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第612-613章 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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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琅琊管氏乃管仲之后,在做生意前,总会做一番计较。

    通过对行情的分析,管氏认为,距离胶东越近的地方,貂、狸皮革就越贵。比如旅顺,必须按照官府给出的价格,从当地县邑采购,虽然路程短,可实际上,挣不到太多差价。

    反之,当船队离开秦朝统治范围,进入异邦蛮夷之地后,貂、狸之皮的价格便骤然猛降!

    朝鲜的皮货价格,就比辽南便宜数倍!朝鲜的邑大夫很喜爱中原丝帛锦绣,十张皮换一匹布也愿意。

    但管氏并未在朝鲜停留,七八个同行在那竞争,已经足够了,他们继续往南,希望在朝鲜之南,名为“三韩”的土地上发现商机。

    可在抵达此地一个月后,管通却很是失望,当地的马韩人,部落众多,生产水平大概相当于中原的尧舜时代。他们各有长帅,大者名为臣智,有数千户之众,次者名为邑借,几十到上百户不等,散在山海间,没有建立城郭,普通人住的是草屋土室,看上去很像中原的坟冢。

    管氏向马韩人展示了一些中原丝帛,但不解风情的马韩蛮夷对这些不够实用的布料,却兴致缺缺,当地风俗,不以金银锦绣为珍,反倒对秦军手里的铜铁兵器很感兴趣。

    可兵器,是海东商社是严禁出售的……

    卖不行,总能买吧?

    但派出去的探险者陆续归来,他们回报说,越是往南,貂、海狸就越少,皮毛质量也大不如北方。

    而马韩人,虽然也从事一定狩猎活动,但却更钟情于种稻。而当地特产,也以一种特别大的栗子著称,还有一种细尾鸡,其尾皆长五尺余,可也用来装饰冠帽。

    但类似的东西,中原有的是,运回去根本无法盈利。

    接触过马韩后,管氏发现,这里既没有能够开打的市场,也没有他们需要的货物,商队不得不改变计划,停止向南探索,转而沿着带水(北汉江),向东北部进发。

    横亘半岛的单单大岭在这一带变得十分平缓,走了数日,翻过它后,商队就到了“东濊(huì)”与“貊国”的地盘。

    濊貊是来自燕国周边的游牧民,数百年前进入半岛后,渐渐融合为一。

    与虽然有少许牛马,却压根不会骑乘,只杀了吃肉,或者以其作为殉葬品的马韩不同。商队见到的濊貊人,多是会骑马的,其人性格强勇,也热情好客,见到全副武装的商队,竟过来主动要求交易。

    有的喜爱丝帛,有的则不爱,漆器也要因人而异,但有一种东西,从辽南到三韩,却是无往不利的……

    那就是红糖!

    当濊貊人在商贾邀请下尝了第一口后,便瞪大了眼睛,野蜂蜜对他们而言是一年难得吃上一次的佳肴,可这些红褐色的硬块,却有不亚于蜂蜜的甘甜!

    食髓知味,濊貊的猎人想要换一些带回部落,与族人分享,但他们唯一能够拿来与之交换的,只有手里的皮革。

    这是一场让商队惊诧的交易,濊貊人不仅把所有手上的皮草都交换了,连身上所穿的毛皮衣物也都脱了下来换糖,以至于一群人光着身子回家,他们还示意:

    “明天会拿更多毛皮回来……”

    这次带水上游之旅,证实了管氏的猜测,距离胶东越远的地方,皮毛越贱!而大致以带水为分界,其南则较为温暖舒适,更适合种地而非打猎。其北天寒地冻,多有貂皮。

    得到回复后,管通露出了满意的笑:

    “总算不是空手而归,管氏要经营的地域,找到了!”

    ……

    相比于管氏商队跋山涉水,刀间就轻松多了,他只需要呆在带水入海口处,这里,一座崭新的城寨,正在慢慢建成。

    最先完工的是码头,相比于海道狭窄多礁石的沧海城,这里是一个天然的深水良港,来自列口的粮船源源不断送来衣食。

    四千秦军被调到此处,伐木、夯土、筑城,而在大工地和军营附近,还有一座木栅栏的区域,这里是军市。这是寻常事,过去几百年里,列国征战,只要不开到最前线箭矢舍得到的地方,驻地附近就必然会有军市,熙熙攘攘,皆为利来。

    刀间得到监军特许,为远征军士兵提供个人所需:做衣裳的布匹、打牙祭的肉食,而军市最深处,则是一个个神秘的小营帐,女子往来出入,晾晒衣裳——这都是刀间手下的姑娘们。

    这些女子,不仅可以接缝补、洗衣之类的活,只要价钱足够,她们还很乐意提供特殊服务。

    足食则足兵,这话不假,但人,尤其是男人,还有种名为”色“的欲望,必须偶尔释放一下。

    都不需要特别招揽,每逢下午时分,就会有休沐的兵卒三五成群,往军市深处跑,一手交钱,便会有人引他们进入那些小帐篷,接着,便会响起男欢女爱之声,这靡靡之音越是响亮,铜钱入瓮的叮当声,也越频繁,每逢有军官也来放松,刀间便会堆着笑,亲自带着去专门为官员提供服务的高级隶妾……

    刀间并不认为他做的生意肮脏,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管子兴女闾,勾践设营妓,我只不过是承其遗志,有需就有求,男欢女爱,天经地义!”

    他甚至认为,这支远离中原的军队能忍得住枯燥的驻扎,自己手下的女子们是有功劳的。

    闲暇时,也有几个阅人无数的女子托着腮,遗憾地说道:“只可惜,公子将军一次都没来过。”

    的确,全军上下,唯一一个没进过军市女闾的人,恐怕只剩公子扶苏了。

    刀间笑她们:“公子乃皇室贵胄,岂会自降身份?若想要女人,只要说一声,朝鲜侯父子,还不得巴巴地寻处子之身的贵女送来?岂会垂怜于汝等,还是快些梳洗一番,继续伺候军汉去罢!”

    对刀间而言,扶苏没有脸一板,将他们轰走,就算难能可贵了。

    要知道,这位公子最出名的,就是嫉恶如仇,古板而固执,而营妓,素来是朝中大臣们抨击的对象。

    刀间不知道,扶苏最初听闻军中要设女闾时,是皱了皱眉的,还问被黑夫派来押粮,马上就要回胶东的陈平道:

    “我曾闻,献公时,军中的确设有女闾,但商君曾下令,使军市无有女子,如此监军派商贾携女子前来,公然诱使士卒淫乐,恐怕……”

    被黑夫吓了吓后,陈平不敢再自作主张了,一板一眼地回答扶苏道:

    “公子有所不知,律令虽严,却终究胜不过人欲,军中不设营妓后,秦军外出征战,多有侵犯当地女子之事发生,臣的家乡阳武,县城的驻军便出过几起,虽将行凶者按军法处置,但秦军的名声,也就此大坏,听闻秦卒至,女子如避虎狼。”

    这是无法避免的,毕竟动辄十万数十万人,良莠不齐,总有几百个管不住自己鸟的家伙。

    “尉郡守当时只是屯长,听闻此事后,自己出钱,让手下五十人去乡中女闾,遂无人冒犯本乡女子。”

    言罢,陈平笑道:“如此看来,这治兵如同治水,堵不如疏啊。眼下远征异域,动辄一年半载,将士空寂,虽然能吃饱穿暖,但饱暖之后,便要思**了。与其让其按捺不住,侵犯朝鲜女子,平白让秦朝宗藩失和,不如使军市复有女子,如此,也能避免再度发生营啸……”

    “既然如此,那我便多谢尉监军的好意了!”

    扶苏最后还是听了陈平的意见,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加强了对军市的管束。

    见扶苏答应得如此轻易,陈平离开后,反倒有些忧虑。

    这一年来,扶苏变的不止是略显邋遢的胡须,自从营啸事件后,他的想法也有了很大不同。

    那个非黑即白的少年,似乎变成了一个眼里能容下沙子的成年人了。

    那个一味追求过程的公子,似乎变成了一个只要达到结果,就能无视龌龊的将军……

    “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皇帝想考验扶苏,莫非,主君也想?”

    带着这种思虑,陈平离开了这片海域,而在工地上,伴随着最后一堵墙垣夯好,这座新城寨也算基本完工。

    “公子,给此地取个名罢!”

    远征军的将吏士卒敬爱扶苏,敬爱他们的将军,纷纷请扶苏为这座城命名。

    随着秦朝在塞北、河西走廊、西南夷、百越皆有新开辟的疆土,命名成了屡见不鲜的事,而每逢设立新地,郡级别的名,比如“朔方”“张掖”,要奏禀皇帝,可县、乡、邑之类,因为太多,则可由前线将领代劳。

    作为统帅,扶苏无疑是有这资格的。

    众情难却,扶苏思索片刻后,想起了一首诗。

    “溥彼韩城,燕师所完。以先祖受命,因时百蛮。王锡韩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国,因以其伯。实墉实壑,实亩实藉。献其貔皮,赤豹黄罴……”

    过去他学此诗时,不懂其意,如今这首《韩奕》念来,却别有一番感触。

    那是数百年前,周宣王力图中兴,搞了很多大动作,例如派尹吉甫压服南淮夷,又北伐玁狁以御外侮,迁申侯于谢邑镇守南方要冲,以秦人的祖先秦仲为大夫,命他征西戎。

    而在周朝的东北边,则封韩侯扩建韩城,驱逐滋扰燕国的貊人,那些貊人被燕韩联军所逐,遂东奔至辽东、朝鲜,与濊人合流,这才有了今日朝鲜周围部族林立的局势。

    如今扶苏东征至此,也算是“其追其貊”,而建立此城,目的是“实墉实壑”,商贾们则四处寻找皮货,让蛮夷“献其貔皮”。

    这世上,再没有像这首诗一般,符合他们处境的了。

    于是扶苏道:“吾等深入濊貊之地,也算继承周时韩侯之任,而此地南控三韩,不如便叫‘韩城’!”

    ……

    “韩城?”

    当半个月后,扶苏给新城邑命名为“韩城”的消息传到胶东时,黑夫郡守在家里发了好大的火,摔了个杯盏,还骂道:

    “都说我取名不雅,你看看,扶苏取的这什么破名!”

    叶子衿挺少见黑夫如此气急败坏,还是为了这种小事,不免有些诧异:

    “继《韩奕》之志,控三韩之地,故曰韩城,有理有据,哪里不好了?”

    “不好,就是不好!”

    黑夫摇头,气鼓鼓地说道:“取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是‘韩’!”

    他又发狠道:“迟早有一天,我要将那城名给改了!”

    “这话说的。”

    叶子衿蹲下身子,收拾被黑夫拨到地上的杯盏,光洁的手一点点拾起碎片,似是无意地说道:

    “若是扶苏公子做了二世皇帝,他说的话,命的名,便是金科玉律,这城名,良人,你能改么?”

    妻子一句话,就杀死了话题,黑夫没了说气话的兴头:

    “此言何意?”

    叶子衿转身,面带忧虑:“父亲来信说,陛下近来罢朝越来越多,过去他多勤勉啊,不批阅完奏疏就不休憩,眼下咸阳宫的灯,却熄的越来越早,兴许是懈怠了,可以皇帝的性情,怎可能怠政?父亲猜测,或许是身体不适……”

    “君上多病,国无适嗣,朝野上下,都悬着颗心。眼下长公子扶苏远在海东,不得宠爱,却又听闻,陛下近来颇爱幼公子胡亥,常夸他律令学得好。良人知道,教授胡亥的律令夫子是谁么?”

    黑夫不言,蹲下身,拾起一片陶片,两指捏住,放在自己和妻子双目之间。

    二人的目光,透过锐利的陶片边缘,交织在一起,窗外是春意盎然,可那锋芒之寒,甚于海东霜雪。

    “我自然知道。”

    黑夫笑道:“不是别人,正是屡屡救驾的大功臣,中车府令,赵高!”
 
    秦始皇三十四年四月初,公子扶苏在异域建立城邑,宵衣旰食,索敌追击,而咸阳宫内,却是一副悠然恣乐的情形。
 
    一场奢华的皇室宴飨之上,有位身着朱玄深衣,头戴远游冠的年轻公子,正站在席间,负手侃侃而谈,似是在背诵着什么……
 
    “利出一孔,则国多物;出十孔,则国少物。守一者治,守十者乱。”
 
    他眼睛透亮,自信十足,口中背的,正是《商君书》里的《弱民》一篇,不但能诵,还说了一番自己的见解。
 
    “譬如楚国,楚地非不大也,民非不众也,甲兵财用非不多也;战不胜,守不固,此无法之所生也……”
 
    言罢,公子胡亥喜滋滋地朝御座上,比一年前又老了几分的秦始皇拱手:“父皇,儿说的如何?”
 
    秦始皇面对扶苏时,永远是板着脸的,可对待自己的少子胡亥,却是捋着胡须,满意地笑道:
 
    “背得不错,说得很好。明主察法,境内之民无辟淫之心,游处之士迫于战阵,万民疾于耕战,这才是强国所为!亦是秦能一统的根本!”
 
    言罢,指着席末两个年纪略长的儿子公子高、公子将闾道:“至少,比汝二人的磕磕巴巴强多了。”
 
    公子高和公子将闾方才也背了一通他们所学的律令,却远不如胡亥顺畅,此刻被秦始皇批评,连忙起身道:
 
    “父皇责备的是,儿臣等,皆不若胡亥聪慧……”
 
    二公子战战兢兢,他们都有些怕秦始皇,在皇室,最难相处的关系,亦是父子……皇帝十多个儿子,不怕皇帝的,只有两人,长子扶苏,幼子胡亥。
 
    相比于扶苏敢直言进谏,君臣父子之间常有争执,胡亥则是另一种类型,在他年少不懂事的时候,敢揪皇帝的胡子!皇帝也不气恼,甚至低下头让他揪,渐渐长大了,胡亥也圣宠不衰。
 
    其他公子的身份,除了儿子外,还有人臣。唯独胡亥,只有为子的亲情,却没有为臣的生分,这或许也是皇帝最喜欢他的一点。
 
    眼下,秦始皇又不吝啬地夸奖起胡亥来:
 
    “胡亥是不是最聪慧的,朕不知道……”
 
    “但却是最认真的,他从小喜好玩乐,可奉我之令,随中车府令学律令时,却也老老实实,朕曾去看过,赵高在讲解时,胡亥在案前抓耳挠腮,东张西望,恨不得去外面的春天里玩个痛快,可最终却能忍住,安静学完律法……”
 
    言语里,包含着欣慰,秦始皇看向胡亥身后的赵高:“中车府令,你教得不错!”
 
    赵高连忙出列:“臣只是奉命行事,公子天资敏锐,学什么都快。”
 
    赵高在那场震动天下的莒南刺杀里,为了保护秦始皇,被惊马所伤,废掉了一支胳膊,自此以后,再也不能亲自为秦始皇驾车。
 
    但中车府令的职位,得到了保留,可以随时出入宫中,同时,他还得了个新差事:做胡亥的老师!
 
    书法、律令、断狱,这是一个秦吏必备的基本素质。
 
    但在秦朝,公子也必须习得这些技能,并懂得“法”对于帝国的重要性!
 
    秦能出六代贤君,是运气极佳,但也是必然!不管哪一位公子成为新君主,哪怕是恨极商鞅本人的秦惠文王,能杀其人,却能留其法。
 
    只可惜,还是出了扶苏这么个异类,秦始皇吸取教训,更加强了对诸公子的律令教育。
 
    而这三者,恰恰是赵高所擅长的,而且,他也有一套法子,让喜好玩乐的胡亥服服帖帖地学进去。
 
    一通夸奖,让胡亥成了宴飨的主角,皇帝还同意,今天胡亥可以多喝几杯。
 
    胡亥自然高兴,起身向秦始皇敬酒贺寿,饮罢,却又像个好学宝宝一样,问了一个问题。
 
    “父皇,我虽熟读了律令,但还是有一件事不明白。”
 
    秦始皇不再像以前那般豪饮,只是轻轻抿了一口,忍住咳嗽的欲望,问道:“何事?”
 
    胡亥道:“商君书上说,利出一孔,则国多物;出十孔,则国少物。所以大秦才要抑制商贾,提倡本业,可近来我听说,胶东却成立了一个‘海东商社’,鼓励齐地的十三家大商贾经商,这件事是父皇允许的,却与商君之言不同,这是为何?”
 
    秦始皇却笑了笑,指着胡亥腰间的饰品道:“那是何物?”
 
    胡亥拿起腰上的华美垂饰:“此乃夜光之壁。”
 
    秦始皇又指着他头顶的簪:“头上之笄又是何物所制?”
 
    胡亥笑道:“父皇,这是象牙簪。”
 
    秦始皇继续问:“手中之杯呢?”
 
    胡亥低头看了眼:“犀角之杯。”
 
    秦始皇点头:“你可知,这些物件,都来自何处?”
 
    胡亥这下答不出来了,秦始皇让赵高代为解答。
 
    赵高博学,遂道:“夜光壁来自江汉随县,象牙簪产自豫章,而犀角杯,则是长沙郡贡物。”
 
    秦始皇颔首:“不止这些物件,方才让汝等去挑外厩的骏良駃騠,来自塞北,看看周围的宫女,她们身上的阿缟之衣,来自薛郡、济北,宛珠之簪,来自南阳,锦绣之饰,乃是蜀地所产。”
 
    “此外,还有江南金锡,巴郡丹青,以上种种,皆是从天下各处运来的物产,但胡亥,你可知道,除了一部分是贡品外,其余大部分,是由谁人所运?”
 
    胡亥想了想:“莫非是……商贾?”
 
    秦始皇道:“没错,正是商贾,以上之物,皆贵人所喜好的奢靡之物,多是商贾运抵咸阳。此外,更有五谷、桑麻、牲畜、毛皮,乃是百姓衣着饮食与养生送死所必备的东西。又是怎么来的?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最后,商而通之!”
 
    “商不出则三宝绝,朕深以为然,故商可抑,却不可绝!故在塞外,在巴蜀西南夷,亦有乌氏倮、巴清家的商贾,为官府转运财货。”
 
    商鞅在律令上降低商贾的地位,对其课以重税,以此压制这类人群,仿佛告诉人们:商贾皆贱,奸猾而不务正业,不是好东西,勿要为贾!
 
    可秦始皇却有不同的认识,他觉得,重点在于,商贾能不能被官府管住,对国有无用处……
 
    作为亲自扶持尊崇两位巨贾的君主,秦始皇心里很清楚,商人对国家有害么?是有害,容易削弱本业。但商人对国家有利么?也有利。不仅是交易有无,从早年利用乌氏、巴清时,秦始皇就发现了,货殖之事,让商贾来做,不仅盈利更多,行事也更为方便。
 
    尤其是对蛮夷戎狄之地,秦始皇将西北贸易交给乌氏,西南交给巴氏,北边长城附近,近来兴起了一位名叫班壹的商人,在替蒙恬与东胡贸易,而剩下的东边,海东之地,似乎也有搞头……
 
    对黑夫的提议,秦始皇并没有搬出律法,断然否决,而是同意让他在胶东这块“特区”上试试看,毕竟黑夫保证,能挣比算缗更多的钱。
 
    而那十三家商贾,不过是官府利用的对象,随时可以抛弃,或者杀鸡取卵!
 
    “更何况,齐地尚贾,与关中的确有些不同,商君不是也说了,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若是死守旧法,岂不变成了甘龙、杜挚?”
 
    “陛下所言甚是!”
 
    秦始皇结束了解释,群臣皆咂舌,这还是他们认识的皇帝么?换了其他公子发问,皇帝大概会冷目一瞥,让他们滚回去自己领悟,唯独对小儿子胡亥,才会和颜悦色地说这么一大通……
 
    “陛下对公子胡亥,的确大为不同啊。”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大臣,难免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胡亥也作恍然大悟状,拊掌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尉将军因地制宜,还真是位能吏!”
 
    对黑夫的议论到此为止,秦始皇抚了抚胡须,聊起了今日的正题。
 
    “古人二十而冠,秦制,公子二十一方冠,带剑。但朕思及黔首十七傅籍,故公子冠礼,亦与黔首同,以示律令之下,公子与庶民皆须尊之!”
 
    群臣都知道,这次提前冠礼的,有三人,公子高、公子将闾,公子胡亥,他们分别是20、19、18,看上去是为了让公子将闾提前行冠,好按照盟约,迎娶朝鲜公女,可实际上,这场及冠宴的主角,却完全成了胡亥。
 
    公子高和公子将闾对提前及冠,并不怎么开心,成年不一定是好事,一旦成年,就会彻底离开宫室,去属于自己的府邸生活。
 
    及冠后做什么,便成了困扰公子们的一大问题。
 
    毕竟秦始皇已下定决心,绝不开封建倒车,让儿子们做诸侯,所以儒生才抨击他“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
 
    按照秦律,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虽然作为皇帝的直系宗室,依旧拥有崇高地位和享受,可一旦山陵崩,这些旧日公子,往往会迅速失去富贵。
 
    何也?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必不得善终。
 
    在法律上,公子们只要没有功劳,便依然是“庶民”,不能得到爵位,也不能担任对应的官职,比如执掌军队等。长子扶苏也是因为随黑夫北征匈奴作为监军,混了一波大人头,被特殊照顾成了“左庶长”,才得到统兵资格的。
 
    所以诸公子及冠后,总会想方设法,找点事情做,至少也要有被皇帝提升爵位的理由,这样才能避免富贵迅速消失。
 
    公子高请求,说他希望能去御史府,近来张苍奉秦始皇之命,在编篡《国史》,公子高从小喜欢读史书,想去看看。
 
    公子将闾则有他自己的使命,与朝鲜公女成亲,成为维系这段宗藩关系的纽带。
 
    秦始皇最关心胡亥,独独问他道:
 
    “胡亥,你呢?你想做什么?”
 
    这话问的,似乎胡亥说什么,秦始皇都会欣然答应般。
 
    群臣的目光偷偷瞥向公子胡亥,这个满脸烂漫的少年,却理所当然地笑道:
 
    “父皇,胡亥也不想做什么事,只是觉得,人生在世,宛若乘坐六马快车驰过缺隙,转瞬即逝。我不求什么,就希望能够在活着的时候,穷尽耳目之所喜好,享尽心志之所欲望,一直等到天寿耗尽的那天,可乎?”
 
    宴席上所有人都惊了,胡亥此言,无疑是当众宣布:“我的梦想,就是做个混吃等死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