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四个故事 画中人 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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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感到奇怪,你们就是艺术,我同样也是,或者说人才是真正的艺术。再伟大的艺术品也是被人所创造出来的,是我们的心在这个世界上的投影。这难道还不够令人惊叹么?我的老师曾对我说,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迷宫,你真的不能探知这个迷宫究竟有多少个角落。”老人渐渐激动起来,“可是无论你在这个迷宫中碰了多少次壁,走了多少的弯路,看到多少阴暗,只要你在其中发现哪怕一点点的美好,哪怕一点点的光明,你都要去爱它,去享受它带给你的美好。人们都说爱一个人要爱他的全部,我今天想说,爱一个人,请爱他的美好,忘掉那些迷宫中的阴暗。相信我,如果我早一些明白这个道理……”
 
  海因斯沉默了,哽咽了,久久不能再度开口。大厅里的人们纷纷小声议论着,不知道这位主人为何忽然如此激动,扯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好了,我只是发一些牢骚。”老人无奈地笑了笑,“大家可以开始跳舞了。”
 
  乐队已经等待了多时,此刻终于奏响了舞曲。礼花在窗外的天空中绽放,人群一下子陷入兴奋,热情的火焰被瞬间点燃,整座大厅都在随着音乐舞蹈。
 
  “去吧乔瑟夫,找个漂亮女孩跳舞,这是命令。”
 
  老人制止了试图帮助自己的秘书,倔强地独自把轮椅摇下舞台,走向那条灯光黯淡的通道。
 
  “讲得不错。”黑暗里有人说话。
 
  海因斯循着声音惊讶地看去,只看到了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像是有头巨兽在洞穴深处盯着自己。
 
  “白医生,你是来跳舞的么?”
 
  “不,我从不跳舞。”
 
  “那很可惜,你浪费了自己充满活力的身体。”海因斯艰难地试图把轮椅摇向通道尽头,可是地上铺的厚重毛毯,给轮椅带来了巨大的阻力,让他有些力不从心。
 
  “你同样也是!”白起从后面拉住了他的轮椅,“来吧,我给你找一个舞伴。”
 
  “舞伴?白医生,我现在如果没有乔瑟夫,连从轮椅上站起来都很困难!”老人试图反抗,却被白起径直地推回了舞厅的角落里。
 
  “她在那儿。”白起冷冷地说了一句,转身离开。
 
  海因斯疑惑地从人群中望过去,忽然眼前有些恍惚!他看到了一个女孩,拥有一头赤松木般美丽长发的女孩,和几十年前的艾琳一模一样。
 
  她站在舞池边,身边盛开着一大团苹果花,她光彩夺目,仿佛自身就是阳光洒满的花瓣。
 
  这是梦幻么?怎么可能,这一幕是如此真实。
 
  这是真实么?怎么可能,这一幕是如此梦幻。
 
  老人颤抖着从轮椅上站起,深深地呼吸,整理了衣着和发型,依然像当年那样,把白发一丝不苟地别在耳后。他向那个女孩走去,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脚步竟然是如此的轻盈,仿佛已经摆脱了那一身沉重的躯壳。
 
  “我能请你跳支舞么?”
 
  叫我的名字,艾琳,叫我画家先生,叫我少校,叫我伯爵,求你了艾琳。
 
  “谢谢……不,我是说我愿意。”女孩有些手足无措,“不过我不太会跳舞,我是被临时邀请来的。”
 
  “没关系……”老人失望了片刻,转而慈爱地笑着,“这支曲子是爵士乐,你只需要跟着音乐释放自己,或者跟着我……”
 
  这一晚,年过百岁的海因斯和一个陌生的女孩跳了整晚,直到舞会结束,那个笑容依然挂在他的脸上。他的身体轻盈,像是飞舞在花丛中的蝴蝶。
 
  “谢谢你,白医生。”海因斯独自坐在黄浦江岸边,望着奔流不息的江水出神,“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完美的梦境,我该给你什么样的报酬?”
 
  在他身后,白起把熄灭的烟头轻轻放进垃圾桶里:“那不是梦境,我说过梦境对你而言毫无用处。”
 
  “难道这不是桃源乡的作用?”海因斯惊讶道。
 
  “跟我来吧,我们还有一个地方要去。”白起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拦下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我带你去一个真正能解决你问题的地方。”
 
  车子行驶在黄浦江岸边,紧接着左转,从延安东路隧道走向对岸,在东方明珠塔下转了个弯,钻进一条细小的弄堂里。
 
  如果不是熟知地址,你很难在这高楼林立的繁华之地找到这里。这里很不起眼,是那种人们从弄堂口路过很多次也不会记得的地方,在这一带已经很难看到这种老上海的弄堂了。狭窄的小巷两侧,是石库门老房子,一种中西合璧的老上海楼房。
 
  出租车在最深处的一栋小楼前停下,白起付了车费下车。
 
  “上去吧,有个人在等你。”白起在楼下又点了一支烟,向海因斯挥挥手。海因斯迟疑地推开门,推开那扇红漆西洋木门,走了进去。
 
  从家具的款式再到布置的习惯,一切都仿佛似曾相识,左手边是客厅,楼梯后面是厨房,门边有一只木碗用来放钥匙和信笺……这完全就像是自己在巴黎的那座小楼的复制品!
 
  海因斯把手捂在自己胸口,试图用身体的力量控制心脏的跳动,因为他觉得那颗已经沉睡许久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苏醒了,震颤着,每一跳都像是巨人的脚步般沉重。
 
  皮肤褶皱的手拂过红油漆楼梯扶手,皮鞋一步步踩过吱呀吱呀的木板楼梯,直到推开那扇阁楼的小门。
 
  那是一场相隔一生的重逢。
 
  海因斯轻轻擦拭着浑浊的泪水,看清了眼前的一切。一间素白的阁楼,一切都是那么整洁而熟悉,窗外的月光投射在床头的画上。美丽的女人在跳舞,裙摆绽放就像是那一束苹果花,快乐明亮得就算阳光穿过也不会改变方向。
 
  《跳舞的艾琳》,曾经被撕碎,被扔出窗外,被人一片片捡起,被抹杀在他的生命中,一幅失落的作品,一幅被重新拼接起来的画。
 
  他曾经无数次地回想过那个瞬间,无数次希望它能成为永恒。金发的年轻人和美丽的少女翩翩起舞,一切都是那么富有青春的魔力。
 
  “您还好么?”
 
  海因斯转过头去,眼前正是那位在舞会上见到的少女,在几个小时之前,他还以为那只是白起造出的幻境,可现在她依然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一袭纯白的长裙,像是来迎接他的天国使者。
 
  “艾琳!我的艾琳!”他痛哭得不能自已,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少女吓呆了,赶紧拉过一把轮椅让他坐下,温柔地用白手帕擦拭着他的眼泪。
 
  “我不是艾琳。”少女的话中带着歉意,她知道这个答案会让这个可怜的老人失望。
 
  “她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就像你一样,而且和你长得一模一样!”海因斯精神错乱道。
 
  “你为什么不问问她是谁?”白起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已经默默地看了很久了。
 
  “白医生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少女起身犹豫了片刻,鼓起了勇气,“艾琳是我的曾祖母。”
 
  “曾祖母?”海因斯刹那间明白了,当年他们两个分手时,艾琳已经怀了孕……
 
  “她已经过世了……”少女脸上露出悲伤,“是去年冬天,就在这张床上,走得很安详。自从她走后,这间房子就由我来照看了。家族中,我和曾祖母长得最像,只有我继承了她棕红的发色,她也最疼爱我,一直把我带在身边。”
 
  “原来是这样……”海因斯黯然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她,光是上海就来了三次,她不可能不知道。可惜,我这辈子也不能得到她的原谅了……”
 
  “不,事情不是这样的。”少女打断了他,“请跟我来。”
 
  海因斯疑惑间,已被少女用轮椅推到了阳台上。这是一个能看到银河的夜晚,湿润的海风从远处拂过,让人感到凉爽舒适。
 
  “我们在找什么?”
 
  “看那里,往江对岸看。”少女为曾祖父指引着。
 
  黄浦江的对岸,一座翡翠般的尖顶闪烁着灯光,尖顶之下最大的那间套房里亮着灯,服务生正在清扫着房间,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我的房间!我从二十年前就把那里包了下来,做我上海的办公室。”海因斯再度惊讶了。
 
  “从我小时候开始,曾祖母就经常会站在这里,望着那间屋子出神。我一直都不明白是为什么,因为那间屋子很长时间都没有人住,只有固定时间会有人过来打扫,除此之外,那盏灯只亮过三次……”少女黯然道,“现在想想,她其实一直在等你。”
 
  “可她还是不肯来见我,只怪我做了那么可怕的事情。”老人望着那个房间出神,耳边只有黄浦江水的声音。他们之间曾经只隔着这条江水,却始终都未曾跨越过去。
 
  “她也曾经去过那里。”少女说,“五年前你上一次到这里的时候,我陪着她去过那家酒店,在大堂里犹豫了很久,可是最后她还是让我把轮椅推出去了。我问她到那里做什么。她说她要见一个人,一个她一直爱着的人,但是她却伤害了那个男人,对他隐瞒了自己的过去。她想那个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了……”
 
  “可这一切分明都是我造成的……”老人感到阵阵心痛,这个包袱自己背负了几十年,艾琳也背负了一生,却让他们此生再也不得见面……
 
  “我们两个真是——”
 
  “一对傻瓜!”少女释然一笑,“我当时也是这么说的,我想那些过去,那些过错是谁的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你们此时此刻相爱着,过去的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过去的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道理我们明白得太晚了……”老人悲痛中问白起,“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这太不可思议了。”
 
  “我碰了碰运气。”白起诚实地回答,“当时的欧洲对于艾琳来说太过危险了,而上海又是当年犹太人避难的主要目的地之一。只是中国驻维也纳总领事何凤山在1938到1940年期间,就为犹太人签署了超过两万份前往上海的签证。”
 
  “我知道那位可敬的先生,他被称为中国的辛德勒,在他的名字面前我真为自己的国家感到羞愧!”
 
  “你是应该感到羞愧。”白起毫不客气地说。
 
  “可是我也曾经查阅过上海犹太人的入境记录,为什么我从未找到过艾琳的名字?”海因斯诧异地问。
 
  “你找的是哪个名字?”
 
  “艾琳·罗森博格,罗森博格是她父亲的姓氏,我甚至查过当年所有姓罗森博格犹太难民的下落。”
 
  “所以你没有查过任何别的姓氏么?”白起转身对她的曾孙女说,“请告诉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眼中泛着泪光:“我叫海棠,曾祖母生前人们都叫她海太太,她在户籍上登记的全名是艾琳·海因斯。”
 
  原来是这样!海因斯的泪水再次滑落。
 
  眼前的黄浦江仿佛被拉回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一个憔悴的女人从难民船上登岸,她一路之上忍受着饥饿、寒冷、怀孕带来的种种不适,还背负着爱人的伤害。可她还是成功到达了新的世界,在这里扎下了自己的根,用自己的手养育了一个家族。别人问她名字的时候,她会告诉他们:“我是艾琳·海因斯。”
 
  “起码现在这一刻,你们知道彼此始终相爱。别再沉浸在过去的执念里了,你已经可以解脱了。”白起说。
 
  “过去的执念……解脱……”海因斯喃喃地说。
 
  “那个东西我已经替你找回来了,我们的交易可以继续了。”
 
  “我想是的。”在今晚,老人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请把那块古玉给我看一下吧,我还欠你一幅画。”
 
  白起点点头,从西装内里口袋里拿出了那块蓬莱之舟的碎片,放在他的手心里,同时递上一支纤细的画笔。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握住那支画笔,仿佛回到了童年,从柳先生手中第一次接过它的那一天。
 
  “我去给你们倒一杯茶。”
 
  海棠对白起悄悄地说,转身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
 
  她等了很久才把茶端上去,因为她从他们两个人的表情能看得出来,他们要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像是某种神圣的仪式。
 
  可当她推开阁楼房门的时候,白起已经不见了。她的曾祖父海因斯,独自躺在那张曾祖母睡了一辈子的小床上,怀中紧紧抱着那幅《跳舞的艾琳》。
 
  老人永远地睡去了,他睡得甜美安详,就像那幅画中艾琳明媚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