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第285章 秦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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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秦王政的车驾走完十里长道后,在淮阳西郊,还举行了一场浩大的受降阅兵仪式。

    主管宗庙礼仪的“奉常”此次也随王东行,早早就准备好了一整套的礼乐仪式,数万秦卒环绕两侧,伴随着以剑击盾的声响,乐官们开始敲钟击缶,演奏起浑厚的《殷武》来……

    “挞彼殷武,奋伐荆楚。深入其阻,裒(póu)荆之旅!”

    “维女荆楚,居国南乡。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

    曲调古卜,黑夫听不太懂,李由告诉他,这是《商颂》的最后一篇,诗写武丁伐荆楚之功,并让各地诸侯来臣服之事,那时候的楚人作为夏朝诸侯昆吾国的余孽,跑到荆山继续顽抗。

    在血缘上,秦是以殷商的继承者自居的,子姓与嬴姓都有天命玄鸟,降生先祖的传说,秦国王族的远祖飞廉、恶来长期作为殷商帝王的御者,故嬴姓多显,甚至得为诸侯,是真正的“助纣为虐”,直到武王灭商,才一度中落,被赶到西陲养马。

    商颂唱毕,接下来则是小雅里的《采芑》(qǐ)。

    “蠢尔蛮荆,大邦为仇。方叔元老,克壮其犹。方叔率止,执讯获丑。戎车啴啴,啴啴(tān)焞焞(tūn),如霆如雷!”

    此诗描绘的是周宣王时,命令卿士方叔为威慑荆蛮而演军振旅之事。虽然看着威风,可实际上,整个西周,都未能压服荆楚,周昭王还淹死在江汉之滨,当时熊渠还喊出了“我蛮夷也,不与中国号谥”的口号,赫然封子为王,表示自己不稀罕王号,不服周!

    而秦国在血缘、姻亲上是商的继承者,在地域、文化上,则又是宗周的继承者,秦国起于被犬戎残破的宗周故土,吸收了大批周人,几百年过去后,无论在器物、文字、语言上,其实都比关东六国更似宗周。诸侯视秦为戎狄,也与孟子等嫌弃楚国方言是“鸟语”,都是典型的地域黑,谁信谁傻。

    据说近来,咸阳有一桩两百年前的旧案又被翻出来了,说是秦献公时,周太史儋入秦献礼,预言道:“秦始与周合,合而离,五百岁当复合,合十七年而霸王出焉……”

    秦在周朝一开始只是区区“西陲大夫”,作为周王附庸,没有独立的地位,从秦襄公勤王有功被封为诸侯,到秦昭王收灭东西二周,迁九鼎,正好五百年。之后十七年,则是秦王政及冠亲政之年,秦也的确大霸天下。

    于是乎,这场仪式的意味便不言自明了:殷商和宗周,终其一世都未能消灭荆楚,而作为殷周的继承者,秦却做到前代没有完成的事!

    八百年楚国社稷覆亡,这场中原与南方两个文明中心长达千余年的战争,也宣告终结。

    是谁做到了这一切?

    当然是秦王政。

    受降仪式在数千楚俘落魄地来到祭坛下,楚王负刍裸身牵羊,朝高高在上的秦王行稽首礼时,达到了高潮。

    随着楚负刍拱手至地,头也低低伏于地面,颤抖着请秦王饶恕己罪,环绕在祭坛的一千郎中令军也大声颂唱起奉常交待的台词。

    “秦之立国,维初在昔,嗣世称王。

    讨伐乱逆,威动四极,武义直方。

    戎臣奉诏,经时不久,荆楚沦亡!”

    在一阵鼓乐声中,宏大的受降仪式宣告结束。这时候黑夫却发现,在祭坛之下,还有还有三个战战兢兢的家伙,黑夫瞧他们穿着盛装,却不是秦王的随行人员,被安置在近处观摩受降礼,秦人越是山呼震天,他们就越是面色惨白……

    “都尉,那是何人?”黑夫偷偷问李由。

    李由看了一眼后对他道:“应是齐使者、代相和燕相。”

    黑夫了然,秦王今日摆这么大的阵仗,不止是要宣布秦继殷周事业,终灭荆楚,让淮阳楚人死心,还可以吓唬吓唬尚未归服的三国。

    据黑夫所知,数年前王翦攻破邯郸,俘虏赵王迁后,赵国公子嘉却带着数百人,跑到了最北边的代郡,自立为王,却也不敢称赵,于是便称代国。

    与之相似,还是被王翦攻破国都后,燕国喜走保辽东,献上太子丹的人头求得苟延残喘。如今燕、代都只有一郡之地,总人口不到十万,兵卒不到一万,对秦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

    倒是齐国,尚有一定实力。这四十年来,齐王一直严守孤立主义,齐相后胜收受了李斯、尉缭派人送去的贿赂,于是便让齐国缩在东海边上,眼睁睁看着秦扫灭三晋、燕、楚,非但不助五国,每年还派人入秦纳贡。

    楚国曾是三晋、燕、赵复国势力最后的希望,如今楚也沦为,可想而知他们一定绝望极了,齐国现在反悔也晚了,秦已断山东之脊,将诸侯远远分开,可以各个击破。

    黑夫没功夫关心三国使者的感受,因为在仪式结束后,秦王随即又宣布了伐楚将士的功赏……

    随着秦王令人大声宣布,引起了秦卒们一阵喧哗。

    自昌文君死,昌平君叛,秦国数年来再无君侯,可今日,在此地,又有新的侯爵诞生了!

    “大庶长王翦,破项燕军、虏楚王有功,进爵为关内侯!”

    ……

    整个下午,淮阳城外的秦军都是沸腾的。

    除了王翦为关内侯外,其他几名副将中,蒙武为驷车庶长,冯无择为大上造,羌瘣为少上造。

    而几名都尉中,李由也升为右庶长,是几十名都尉里,目前爵位最高者。

    将军都尉们赏完了,下面的军吏小卒也少不了好处,而其中以黑夫的安陆率成了最大赢家。

    决战中最先抵达战场,广布旌旗让楚人军心大乱,后又连破数阵,夺项燕帅旗,功劳不小。于是全军千名兵卒,最低也是公士,有突出表现者甚至升了两级,几名军官里,季婴当上了不更,利咸、小陶为大夫,东门豹有夺旗之功,加上他的部队斩首盈论,于是直接升为官大夫!

    至于黑夫,则被升为第八级的“公乘”!

    众人喜气洋洋时,利咸却低头算了算后,轻声对黑夫道:“率长,若加上吾等在淮南的斩获,你的功绩足以升至五大夫了,为何却只得了公乘?”

    “李都尉对我说过。”

    黑夫让他勿要多心:“军吏兵卒太多,故计吏和军法吏们只来得及算了淮北战事的功劳,淮南之功,当在彻底消灭楚国后,与全军一起计算。”

    看得出来,此次封赏,秦王只赏了一半,剩下一半,应该要等到楚国完全灭亡后,再一起合计,一来可以继续用爵禄为饵,避免将军们心满意足,二来,也能让王翦避免落入直接满级,封无可封的地步……

    “原来如此。”利咸颔首。

    其他人则没有如利咸这样的心思,都高兴得快疯了,东门豹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过了一会却忽然严肃起来,对季婴道:“季婴,你打我一巴掌!”

    季婴以为他犯糊涂了,最后在东门豹的一再要求下,才狠狠甩了他一个大耳刮子,东门豹捂着被打红的脸颊,再度笑道:“疼,看来是真的!”

    “一年前在安陆,我做一个区区不更,管理一乡贼情便心满意足,可如今,我却是官大夫,官大夫了……”

    在感慨完后,他和季婴等人,却又齐齐朝黑夫拜倒!

    “二三子这是作甚?”

    利咸知道众人的心思,替他们道:“多亏了率长那一日在席上以‘公侯将相,宁有种乎’激励吾等,不然,众人已小富既安,不愿再战,岂有今日继续升爵之荣?”

    “是汝等自己在战场上流血流汗,立的功劳。”

    黑夫将他们一一扶起后,心中却道:“还是别高兴得太早,虽然待楚国完全灭亡后,我和众人,可能还能继续升一二级爵,但水涨船高,这一场大仗下来,至少有十余万人得爵,秦的爵位,恐怕会有一次大贬斥!”

    就在众人商量着晚上要如何庆贺一番时,李由却派了冯敬来寻黑夫。

    “恭喜恭喜。”冯敬一进来就笑容满面,朝着黑夫连连拱手。

    黑夫连称不敢,笑道:“我亦要恭贺子仰。”

    冯敬虽然只是个文员书佐,未能升爵,但这次履历也算镀金了,而且他父亲冯无择,更是一举成为大上造,这个二代是越来越值钱了……

    “子敬来找我,莫非是都尉有事相召?”

    “你以为我在恭喜你什么,升了公乘?”

    冯敬哈哈大笑道:“都尉让我来告知你,大王或有召见,让你速去王帐外等候!黑夫,这才是真正值得恭贺的事啊!”

    ……

    “还算精神。”

    李由见黑夫匆匆赶来后,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甚至亲自为他整了整衣襟。

    “毕竟还在军营中,你我就穿着戎装进去罢。”

    看黑夫似乎有点紧张,李由拍了拍他的甲衣笑道:“一会大王问你什么,便答什么,勿要张口结舌,大王不喜木讷愚笨之人。”

    黑夫唯唯应诺,跟在李由身后等待,不多时,便有一位身材挺拔,腰佩长剑,束带着冠,唇上留着短须的白面中年人掀开王帐走了出来。

    他容貌威武沈稳,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声音柔和地笑道:“李都尉,请进罢。”

    李由见了此人丝毫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道:“这……齐国和燕、代使者不是才刚进去么?”

    白面中年人笑道:“王说可,便可。”

    他随即看了一眼黑夫:“这就是前年被大王赞为‘梓材’的那位率长黑夫?”

    “下吏正是黑夫!”

    黑夫没记错的话,此人正是为秦王驾车的人,职位爵禄应不算高,却是离秦王最近也是最受信赖的人了,难怪李由毕恭毕敬,于是他也深深作揖,首长的驾驶员,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李由也为他介绍道:“这位是中车府令,赵君……”

    中年人朗声笑道:“什么中车府令,我本是隐宫之余,世世卑贱,侥幸被选为宦籍,又犯了大罪,本该引颈受死,承蒙大王免死,仍让我侍奉陛前,如今只是一个普通的中车府小吏,叫我赵高即可!”

    “赵高!?“

    黑夫面色未变,心里宛如惊涛骇浪。

    眼前这个身材高大,容貌俊朗,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谈吐谦逊得体的家伙,就是赵高?

    “走错片场了吧!”

    黑夫感觉有些凌乱,偷偷盯着此人唇上梳理漂亮的胡须暗想:“赵高不是太监么?为何长得高大雄壮,还有胡须?”

    不过,若此人真是赵高,他若是死于那个时间点前,历史亦将完全不同罢!

    黑夫只是起了那么一点心思,赵高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停下了与李由的对话,反首转了过来,双目对上了黑夫的视线,亲切在黑夫肩膀上轻轻一拍,看似热情,但那只手却冰冷无比!

    赵高平常的微笑,也像是藏着毒牙的蝮蛇:“率长心神不安,莫非有何不妥?”

    黑夫一个激灵,立刻诚惶诚恐地拱手道:“边鄙小县之人,未尝见天子,今得召见,故振慑不安……”

    “是这样?你如此年轻,也难怪。”

    赵高冰冷的手从黑夫肩膀拿开了,还不等黑夫松口气,他便回头和李由讲了一句笑话。

    “荆轲和秦舞阳觐见大王时,也说过类似的话,但那股不善,纵然想藏,却也藏不住,可惜当时我未带兵刃,只能以手搏之,最后让夏公立功了……哈哈哈,不过今日身处军营之中,士卒们血气方刚,杀意未熄,或是我感觉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