰逢三保太监自西洋归航,先皇便以诸多西洋宝物聘入东宫为妃。临上轿前,本宫的娘亲亲手将这只金簪花簪于本宫发间。入宫十多年来,见过天下珍宝无数,本宫唯独爱这只本朝匠作的金簪花。今本宫将此心爱之物相赠,望你谨遵妇道,内助家邦,与我儿共济齐谐,相持永祚。”
  贵妃娘娘轻撩纤指,于乌发间取下一只金簪花来,轻置于纪清悠的掌心。
  那金簪花莲瓣重叠,灿若星辰,于掌心里光耀直入清悠的内心,不禁微微颤栗。
  皇后娘娘端庄的面色一丝冷光急掠而过,又立即换做了满脸的笑意。
  贵妃娘娘所言之殊荣,正是皇后娘娘心中最不可触碰之痛。自从郭贵妃嫁入东宫以来,太子的眼里再无其他女子,教她这位也曾是太子独宠多年的正妃情何以堪?
  虽然太子登基之后仍立她为皇后,却只剩得相敬如宾,再无恩爱可言。
  她脸上的笑容有多么灿烂,内心的恨就有多深。
  皇后脸上瞬息间的变幻,一丝一毫都不曾逃过机敏的魏蘼之眼,不禁暗自吸了一口寒气。
  且莫说那滕王的薄命如何,一旦嫁入皇家,便是步步荆棘,前路堪忧。
  不禁替纪清悠担心起来,却不得不放开了笑脸来为她祝贺。
  “魏蘼恭喜清悠。”
  纪清悠浅然淡笑,但见她将掌心的金簪花握得紧之又紧,也不怕扎了手心。
  魏蘼暗暗地呼出一口气来,走出万寿园的时候脚步亦欢畅轻快。
  耳旁传来郭霁嘤嘤的哭泣声。
  “还是自家姑妈呢,却是一点也不顾着娘家人,选了别个女子。她父亲还只是个从三品,嘤嘤嘤……教我以何面目回去见爹娘?”
  “如此结局也没有什么不好,倒有什么好哭的?听说滕王府四季连窗都不开,人间地狱一般,若是嫁去那里,指不定你天天欲哭无泪。”
  魏蘼心情大好,有心来劝慰郭霁,却不想郭霁凤眼一瞪,恨恨然骂道:“谁个说嫁滕王了?是梁王!梁王你知道不?今儿个从廊前走过的振振公子梁王!”
  魏蘼的心中顿如水晶迸裂一般,碎成了千千万,那每一个碎片里,都是梁王那张清隽的脸庞和他那随风轻扬的白雪衣袂。
  为什么,明明机会就在眼前,而自己却如此可笑地拱手相让?
  如此寻他念他,而今他就在那里,自己却生生看着他转身离去,这一生再无缘分。
  “蘼儿,你怎么了?”魏夫人走来扶女儿上轿,“快别在雨地里站着。”
  “娘,我失了他。”
  “谁?”
  “那最好的一个。”
  细雨如织,模糊了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