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赐轿再版番外二 绘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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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至那天,江夏飘了一场大雪,正赶上方家老爷方未艾出殡。院子里的下人哀哀切切跪了一院子,方家大奶奶越聆筝穿着一件素白的绸料夹袄,本来就清减的脸庞在风雪里冻得惨白。

  兰意里绸缎庄的大小姐夏绯绯是越聆筝从小玩到大的手帕交,这种时候自然也陪在丧夫的好友身边,她握着越聆筝的胳膊:“阿筝,你要不要紧?”

  越聆筝咬牙强撑:“没事儿,我只是这两天没睡好罢了。”

  天气本来就冷,堂上的乌木棺材黑漆漆的十分瘆人。越聆筝盯着灵堂上随风晃动的灵幡觉得刻骨寒冷,她走向灵堂,慢慢在棺材前跪下。刚刚磕下去一个头,她就看见一个惨白的猫影从棺材后面掠过。

  越聆筝吓得尖叫一声,整个人向身后软倒。夏绯绯连忙上前扶住她:“怎么了?”

  越聆筝话都说不囫囵了,定了定神才说:“是府里养的白猫,把我吓着了。”

  早有机灵的仆妇绕到棺材后面去看了,却是满脸迷惘地走出来:“夫人,棺材后面没有猫儿啊,阿枝怕还在东院睡觉,您莫不是看错了?”

  越聆筝面露狐疑,但院子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盯着她这个新寡的掌事太太,她不得不直起背脊,一个扎扎实实的头磕下去,丧事继续。府里请的道士着一身白袍,拎着一只来回扑腾的公鸡来到灵堂前。本是在鸡腹上开个小口祭祀,谁知道那公鸡挣扎的力气颇大,竟然淌着淋漓的血冲着越聆筝的头脸直扑过来。

  越聆筝惊慌躲避,却被一人拽过去护在身后。那人伸手抓住公鸡的翅膀往地上狠狠一掼,公鸡哀啼一声,跌跌撞撞站起,原地兜了两圈,终于血尽不支,倒地而亡。下人连忙捡起公鸡放在灵前的祭盘里,夏阳的眼睛却只盯着面前的越聆筝,攥着越聆筝的手仿佛要嵌进人家的手腕子里去。

  越聆筝从慌张中恢复过来,她挣了一下没挣脱,开口说话的声音分外冷淡:“放手。”

  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没反应过来,那唤作夏阳的年轻人没松手,视线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看她有无受伤。虽是关切之举,却也不大妥当。

  院子里一双双眼睛便若有若无地扫过来。

  越聆筝看向旁观的夏绯绯:“夏小姐,让你们家奴才放手。”

  夏绯绯反应过来,开口吩咐:“夏阳,不得无礼。”

  夏阳一愣,放松了力道。越聆筝猛然甩开,转身悲切地跪在方家老爷灵前。

  丧事结束,方家自己的马车要送几个亲戚回去。越聆筝自己也要赶着接手亡夫扔下的生意铺子。正赶上年终盘点,她这个大奶奶不能不去。夏绯绯便将自己的马车让给越聆筝,横竖夏府离得近,散个步也能走回去。

  夏阳将车马赶来,抄到越聆筝面前,俯下了身子。

  他穿了一身齐整干净的长衫,低着头半点看不清表情,属于年轻人的健壮背脊弯了下去,整个人看着沉默又坚决。夏绯绯正想开口说些什么,越聆筝已经抬脚踩上了夏阳的脊背踏上了马车。

  马车走远,夏阳依旧僵直不动,一双麂皮小靴出现在视野中,夏绯绯的声音听不出来是否生气:“给我起来。”

  他站起身子,夏绯绯望着他的眼睛叹了口气,悠悠开口:“她的心思早都已经变了,就算是你还跟以前一样,又有什么用呢?”

  夏阳在地上发着抖,明明心里千头万绪,却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夏绯绯心软,忍不住还是开口补了一句:“阿筝年少亡夫,听说近日也总是梦见她那死去的丈夫,还抓过好几服安神的药吃。连惊带吓的,心性有变,你不要太难过。”

  夏阳什么都明白,亦觉得,这一切如果是为了越聆筝的话,都是应该的,他甘之如饴。

  二

  越聆筝和夏绯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的母亲烟花出身,是越老爷养的外宅。越聆筝一直长到七八岁,越老爷觉得住在外面的私宅毕竟不是大家做派,于是不顾那外室的哭闹哀求,强行将越聆筝抱了回来。虽说如此,江夏名流的太太小姐仍然知晓越聆筝的身份,难免有些冷眼欺辱,只有从小对谁都不冷不热的夏绯绯,相较之下对她已经算是相当不错。

  两人的身世说来也有几分相似,夏绯绯的父亲夏初玖是当年江夏有名的贵公子,行事荒唐,据说年轻时在赌桌上把祖上积攒的家业一举输给了大名鼎鼎的塞北王荣成,换来了人家的十四姨太,但这美人后来也跟人跑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夏初玖这才算浪子回头。好在他这个人荒唐虽荒唐,倒有几分聪明能干,慢慢地又把家业挣了回来。开的兰意里绸缎庄遍布江南,比起他夏家祖产,也不遑多让。阅读完整内容

  夏绯绯便是那个时候寻到柜上认亲的,据说是娘死了,只能独自南下寻爹。想来也是夏初玖不知什么时候欠下的风流债,身世多少也有些不清不楚。旁人本还有非议,但奈何夏初玖当眼珠子一样疼爱这个女儿,打定主意不再娶妻生子。夏绯绯一根独苗,将来定是兰意里绸缎庄的当家主人,招婿不外嫁的。众人这才渐渐转了风向,不敢看轻。越聆筝身体弱,性子又软,有段时日便天天跟在夏绯绯的屁股后面,以免受旁人闲气。

  不过这夏家大姑娘有个癖好,自小嗜赌,瞒着父亲动不动钻到赌坊。那里面多有人呼号叫嚷,越聆筝胆小不敢进,抱着小猫阿枝躲在回廊上等待,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遇见了几乎被打得半死的夏阳。

  夏阳那时还不叫夏阳,只是个无名无姓的流浪儿,被赌坊的打手用藤条抽得浑身是血。那目光似乎直愣愣地望着越聆筝,又似乎只是被打恍了神,跨越她凝在虚空的一点上。旁边的打手嬉笑着抓住他的右手:“哟,这小子是个稀罕物,六个爪儿,难怪老千出得那么顺溜。”

  夏阳不哭不号,竟是个哑巴。这沉默冒犯了行凶的人,打手将他整个人提溜起来,将麻绳的一端绑到廊下的梁柱上,一端牢牢地系在他那根歧指上。夏阳的眼睛一下子充了血,浑身都打着哆嗦抽搐着,但这抽搐却让手指上的疼痛来得更加剧烈。打手不知道从哪里又搬了块石头要拴在夏阳的脚上,还笑说:“小爷这是积德行善,帮你断了这妖精指头。”

  越聆筝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慌得连手上的阿枝都抱不住了,猫儿“喵呜”一身从她怀里溜走。越聆筝不知道哪里生出的勇气,鬼使神差地跑过去抱住了对方的胳膊:“使不得,他要痛死过去了。”

  越聆筝虽然是个小姑娘,但身上的衣服、脖子上戴的锁都显是有身份的。打手笑嘻嘻地推开她:“这是谁家的小小姐,这样不晓事儿?赌坊的规矩,出千被抓着的由着我们怎么着都行。”

  越聆筝推不动成年男人,眼瞅着夏阳整个身子在空中飘荡,疼得抽搐。她未及多想,冲过去扶住夏阳的脚,让他踩在自己的肩膀上。夏阳已经痛得迷糊了,猛然轻松,反而让他清醒过来。低头一看却怔住了,本能地不愿意蹭脏越聆筝的衣服。越聆筝身量尚未长成,顶得吃力,咬牙抬头想让他撑着点儿,却正看见夏阳低下来的通红眼眸,也是一愣。

  夏绯绯抛着骰子从赌坊里出来正看见这一幕,先笑:“喂,你们在玩什么?”随后很快明白过来这不是玩闹,黑着脸吼了句,“做什么!快给人解下来!”

  赌坊的人很给夏大姑娘面子。夏阳被解救下来的时候,指头已经变了颜色。赶来的医生说若再晚上一小会儿,别说是这根歧指,连整个右手都要废掉了。

  夏绯绯听了这话,偏过脑袋似笑非笑地看向赌坊老板:“玩赢了就是出千儿?那我今儿在你们赌场赢的这些也是出千儿赢来的?你是不是也要砍了我的右手去找我爹算账呢?”

  赌坊老板只能赔着笑脸:“夏小姐哪里的话,您是……家学渊源……家学渊源。”

  三

  夏阳是那年逃饥荒来到江夏城的,为了给自己饿死在路上的姐姐讨一份棺材钱,这才进了赌坊。他虽然右手天生六指,却是机敏诡变,手速极快,出千儿藏牌易如反掌,天赋异禀的好材料。赌场的人抓他其实没逮着实据,只是觉得他赢得蹊跷,因他是一个没什么仰仗的孩子,才想着好杀一儆百。

  有了夏绯绯撑腰,赌坊的人便自认倒霉,结算了筹码。人救了,他的姐姐也帮忙葬了,但这六指的小哑巴怎样安置,却让越聆筝犯了愁。

  夏绯绯从来不按套路出牌:“反正救都救了,不然就让他绑起头发给你当个丫头吧,我看他也长得挺好看的,绝对不会被人认出来。”

  越聆筝吓得两手连摆。夏绯绯被自己的鬼主意逗得乐不可支,却发现那不会说话的流浪儿正用极其诚挚和卑微的目光关注着越聆筝的一举一动。

  越家家规甚严,何况越聆筝自己还立于危墙之下。夏绯绯便收下了他,留在身边当个使唤小子。说是下人,但夏绯绯喜他机敏沉默,有几分拿他当弟弟的意思。还给他取了名字叫夏阳,望他今后能像太阳一样过得暖和舒服些,扫一扫年少时颠沛的阴郁之气。

  夏阳感念夏绯绯的收容救命之恩,也一直踏踏实实留在夏府,低眉敛目,安分守己。若说有例外,便是越聆筝过府来找夏绯绯的时候,夏阳才像是真正活了过来。他虽不能够说话,但越聆筝只消一个眼神,夏阳便知道她的所思所想。

  越聆筝体弱畏寒,冬日跟夏绯绯出去听戏的时候怀里必定揣着一个铜手炉。但在暖和的戏园子里坐下又嫌揣着手酸,往往就信手交给夏阳。夏阳怕手炉凉得快,愣是揣到衣襟里,余烬沁出来把夏绯绯刚给他的一件夹袄燎出一个洞,他也不晓得喊痛。越聆筝逛绸缎庄的时候,掌柜的怕被猫儿抓乱了料子,也是夏阳抱着阿枝候在店外吹上一个多时辰的冷风。越聆筝喜欢吃栗子却不怎么耐烦剥,夏阳也能够用小小的竹篾使巧劲剥出栗子来,全程手指都不沾到栗子肉。夏绯绯跟越聆筝一边聊天也一边伸手去抓栗子吃,一抓却抓了空,回头才发现夏阳已经不声不响剥完了所有栗子,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码在越聆筝手边的白瓷碗里。夏绯绯忍不住笑:“小阳,明明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还是你的主子,偏心也好歹不要那么明显。”

  夏阳自己也有些奇怪,明明夏绯绯也是对自己恩重如山,但自己眼里心里却始终只有当时扔下猫儿跑过来的小姑娘,穿着一件薄薄的春衫,让自己的脚踩在她羸弱的肩头上,她望着自己的眼神是那样痛惜。

  夏阳想不明白,只能跑到门口用自己的月钱再买些糖炒栗子来剥给夏绯绯,但已经剥给越聆筝的却也没有半分要拿给夏绯绯的意思。夏绯绯其实一点都不在意,她的性格有点随她老子,万事都习惯拿来开玩笑,心里却什么也不落。但夏阳对越聆筝特殊的照拂落到旁人眼里,久而久之便生出了是非。

  四

  越聆筝和夏阳生分起来是在十七岁那年。越老爷忽然想起要给自己这个遗忘多时的女儿相一门亲,于是那年越聆筝的生日难得地大操大办。习惯被冷落的越聆筝非常高兴,特地请了好友来赴宴。但夏绯绯那阵子却正好得了伤寒,怕带着病气过去反而对主人失礼,于是让夏阳替自己带着帖子和贺生礼物到越宅。

  那时的越聆筝其实还想不太明白一桩好亲事、一个好夫婿对自己人生的重要性,她只是单纯为父亲十七年来头一次的重视感到喜悦。她被父亲引荐到堂前见客,水葱一样的女孩赢得满堂夸赞。给这个姑姑敬一敬茶,再被那个婶子扯着女工夸一句手巧。越聆筝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甚至忘了平日里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的猫儿阿枝,更别提不会说话无人理会的夏阳了。

  忽然一声凄惨的猫叫响起,越聆筝听出是阿枝的声音,顾不得堂上众人,提起裙子就往内院奔去。只见两三个淘气的孩子,将爆竹绑在了阿枝的尾巴上点燃,平日陪着小姑娘们优哉游哉的阿枝,此刻吓得满院子乱窜,竟然慌不择路地跳向了水井。

  越聆筝脑子里一片空白,尖叫的声音到了嗓子口堵着却喊不出来。阿枝是当年那烟花女子被迫与越聆筝分开时买给她的,从一个小小的毛团养大,陪她在无数个孤寒的夜晚入眠,并非一般的宠物。夏阳紧跟着越聆筝追进院子,在阿枝跳向水井的时候,飞身扑过去,半个身子探入井下,险之又险地抓住了阿枝,强行按着抓狂的猫儿,解下了还在噼里啪啦炸响的鞭炮串。

  惹祸的孩子们面面相觑,随后一哄而散,只剩下惊魂未定的越聆筝和夏阳。夏阳的六指轻轻梳理安抚着阿枝的皮毛,直到那猫儿渐渐放松下来,“噌”的一下钻回了越聆筝的怀里。越聆筝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抱着阿枝左一句右一句地教训,抬头时才发现夏阳的脸上胳膊上全是被猫儿抓的血痕,和鞭炮炸出来的小伤口。越聆筝的心一下子紧了,走近夏阳:“小阳,你……要不要紧?若是让绯绯知道,一定要骂死我了,我真该死,没有看紧阿枝。”

  她俯下身子,侧脸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洁白通透,耳垂上的耳环叮叮当当煞是好听。夏阳说不出话来,却在痴痴地想,她今天擦了胭脂呀。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他凑近她,在她的侧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那是个极其轻微几乎算不上一个吻的吻,甚至让越聆筝怀疑滑过自己脸颊的只是一阵再轻柔不过的风。但夏阳的整张脸都红透了,衬得脸上的猫儿抓痕越发可笑。越聆筝的心头瞬间掠过一种古怪的温柔,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非但没有恼,还弯起嘴角轻轻地笑了一下。

  但她本应该恼的,她本该像个正经大小姐一样,狠狠打他一巴掌,斥责他轻薄无状、狗胆包天、以下犯上,但她通通没有。来府里做客的几个太太小姐刚好逛至内院撞见了这一幕,越聆筝被亲吻时的那微微一笑,就成了祸端。

  越家小姐的声誉,在十七岁那年生辰后被传得不成样子。越老爷十分气愤,自己一番苦心也算对得起这父女情分。谁知道这外室生的竟如此上不了台面,骨子里继承的轻浮气,连着自己的脸面一起丢了。越老爷心寒了,便不愿在这个女儿的婚事上再花心思。刚出年关,越聆筝就被嫁给年逾五十丧了夫人的茶行老板方未艾做填房。她这些年作为私生女在越家谨小慎微,行事周全,原本图的就是最后这终身圆满,却不想因为这没来头的一个微笑,一场流言,多年辛苦尽付流水,落得这样的下场。

  夏绯绯那天送嫁,看着越聆筝轻轻将一片胭脂咬在唇间:“我不想见他,他也不用跟我贺喜。我那点儿不算恩情的恩情,也让他不用记挂在心上。”

  夏阳立在门外窗棂下,咬唇听着这句话,紧紧攥着的拳头几乎能握出血来。阿枝从檐下一路溜过来,舔了舔爪子,歪头瞅瞅他,一跃跳上他的肩头,爪子上软软的肉垫蹭蹭他的眼角,再舔舔,被夏阳的眼泪苦得吐出了舌头。

  夏阳握着猫儿的爪,有一瞬间的恍惚,若他能做这猫儿就好了,说不定还能一直陪着她。

  又两年,方老板病逝,不过二十挂零的越聆筝做了新寡的太太,连她的猫儿阿枝也差点得了重病死去。方老板独门独户,本家远在凌汉,疏于联系。一朝撒手西去,偌大的茶庄家业都砸在了越聆筝头上,一个弱质女流苦苦支撑方家门楣。好在那叫作阿枝的猫儿挣扎了一番又活了过来,人们都说猫儿有九条命,比人能熬得过去困厄,也算给了越聆筝一丝慰藉。

  然而有些事,外人觉得,终究是外人觉得。

  五

  越聆筝从兰意里绸缎庄回府的路上又看顾了一下方家的铺子,自从方未艾过世,越聆筝摇身一变成为了说一不二的大奶奶,日子和以往比是天上地下。除没了丈夫以外,也算熬出头了。越聆筝卖掉几家不怎么赢利的茶叶铺子,也开始做绸缎生意。纵然因为操劳,身体比以往差上许多,越聆筝也觉得如今的日子比过去要鲜活上许多,除了她总会梦见方未艾以外。

  越聆筝在回府的马车上睡着做了梦,白色的老猫阿枝扭着身体轻飘飘地向自己走来,她欣喜地抱住阿枝,抚弄着它的背脊,老猫舒服得嗓子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然而下一秒老猫突然变成了满脸青黑的方未艾,他抓住她的臂膀,青黑的脸凑得极近,声音从嗓子里嘶哑地迸出来:“夫人,我好疼啊,夫人。”

  越聆筝猛然惊醒,掀开车帘才发现马车已经到了府宅外面。从小把自己带大的仆妇声音响起,让人觉得温暖踏实:“夫人,您回来了,我给夫人熬好了粥,在火上热着呢。”

  越聆筝努力平复了呼吸,擦干冷汗才迈出马车,却正好看见老仆妇怀里抱着老猫阿枝,在月下泛着惨白的光。仆妇抚摸着老猫的背脊:“夫人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晚?阿枝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呢。”说着靠近越聆筝压低声音道,“今天方家本家那边又来人了,说是出殡时公鸡出现异象,其中有冤,要开棺验骨,咱们还要想办法瞒过去才是……”

  越聆筝盯着阿枝整个人骇得动弹不得。但猫儿一看见越聆筝整个人就精神起来,一个纵身跳到她怀里,试探着看着越聆筝,伸出脑袋在越聆筝的胳膊上蹭了蹭。当年越聆筝很喜欢阿枝这样的动作,而如今却伸直了胳膊哆嗦着将阿枝递给仆妇:“怎么把它抱出来了?不是说养在厨房给口饭就行了,不要再抱出来了吗?”

  这仆妇是当初跟着越聆筝从越府嫁过来的,从小看着越聆筝长大,很是疼惜她。此时她的表情便有些讪讪的:“阿枝今天看上去精神些了,我以为小姐看见它能高兴点儿。这猫儿还是你娘在世的时候买给你的,姑娘还记得吗?”

  “我娘?”越聆筝苦笑,反而引起一阵咳嗽。阿枝被甩开却也不畏惧,反而又往前蹭了蹭,像是要抚慰越聆筝的病痛一样。但越聆筝却偏过了头:“死而复生,一看就是不吉利的东西,我不要它,不要它,快些抱走。”

  仆妇还想再说话,越聆筝已经俯身抄起扫帚,回身重重地抽打在阿枝的身上。阿枝发出惨叫,后退几步却不愿意离开,眼神中流露出浓浓的恋主之意。越聆筝下手越发狠辣:“你为何不跑?”

  眼看着扫帚上见了血,仆妇终究是不忍,哭着抱住越聆筝:“小姐,既然它已经捡回了一条性命,不妨就饶了它。”她一边拦着越聆筝一边回头冲那猫儿喊,“还不快跑,真要惹小姐打死你吗?”

  那猫儿发出“喵呜”一声哀鸣,终究顺着墙角一跃而出。越聆筝呆呆愣愣的,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兀自自言自语:“我饶过了它,谁来饶过我……谁来饶过我……”

  仆妇看着越聆筝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由得老泪纵横:“小姐别这样说,这罪孽要算都算在老奴身上吧。那姓方的不是个东西,是老奴看不过去,老奴找人买来的药。”

  “可那药却是我投到他杯子里的,为了试这药性,还提前拿阿枝试药。”越聆筝瞳孔涣散,“它是从小跟着我长大的,我都能下得了手,不过就是个畜生罢了。可是人死了,它怎么还活了?正是这让我每每看见它都会想起来……我明明是最想忘了的。”

  老猫阿枝站在墙头,听着主仆的对话,眼神哀戚……

  六

  受伤的老猫阿枝沿着一溜儿青砖白墙踏月而行,冷不丁纵身跃进夏府,跳进下人房间,梅花爪微一拨弄,微光闪烁间倏地褪下一张雪白皮毛,湛蓝的眼睛倏地变得黑亮。那猫皮下竟然拱出一个人来,脊背宽阔,容貌俊朗,右手上六根手指,正是夏阳。他的背脊上满满的都是血痕,疼得五官都拧皱在了一起。

  夏阳哆嗦着拧了把手帕,正想去够背上的伤痕,冷不丁黑暗中一阵风袭来。他回身挡了对方一招,不惜将背后的命门卖给敌方也要冲进房内,捡起地上一样东西贴身护在心口——竟然是一件风干的白色毛皮。

  “原来是为了这个。”对方停了手,沉沉黑夜里忽然响起女孩的说话声。对方擦亮火折子点上了灯,映出一张熟悉的芙蓉面。夏绯绯叹气:“真是没想到,这邪术竟然还真有传人。你掩藏得这样好,如今却不惜冒险重用此术,只为了讨阿筝欢心?怎么样,她可高兴了?”

  夏阳咬着嘴唇,扑通一声跪在了夏绯绯的面前。夏绯绯一眼看见了夏阳背上的累累伤痕,道:“看来她并不如何高兴啊。”

  夏绯绯知道这邪门术法,凡人将热烫的动物皮毛扒下,以生血为祭,披在身上,便能如同牲畜,活动如常。甚至江湖上的一些草台班子,拐来一些幼年稚童,施此邪术,变作猴儿狗儿,一个个便能听懂人的话,做出些机灵讨喜的动作来。但传说只是传说,夏绯绯亲眼见到这一幕,仍然不由得浑身寒毛倒竖,连空气里都透出一丝诡谲来。

  夏阳毕竟是从小跟着夏绯绯长大的,纵然她心里有一千一万个疑问,看着鲜血淋漓的夏阳终究还是不忍,叹了口气:“你等着,我去拿药来。”

  夏绯绯正要转身离开,却觉得衣袖被人轻轻牵住。她回头看见夏阳泪流满面,极痛苦的模样。夏绯绯蹲下身子,直视夏阳的眼睛:“你这是何苦?”

  夏阳自小被叫花子拐走,卖给手握邪术的偷儿,眼睁睁看着姐姐被变作猴儿,吱吱乱叫,惊惶不安。这邪术说起来也古怪,一张皮通常只认一个血祭的主人,而夏阳年纪尚小,气血不足,任是什么皮都无法变化。偷儿性子焦躁,便将夏阳打得更加惨痛,便只能被逼潜行到富贵人家行窃。而被变作走兽的姐姐,白天的日子则过得更加悲惨,稍不合偷儿心意,就被动辄打骂。两人瘦骨嶙峋,吃不饱穿不暖,夏阳无奈之下只能带着姐姐逃了出来。临走之前,他一把火烧掉了偷儿藏的所有皮毛。

  夏阳得窥秘术,竟然帮姐姐解开了邪术。然而此术有伤命寿,加之姐姐多年受折磨,在路上不堪旅途奔波,终究还是故去了。夏阳被夏绯绯所救,心中充满感恩。而那过去的惨痛记忆,夏阳只愿永远想不起记不起,那邪术更为他深恶痛绝,只愿忘得干干净净。

  而人的心思总是会变的,夏阳心思的变化就是起于那年越聆筝新寡,他只希望她永远高兴。

  七

  夏绯绯其实略有耳闻,那姓方的脾气暴躁,心胸狭隘,刚过五十岁,已死了三任夫人。他在外行商,回家的时候便总疑神疑鬼,怀疑妻子对自己不忠,动辄打骂。外人都传言方未艾的那几任夫人都是不堪丈夫折辱死的。越聆筝嫁过去后,夏绯绯不放心,曾经去探望过几次,她虽然看上去憔悴不少,却也没见有什么伤痕,还一味说方未艾对自己不错,外间都是传言,让夏绯绯放心。

  谁知道一年后,方未艾暴病而亡,越聆筝的爱猫阿枝也过了病气死掉了。越聆筝穿着一身孝服,在灵前哭晕过去好几回。她忙着出殡的事,自然顾不上一只猫儿,只嘱咐下人把猫儿送出宅子找块好地儿埋了。谁知道那下人并不经心,随随便便将猫儿的尸体丢在街角。彼时夏阳不够资格进方府祭奠,却因为心忧越聆筝一直守在左近,正撞见这一幕。他收回了阿枝的尸体打算好好安葬,这猫儿陪伴越聆筝如此多的时日,在他看来亦不能够被如此轻贱。但他捧着阿枝回来的时候,忽然有一个想法像闪电一样钻进他的脑海,也许……也许是行得通的!也许他能够陪在她身边,也许他能够让她不那么难过。

  他纵然厌恶,却还是依照童年偷儿讲过的施术之法,一一施为。他没有成功的把握,更知晓会付出的代价,但他还是捧着阿枝干净柔软的皮毛,浑身战栗着披到自己身上。今时不同往日,他竟然能够纵身跃上脸盆架。他在水中发现了自己的倒影,洁白松软的皮毛和湛蓝的眼睛。他的心里却全然没有害怕,而是充满了期冀和喜悦。他沿着墙根一路跑到方府,在厅堂外轻轻地挠了挠门。

  跟在越聆筝身旁的老仆妇闻声出来,先是一怔,然后试探着往前迈了两步,轻轻唤:“阿枝。”

  他便极其聪明凑趣地将脑袋偏过去在仆妇伸过来的手上蹭了蹭,喉咙像昔日的阿枝一样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老仆妇极其喜悦地将其抱起来走进厅堂:“小姐,小姐,快看!阿枝回来了!它竟然活过来了!”

  夏阳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在小小的猫儿身躯里急剧地跳动,他已经幻想过无数次越聆筝看见他的表情。也许那一直烟雨含愁的眉眼在看见他的时候有瞬间的展颜,也许他能够再次在她的目光里找到温暖的东西。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越聆筝看见他的第一眼竟然充满了恐惧,她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撞到身后方未艾的棺木,惊得几乎要跳起来。她转身扶住棺木,十指恨不得嵌进木头里面,又像是要把什么死死地压下去:“把它抱出去,莫再让我看见。”

  夏阳原本不懂是为什么,却在今夜最终明白过来。是越聆筝下药杀了方未艾,而那被丢弃在街角的阿枝,自小陪伴她的阿枝,做了她试药的牺牲品。

  她看见阿枝复活,就仿佛看见自己想要隐藏的罪孽。她更害怕自己毒杀的丈夫,会像阿枝一样重新回来,闯入她新的生活。

  他不觉得害怕,只是内心涌上浓郁的痛苦和忧愁。他浑身发着抖跪在夏绯绯面前,乌青的嘴唇翕动,那是无声的一句话,救救她……救救她……

  夏绯绯震惊地搭上他的手腕:“你中毒了?”

  那张浸淫了毒药的猫皮,他已披了太久。

  八

  夏绯绯赶到方府的时候,正赶上方未艾本家的人堵在大堂前,几个大汉正在起棺木上的钉子。夏绯绯绕到后堂,几个家丁也同样看守在越聆筝的门前,看见有人闯进来,刚想要拦,就觉得手腕内侧重重一麻,东倒西歪地跌倒一旁。夏绯绯推门而入,反手将门锁上。只见越聆筝一身艳装坐在妆台前,乌发瀑布一样垂在身后,即便是夏绯绯也没有见过她这样娇艳浓烈的样子。

  她侧过脸微微一笑:“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你也不用感到太讶异。”

  她从妆凳上站起,微笑地冲着夏绯绯解下身上的衣服,红色绸缎水一样地流淌在地上。夏绯绯的眼睛瞬间瞪大。那曼妙的年轻躯体上居然能遍布如此密集的可怖的伤痕。越聆筝低着头,细长的手指拂过自己的每一寸皮肤,充满哀怜和喟叹:“若是我娘还活着,定会叫我忍着,我也告诉自己要忍,然而忍着忍着还是忍不了了……”

  从嫁给方未艾的第一天起,方未艾就折辱她、痛骂她,因为她的青春年少而疑神疑鬼,针刺火烫更是无所不用。她听府里的下人讲述过上一个、上上一个、乃至上上上个方夫人的故事,她害怕得要命,亦不敢重蹈覆辙,只能重金托人秘密带来了据说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不过是小小的再普通不过的白瓷瓶,越聆筝从拿到手里的那一刻起就不禁怀疑,若是不管用怎么办,若是毒不死他反而被他识破怎么办?她那样怕,于是招来自己自小养大的阿枝,将那瓶儿微微倾斜,把药倒入了阿枝的食盆里。

  其实想想,也不一定是要阿枝的,随便找只旁的猫儿狗儿的不行吗?她困惑了许久,终于想明白:在那一刻起她已经决定要变得狠心冷情,决定要把生命里所有跟懦弱过去相关联的通通抹去。

  “自那一天起,我才开始有了好日子。我是方家的大奶奶,再也不会有人看不起我,欺负我,因为下人一两句捏造的流言就把我随随便便地毁掉。”她猛地抬起头看着夏绯绯,“我一直羡慕你,明明你娘也是烟花巷出身,但为什么你被众人捧在手掌上,我却要看所有人的脸色?我从小就告诉自己,只要有机会,我不会比你差。我果然证明了。”

  “我知道。”夏绯绯平静地看着越聆筝。

  越聆筝的眼瞳微微收缩:“十七岁生日那年你没来,我其实非常高兴。终于在大日子的时候,我不会被你比下去了。”

  “我知道。”

  越聆筝的胸膛剧烈起伏,终是忍不住笑起来:“是啊,你终究是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意和我计较罢了。不过还有什么用呢?最终生日那天我闹了那么大的笑话,现在这一切我也要失去了。我在第一次看见阿枝活着回来的时候,就隐隐觉得不吉利,果不其然,终于有人怀疑方未艾的死是跟我有关了。”

  夏绯绯不禁觉得有些冷,她裹紧了披风:“阿筝,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年,最起码有过一个人,一直仰望你,陪着你……”

  越聆筝俯身从地上捡起衣服,慢慢穿起来,回身露出一个碎裂的笑容:“我真是不明白,在你心里,我只能跟你的一个奴才配在一起是吗?我嫁给方未艾,可也都是拜他所赐啊。”

  她系好了衣襟的纽襻,微微顿了顿,回身一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的,我自然知道,那可是我最后的一线生机了。”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仆人的声音谦卑里透出一丝残余的惊怯:“大奶奶,那猫儿果真成了妖孽,必定是它害死了大爷,您快出来看看吧……”

  夏绯绯一愣,转身向院子里跑去。

  九

  夏绯绯来方府之前,曾经嘱咐过夏阳不要出门,凡事她自会想办法。但她却低估了爱慕之心对世间男女的苦痛折磨,夏阳进不了方府,便在夏绯绯离开后再度披上了那张浸染剧毒的猫皮。他潜入方府,跳到起棺材钉的众人脸上,重重一爪子挠上去,竟是拼命不让人开棺。

  方未艾是中剧毒而死的,只要开棺,泛黑的尸首必然瞒不过去,他只能用尽力气保护他的心上人。然而,他没有想到越聆筝请来了术士,带着符咒的网兜劈头压过来,桃木剑已经刺进了他柔软的肚腹。

  夏绯绯冲过来的时候,夏阳已倒在庭院的血泊中,浑身冒着血,不住地抽搐。他旁边摊着那件被生生扒下来的猫皮,染满了鲜血。一向冷情的夏绯绯看见这一幕也不禁眼前一黑。他注定是活不了了,她自小看着长大的小阳,注定是活不了了。

  旁边的方家人拿着一纸状子,冲着夏绯绯身后的越聆筝走过来:“那妖人已经画了押,果然是他裹着猫皮害了方家大爷。下一步想来还想害您,谋夺方家家产。还好被大奶奶及时看破,我们还差点误会了您。”

  越聆筝站在夏绯绯身后,目光恍惚,似乎并未听见他说的什么。来人拿着状子讪讪地走掉了,众人也慢慢散了。

  越聆筝自言自语:“我早知道的,哪有猫儿被打还不会叫的,即便是阿枝。可它偏偏不叫,它的那只爪,还有六个趾儿。我早知道的,只是……”

  “这术士是你请来的,你知道这事儿方家本家不可能不疑心,你都算准了要换自己一条活路,现在如你所愿。”夏绯绯回头看着越聆筝,细长的眼睛里愤恨得几乎可以沁出血来,“你终于可以不再和他有任何联系了……”

  越聆筝想要从人群里走开,却偏偏动弹不得,整个身体在大太阳底下一阵阵发冷。她不敢看夏阳的眼睛,却又莫名地移不开。

  在夏阳染满血色的眼睛里,依然是那个无垢的下午,有个冲过来抱住他的小姑娘,她有着单薄的身躯,和并不胆怯的眼神。被吊着的流浪少年宁愿忍着指上的疼痛,也不愿让脚踏脏了她的肩膀。但她那样执拗,她抱着他,托着他,只是想救他。

  血泊里的夏阳终究是闭上了眼睛,越聆筝恍惚抬起双眼,只见庭院里一片苍白,大雪飘飘而下,柔软地覆盖在夏阳的身上。她忽然糊涂了,在内院夏阳吻她的那一刻,那改变自己人生的那一刻,她究竟为何会温柔地冲他笑起来。

  她一直恨的究竟是他的轻薄,还是她自己那一刻的温柔一笑。

  越聆筝忽然想起夏绯绯说过的那句话:“这些年,最起码有过一个人,一直仰望你,陪着你……”

  现在,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庭院里听说妖人已死,纷纷赶来看热闹的下人,震惊地看见他们的大奶奶跪在雪地里,痛哭出声,像是失去了再重要不过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