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七个故事 饕餮客 二
二
第二天清晨，白起很早就起床了，不知去哪里散步去了。林夏在花园里喊嗓子，出晨功。阿离买来了早饭，和林建南一起吃豆浆油条。
“贱哥……”
“叫林叔！”林建南纠正。
“都一样。”阿离把筷子放下，“你说我老大这个人算是靠谱还是不靠谱？”
“比我稍稍不靠谱一些，但也算是个值得信任的男人了。”林建南大言不惭。
“你也相信他能在三天之内找到一个厨神级别的厨师？”
“你认识他那么久，他许诺过的事情有一次没有达成么？”
“这倒从来都没有……”
“那不就得了！就算是天王老子挡了他的路也是白搭！想想那些天兵的下场！”林建南扬了扬眉毛，继续喝面前那碗豆浆。
“好吧……不过他昨天还说让我找你要伙食费来着。”阿离龇牙一笑，“你老人家也想想那些天兵的下场？”
林建南噗地吐了一桌子豆浆，赶紧打马虎眼：“我早就跟他说过嘛！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我们都是一家人，交什么伙食费？”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更何况您只是个记名儿的老丈人。”阿离大义凛然地摆了摆手，“等一下我把账本拿出来，咱们对对。您老人家不仅比四五个半大小伙子都能吃，排量也差不多能比得上一个学习小组了。自从你回来之后，我们家马桶一天堵一次！这清洁费也得算上。”
林建南正要争辩的时候，两个人忽然同时听到了花园里林夏的尖叫。
“快！快来人！”
天兵找上门来了？！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一个从厕所里拎了根球棒，另一个抽出了祖传的金刀，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
等到他们冲出去才发现，小洋楼已经被人包围了。几辆重型SUV停在门口，一群黑西装黑墨镜的大汉站在车边，对着里面虎视眈眈。
林夏则在花园里拉了个林家祖传六十四式金丝缠刀手的起手式，双眼警惕地盯着他们的首领。
“别乱动啊！小心你姑奶奶手下不留情！”
那名黑衣人的首领身材极为魁梧，脸上的线条仿佛古希腊雕塑般冷硬，一身逼人的煞气。
“是你小子！”阿离气不打一处来，“还有胆子找上门来寻仇么？”
林建南见那人气度不凡，衣着也极其考究，明显和阿离、林夏都是认识的，就知道是个硬茬子找上门来了。
“女儿！”他断喝一声，挥舞金刀跳到林夏身边，“对头归对头，不要失了礼数。这位先生是什么来路？”
“天野虎彻！之前被白起打跑的日本妖怪！”林夏不给对方争辩的机会，“是个坏蛋！”
天野虎彻，当今日本妖物家族中实力最强的天野家少主！平时以跨国公司黑石集团董事长的身份出现在世人眼中，是个不折不扣的野心家。曾经为了满汉楼的所属权，跟沈醉有过一场死斗。如果不是白起当时出手的话，已经油尽灯枯的沈醉就死定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林夏小姐吧？”天野虎彻嗓音低沉地问。
“是又怎么样？”林夏瞪着他，“白起不在，有什么仇怨跟我们招呼！”
“日本妖物？”
林建南晃了晃脑袋，打量了天野虎彻一番，看他是颇有些日本人一根筋的气质，心里也颇为来气！顿时，陈真、霍元甲、李小龙灵魂附体，他伸出食指缓缓摇动着说：“天野桑，我们中国人已经不是东亚病夫了！”
“说那么多干吗！”阿离笑眯眯地走上前，“说吧，想被埋在哪儿啊？我们家花园里还有几个坑，正好拿你们填上。”
“待って！待って！”天野虎彻显然被这阵势搞得有些乱了阵脚，直用日语叫停。
“你还敢骂人？！”林小姐不懂日语，把“待って！”听成了骂人的话……
“等一下！我说等一下！”
“等什么！”林夏气愤地上去就要开打。
就在此时，大门外冷冷地有人喝止道：“住手。”
大伙向外看去，发现白起回来了，正冰山般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场闹剧。
“白起大人！”
天野虎彻见到白起“扑通”一声叩头便拜。
林夏三人被这一幕惊呆了，没想到这个日本妖物家族的少主会给白起行这么大的礼。
“什么时候到的？”白起淡淡地说。
“昨晚接到您的电话，本来当时就要出发，但为了给大家准备一些见面的手信耽误了时间。”天野虎彻跪在地上说，“今天早上刚刚到。”
“礼物就不必了。”白起走向客厅，“跟我来。”
天野虎彻起身跟在白起身后，目不斜视地看着地面，规规矩矩地走进房间里。
花园里三个气势汹汹的“打手”愣了半晌，同时爆出三声呐喊。
“什么情况？！”
十分钟过后，蓬莱间诊所的客厅里弥漫着节日般喜庆的气氛。
“虎彻君，这件和服好漂亮哦！你是怎么知道我喜欢鹿蝶纹的？”
“虎彻君，这张专辑真的是Ken亲手签名的么？你是怎么知道我喜欢彩虹乐队的？”
“虎彻君，这本饭岛爱的写真集我盼了二十年啦！这么老古董的宝贝你是怎么搞到的？”
“打手三人组”已经完全被天野虎彻带来的礼物收买了，欢天喜地好像是在过年。
“小意思啦！不成敬意！”天野虎彻不好意思地挠头，给一直没说话的白起倒了一杯他带来的黑龙大吟酿。
“白起，你看看人家小虎多上道啊！”林夏不满地拽了拽白起的衣袖，“你在这住了那么久，都没给我送过这么好的礼物。”
“就是就是！”阿离也跟着起哄，“小虎，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中国人民的好朋友了！”
“注意分寸！”林建南脸色一沉，“虎彻君是天野家的少主人，作为国际友人——不！国际友妖，咱们要保持对人家的尊重！”
“没什么……没什么……”天野虎彻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搞得有些麻爪。
“他们都还小！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林建南亲切地拉过他的手，“少主今年多大了？生辰八字多少？可曾有过婚配？”
“啊？”虎彻一愣。
“你看我家小女怎样？虽然村俗了一些，但模样绝对说得过去，天生的旺夫相！做你们天野家未来的少主夫人我看绰绰有余。”林建南压低了声音，“最关键的是，彩礼什么的我绝不多要！在日本给我搞套海景别墅就可以了，游艇千万不要买超过一百码的！太招摇了不好！”
“全都住口！”白起再也听不下去了。
被白起那双冰冷的眸子一瞪，三个没立场的家伙立刻安静了，谁都不敢再出声胡扯。
“大人，千万不要怪罪大家。”天野虎彻出来打圆场，“之前我和大伙有些误会，做出了很不好的事情，能被这样对待在下受宠若惊。”
“不打不相识嘛！”林夏欣喜地抚摸着那件手工刺绣的和服，“小虎，你这次是专门来赔礼道歉的么？”
“不。”天野虎彻正色道，“是白起大人看得起我，给我一个能尽绵薄之力的机会。”
“哦哦！”阿离终于反应过来了，问白起，“老大，你说的厨神就是他？”
白起并不作答，只是微微点头。
天野虎彻作为一个妖物来说，战斗力可能连给白起提鞋都不配，但作为一个厨师来看，他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厨神的水准！他和沈醉之间的那场厨斗，已经成为厨师界的神话。天野虎彻虽然输了，可是输得并不丢人。因为他的对手可是那位沈公子啊！在沈醉面前，什么样的名厨都是不够看的。但那次天野虎彻几乎也把沈醉逼上了绝境，如果不是最后沈醉灵光一闪做出那道大巧不工的鱼脍，天野虎彻几乎已经赢下比赛了。这个世界上如果沈醉是一个厨神的话，那天野虎彻也完全配得上那个称号。
“可是他老爹不是被你砍死的么？”阿离小声在白起耳边嘀咕，“他会这么好心来帮咱们？”
阿离还记得白起曾经提过，当年天野家随着丰臣秀吉入侵朝鲜，那时候白起恰好在明军队伍之中，曾在一个月夜中孤身一人重挫日军的妖物舰队。天野虎彻的老爹也就是在那场战斗中死掉的。
“不不不，这也是一场误会。”天野虎彻忽然鼻子一酸，眼圈红了，“如果不是白起大人，恐怕我们父子这一生都无法再见了。”
“什么意思？你老爹没死？”阿离惊愕道。
“上个月刚刚过完生日。”白起吐了一口烟，“邀请我去参加他的生日宴会，我没时间。”
“什么情况？！”阿离再度惊呼。
“还是我来说吧。”天野虎彻抹着眼泪说。
从天野虎彻的讲述中，大伙这才弄明白事情的原委。
天野家在日本是一个很庞大的妖物家族，从幕府时代开始，他们的身影就一直贯穿着整个日本历史进程。天野家的制度森严，大家主就是天野虎彻的爷爷天野照，天野虎彻的爹天野虎信是天野照正室的嫡子，理应继承家主的位置，但天野家中的情势十分复杂，除了宗家之外，分家也对家主的位置虎视眈眈。为了确保家主大位不旁落他人，天野虎信从小被他爹天野照管教得十分严格，但他内心却十分厌倦这种权力角逐的生活，想要摆脱家族对自己的控制。直到天野家随日军入侵朝鲜、壬辰战争爆发，目睹了战场上的流血和残酷之后，天野虎信更加坚定了这个决心。
于是在一场私闯敌营之后，热爱和平的天野虎信先生和当时在明军中潜藏的白起达成了一个交易。白起袭击日军舰队的那天，天野虎信以假死为代价，彻底消失在家族的视线之中。其实这位先生一直都还活着，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健硕！听说最近还正在学习西方雕塑，准备送白起一尊“完璧的维纳斯”作为礼物。当然白起对这种狗尾续貂的艺术品没什么兴趣，当时便拒绝了。
当天野虎彻知道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老爸还在人世，当然对白起这个恩人感激涕零，不仅不计前嫌，更是想要报答白起。
“父亲大人在准备立我母亲为正室之前便失踪了，所以虎彻自小也被人称为天野家的野种。”天野虎彻毫不掩饰自己的过去，“其实我对他们的侮辱并不挂在心上，只是自小少了父亲的陪伴，又不能在父亲身边以尽孝道，让我十分遗憾。”
“现在你合家团圆了，也算是善始善终了。”林夏说。
“虽然父亲依然不肯和我回家族中去，但知道他老人家还在人世，我已经十分满足了！”天野虎彻说着又俯身下拜，“大人的恩德，虎彻没齿难忘！这是家父这次托我给你送来的礼物。”
帷幕揭下，一座全裸的女子雕塑映入眼帘。
“完璧的维纳斯。”天野虎彻倒是很兴奋地介绍，“这次我把她也带来了。”
“唔！”林建南和阿离同时惊叹了一声。
林夏看着那座裸女雕塑脸腾地红了，赶紧捂上了阿离的眼睛：“这种少儿不宜的东西你带来作甚！赶紧给我扔出去！”
“要用批判的眼光来欣赏。”林建南看上去很想要摸一把的样子，“虎彻君，看来你老爹的审美跟我差不多，这尊雕像是不是按照饭岛爱来雕的？”
白起冷着脸把白布又罩上去了，林建南依依不舍地把手又缩了回去。
“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白起又点了支烟说，“但是不要忘了我这次找你来是做什么的。”
“大人您请放心，这个世界上除了沈醉先生之外，在厨艺这方面我没有服过任何人。”虎彻看上去很有把握，“而且您忘了么？我们天野家早就对满汉楼这场宴席有过研究了。”
“说说你们的研究结果。”
“满汉楼这场宴席最初是我的爷爷在清末某个无名文人的笔记中发现的。在那本笔记中记载着当年北京城中发生的很多怪事，以我们同类的眼光来看，基本上就是一本北京城妖物野史。”
“你们家老爷子读的书挺杂呀！”阿离插嘴。
“我也不瞒着众位了，我们天野家本就起源于中原，后遭变故才远渡东洋，最终在日本扎下根来。”天野虎彻拍了拍胸脯，“追根溯源的话，我也算是中国人啊！”
“得了吧！谁也没当你是日本鬼子！”阿离笑着说。
“我只说这个意思，咱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天野虎彻开始以中国人自居了。
“继续说正事！”
“好的！”天野虎彻顿了顿说，“在那本笔记中曾经记载了一家酒楼，每隔百年都会进行一场神秘的宴席。宴席的主人仿佛有通天彻地之能，可以洞悉未来，对你提出的任何问题都能予以解答。这座酒楼如大家所知，就是陆雨岚小姐的满汉楼。”
“说点我们不知道的好么？”阿离有点不耐烦了。
“阿离兄弟，你耐心听我说完。”天野虎彻继续说，“这件事情本来就有一个疑点。那位拥有如此能力的前辈，为什么会选择每隔百年到满汉楼来吃一顿饭？北京城有那么多出名的饭庄，有那么多名厨，甚至还有紫禁城里的御膳房存在，可为什么非得要来吃满汉楼？我实话讲，满汉楼流传出的那本菜谱我也曾偷偷命人复制过一本样品，只是普通的菜色而已，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这个疑点在我心中存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既然做菜的人并没有特别之处，那这间酒楼肯定有些古怪。”白起面无表情地说。
“不愧是白起大人，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谋而合。”天野虎彻十分佩服白起的分析能力，“经过我实地观察之后，我终于发现了那座酒楼的奥秘！”
“什么奥秘？”林夏、林建南、阿离三个人几乎是同时发问的。
“你们听说过锅气这个词么？”
“没有。”三个人又是几乎同时摇头。
“锅气是中式料理的精髓所在。”白起在一边解答，“通俗地讲是指猛火烹饪出食物本味和口感。说起来简单，但实现起来十分困难，需要操作者刀工精湛、翻勺快速，芡汁勾得不薄不厚恰到好处。最重要的是，食材从下锅到盛盘、上桌、吃到食客口中，这段时间需要极为短暂才会有猛火爆炒出的锅气。”
“正是这个道理！”天野虎彻再次对白起的博学拜服了，连连点头，“白起大人，您真是……”
白起用眼神告诉他马屁拍到这里就可以了，继续说：“寻常百姓之家是不可能有锅气的。首先家里的灶火肯定不如酒楼饭店中的灶火猛烈，而且一粥一饭都只是在过寻常的日子，也没有必要追求这种东西。”
“锅气的确不是寻常百姓能够掌握的，但对于厨师来说却是几十年苦修所追求的。”天野虎彻说到这里，眼中忽然闪动着什么，“但我在满汉楼发现了比锅气更能让一个厨师兴奋的东西。”
“什么？”
“如果说锅气是能靠厨师多年的苦修可以练成的，那么这样东西却是怎样的修行都不能练就的，可以说是一个厨师的终极梦想。”天野虎彻决定不再卖关子了，“那就是灶气！”
“灶气？”白起微微皱眉，这是他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
“大人您去过满汉楼的后厨没有？”
白起摇头：“那是别人工作的地方。”
“怪不得……满汉楼这间老酒楼虽然之前有诸多经营不善的地方，但是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他们一直都保留着一眼古灶！一眼从这间酒楼创始的那天就存在的古灶！”天野虎彻激动地说，“即便是相同的食材，相同的厨师，在不同灶火上做出的料理都会有很大差别。这种差异就是由灶气决定的，越是古老的灶火就越是会凝聚食物的香气。满汉楼存在的这百年间，唯一不变的就是那眼老灶！我想那就是那位先知前辈会回来的原因。”
“原来是这样！”
听完天野虎彻的讲述，林夏他们三个都有茅塞顿开的感觉。
“你打算怎么办？”
“为了报答大人你的恩情，虎彻当然要倾尽全力。”天野虎彻笑了笑说，“但我想只要有那眼老灶相助，一切都不是问题。”
“那个……我有个问题想问。”林夏忽然举手，有些迷茫地看着大伙，“你们忙活这些到底是为了啥？”
屋子其他四个人同时把脑袋转向林夏，八只眼睛就像八把锋利的剑刃。
“我就是随便问问嘛……”林夏嘟囔着缩成一团。
白起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轻轻转头看向窗外。东风摇曳着树影，极远处的天际上乌云缓慢地逼近，照这个速度，不过午夜乌云就会到达这个城市，那时候又将是一场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