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表里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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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褚桓放眼长空的时候,他看见展翼的巨雕像盘旋的麻雀一样,显得那么渺小而微不足道,环顾四下,又是数不清迭起的山峦与陡峭的悬崖。

崖下流水细如棉线,离衣族聚居地中本已经掉光了叶子的树林,在几个转瞬间就再次长成枝繁叶茂地模样,亭亭如盖起来,被猎猎的风吹得成一片如怒的绿涛。

他俯瞰是一片黑压压的怪兽,目光落不到地面,仰望是紧靠苍山的半顷云海,迷离看不清山顶。

目光不能及的大与空旷让人陡然间生出恐惧来。

在这上下不着的方寸之间,守山人所在的小楼与空地,仿佛都成了收在沧海一粟中渺渺无依的小世界。

当褚桓看见南山轻轻松松地带着大家干杯的时候,有那么一刻,他乐观地以为棒槌兄所谓的“打仗”,只是两拨人民凑在一起打群架,山门倒转过来是另一个桃花源……只是可能荒郊野岭偶尔有几条恶犬而已。

直到他亲自看了一眼。

只一眼,褚桓就对南山微笑着说出的“明年再回来”生出了别样的感觉。

这些守山人每次翻转过来,都直接从桃花源掉进这种凶残的战斗状态吗?

他们要在这里待多久?难道每天睁眼起床都发现家门口又被凶残的大怪兽堵住了么?

他不知道那个年轻人是怎么微笑着喝下那碗酒的,就不觉得难以下咽如鲠在喉么?

这里的“疯狗”穆塔伊好像比之前见到的更高、更强壮,褚桓仔细一看才发现,“疯狗”脖子上骑着一种一米高左右的……嗯,小生物。

他们后背弯得像圆规画出来的一个圈,难怪守门人要用圆圈代替他们,整个人生得很“扁”,像被擀面杖擀过,这种小生物岔开一双腿坐在“疯狗”脖子上,由于风一吹就有迎风招展的危险,因此交叉在“疯狗”脖子前的腿就绑成了一个扣,以防掉下来。

远看过去,那些驮着主人的“疯狗”们好像集体在脖子上扎了一条模样不甚体面的围巾。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以褚桓有限的常识,他难以想象这面条一样的腿能支撑直立行走。

扁片人仿佛知道守山人会什么时候出现,疯狗丛中发出了一声尖锐而嘶哑的呼哨,仿佛擂响的战鼓,山谷将呼哨加持,回声大浪般渐次增强,所有的“疯狗”穆塔伊一同仰天狂嗥,嗥得山岗与大地一同震颤不休。

褚桓知道,这种时候自己不该走神,但除了掐自己一下,他实在不大清楚该对此作出什么反应。

事到如今,一股“我他妈一定是在做梦”的感觉再一次从他的心底油然而生。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南山短促地说:“到这边来,别离开我身边。”

他这一拉的手劲大得出奇,褚桓几乎被他拽得一趔趄。

这时,小芳扭过头,大声冲南山喊:“族长!他们怎么会围到了这里,山脚下的守门人兄弟呢?”

南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说:“叫长者准备好吧。”

准备好什么?褚桓不明白,小芳却懂了。

小芳这个人粗枝大叶直来直往,一般不知道眼力劲儿为何物,本来是有点二百五的,可是这时候,只是一个眼神和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他就明白了南山的意思,那一双大如牛的眼睛突然就红了,他瞪大眼睛,似乎想把那一点泪意瞪回去,于是显露出些许瞠目欲裂的狰狞来。

南山说完,高举起族长权杖,那条小毒蛇不知什么时候顺着权杖攀了上去,三角的头竖在顶端,张开嘴,一口吞下了权杖上的火苗。

它的食谱上除了鸟蛋之外还有火苗,竟然还是条杂食蛇。

冷色的火苗凭空消失,露出权杖那焦黑而厚重的木头内芯来。

南山:“放箭。”

小芳发出困兽一样的低吼,大声咆哮:“愣着干什么?放箭!放箭!”

说话间,大小箭矢瓢泼一般地飞向山崖之下,多数是密密麻麻的小箭,间或夹杂着一根标枪似的大箭,当空织就了一面遮天蔽日的乌云。

行至一半,所有的箭矢突然一同违背物理规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加了燃料似的骤然加速。

尖利的金属劈开空气,势如破竹地向敌人冲了出去。

简直像……半空中有一架看不见的加速器!

加速器功效斐然,无数“疯狗”和它们脖子上的扁片人被箭雨毫不留情地贯穿或者掀飞出去。三两条仿佛刀枪不入般的“疯狗”冲上来,能被一根标枪般的大箭穿成了糖葫芦,足可见力道。

就连最细的、两根手指都可以随便折断的小箭竟也能直插入山壁的岩石中,切瓜砍菜似的锐不可当,只剩下露在外面的尾羽高速地震颤着。

褚桓猛地扭过头,清晰地感觉到南山抓着他的一只手颤抖,汗珠从他的额角上流下来,浸湿的长发黏在刀凿斧刻的下巴上。

他震惊地问:“这就是……换血的力量?”

南山听见,嘴角微微勾了一下,他想说“你后悔了么”,但是眼下,南山孤身一人背负着万千弓箭,无力分神,因此这句话只是默默问在了他自己心里。

褚桓也并没有等他回答,只是呆呆地思考了一会,这才自言自语地赞叹说:“奇迹——有这种特异功能的也能说打死就打死,令堂太厉害了,真是一条汉子。”

南山:“……”

他无奈地看了褚桓一眼,感觉自己还是词汇量太小,实在无从评价。

南山再次高举权杖,唤起又一波铺天盖地的箭,它们随着裂帛般的弓弦声山呼海啸地冲刷着山坡,敌人的尸体留在山坡上,像大片的、凝固的涟漪。

褚桓虽说是第一次经历冷兵器战场,但他冷眼旁观,感觉离衣族所在地居高临下,背靠山脊,是易守难攻的地形,唯一的问题就是“疯狗”穆塔伊实在是太禁揍,浑身上下被三五根箭矢插成刺猬,只要没死,也依然能身残志坚地滚起来,挥舞着利爪继续往前冲。

褚桓没有参与战斗,老老实实地站在南山身边,一边盘算着那些黑乎乎的“疯狗”吐风箭的大招什么时候用,一边观察着这些古怪的敌人。

眼下,守山人的箭是不计成本地往下压,而敌人也是用尸体垫着往上走,褚桓因此推断,“疯狗”的风箭是有射程范围的。

南山肯定也明白这一点,这才让族人在短时间之内就尽可能地把弓箭全部打光,尽可能地削弱敌人的战斗力。

一旦对方足够接近,守山人的弓箭恐怕就没用了,到时候非得近战肉搏不可。

单打独斗的“疯狗”杀伤力有限,这些纱巾一样的扁片人又有什么办法能将它们组织起来呢?

褚桓摸了摸腰间南山送给他的短刀,再次喟叹,有枪就好了。

本来老前辈们留下的几杆步枪还能凑合着用,因为年代久远而产生的问题,对于褚桓来说也不在话下,问题是子弹都被这群离衣族的乡亲们玩坏了。

离衣族地处南方,又近水,气候本就湿润,再加上个别熊孩子趁大人不注意,还偷偷把子弹拿出来做游戏,让它们水里土里都走过一遭,几十年过去,火药早就变成孜然粉了。

射程范围之内,给他一把枪,哪怕是民间的土步枪,褚桓也敢大言不惭地说绝对碾压什么风箭水箭。

有道是沙地大铁锤砸不着小蚂蚁,天上下刀子拦不住敢死队。

尽管守山人火力凶猛,还有不明气旋加持,依然挡不住漫山遍野的“疯狗”悍不畏死。它们成片地倒下,又嚎叫着爬起来,爬起来的数量大规模减少,没有多久,还活着“疯狗”只剩下刚开始时候的三四成。

而这个时候,也果然如褚桓预料,敌人太接近了,守山人进入了“疯狗”风箭的射程范围。

只见一个扁片人突然拿出一个古怪的号角,“呜呜”地吹了起来,声音回荡在山谷中,与回音交映,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低回婉转。

所有的疯狗同一时间停下了脚步,一同张开黑洞洞的大嘴。

南山对此应该是心里有数,早有准备,抓紧了褚桓山神避到一块山石后:“高处的人都下来!”

族人们纷纷熟练地寻找掩体,四散躲避,而后,周遭的空气仿佛扭曲了,山腰上的薄云被搅动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巨石松动,飞沙游走,架在屋顶的弓弦一瞬间几乎被破坏殆尽。

所谓的“风之箭”撞在石块、盔甲与冷铁的武器上,顿时“乒乓”一阵乱响,或者有躲得慢地人,被划破皮肤,顷刻就能落下一道血口子,冒出来的血全部泛着不祥的黑。

褚桓其实理解不了“风里带毒”是怎么个毒法,难道就不会造成呼吸系统感染么?但他确实感觉到了不时与自己擦身而过、带着强大杀伤力的气流。

到了这种地步,远程攻击的优势已经变成了劣势,只有蠢货才会试图重新架起弓弩。

南山果断喝令:“杀下去,先杀……”

他话里的最后一个词褚桓没听说过,但这不妨碍他理解南山指的是骑在疯狗脖子上的扁片人。

“疯狗”的移动速度极快,没有箭矢压制,转瞬就爬了上来。

大山这个愣头青,此时居然不管不顾地闷头冲上了屋顶,飞身扛起一架铁弩,大喝一声:“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报仇!报仇!”

这沉默寡言的小伙子天赋异禀,力大惊人,一个人居然能扛起百十来斤重的一架巨弩,标枪似的粗箭横扫而出,将最前面正准备第二次吹号的扁片人射了个对穿,直接飞了出去,先后撞飞了三四只“疯狗”。

同一时间,另一个扁片人已经到了近前,拿起号角几无停顿地接上了方才的断音,穆塔伊群再次发出见血封喉的飓风,大山几乎成了个活靶子。

那小伙子脚下的房顶整个被掀了下去,他一个趔趄从房顶上摔下来,身上顿时多了几个血窟窿。

棒槌和二踢脚一边一个,同时扑了上去,顶着看不见的凶器,冒死将他拖到了大白石头后。

褚桓半侧着身,靠着一堵墙,没有动,他的手指缓慢而稳定地摩挲着短刀冷冷的刀柄,似乎他不是在血淋淋的围攻中间,而只是午后闲坐。

褚桓注意到,每个扁片人的腰间都有一个号角,他们不需要沟通交流,彼此间似乎循着某种约定俗成的顺序,一个死了,下一个立刻会接上。

既然是未知生物,不排除扁片人交流的时候使用的是人耳捕捉不到的次声或者超声,但是临场沟通未必会这么迅捷高效,所以褚桓猜测,扁片人的排列肯定有某种顺序。

第二个吹号的扁片人被突然冒出头的春天丢了个飞刀射死了,她一闪即没,居然是个暗杀的好手,可是她杀得快,敌人顶替得更快。

第三声号角绵延接上,几无断续。

距离越近,群体性风箭的杀伤力就越大,南山忽然将褚桓往旁边一带——他方才站着的地方被风箭削出了一个西瓜大的坑。

褚桓微微一扬眉,感觉到了久违的肾上腺素飙升。

可是一般情况越是紧迫,他脸上就越是显得无动于衷,可是南山不理解他这个变态的习惯。

南山看见他抬手摘下了鼻梁上的眼镜,还不慌不忙地折好眼镜腿,收进衣兜里,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他承认褚桓有时候的表现像个“凶猛的毛象”,却没想到他的反应速度和真毛象一样慢条斯理。

南山出身特殊,血缘虽然给了他无与伦比的力量,也给了他与生俱来的背负,尽管当年是长者力排众议让他继承族长权杖,但他那无怙无持的少年时代依然是饱受怀疑的,这些事南山没有和别人提起过,别人也无从得知他十四岁接过族长权杖到现在,是怎么才被族人接受,又在族中立稳的。

身为族长,他必须公平无私,早早养成了视身外之物为粪土的习惯,也从未有过所谓“珍宝”的概念。

因此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他无从领会自己近乎惶急的得失之心。

南山惯于与这些芳邻打交道,闻风就知道风箭打向哪里,他本可以轻松躲开,但他看见褚桓那脚下就像生根一般,无知无觉地站在原地,而凌厉的风箭势已到,杀意几乎拂动了他的头发……

南山脑子里骤然一空,扑过去一把抱住了褚桓。

他尽力地展开双臂护住褚桓,用自己的后背迎向席卷而来的风刃,风箭尖锋已经堪堪触到了他的后背,南山双手一紧,心里知道这一箭恐怕要刺穿他的铠甲,已经做好了用血肉之躯硬抗的打算。

但是就在这时,褚桓的短刀突然脱手,刀柄短促地撞上一侧的石头,反弹射出的刀刃不偏不倚地撞上了空中看不见的风箭,将它大力推开,南山感觉自己后心处的铠甲被扫了一个边,发出一声又细又长的摩擦声,他当即毫不迟疑,回身捞住短刀刀柄,拽着褚桓侧身闪到了一座小楼之后。

他对上了褚桓的目光。

褚桓的目光仿佛是有点复杂,有点古怪,这些全都一闪而过,最后只剩下一片柔软,他说:“你这是干嘛?”

南山不明原因地有些窘迫,借故将短刀还给他,生硬地岔开话题:“你的刀丢得很准,不比春天姐差。”

褚桓一侧地眉尖一挑:“年轻人,我能活到现在,可不是靠吸血和嗑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