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一个故事 天元局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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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第二日的午后,漫天雪花如落樱般飘飘坠地,早已将整座棋院染成一片白色,站在积雪的庭院中间远望天坛,祈年殿的穹顶像是个白色顶戴的威严老者,肃穆地在原地等待着。
 
  大雪从昨夜起就没有停,天空依旧是灰暗的,好似被淡墨滴染的宣纸。城市的环卫部门奋战了一夜,可路面上依旧泥泞,有些地方的积雪还来不及清扫,已经结成了冰。
 
  棋院正门的入口处排满了等待进入停车场的汽车,人们焦急地看着时间,担心自己来得晚了,错过了今年年底围棋界最引人注目的一场对决。
 
  造型古朴的比赛厅外,人群已经早早开始排队,队伍的最末已经排到了台阶之下的雪地里。
 
  这个世界上喜欢围棋的人,除了楚天元那种异类之外,大多个性内敛,中正平和,穿着上也都是中规中矩,没有什么出挑的地方。
 
  而林夏站在这群人中间实在太扎眼了……
 
  她今天是被白起邀请来的,本来以为这种高端的围棋比赛,大家应该都会像去歌剧院看戏时那样,用穿着打扮标榜身份。于是林大小姐脑子一热,穿了一身夸张的长毛皮草上衣,蹬着高筒皮靴,像个要去逛奢侈品店的官太太。等来了这里一下子傻眼了,她像只混进土鸡群里的火烈鸟,后背上被无数目光刺着……
 
  “我说,你非带我来这种地方干啥呀?下次我可不来了!”林夏红着脸跟旁边的白起嘀咕。
 
  “你不是正在争取一个棋手的角色么?看看这种比赛,你会加深对那个角色的理解。”白起淡淡地说。
 
  白起依然穿得很得体,还是西装衬衣马甲领带,他也不觉得冷。他的衣服总是一个风格,除了澡堂子之外,在任何场合穿西装出现大家都不会觉得意外。而且他身上仿佛有一种特质,虽然他比在场的所有男人都要更加英俊优雅,却没有什么人能注意到他,就像空气一样透明……
 
  “哦哦!这么说——”林夏恍然大悟,“喜欢围棋的人就是土呗!”
 
  唰唰唰,人群里无数道鄙视的眼神射了过来!吓得林夏赶紧躲在白起身后,小声嘀咕着:“还得加上一条,耳朵是真灵!”
 
  让林大小姐这种姑娘理解一个棋手的世界,和让火烈鸟理解家禽的鸟生是一样困难的。
 
  人群随着长队开始慢慢向前移动,开始入场了。
 
  观众里有很多都是已经入段的专业棋手,甚至连电视台的摄影师都来了,准备将比赛全程记录,最终在电视上播放。这对于围棋这个小众项目来说,已经算是最高等级的待遇了。
 
  林夏随着人群走进会场,可刚刚检完票,一直待在身边的白起就悄无声息地不见了。她四下喊了半天,可除了被人民群众“嘘”了几声之外,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想想也知道,那个家伙是多么无利不起早的人啊!怎么会闲极无聊带她来看什么围棋比赛?!肯定是又趁机搞东搞西,不知道忙活什么鬼事情去了!
 
  她碎碎念着找到座位坐下,看了看周围一声不吭的观众们,心里一阵叫苦:完蛋了,完蛋了!看看这群眼镜大叔就知道今天的比赛有多无聊了……
 
  围棋比赛当然不会像电视真人秀那样搞那么多花哨的噱头,一般来说只是一张棋桌,两位棋手,一位裁判,这就算齐活了。一般情况下,连观众都很少在现场出现。所以今天这个阵势,已经是围棋比赛中比较隆重的了。主办方甚至请来了一位主持人,上来讲了一堆本次比赛的意义,听得林夏脑袋直晕。
 
  意义不用多说,围棋界最强的师父,对阵最近两年最强的新人。对决用的是一盘无人知晓的对局,而且这局棋只下了一半!由龙秀行大师和少年文昊天一起将那盘未下完的棋继续下去。
 
  除了林夏之外,所有人都在羡慕那个十二岁的少年——若是这一局棋赢下来了,那就可以拜龙秀行为师。一个大师和一个少年对决,难道大师会真刀真枪使出全部功力么?赢了也毫无光彩,还不如输了这盘棋,能留一个不遗余力栽培新人的美名。
 
  开场的介绍过后,该今晚的主角们登场了。众人没想到的是,今天先上来的竟然是龙秀行!
 
  一个消瘦的身影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从主持人手中接过话筒。
 
  “大家好,我是龙秀行。今天天气很冷,大家辛苦了。”他谦恭地对观众们行礼。
 
  龙秀行平素里深居简出,外界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流传出来。人们只知道他十年前横空出世后天下无敌,但又急流勇退,专心培养新人。等真人出现在大家面前时,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就连林夏这个今天第一次听到他名字的外行人都有些意外。
 
  他身材不高,但很匀称,衣着款式很简单却也很考究,最显眼的部分不过是一条围在领口的丝绸围巾。他的人和他的棋比起来,少了很多霸气和锋芒,而且他的面容比所有人想象中的都要年轻。十年前他留在参赛报名表上的年龄是三十岁,而十年之后他的五官仿佛没有任何变化,反倒像个二十岁的青年人!
 
  可即便他有一张青春的面孔,那双隐藏在无框镜片背后的眼睛还是出卖了他。那是一双浑浊的眼睛,像是搁浅在海滩上被风浪蚀打过的弃舟,岁月洗刷掉了青春的油漆,露出斑驳衰老的船骨。
 
  “好可怜……”林夏坐在鼓掌的人群中,默默念着。她四下看看想找到白起,却依然没有结果。
 
  龙秀行的出现让她不知所措,这个人让她不由自主地悲伤。
 
  这是一个被困在青春陷阱中的衰老灵魂,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不老不死的躯壳,那个灵魂早已被风化成一堆沙砾了。
 
  那颗心,仿佛已经死去很久了……
 
  后门外漆黑的走廊里,白起透过门缝看着台上的龙秀行。
 
  “是他么?”白起问身边的白猫,却没有得到他的回答。白起低下头,漠然地看着白猫。
 
  白猫像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琉璃宝石般的双眼中仿佛流动着不可名状的光,时而寂静嶙峋如冰封的海潮,时而激烈奔涌似喷发的岩浆。
 
  白起知道不需要再问了,能让天元心情如此复杂的人,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多了。
 
  一千多年以前,在长安城那些漫长的深夜里,那个叫玉奴的孤愤少年不知多少次咬紧了牙,发誓要打败压在头上的那座大山。
 
  一千多年以后,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那个少年,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而那个曾经看起来不可逾越的对手,正远远地望着他……
 
  此时,黑发少年也被请到了棋桌旁。两个人对面而立,中间隔着一张被命运托起的棋盘。观众们纷纷起立鼓掌,为能见证这个历史性的时刻而激动。
 
  “这位就是文昊天棋手。”主持人对龙秀行介绍。
 
  “好年轻……”龙秀行轻轻感叹,面前这个少年眉目中的坚毅有些熟悉,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灯下苦学的自己。
 
  文昊天没有说任何话,向龙秀行鞠了一躬,不卑不亢。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面对一位当今围棋界泰山北斗般的人物能有如此气度,已是不易。
 
  “挺神气的小鬼。”在远处一直注视着他的白起低声说。
 
  天元摇摇头说:“他眼中只有棋,胜负场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谈不上什么尊卑。”
 
  棋盘上一直遮盖着的黑纱被揭去了,那一盘千年前未完成的棋局终于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在座的都是深通棋道的行家,在棋局现身的一刻,无不惊愕于其中的凶险惨烈,一时间大厅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执黑还是执白?”龙秀行问少年,“这是一盘古局,所以我们可以不依现在的规则,黑棋不必贴目给白方。”
 
  龙秀行言下之意就是让文昊天选择优势更大的黑棋。这可一点都没有托大,这盘棋只下了一百五十四手,在中盘便停了。而此时黑棋已经在棋盘的右上角建立了不小的优势,白棋却在寻求突破时在中腹被对方纠缠住了。此时白方只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条路是可以一边在中腹与对方打拖延战,另外寻求其他边角,稳固住局势;另一条路是放弃边角的争夺,在中腹稳固住阵脚,步步为营,等到两百手之后再去寻求突破的机会。
 
  但这两条路无不是放弃了对中腹的主动权,将命运系在一根握在对方手中的钢丝之上。怪不得白棋无法落子,以至于这盘棋最终都没有完成。就算是对弈双方的棋力相当,那也是黑棋占了优势,更何况此时对阵的人一个是桃李天下的大师,另一个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娃娃。
 
  正当大家认为文昊天一定会选黑棋的时候,他的回应却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龙秀行询问他之后,他并没有答话,而是拿起了装着白子的玉盒,默默坐到了棋盘边。
 
  “这孩子也太狂妄了吧!”观众席中一片哗然。
 
  龙秀行也吃了一惊,看着还是个孩子的对手。少年坚定地咬着嘴唇,好像根本听不到观众席里四起的非议声。
 
  所谓的不成熟也就是任性,凡事由着性子来的,也只能是个孩子。
 
  他拿起黑子,坐在文昊天对面,冷眼看了看观众席,又转过头来对少年说:“能在这局棋里打败我,就能成为我的弟子。你选择执白的这份勇气我很欣赏,但你真的不珍惜这个别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吗?”
 
  大厅里刹那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着文昊天的回答。
 
  少年却沉默地望着那盘棋,仿佛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听到龙秀行的话。
 
  龙秀行一愣,被这个少年冷淡的态度冒犯到了,脸上有些挂不住。
 
  这下完了!本来大家期待的是这个时代最好的老师和这个时代最好的天才之间的相遇,可现在看来,这个相遇未必是什么美好故事的开始。
 
  就在此时,文昊天忽然拿起了一枚棋子,如同完成某种仪式一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食指和无名指的指端夹住那枚白子,手臂如同旗帜般高高扬起。
 
  啪!
 
  棋子落下,落在了一个包括龙秀行在内的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位置上,白子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已经失去主动权的中腹对黑子展开了进攻!
 
  在稍微知道一些围棋规则的人看来,这个举动是无比鲁莽的。因为他落子的位置分明就在黑子围成的包围圈口边,明摆着是要往敌人口袋里钻的架势。
 
  这一举动就相当于古代行军打仗,先抢占了一座易守难攻的关口,眼看着对方大军千里迢迢赶到城下,却连帐篷都不搭,工事也不修,直接派出一员小卒到城楼底下,当着敌军的面练了一套六合枪。
 
  挑衅!赤裸裸的挑衅!
 
  “这就是你的回答么?”龙秀行脸色阴沉地问。
 
  “棋盘之上只有胜负。”少年终于开口,但依旧还是面无表情,“我和你下棋,只是为了胜利!”
 
  鲁莽和勇敢之间只有一条很细的分界线,那就是胜利!破釜沉舟,是胜利者才有资格谈论的逻辑!
 
  这番狂言一出,观众席中又是一片哗然,龙秀行却好像是惊呆了,他重新审视了面前这个十二岁的男孩,忽然从对方的双眼中看到了一个久违的眼神。
 
  那个眼神他曾经无比熟悉又无比厌恶,就像一座永远无法超越的山峰,压在心头,那种永远都忘不掉的卑微一直如影随形,到今天为止都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纠缠着他。
 
  此时后门外的走廊里,天元正拍着猫爪大声叫好。
 
  “不愧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
 
  “昨天还口口声声说他不是你的学生,现在又变成你调教出来的了……”白起看他那副兴奋到胡子都竖起来的模样,不禁摇了摇头,“可是他下的那招棋依然很凶险。”
 
  “你慢慢看就知道了。”天元双眼放光地说。
 
  白起看他一副满不放在心上的态度,也就不再多问,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已经开始的棋局。
 
  在白子挑衅式的进攻之后,黑子果然毫不留情地反击了!想想也是,你严阵以待地等着真刀真枪干一场,却没想到对面的人跑到你们城下开始打把式,卖起大力丸了,你还会沉得住气么?这时候当然是磨快了刀枪,点齐了人马,三声炮响杀出城去,把挑衅你的家伙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干掉!
 
  黑棋此时就如同一支被激怒的军队,疯狂地向白棋猛扑,每一步中都透着满满的杀意,而他的对手此时却仿佛被这气势吓怕了,连连败退,那一开始的冲劲也化为乌有。果然只是一时的匹夫之勇么?
 
  此时所有观众都开始为文昊天而感到惋惜,好不容易能有个机会一步登天,竟然就这么浪费掉了!输是大家都能料到的,可这种激怒对手自寻死路的输法,也只能说明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罢了。可惜了一个少年天才,被这么硬生生打压一通,不知道日后何时才能重新捡起自信走向棋盘。
 
  白起看着交头接耳的观众,又看了眼棋盘,眉头微微一动!
 
  “看出来了?”天元得意地看着他。
 
  “嗯。”白起点头。
 
  “其实你如果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放下,不搞什么诊所,也不再杀人放火,专心致志和我学棋,三年之内也能成为我的一个劲敌!”天元对他竖起一根爪尖,仿佛是赞许的拇指。
 
  “我不像你们,我不是棋痴。”白起淡淡地说。
 
  “你虽不是棋痴,但也有自己的痴念。”天元叹息道,“咱们当年那群人都是如此,真是一群可怜的傻瓜!”
 
  白起不置可否地扭过头,继续透过门缝去看大屏幕上的棋盘,而就在此时,战局忽然发生了变化!
 
  白子一路溃逃之后,一下把行军的势头扭了过来,掉转方向开始对黑子迎头痛击!
 
  如果这一幕真的发生在演义小说的战场之上,那么黑方的将领必然会拍刀大叫一声:“又中了诸葛村夫的奸计!”
 
  刚刚那个来城楼下练六合枪的小卒忽然扒掉了身上的号坎儿,露出亮银铠甲,跳上白龙驹,一招回马枪分心便刺!
 
  一般在演义小说里,这个时候喊中计是来不及的……
 
  观众席中一片惊呼,他们发现刚刚白子溃逃路上所有遗落下的“逃兵”,此时都已经弓上弦、刀出鞘,红着眼睛杀向黑子了。
 
  诱敌深入——一个无论是演义小说还是真实历史上都上演过无数次的戏码,今天再次迎来了新的登场机会。
 
  “棋道与兵法自古相通,同样都是踏上战场只能赢不能输!”天元对白起说,“说来说去,都是斗心智的游戏。”
 
  “你当时是怕玉奴不咬钩?”白起问。
 
  “没错!他当时比任何人都熟悉我的棋风,知道我这一生只会算赢,不会算输。如果我在他面前故意卖个破绽,即便他当时还不如背后那三百个臭棋篓子,但也绝不会上当!我只能另外想一招出奇制胜的下法,可我还不知道他当时有人帮忙作弊,至少能推算到三百手以后的结果,之前每一步都被人猜透了。所以越是长考,面前的路就越窄,以至于最后逼得我急火攻心,走火入魔吐血而亡。”天元冷冷地说,“但今天对面坐的是个十二岁的娃娃,他哪还会放在眼里?时隔千年,这一课我还是给他补上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渐渐咬紧了牙,双眼也狠狠地瞪圆了,仿佛当年那种被欺骗的侮辱感再次激荡在他的心头。
 
  那种感觉不是那么轻易能放下的,尤其是对于一个像楚天元这样只为胜利而下棋的人。一千年之后,那天发生的一切都依然刻在那颗久经孤独的心底。
 
  这就是让世人痛苦的根源,让灵魂成为妖物的执念。
 
  “想什么呢?别拿我当你的病人,我不需要你同情。”白猫瞪眼看着白起,“可千万别问我为什么要赢!”
 
  “不会的,你是雇主,不是我的病人。”白起淡淡地说,“而且,我们是朋友。”
 
  “是朋友的话,就好好看棋吧!”天元扭过头望向那张棋盘,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仿佛一个赌徒重新回到了赌桌上,“这才刚刚开始!”
 
  刚才那一轮风暴般的攻守让观众们连连大呼过瘾,此时棋盘上的局势已经趋于稳定了。
 
  龙秀行不愧是龙秀行,即便在一开始中了文昊天的圈套,但此时已经止住了颓势。
 
  这得益于他这些年在棋道上的修行。中国古代围棋和现代围棋其实区别很大,其中最主要的区别就是在布局上。现代围棋的布局相对随意一些,而中国古棋必须从棋盘四角的那四点开始。现代围棋强调大局,而中国古围棋更倾向于攻守厮杀。僧侣出身的日本第一代名人棋圣本因坊算砂,因为当时的围棋杀气太重的缘故,从而做出了围棋布局改革。
 
  而龙秀行就是从这种你死我活的中国古围棋中历练出来的,而且他当年曾在那个时代最耀眼的棋手身边耳濡目染多年,就算是中了一计也能挥泪斩马谡,及时地挽救棋局。
 
  但是,现在他眼中的文昊天已经不是刚才那个任性的孩子了,而是一个深思熟虑到令他也感到可怕的对手!而且这个少年的棋风诡异多变,底蕴深厚又不拘古法,像极了当年楚天元的风格,只是想到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令他流下冷汗了!
 
  这个时候想要轻松取胜是不可能的,只能以比对手丰富无数倍的实战经验来制造机会,一锤定音!
 
  而此时流汗的可不止他一个,文昊天也深深感受到了对手的强大!
 
  他从两年前起每一晚都要和楚天元下一盘棋,每一晚几乎都要被楚天元调戏一番。楚老师可以说是棋盘上的恶棍,痛打落水狗是他的拿手好戏。可他也知道那个偶尔眼神寂寞的男人,每一局棋仿佛都在有意无意地针对他的不足之处布局。虽然嘴上依然还是那么贱,让人手痒,但楚老师从未对他真正下过恶手。
 
  但今天的对手不一样!虽然龙秀行暂时被他抢到了便宜,将双方重新拉回到同一个起点之上。可是如果仔细看他下的每一手棋的话,那背后所隐藏的凶险后手实在令人心惊肉跳,如果一个不注意,就会被反咬一口。这样一口咬下去,那可是连骨头都吐不出来的啊!
 
  少年越是这么想,越是对龙秀行的反扑小心翼翼,每一步都紧紧提防。
 
  虽然两个人都意识到了对手的厉害,但他们落子的风格却依然未变,都是同样的风卷残云,思考的时间都很短,几乎在对手落子的那一刹那,就已经想好了应对的办法。
 
  这时候就像是战场上进入了僵持阶段,两支军队各自修建好了坚墙壁垒,一边派出零星的小股部队前去骚扰,一边深挖战壕储存军粮,等待着对手露出破绽,从而开启决战时刻。
 
  观众们倒是依旧觉得十分过瘾,大厅里阵阵轻呼,纷纷感叹今天算是来对了,本来以为是一个收徒仪式,没想到却能看到一场势均力敌的大师级对决。
 
  白起出去吸了一根烟,回到那扇门外时天元还一动不动地看着棋局。
 
  “局势还可以么?”
 
  “有点奇怪……”天元对着门缝里的大屏幕张大了嘴巴思考,忽然叫了声“不好”,情急之下,在木门之上留下了一行齐刷刷的抓痕。
 
  “怎么了?”白起看屏幕上此时倒是风平浪静,双方依然从容不迫地落子如飞。
 
  “陷阱!有陷阱!”天元惊呼,“一个断点!”
 
  白起经天元提醒,重新看向他指明的方向,心中猛地一惊!果然在白棋之中看到了一个断点。
 
  如果继续拿两支部队作为例子来说,黑棋和白棋此时走的都是稳扎稳打的路线,不断在前线囤积重兵,建起连天的营寨,以备最后的决战。但龙秀行在这阵列之中埋下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一个能够一举切断文昊天连营的断点!这就相当于两支部署在河岸两侧的军队,凭借着一座坚固的浮桥作为沟通,但那座桥是敌人提前设好的埋伏,只需要一把大火就能烧断!到那时候,被滔滔河水所阻隔的友军已经首尾不能相顾,只有被敌人分割包围屠杀殆尽!
 
  龙秀行引导着文昊天稳下来,只是个上乘的障眼法,为的就是争取时间调动军力,等大军一到便人衔枚、马裹蹄,带好引火的硫黄木硝,趁着夜色发起突袭!
 
  声东击西,暗部罗网,这就是围棋中所谓的“鬼手”!凶狠如狼!
 
  白起默默看向天元,他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兴奋,胸前起伏不定,连一对猫耳都急得赤红起来。
 
  棋局之上,龙秀行正轻轻落下一枚黑子。
 
  整个陷阱的最后一手完成,只要现在文昊天照着惯例向上一挡,就彻底落入了敌人的圈套,左上角一条大龙将会白白被对手全部吃掉!
 
  少年习惯性地拿起一枚棋子,白起从他出手的轨迹就可以断定那枚棋子已经自投罗网。
 
  “我等待了千年,以为等来了这个机会,想不到……”天元说完闭上了眼睛,已经不忍再看下去了。
 
  这时龙秀行虽然面色不改,可眼神却像钉子一样固定在文昊天的手上。
 
  少年啊少年,你虽然是个天才,可现在还不是你的时代,十年之后再来纵横天下吧!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至少让我把你当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对手。要知道,直到今天为止,我的对手只有两个人。另一个人,可是那个不败的神话啊!
 
  时间仿佛放慢了,那枚棋子缓缓地向坟墓运行着,在空中留下一条悠长的轨迹。
 
  观众们仿佛嗅到了杀戮的血腥味,大厅里忽然莫名的寂静,耳边只有风声,那个少年落子的风声。他们不知道的是,风声停歇之时,这盘棋也就结束了……
 
  就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命运来临的那一刹那,大厅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
 
  “稍息立正站好!噼里啪啦呼噜哗啦,铅笔找不到!铿铿锵锵乒乒乓乓,上课又迟到!呜吗吗呼呼哈哈,做事不能一团糟……”
 
  所有人都愣住了,从台上的棋手到台下的观众,甚至连门外的白起和天元都愣住了。整个大厅仿佛被急冻射线扫过,一切都在原地冰封……
 
  铃声还在响,仿佛一个留着卡通蘑菇头的小丫头正在大家面前扭来扭去地唱着……
 
  “这是《樱桃小丸子》的主题曲吧……”观众席里有人低声说。
 
  这个时候还管他什么樱桃小丸子还是菠菜小丸子啊!台上的棋局都被那个不关手机的家伙给打断了啊!
 
  人们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一脸嫌弃地朝那个铃声发出的方向看过去。观众席里,一个打扮得好似火烈鸟般的女孩正仰头大睡,胸前粉色挂绳上的手机正欢快地唱着歌。
 
  “稍息立正站好!噼里啪啦呼噜哗啦,这次会更好!铿铿锵锵乒乒乓乓,人小志气高!呜吗吗呼呼哈哈,临时抱不到佛脚……”
 
  “小姐?醒一醒!醒一醒!”
 
  林夏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一半,面前是组织方的工作人员,正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结束了么?”她恍惚着问。
 
  “请您把手机关闭,否则我们只能请您出去了,您已经打扰到比赛的正常进行了。”
 
  林夏迷糊着揉了揉眼,咂了咂嘴,把手机关了,忽然发现全场人都瞪着她,顿时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不好意思,我刚才没听到。”林小姐双手合十拜着,心虚地跟大家赔礼道歉,“这比赛太无聊了,我都困得不行了……”
 
  这歉还不如不道呢!
 
  于是在围观群众火辣辣的眼神威逼之下,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的林夏委屈地缩起了身子,闭上了嘴巴。
 
  一个意外的小插曲过后,台上的棋局继续。
 
  而这时的文昊天却已经满头汗水了!他只差那十几厘米就要把棋子落在龙秀行的陷阱里了,没想到却被林夏的误打误撞给拦了下来。这个时候再看那个落子之处,他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好凶险的一个陷阱啊!如果不是刚才那个铃声将他的精神分散了,从龙秀行一直引导的思路中跳了出来,这一子落下就会断送整个棋局!
 
  少年重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枚原本要上挡的棋子换成了下扳!
 
  他对面的龙秀行感到了一阵森然的冷意,好可怕的少年!如果刚才那个铃声不响,他分明就要钻进圈套了,但就是这一眨眼的工夫,他竟然能重新审视棋局,看穿了自己的阴谋!
 
  此时白棋阵中已经固若金汤,再也没有弱点。可惜了这一场心血转瞬间便付之东流,到头来还是要打消耗战。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疲惫的双眼,重新戴上眼镜时看到对手正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彼此眼神之间的含义,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
 
  一场没有退路的恶战即将燃起战火,从此棋盘上的胜负已经脱离了两个人的控制,仿佛一股冥冥中的天意在无形地推动着。
 
  远处门外的黑暗里,一人一猫也对视了一眼。
 
  “我还以为完蛋了呢……”天元带着劫后余生的侥幸说,“你的那位房东果真是个福将啊!以后我要好好感谢她一下!”
 
  “福将?”白起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我看是个‘蒙将’吧……你要是想感谢她把肚皮送给她揉揉就好了,据说她对你这种毛茸茸的生物没有抵抗力。”
 
  天元听得肚皮一紧,如同被人打了一拳,尴尬地笑了笑,转身又看向屏幕上的棋盘。
 
  “现在情况怎么样?有多少胜算,需要多久能解决战斗?”白起忽然问。
 
  “时间和胜负已经很难估计了,这也是我最不想见到的情况。”天元沉重地说,“《孙子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但这盘棋走到这个地步已经进入了伤耗最惨烈的攻城战!谁能撑到最后,也只能看个人的意志了。”
 
  白起沉吟了片刻,却没有把话说出口。
 
  天元看出了白起的迟疑,接着说:“我对那小鬼的意志力还是有信心的。跟我这样的棋棍下上两年的棋,哪怕是个蠢货也能磨出钢铁之心了。”
 
  “他的意志我并不担心……你叫我来也不是为了在棋道上帮你什么,”白起缓缓地说,“可是作为一个医生,我现在需要提醒你,文昊天的身体已经接近极限了。”
 
  “可他今天还没有流鼻血呢?”白猫被他的话吓到了。
 
  “鼻血是没有流,可你去看看他的眼底……”白起脸色冷峻,把门缝拉大了一些。
 
  天元从门缝中把头挤了进去,集中精神,在观众们脑袋的缝隙中寻找着文昊天。
 
  黑发的少年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眼白的边缘一条条细如发丝的血痕正在向瞳孔蔓延。
 
  官子,一局棋收尾的阶段。
 
  白子和黑子布满了棋盘,犬牙交错,每一片相同颜色的棋子都如同是一座城池。而此时双方的底盘里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陷入一片混战。两支军队都在向对方的城池猛攻,一座城池沦丧,另一座新的城池也无法维持太久。这根本就是一场毫无章法的杀戮,血腥味慢慢在棋盘上蔓延飘散。
 
  文昊天已经把专注力提升到了最高,将他的全部都投入了这盘棋里。你在这里吃我一子,我便要在那里把这一子找回来!随着这一步步的争夺,大脑转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仿佛一颗飞一般旋转着的陀螺,擦出炙热的火花。
 
  渐渐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起来,耳边的声音也在一瞬间消失了,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扭曲,像一张巨大的棋盘一样,而那棋盘上的棋子仿佛一个个变化中的虫茧。武士破茧而出从他身边飞奔而过,他们穿着威武的白色盔甲,狰狞的头盔下露出没有瞳孔的眼睛,眼中是死尸才会有的惨白色,白色武士们手持着白色巨斧,向对面山海连天的黑色武士冲杀着。他愕然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熊熊燃烧的荒原之上,一座座孤独而诡秘的黑白之城被烈火包围,杀喊声震天动地。
 
  再看头顶上的天空,也同样让他震惊。整个天空是一片倒挂的战场,和刚才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样,黑白武士像蚁群一样汇聚成浪潮,一次次地彼此冲杀着。
 
  他本以为天空中的一切只是镜像,可当一个手持巨刃的黑甲武士从天而降,落在他面前时,他发现自己错了,天空中的那个镜像也是真实的!
 
  黑甲武士用纯黑的眼睛看着他,像一只野兽般喘着粗气,举起巨刃砍向他的头。
 
  少年吓呆了,他下意识地躲过了那一刀,可刃风已经割破了他的脸颊,滚烫的鲜血流下。那种疼痛感是真的,被砍伤是真的会死人的!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啊——”少年狂叫着拔起地上的刀剑,纵身跃上空中,刀刃随着他的落势而劈下,黑色的鲜血如同墨汁一样泼洒!
 
  黑甲武士的身体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倒下,他被这一刀生生劈成了两半!
 
  这就是杀戮的快感么?!少年心中甚至有些沾沾自喜,那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巨人。
 
  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我要赢!
 
  他擦拭掉刀刃上的黑血,怒吼着向另一个对着他杀来的黑甲武士冲了过去……
 
  大厅里安静极了,观众们甚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打扰了场上的对决。
 
  这两位棋手已经很久都没有抬起过头了,两张脸离棋盘也越来越近,仿佛就要被这盘棋吸进去了!
 
  “糟糕!”天元急得恨不得冲进去把徒弟从椅子上拽下来。
 
  “这两个人已经入魔了……那盘棋本就寄托着太多的执念,而且这两个人一个是妖物,另一个虽然是人类却可以通灵,越是投入,就越是会激发那盘棋的魔性。虽然只是片刻的时间,但是在幻境之中却已经厮杀了几辈子了。”白起的声音愈发的低沉了,双眼中的冰蓝开始渐渐苏醒,“你再去看看文昊天的双眼!”
 
  天元只看了一眼便惊呆了,那双本来纯粹无邪的双眼,此时已经灌满了血红……
 
  “现在你面前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让文昊天继续下完这盘棋,在心魔的支撑下他说不定能把棋赢下来,但是一旦棋局结束,他脑颅中的肿瘤就会爆裂!”白起目不转睛地看着白猫,“第二个选择你是知道的……现在问题又回来了,一场你执念了千年的胜利,一个从今以后会把一切关于你的事情通通忘记的孩子。你选哪个?”
 
  虽然时间紧迫,但是白起并不想逼迫天元马上做出决定。对他来说,这该是个多么艰难的选择啊!
 
  楚天元,一个曾经在棋道上无敌于天下的男人,却被自己收养的孤儿所背叛,连从踏上棋道那天起就以之为自尊的胜利都被夺走了!一千多年以来,这个孤独的灵魂被困在一只野猫的身体里,像一个哑巴似的行走在人群中。这场胜利无论从什么方面来说,都对他太重要了!放下了这个执念,他就能获得心灵上的重生。
 
  可那个孩子呢?那是他一千年来唯一的朋友,也是他孤独生活中唯一的希望。但是注定会将他忘记,从此形同陌路。
 
  最珍贵的东西,也是注定要失去的东西。
 
  “白起……”白猫忽然问了一个很让白起意外的问题,“你认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起冷冷地看着他,他也认真地看着白起。
 
  “你是个有恶趣味的贱人,一个对胜利有变态追求的病人。”
 
  “你嘴巴一点都不留情……”白猫尴尬地摇摇头,“除此之外呢?”
 
  “你是个棋痴。”白起说。
 
  “没错,我是个棋痴。”白猫轻轻一笑,“我是一个只会下棋的痴儿,我的棋道里只有胜利。”
 
  “这是你的决定么?”白起漠然问。
 
  “你听我说完。”白猫望着大厅里那块厮杀中的棋盘,入神地说,“其实你的问题让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一生下了无数盘棋,也赢了无数盘棋,可却没有意识到我其实一直都只是在下着同一盘棋——我人生的这盘棋。这盘棋我曾经下得很不好,我输得一败涂地,但我今天有了翻盘的机会!”
 
  “所以……”
 
  “人生就是一盘棋,我的棋道里只有胜利。”白猫舒心地笑着,仿佛登山的旅人卸下了全部重担。他把那只黑色皮箱推给白起,轻轻地说了一声:“去吧,别让我再输第二次。”
 
  白起嘴角微微上扬,仿佛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他提起了诊疗箱,推开大厅沉重的木门,口中低声吟唱起一首苍凉的古歌,向着大厅中央的棋桌走去。
 
  大厅里的灯光投射进了走廊,那个孤独的身影被拉长在地板上,默默目送白起缓缓前行。
 
  时间在那一刻停止了……
 
  从观众们到台上的两个棋手,乃至飘浮在空气中的尘埃,都暂停在了古歌响起的那一刻。
 
  英俊优雅的黑衣男子缓缓走过,仿佛穿越岁月长河踏波而来。他的脚步所落之处,环环波纹逐散而开。水滴石穿,沧海桑田,只是那波纹中短短的一环。
 
  白起走到少年背后,从鲛皮针囊中取出一枚细长的银针,针顶端用银丝镶嵌着一颗紫色晶石,光芒吞吐不定,好似一朵紫罗兰。
 
  贯髓针从他手心中悬浮起来,缓缓飞向那个男孩的后脑。针头进入他脑部的那一刹那,男孩眼中的血红开始渐渐褪去,露出那双眼睛本来的模样,而银针另一端的紫晶之中则出现了丝丝缕缕的黑气,仿佛是从男孩头颅内抽取出的病灶。
 
  就在黑气快要将那颗紫晶蓄满的时候,一道耀眼的紫光骤然闪过!紫光过后,黑气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
 
  随着那团黑气的消失,那个孤独的身影也在少年脑海中渐渐消散了……
 
  时间在那一刻恢复了。
 
  少年仿佛从梦中醒来,恍惚地坐在棋盘边,有些不知所措,就像是小时候弄丢了一件心爱的玩具。
 
  他的对手和观众们此时也都仿佛大梦初醒,一双双空洞的眼睛不约而同地看向少年。
 
  少年从椅子上起身,呆呆地望着窗外。人们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窗外一片温暖灿烂的阳光,笼罩了北京城一整天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去了。
 
  纯白的冰雪世界中,两只火红的雀儿在枝头跳跃着,叽喳喧闹着,像是在向冬日预告春天的到来。
 
  少年忽然笑了,像个普通的十二岁男孩一样开心地笑了……那些与他年龄不符的老成已经消失不见,他的脸上充满稚气和活力。
 
  他眼望着雀儿,跳跃着向门外跑去。
 
  白袍高冠的灵魂从他对面走来,那个翩翩公子依旧捏着一把纸扇,依旧潇洒飘逸。他们曾经朝夕相伴,曾经开怀大笑,曾经亦师亦友,曾经在那些孤独的夜晚互相温暖彼此的心房。
 
  少年与他擦肩而过,仿佛穿透了一堵透明的墙。
 
  那曾经的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
 
  永别啦,我的徒儿!为师这次绝不会再输了。
 
  “谢谢……”灵魂走到白起身边点点头。
 
  白起没说什么,拉开了那把本属于少年的椅子,请他坐下。观众们已经开始退场了,一个个表情木然,像是在梦游。没有人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脑海中只记得这里曾经有两人下了一局棋,可结果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白起也退了出去,临走前还悄悄拿走了录像机中的存储卡。
 
  空无一人的大厅里,龙秀行与灵魂对面而坐,两个人四目相对沉默许久,仿佛穿越到了一千年前的那场生死棋局之上。
 
  “我就知道是你……那个孩子活脱脱就是你的棋风再世。”龙秀行忽然笑了,却笑得很惨,好像一个痛哭的人。
 
  一千多年过去了,有些恩怨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
 
  “玉奴啊……”楚天元轻轻摇着纸扇,神色淡然地说,“有一句话我当年没有来得及对你说。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世道远比棋道艰难。我们那时候陪伴君王,如同伴虎,走错一步棋还能挽救,可走错一步路就爬不起来了。”
 
  “我当年一直在怨恨你,恨你不教我棋道,恨你对我百般打压,可当我真正走到那一步的时候,才知道老师早已潜移默化地把棋道教给我了,不让我踏足险恶的官场更是对我的保护。”
 
  龙秀行肃然起身离座,一躬到地:“弟子错怪了老师的一片苦心,背叛师门,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人生这盘棋,弟子早就输了,这一千多年来,弟子无时无刻不活在悔恨里。直到我临近油尽灯枯,这才想着要把老师的棋艺留给下一个传人,于是才设了这个局。可没想到您已经有了传承,能亲眼看到吾辈之道不绝,弟子真是荣幸!”
 
  说罢,他捧上一枚白玉棋子,那正是一千多年前楚天元的遗物,他也正是靠着它的灵力和心中悔恨的执念才活了这么久。
 
  “今日弟子已得解脱,这枚棋子就物归原主吧!”
 
  龙秀行说罢又是一躬,抬起头时整个人仿佛变了模样,那双眼之中闪烁着活力,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长安城的街头,又变成了那个聪慧的少年玉奴。
 
  光芒从他体内绽放而出,少年玉奴对楚天元微笑着,渐渐消散成点点繁星般的微粒,如同萤火一般在大厅之中飘荡。
 
  楚天元悲凉地看着桌上那枚棋子,光华已经不在,此刻,它灰暗得如同一块凡石。
 
  永别了,我的徒儿!这次为师绝不会再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