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三个故事 爱别离 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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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欢送派对结束了,这群狐朋狗友来去如风,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盛大的派对也有结束的那一刻。
 
  这场离别毫不感伤,甚至有些没心没肺。
 
  大家愉快地跟林夏告别,就像明天还会见面一样,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还会回来的。
 
  “记得给我带化妆品哦!”笑笑在院门外冲她喊了一嗓子,转身钻进了紫弦的车。
 
  他们还要去找一家酒吧续摊,要过什么情人节单身女士之夜。
 
  林夏被她气笑了,摇摇头转身上楼。
 
  阿离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很多纸箱,开始一件件收拾着他们当年带来的一切。
 
  “真的要走?”林夏站在客厅里叉腰看了一会。
 
  “老板发话了,我也没辙。”阿离轻松地耸耸肩。
 
  “你们找好住处再搬也来得及呀!”
 
  “你知道他的脾气,他说过的话,从不反悔。”阿离笑着说,“玲珑姐说这些东西可以先搬到她那里暂存。”
 
  林夏丝毫不感到意外,白起和玲珑之间本来就有那么一丝丝暧昧,傻子都看得出来。
 
  “那你先收拾着吧,一会我把房间钥匙拿下来。”林夏也上楼收拾行李去了。
 
  距离蒋涵来接自己的时间只剩两个小时了。
 
  天黑得很快,窗外的夜色浓如泼墨,烟雨胡同里每户人家都亮起灯火。
 
  人只有在离开一个地方的时候,才会意识到原来自己在这里留下来了那么多东西。这几年林夏存了那么多的衣服、鞋子和化妆品,每一件她都很喜欢,可是能带走的只有一只小箱子可以装下的那么多。
 
  千挑万选,有些东西只能舍弃掉了。
 
  林夏坐在箱子上面压了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锁上。
 
  “这些怎么办……”
 
  她看着另一个装满盒子的皮箱发呆,那里面是自己多年来积攒下来的回忆。有些时候,尤其是老爹彻底失踪之后,只有那些记忆才能带给她家的感觉,不需要总拿出来看,只要知道它们还在床底下某个地方静静地躺着,林夏就能睡得安稳。
 
  手机进来一条短信,是蒋涵发来的。
 
  “十分钟之后,车到你家门口。”
 
  时间快来不及了,反正也没法都带走,就挑几件最喜欢的吧!林夏从桌上随便找个塑料口袋,把要带走的都塞在里面。
 
  “差点忘了你!”林夏庆幸地长出一口气,把插在床头花瓶里的一束白玫瑰拔出来,甩了甩水,也放进口袋里。
 
  那是刚刚过去的圣诞节白起送给自己的,说是可以常年不凋谢。林夏本来还以为他是吹牛,但过了两个多月,那束花依然还在绽放,好不神奇!
 
  她把柜子锁好,将花瓶里的水倒掉,用白色的窗帘布蒙上所有的家具,关灯。
 
  现在只要关上门就可以下楼等蒋涵来接自己了。
 
  林夏在门口静静站了一会,看着黑暗中熟悉的一切,轻轻关上了门,拎起箱子和那只塑料口袋,转身下楼。
 
  哎呀!窗户锁了没有?
 
  那扇窗子很旧了,小时候还被那个恶灵印上过手印,后来自己偷偷用涂改液把它涂掉了。可是从那时候起,那扇窗子就落了些毛病,如果不锁的话,冬天就会被风吹开。
 
  有一年冬天,她和老爹一起去南方看一个亲戚,忘记了锁窗子,结果回来的时候窗户开着,屋子里的暖气管都被冻裂了,涌出来的水已经结了冰,漏水的地方像是冻结的喷泉。当时自己急得快要哭了,可是林建南那家伙却套上一双冰鞋上去滑,还嬉皮笑脸地招呼她一起来……
 
  那之后他们收拾了一个星期才把房间搞回原样,可是那扇窗子却依然坏着,冬天出门必须上锁。
 
  要不要回去看看呢?
 
  林夏在楼梯上站住了,回头看着那扇已经关上的房门。算了吧,白起他们走之前会把屋子里检查一遍的。
 
  白起对于这种事情还是很上心的,交给他没有问题。以后老爹要是回来了,说不定他们还可以一起住。如果有白起来照顾老爹的话,自己也能放心了吧。
 
  二楼练功房的门还锁着,就像他离开时一样,等他回来了,还可以继续开张教小孩子打打拳踢踢腿。
 
  按从小到大的惯例来看,那个老家伙肯定还活着,而且活得比自己要舒坦。不混到待不下去,他是不会回来的,说不定知道自己离开中国之后,还会厚着脸皮追到西班牙去。
 
  但愿他能找到自己……
 
  林夏不自觉地翘了翘嘴角,把箱子从楼梯拐角搬下来。
 
  这栋房子从她搬进来那年就没有改变过格局,她从记事起就在这里面生活,每一寸地板,每一片房瓦都无比的熟悉。老楼梯摇摇晃晃,那几块松了的楼板自己闭着眼睛也能绕过去。
 
  一步步走下去,楼板吱呀呀作响。漏风的后窗飘进来邻居家厨房里的香气,甚至能听到他们灶台上滋啦啦的油响。
 
  刘大妈家总是做炸酱面,一到周末就能听到滋啦啦炸酱的声音。她家的炸酱在整条胡同都很有名,几乎这条胡同里的老邻居都吃过刘大妈亲手炸的酱,肉丁大油头足,配上黄瓜腊八蒜,竖起耳朵听,胡同里全都是吸溜溜的吃面声。
 
  刘大妈是个典型的北京老太太,刀子嘴豆腐心,骂起街来一套一套的,从来不重样。当年红卫兵小将想要揪斗她在新中国成立前当过巡警的爹,被当时还在家里做姑娘的刘大妈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给轰出去了,从此再也不敢登刘家的门,路过都要绕着走。
 
  每次她老人家见到老爹都要臭骂他一顿,骂他不争气,还要带着闺女一起受罪。可是每次骂完之后,都会黑着脸说:“今儿刚炸了酱,一会儿领着闺女来吃面吧!”
 
  林夏从小到大不知道吃了刘大妈家多少碗炸酱面……其实现在回忆一下,不只是刘大妈,这一条胡同的老街坊家里的饭,她小时候仿佛都吃过。那时候她还不能照顾自己,有时候老爹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就把她托付给街坊们照顾。作为一个半野生状态下长大的孩子,她小时候连感冒都没得过,也是多亏了这帮叔叔大爷、婶子大妈。
 
  今天这一走,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吃到刘大妈的炸酱面。国外应该也有中餐馆子吧,可相信谁也做不出来刘大妈那一碗面……
 
  当年的老街坊们还留在这条胡同里的已经不多了,老城区改造迟早要规划到这里,说不定等自己回来的时候,连这条胡同都不见了。
 
  林夏走到一楼的楼梯上,鼻子有点酸,她停下使劲揉了揉,忽然感觉眼前的一切有点陌生。
 
  其实这里的布置从来都没有变过,可能是自己很久没有注意到它们了吧。会客厅、厨房、卫生间,通向白起诊所的走廊,这时候看上去前所未有的清晰。小时候这栋房子就像是迷宫一样大,随随便便在哪个角落里一藏一整天,让老爹找不到自己。
 
  后来它变小了,开始感觉屋子里的东西太多了,走到哪里都活动不开,恨不得把那些老古董统统扔掉。可是现在,林夏忽然很想把它们都带走。
 
  但是箱子就那么点大,连自己最爱的那只大熊都塞不进去。
 
  那是只棕色的毛绒大熊,冬天抱起来很暖和,是十五岁生日时,老爹从王府井买来送给她的。她从小睡觉都喜欢抱着东西,以前抱枕头,后来就抱那只大熊。
 
  无论是在外面受了委屈,或是阴天下雨不出门,还是每一个平常的日子回到家,她洗完澡都会爬上床,抱紧那只大熊,窝在被子里吃零食、刷淘宝,或者只是发呆到睡着。
 
  不知道以后到了国外,还会不会有熊可以给自己抱……
 
  林夏曾经在微博上看到一篇鸡汤文,说人生就是一场盛大的别离,告别过去,告别现在,告别自己,告别你身边所有人,在回头的那一刹那,你只能轻松地挥手祝福。因为离开是为了更好地前行,告别是为了下一次的相聚。
 
  她现在有点懂这句话的意思了。
 
  人总要长大,总要去不断地踏上新的旅途,总要在中途换上不同的行李,就像四季转换也要换上不同的衣服一样。
 
  可是自己就这样离开了么?离开这个你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离开这个你所有记忆诞生的地方,离开这个让你成为今天的你的地方?这个地方虽然很破旧,这里的人虽然没有那么光鲜,这里的一切虽然都是别人很轻松就能得到的,但是从此你可能跟它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里的人们会渐渐忘记你的容貌,忘记你的名字,忘记你的一切,当那些东西都被人遗忘的时候,那个曾经的自己是否就这样彻底消失了?!
 
  林夏忽然很难过,因为到这个时候她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很喜欢那个曾经的自己和曾经她生命里的一切……
 
  没有谁会真正指责别人放弃那些东西,可只有放弃的人自己心里才知道,做出那个决定是有多么痛苦。
 
  白起书房的门开着,灯光射在走廊上,里面断断续续传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林夏敲了敲门,走进去。
 
  白起正坐在一堆纸箱子中间抽烟,手里玩着一只银色古董打火机,不断打开盖子,合上盖子,打开盖子,合上盖子。这是林夏圣诞节送给他的礼物,他一直用得很顺手。
 
  那些书籍,陈列架上的收藏,已经都打包好了,今晚就要运到玲珑的仓库里。
 
  屋子里烟雾缭绕,充盈着桃源乡特有的烈酒气味,桌子上烟灰缸里的烟头已经满了。
 
  白起抬眼看了看林夏,沉默无语。
 
  其实从昨晚算起,白起就没有跟林夏再单独说过一句话,好像在刻意回避着她。
 
  可是再怎么回避,有些话也是要当面讲的。
 
  “阿离呢?”林夏窘迫地放下箱子,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搓了搓手。
 
  她曾经无数次这样和白起相对而坐,大部分时间都以争吵结束。
 
  “出门取东西去了。”白起刚刚熄灭一支烟,又点了一支,把一个信封推到林夏身边,“这是还没有结算清的房租和水电费。”
 
  “算了吧……”林夏把那个信封又推了回去,尴尬地笑笑说,“让你们这么快搬走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这点钱就算我给你们找新房随份子了,还拿我当朋友的话就别再推让了。”
 
  白起没说什么,也没有再动那个信封。
 
  两个人相视无语,屋子里空气仿佛凝固了。林夏很少在白起面前这样安静,她知道今天自己不得不说出那句再见,可是就这么几次话都到了嘴边,却始终都开不了口。
 
  “别人进来还以为你这屋里着火了呢。”林夏轻轻地说,“以后少抽点烟吧……”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它不算是烟草。”白起扬了扬手指间的纸烟,比普通的香烟要长出一倍。
 
  他今天的声音并没有往常那般冷漠,呵呵,这算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么?大家这么好聚好散也挺好的。
 
  一般到了这种时候,难道除了相逢一笑泯恩仇之外,还有别的方式可以面对彼此么?
 
  “麻醉剂嘛,我知道……”林夏笑了笑,“抽这个玩意也会成瘾么?看你平时一根接着一根的。”
 
  “还好……”白起目光悠远,“它有止痛镇定的功效,最重要的是能让抱着执念的人找到那个迷失的自己。”
 
  “是么?”林夏眼神有些飘忽,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你这么一说,我还真的想试一试。”
 
  “我劝你还是不要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那个自己。”白起淡淡地说。
 
  “激我是不是?”林夏佯怒,从木盒里抽了一支放在鼻子下面闻。
 
  好呛!一股刺鼻的烈酒味道,呛得人睁不开眼。林夏曾经进入过桃源乡的幻境,但不是在自身把控下进入的,而是白起带她一起进入了项伯言的梦境里,见证了他和紫弦的解脱。那一次,她只是被白起迎面喷了一口烟就意识恍惚了,对这个味道的印象并不直接。
 
  白起见她又咳嗽又流眼泪,无奈地递上一包纸巾。
 
  “不用!”林夏挥挥手,强忍着让自己平复下来。
 
  她忽然很想真正地吸一口,这样就能知道他平时抽着烟跟自己讲话时,究竟是什么状态了吧?
 
  “放下吧,这种东西不适合你。”白起仿佛对林夏的心思有所察觉,伸出手来想要回去。
 
  他越是这个样子,林夏越是执拗地想要试试。她不等白起反应,抢过他桌上的打火机,点燃了烟。
 
  虽然一直很羡慕那些荧幕上吸烟的女子性感妖娆的气质,但林夏之前却从没抽过一根真正的烟,此时从肺到胃,充满了烈酒般的灼烧感。
 
  “像不像女间谍?”林夏冲白起龇了龇牙,笨拙地夹着那支烟,忽然发现自己手有点抖,傻笑了两声,“呵呵,劲儿真大。”
 
  此时白起再想挽回已经来不及了,眼睁睁看着林夏慢慢闭上眼睛,垂下了头。
 
  我这是在哪?好舒服呀……林夏惬意地翻了身,慢慢睁开眼睛。
 
  大熊!我的大熊!
 
  不对!刚才分明天已经黑了,可为何这时候窗外还是白天?
 
  那只熊就像平时一样,对自己憨厚地笑着,但是仿佛隔了一层玻璃,它的脸被折射得稍稍有些变形。再抬头看,还是自己的那间卧室,可自己看什么东西都像是隔着那层玻璃一样,如梦如幻。
 
  这就是桃源乡的梦境吧?林夏记起来了,当初跟白起进入项伯言梦境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
 
  屋子里有人在唱歌……
 
  林夏猛地抬头,浴室里走出一个女孩,留着挑染的长发,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哼着歌化妆。
 
  这不就是自己么?!留这个发型的话,应该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但自己却记不清这究竟是哪一天了。白起说,桃源乡能帮助抱着执念的人找到迷失的自我,可是这一天对自己又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呢?
 
  林夏发现自己此时只是一个旁观者,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无法影响事情的进展。三年前的自己看不到她,也听不到她的话。
 
  此时门响了,女孩跳下去开门。
 
  “这是过去三个月的水电费账单。”白起冷冰冰地出现在门口。
 
  啊!林夏忽然明白了,这不就是三年前的那个情人节么?!
 
  她猜得没有错,这就是三年前的那个情人节。可她始终都没有弄懂,自己活了二十多年,为什么偏偏回到了这一天?难道这一天对自己很重要么?
 
  现在出也出不去,只能慢慢跟着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