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二个故事 黄金屋 五

查看目录    直达底部

  五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一脸阴沉的男人是项公子的四大门客之一——许汉青。项伯言的父亲是清朝遗老,和李中堂一起办过洋务,还差点出任北洋大臣,后来心灰意冷辞官离朝,但仗着开工厂修铁路积攒下的财富和遍布天下的门生故吏,依然在政局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位许汉青曾经跟随过项老太爷,在老爷子故去之后,又来辅佐伯言少爷。
 
  项伯言早年被父亲送出国留学,学成归来之后他父亲已经身故。而他不仅继承了庞大的家产,还继承了父亲的政治资本,一时间也成了政坛上一颗明日之星。但项少爷从来不去衙门,他嫌那里太过俗气古板,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的府邸办公。
 
  那是一座能媲美王府的宅子。
 
  雕梁画栋,前前后后五进院子。夏天院子里会搭起三丈六尺高的天棚,两人合抱不拢的荷花缸里养着金鱼,全都是名贵的品种,有专门的门客来伺候。屋子里有冰桶,下层是冬天存在冰窖里的冰,上层是绿豆汤、玫瑰露、桂花凉粉,午睡之后喝一碗冰沁的甜品,那感觉舒服极了。花园里的戏台逢初一、十五必有当红的名角来唱堂会,偶尔项少爷兴起还会亲自登场票上一出。梨园行的老人们都说,他要是下海,只凭一出《空城计》就不知要挤倒多少同行的招牌。池塘里是从护城河引来的活水,水面上种满了睡莲,凉亭就悬在睡莲的头上。项少爷把那儿当成半个书房来用,读书听琴,下棋会友。
 
  每日天不亮,项府门前就车水马龙,比总统府还要热闹。从文人墨客,到洋行买办,五行八作形形色色,陆续聚集在花园凉亭里。他们大部分在项家并没有什么实际的职务,只是陪着少爷喝茶听戏,赏花对诗,斗蛐蛐,养画眉,就是一群闲人。
 
  这种人,当时被叫作门客。
 
  人们都说,项老太爷当年恨不得一个铜子儿掰成两半花,如果知道儿子如今挥金似土肯定要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北京城里有句话,项府的门客,皇城根儿的瓦。那意思是项伯言家里养的闲人,数目可比紫禁城里的琉璃瓦,但其中也分三类:
 
  第一类,是以许汉青为首的四位,被称为项府四杰。除许汉青外,另外三位是潘云、马寅生、赵福瑞。潘云在军界中颇有人脉,专门为项家打理这一脉关系;马寅生在政界中有不少眼线耳目;赵福瑞是项家的账房主管;而许汉青则是项少爷的贴身管家,总理一切事物。
 
  这四位虽然只是门客,但每月的薪俸却堪比政府大员!一来是项伯言平日不理政务,在衙门里也只是挂个虚职,项家的产业都要交给这四位左膀右臂打理;二来是项家本就家大业大,项公子对自己有多少钱没有数,对该花多少钱也没有数,出手向来毫无顾忌。
 
  第二类门客也住在府里,人数可就多了。这些人为他养花、种草、养马、养狗、养雕、养金鱼,都是从各个行里挑出来的能人,可以叫门客,也可以叫“把式”,养花的就是花把式,养鱼的就是鱼把式,给少爷按摩松骨敲背捶腿的就是人把式。
 
  而第三类,就是他那些号称“朋友”的人了。他们大多衣冠楚楚,穿着西洋料子的长衫礼服,梳着油亮的背头,不管近视与否都会戴一副金丝眼镜,每日里在府中白吃白喝,白领月钱。但这些人往往会投其所好,满北京城为项伯言淘换些稀罕的玩意儿,或是一把紫砂茶壶,或是一件四大名窑的瓷器,或是名人字画,或是一套东洋来的围棋子。项少爷遇上喜欢的就会出高价买下来,那高价往往要超过物件本身的实价不少,足够这些人挥霍上好几年。
 
  “反正他花钱也没数,大伙一起哄着他开心呗!”人们背地里都是这么说。
 
  而我不属于这三类门客中的任何一种。
 
  我们刚刚到北京城,他就在府中给我安排了一个跨院儿独住。院子倒不是很奢华,却种满了翠竹,清新雅致让人舒服。他也没有为我配太多的佣人,只有一位老婆婆照顾我的起居。
 
  这就是要收我当小老婆吧?其实那个年代有钱人买个姑娘做妾也是常有的事。我之所以没有走,是想着这位少爷出手如此阔绰,想必家中一定是豪富,等跟他到了北京再卷一笔,然后趁着夜色逃之夭夭。
 
  我心里盘算着推开了房门,却呆住了。床上摆着两件衣服,一件是锦绣团花的女儿罗裙,一件是素白的男儿长衫。
 
  “到底是女娇娥还是男儿郎?”我耳边又回想起他那句念白,眼前尽是那对清雅如兰的眸子。
 
  他这是让我自己选择……
 
  我其实满可以拔腿就走,没有任何人能拦住我,但我还是留了下来,我想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那一晚,他来了。
 
  我还记得那是个满月之夜,他捧着一把古琴踏月而来。
 
  “果然还是个男儿郎啊……”他看到了穿长衫的我,站在月光竹影中微微一笑。
 
  “失望了?黄金百两冤枉钱白花了吧!还搭上了这块心爱的玉佩,我都替你不值。”我掏出那块蓬莱古玉,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
 
  “胡说。”他佯作嗔怒,“黄金百两不过是浮云粪土,那块玉佩也只是我一点小心意,但这都比不上紫弦你的琴技啊!”
 
  “那我们这算是什么?我也是你的门客么,主人?”
 
  “你与他们不同。”他摇头说,“他们大部分看似都是这城里的闲人,却都有各自的用处,就算是鸡鸣狗盗之徒,在节骨眼上也能发挥点作用,成就我的大事!”
 
  “公子的大事?我看你也挺有钱的了,难不成还想当皇帝呀?”
 
  “在下对金钱权柄并无任何眷恋。”项伯言正色道,“伯言只愿不负我一生所学,救国救民,让我四万万炎黄子孙不再受列强的欺侮!为此目的,就算是毁家纾难又有何妨?”
 
  “我逗你的啦……”我被他的凛凛正气震住了,没想到一个看似纨绔的公子哥,竟然还有这样的抱负!
 
  “你刚说的是你的门客,那我呢?我到底算什么?”
 
  “只要你肯弹琴,一切都随你。”他把琴放在我身边,自己躺在了院子中的竹床上。
 
  刚刚还在国家民族,此时却像个孩子。
 
  这个人真的好无趣,连斗嘴都不会!我无聊地撇撇嘴,指尖搭上了琴弦。
 
  那一晚弹的曲子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我回房之时,他已经在院子里睡熟了。晚风渐凉,我悄悄为他盖上丝被。
 
  月光如水,竹影如画,琴声绕梁。
 
  我刚刚关上房门,就听院外有人叩门。
 
  “少爷,张督军的公子张少帅前来拜访,有要紧的事!”说话的是许汉青,语气紧急。
 
  “来了!”他翻身从竹床上坐起,揉了揉额头再次振奋精神,走出院去。
 
  从那之后他每晚都来听琴,我本来凭着天性弹奏,不会什么曲谱。后来他又找来许多失传已久的古谱,教我怎样读谱,怎样按照音律规则弹奏。
 
  我本是狐妖,天性聪慧,那些谱子不过是一层薄薄的窗纸,一捅就破,我甚至能将残谱中不全的部分依着其中的意味补全。他虽然公务繁忙,但见我聪明过人,依然抽时间教我读书写字、描绘丹青。项府之中收藏众多,隋唐两宋工笔重彩皆是真迹,我临摹上几次便能信手拈来。他故意把我还没落款的画拿给外面的人炫耀,大家还以为是哪位唐宋大家的遗迹,却不知为何墨迹如新。
 
  项府中锦衣玉食,有他做伴我更不会无聊。尤其是那块古玉的功效越来越大,其中的天地本源之力不断滋养着我,只要潜心修炼,我的修为还能更高,渐渐地我连要离开这件事都忘记了。
 
  我还是穿着男装,因为我毕竟是个妖物,和人类有别,如果我真的换成了女装,就更不知该怎样拒绝他了。
 
  他也一直以礼相待,从未有过非分的要求。
 
  可是慢慢地,风言风语就传遍了整个北京城。人们都说项少爷这次从金陵带回了一个窑姐儿,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了。不仅其他人这么说,连项府的门客们也都感到不解。
 
  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了项伯言和许汉青的谈话。
 
  “少爷,如果你真的爱惜紫弦姑娘,索性就收了房吧,反正这样的事在宅门里也不算什么。但少爷你尚未娶妻,只能把她当作侧室,毕竟她的出身……”许汉青说到这停住了,他如此老成练达,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住口。
 
  项伯言正在专注地磨墨,磨了很久才开口:“我爱惜紫弦是爱惜她的琴技和聪慧,她喜欢弹琴就养着她去弹,喜欢画画就养着她去画画,喜欢做什么就养着她去做什么。我与她之间只是清清白白的君子之交。”
 
  “少爷,那您的黄金百两和那块古玉不是真的白花了么?”许汉青诧异道。
 
  “汉青你还是个生意人啊!”项伯言笑了,指着窗前的一株盆景道,“你看这株病梅,它又有什么价值?不过是生得美,就要找三个人每天来伺候它,以供人欣赏。”
 
  “少爷是说紫弦姑娘生得美?”
 
  “看来你不懂。”项伯言摇头,“我愿意花大钱去做一些事,是因为那些事的价值远非金钱能够衡量。这世间除了钱之外,还是需要至美之物的存在的。有些东西生来就是美的,我费尽心机不过是为了给这世人留住他们的美而已。”
 
  原来他是这样的想法啊……我心底里有些怅然。
 
  那就随他吧,我和那些混吃混喝的门客不一样,早晚有一天是要离开这里的。
 
  后来时局慢慢动荡起来,他也渐渐来得少了,四处忙着救火,不是赈灾筹款就是募捐军饷,甚至还要搭上自己家中的财产。偶尔过来几次,也是疲惫不堪的样子,不一会儿就被人叫走,来的不是张少帅就是李委员。这种大人物登门之时,他也只好撇下我前去应酬。我不怪他,那时候城头上的旗帜换得比翻书还快,遭殃的只有黎民百姓,他这样的好官越忙,百姓遭受的苦痛就越少。
 
  有一晚,我外出回到房中,发现床上又摆上了两身衣服,一身是西装,一身是洋裙。另外还有一封他的亲笔短笺:换好衣服,来凉亭见我。
 
  他的字迹不知为何有些变形,看来他心中也是烦乱不堪。
 
  我在那两件衣服中犹豫了片刻,想起那晚他说的话,还是穿上了男装。
 
  凉亭之下的池塘已经被冬日的严寒封住了,睡莲枯萎腐败,黑色的泥沼微微散发着腐臭。
 
  他背对我站在凉亭边,听到脚步声后转身过来,见到我之后脸色却有些奇怪。
 
  他沉默了许久,突然说:“你想不想去西洋看看?”
 
  “西洋?”我一怔,“好玩么?”
 
  “好玩得很。但离这里很远,要坐铁皮的轮船出海,走很久很久才能到。我想送你去多读些书,学习西洋人先进的思想和技术,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们一起来拯救这个国家!”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想去么?”
 
  “想!”
 
  “好吧……”他叹了口气,仿佛有些失望,“英国公使是我在剑桥的学长,明天他就要回国,正好能带上你。到了英国他会帮你联系大学,一切资费和手续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你呢?”
 
  “你先去,过些日子我处理完赈灾的事情就去找你。”他眼神忽然黯淡,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仔细端详着我的脸,“女娇娥还是男儿郎?”
 
  还是那句念白,就像我们初次见面。
 
  “我本是男儿郎,不是女娇娥。”我笑了。
 
  “随你吧……”他苦笑着摇头,抬头忽见许汉青和其他三大门客出现在凉亭外,正焦急地看着他。
 
  “少爷,张少帅还在等您!”
 
  项伯言疲惫地点头,转身对我说:“你先去休息吧,明天一早去天津坐船,所用之物我已经让人收拾好了。我今晚就要坐火车去奉天,没法送你了。”
 
  他说罢就迎着门客们走了上去,众人给他披上貂皮斗篷,递上手杖,一边读着紧急电报,一边向外走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挺拔的背影……
 
  欧洲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好玩。
 
  因为有项家强大的资助,我可以在欧洲列国游学。语言对狐妖来讲不成问题,只需要稍稍用心便能学会。
 
  而且这里和中国一样,所有的人都喜欢美丽闪亮的东西。于是我成了各国名媛贵妇沙龙里的上宾,她们都惊讶于一位来自遥远东方的少女竟然能熟练地演奏钢琴、画油画、跳华尔兹,用纯正的英文背诵雪莱的情诗。我偶尔也会弹古琴,就是从项家带来的那把古琴。名流们很欣赏我的琴声,还有几位有爵位的贵族当场就向我求婚。
 
  对此我只能一笑而过,原因很简单,他们不懂我的琴声。
 
  项伯言从未回复过我的信件,可能还是忙着应酬权贵们吧。我过得很好,后来也很少再会想起他。即便偶尔听闻国内时局紧张,可想想他交友遍布天下,门下能人众多,总不会有危险的。
 
  唯独有一次,我终于又想起了他。那是在他曾求学过的剑桥,我恍惚又看到了那个清瘦却挺拔的背影。他穿着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白色西装,戴着宽檐礼帽和墨镜,拄着一根手杖,沿着漂着水草的河边漫步,路灯照着他的影子,步履翩跹。可眨眼间,那个影子却消失了。只有几个学童正在嬉闹,往河中心扔着石子,扑通扑通,水波向岸边蔓延开来。
 
  我在那条河边站了很久,直到同游的女伴叫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我没有想到,在那晚之后不过一个月,我见到了一个故人。
 
  那是一场宫廷宴会,为的是招待刚刚抵达欧洲的中国公使,当时已经是社交界宠儿的我受邀参加。
 
  我不认识中国公使,然而在公使的随行人员中,我竟然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许汉青。
 
  “紫弦小姐,看来您真的是女娇娥呀。”他衣着华贵,端着水晶香槟杯,举止间显然已经不再是门客的身份。
 
  “少爷呢?他公务处理完了么,今晚为何不来?”
 
  “少爷他人还在北京。”他忽然面露得意,“我已经不是他的门客了,现在是公使团的代表之一。”
 
  这也不奇怪,许汉青精明强干非池中之物,远比项伯言这种理想主义者要适合从政,离开是早晚的事。
 
  不过今晚,仿佛我和他无话可说了。
 
  “紫弦小姐,请留步。”他叫住了我,“在下出于善意,提醒您最好还是另找一位雇主,否则就这么坐吃山空也不是个办法呀!”
 
  “你什么意思?”
 
  “项伯言已经倒了,恐怕今后是养不起你了……”许汉青轻蔑地说。
 
  那个消息轰然如同天道雷劫般落在我心头,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在意项伯言。
 
  许汉青后面的话,我模模糊糊只听到了只言片语。
 
  从我离开北京之后的那晚,他去到奉天便被当局扣押了,罪名不详。这在当时的政治场上是再普通不过的事,项伯言的思想开放,影响力又大,是不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仿佛也预感到了这一点,所以先把我送到了国外避祸,亏得我还安心地在这里快活了那么久!
 
  项家的门客在一夜之间散光了,这些人本来就是依附于主人的寄生虫,只会吸人血食人肉,在寄主倒下之时,他们会在第一时间离开,寻找下一位寄主。据说那一夜,当年项府的门客们像红了眼的强盗一般,带走了项伯言多年的收藏……
 
  最后当局查抄了项伯言的家产,却留下了他的性命。等项伯言回到北京之时,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愤怒了,甚至想把许汉青的喉咙撕碎,尝尝他鲜血的味道。
 
  “他?”许汉青得意道,“按照你们西洋留学生的话说,他是个理想主义者,可惜还是个空想主义者。什么救国救民都是鬼扯,他的钱有一分是自己赚来的么?这位大少爷人倒了,架子是不会倒的,此生只会接济别人,绝不容忍自己被人接济,也绝不会抛头露脸低声下气地去求人。他现在沦落到这般田地,最不想见的就是你吧。”
 
  “为什么不想见我?”
 
  “你这种风尘女子我见多了,俗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他变成了穷光蛋,你还会理他么?”许汉青阴阴一笑,“可惜我们这位大少爷实在太蠢,他虽然对外人说你们之间清清白白君子之交,可心中早已对你有意。只不过姑娘你一直放长线钓大鱼,他也蠢到不想以权势金钱强压你。如今他落魄了,又怎么肯见你?”
 
  我泪流如泉涌,他一直在问我,到底是男儿郎还是女娇娥,不过是为了让我自己选择……
 
  可我又真的是看中了他的钱财么?
 
  那天晚上,我买了最近的一班船票,登上了回国的轮船。我有千年的修为,又有蓬莱古玉的加持,凭着我自己的力量可以陆地飞腾,可我却飞不过无尽的大海。
 
  最无力的一刻,就是你在乎的人陷入危难,你却只能等,等那船儿越过浪涛,等那人儿再出现在你面前。
 
  等轮船在天津靠岸的时候,已经是寒冬腊月。
 
  我在下船前换了一身衣服,是离开前他送我的那件西洋纱裙。他的品位一直都是极好的,猩红色的裙摆的确很配我。
 
  我当天就赶回了北京。可能是我已经习惯了欧洲的夜晚,北京城里竟然没有什么灯火,也很少见到行人,只有刺骨的北风在耳边呼啸。那座五进大的府邸早已改换了匾额,我只能按照四处打探来的地址,穿胡同过小巷,最终在一条幽深的胡同里找到了他现在的家。
 
  一座小到不能再小的院子,墙瓦歪歪斜斜,眼见就要被北风吹倒。街门没有关,也不必关,这样穷困的地方哪会吸引到毛贼的光顾。
 
  月色凄冷,院子里零落破败,生火做饭的煤球、柴火、缺了腿的桌椅板凳杂乱地堆放着。枯死的枣树上拴着一根晾衣绳,一件破旧的长衫挂在上面,已经结成冰板,随着夜风吱呀作响,好似招魂的纸幡。
 
  只有一间小小的房子,房门闭着,里面没有点灯,烟囱仿佛也许久都没冒过烟了。我走上前去,颤抖着敲了敲那扇冰冷的木门。
 
  “谁呀?”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没有了我记忆中的清朗,沙哑着咳嗽,“这里已经没有你找的人了,请回吧。”
 
  “是我……”我艰难地开口,只说得出这两个字。
 
  门忽然被反锁了,门闩碰撞的闷响在茫茫冬夜中传了好远。
 
  “回来啦。”他隔着门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在海上有没有晕船?”
 
  这个傻瓜!到了这个时候,只想得出这样的话么?我现在不想别的,只想让他看看我,让他看见我这一身红裙。
 
  “开门!”
 
  “你走吧,我……我不会见你的。”他说罢又咳嗽了起来。
 
  “再不开我就要踹门了!”我急哭了,喊了一声,“你出来看看,我今天穿的可是你送的那件裙子啊!”
 
  隔着房门他轻轻呼了一口气,里面埋藏的情绪无可名状,仿佛是惊喜又像是叹息。
 
  “你穿女装一定是很美的……”他幽幽说着,“屋里太乱了,你这样美的人儿不该出现在这里。”
 
  “胡说什么!我自己愿意在哪儿就在哪儿,富贵我享受得了,穷困我就耐不住么?”
 
  “等我——”
 
  “等你什么?你说!”我愕然。
 
  “等我东山再起!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我项伯言自幼远赴西洋求学,自认是经纬之才,我一定能重整旗鼓!到时候我要把那座宅子买回来,堆一屋子的黄金,做——”他忽然停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做你的聘礼!”
 
  那扇腐朽的木门在妖物眼中不过是个摆设,我随时可以打破它闯进去,可我没有那么做。
 
  因为我知道自己一旦做了,打破的就不只是那扇门,而是那个男人的脊梁。
 
  “好……你项伯言可记住了,如若反悔——”我咬牙说道,“不入轮回,永不超生!”
 
  他长叹一声,仿佛也落了泪,突然说:“为我弹一曲吧,好久没有听你弹琴了。”
 
  是啊,好久没有为他弹琴了……
 
  我取出了那把古琴,坐在屋檐下的月光里,猩红的裙摆散在我的膝边。
 
  琴弦发出第一个音符之时,北风忽然停住了,一片晶莹的雪花飘落在琴弦之上,渐渐地院子里已经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
 
  “《凤求凰》啊……”他在房中低声说了一句,手中不自主地打起了节拍。
 
  “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
 
  他始终跟得很准,这世上也只有他听得懂我的琴声。泪水和雪水润湿了琴弦,就连琴声也渐渐生涩之时,屋中的节拍忽地停了,琴弦在那一刻也绷断了!
 
  我心中有感,当时顾不了那许多,纵身而起破门而入。
 
  月色照在床上,我却已经认不出他了。
 
  他的那双眸子曾经清雅如兰,可如今却已经没有了任何光辉;曾经饱满的双颊陷了进去,形销骨立如同一架骷髅;曾经他是锦衣玉食挥金似土的公子哥,可现在却衣衫褴褛,家中没有一盏油灯,没有一床不带补丁的被子,甚至没有一件御寒的棉衣……
 
  我扑在床上放声大哭,因为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音之人已经死了。他死前许诺我的,他要东山再起,要用一屋子黄金做我的聘礼。
 
  他是要来娶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