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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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仅仅过了三十分钟,不,也许更快,快到我为之惊讶的程度,老板便独自回来了。他走到我身边说:“夫人,太感谢您了。终于收回那笔钱了。”
 
  “这样啊,太好了。全部吗?”
 
  老板苦笑道:“嗯,昨天的那笔倒是全还了。”
 
  “到现在他总共欠了多少钱?大概数目,如果可以的话再少算些。”
 
  “两万元。”
 
  “只有两万吗?”
 
  “折上加折之后。”
 
  “我来偿还。大叔,明天开始可以让我在这里工作吗?就这么办吧!我会做工还钱的。”
 
  “哎?夫人,那可真是求之不得啊。”
 
  言毕,我们同声大笑。
 
  当晚十点刚过,我告别中野的店铺,背着儿子回到小金井的家。丈夫依旧没有回来,可这次,我却不以为然,明天回店里工作,兴许又能见到他。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种好事呢。昨天为止我所受的苦,归根结底皆因我的愚蠢,没能想到这么个好主意。我也曾帮父亲照看浅草的关东煮小摊,待人接客算是驾轻就熟,今后在中野的小店里一定能够左右逢源。单说今晚,我就收到了将近五百元小费呢。
 
  据老板所说,丈夫昨晚拿着刀冲出家门后,就到某位熟人家里住了一宿,今天一早就冲进那位漂亮夫人经营的位于京桥的酒吧,大白天就喝起了威士忌,还胡乱给了店里的五个女孩子好些钱,说是圣诞礼物。到中午时分,他招了辆出租车不知去了何处。不久,他便带回来一堆圣诞三角帽、面具之类的,甚至还有蛋糕和火鸡,然后又到处打电话叫来一群朋友,开起了酒会。酒吧老板娘素知他手里无钱,不禁心生疑惑,私下向他追问,丈夫竟也满不在乎地将昨晚之事和盘托出。那位酒吧老板娘与大谷似乎交情匪浅,所以对他好言相劝,说若是真的闹到警察局也是自讨无趣,终究还是得还钱,之后又答应替他出钱归还,于是由丈夫带路去了中野的小店。
 
  中野的老板接着对我说:“大致经过可以猜出来。不过,夫人,也真亏您能想到这样的方式。莫非您拜托了大谷先生的朋友?”听语气,老板仍然以为是我一手导演了这还钱的桥段,然后到店里等着这一幕发生。我不禁莞尔,扔下一句不置可否的话语:“嗯,这就不必再提了。”
 
  接下来,我的生活剧变,变得虚浮而快乐。我迫不及待地去美发店打理了头发,买了整套化妆品,缝补好和服,此外还向老板娘要来两双新的白色布袜。一直以来郁积在心的苦闷,随即烟消云散。
 
  每天清晨起床后,跟儿子吃完饭,接着做好便当,我就背着儿子去中野上班。除夕和新年正是店里的旺季,椿屋的小佐——这是我在店里的称呼——每天都忙得团团转。丈夫通常每两天会来喝一次酒,每次的酒钱都是让我付,自己转眼便又无影无踪。不过,有时他在深夜会悄悄出现在店外,轻声问我:“回去吗?”我于是点点头,着手收拾东西,之后一同愉快地踏上回家的路。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这样呢,我觉得很幸福。”
 
  “女人无所谓幸与不幸。”
 
  “是吗?听你这么说,我也觉得是。那男人呢?”
 
  “男人只有不幸。男人时时刻刻都在与恐惧作战。”
 
  “我不明白。不过,我希望现在的生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椿屋的大叔、大婶都是极好的人。”
 
  “两个蠢材而已,乡巴佬,还如此贪得无厌,故意给我酒喝,到最后再敲我一笔。”
 
  “做生意就是如此嘛,理所当然啊。不过,也不只是这样吧?你不是也把老板娘骗到手了吗?”
 
  “老早的事了。老头子呢?他有发现吗?”
 
  “他应该知道,说什么又搞女人,又欠债的,边叹气边说的。”
 
  “我虽说有些自命不凡,其实想死想得不得了。我自打出生起,便一直在想着死。为了身边的人,我还是死了比较好,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我总是死不了,有股奇怪的力量,就像恐怖的神灵般,总是在阻止我寻死。”
 
  “因为你还有工作要做。”
 
  “工作这玩意,根本无所谓。既无所谓杰作,也无所谓劣作。世人说它好,它便好;世人说它差,它便差。恰如呼气和吸气一般。令我害怕的是,这世上真有神灵这回事,你觉得有吗?”
 
  “什么?”
 
  “有神灵存在吧?”
 
  “我可说不好。”
 
  “是吗?”
 
  在店里工作了十几二十天,我逐渐发现,来椿屋喝酒的客人无一例外全是罪犯,丈夫那样的人反而尚算文雅之徒了。而且不只是店里的客人,就连路上的行人,我也觉得他们必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罪行。有位衣着讲究,五十岁上下的夫人,到椿屋的后门来卖酒,要价三百元一升,相比现在的市价要便宜些,老板娘立即买了下来,谁知竟是掺水的假酒。外表看上去那般高贵的夫人,竟然也为世道所迫做出这种勾当,我忽然觉得,身无半点污迹的人全无可能在这世上生存。玩扑克牌的时候,集齐所有的坏牌就会变成好牌,可这样的事,在世间的道德面前是行不通的吧。
 
  若是真有神灵的话,请你现身吧!正月末,我被店里的客人侵犯了。
 
  那晚下着雨,丈夫没有出现。不过丈夫在出版社的旧相识,那位曾不时接济我的矢岛先生,一行二人来了店里。与他一起的像是他的同行,年纪也相仿,都是四十岁上下。两人一边喝着酒,一边半开玩笑地高声讨论着“大谷的老婆是否适合在这里做事”。
 
  我便笑着问:“他的夫人身在何处?”
 
  “这我倒是不知。不过她至少要比椿屋的小佐更高贵更漂亮吧。”矢岛先生如此回答。
 
  我便顺着话茬接道:“真叫人嫉妒啊。若是大谷先生那样的人,即便只有一夜,我也真想与他做夫妻呢。我就喜欢那样花言巧语的人。”
 
  “所以我说嘛。”矢岛先生转头向他的同伴努了努嘴。
 
  彼时,我是诗人大谷的老婆这件事,已被与丈夫同来的记者们知晓,加之有不少好事者从记者那里听说后,特地赶来看我的热闹,店里的生意蒸蒸日上,店老板也越发红光满面。
 
  那晚,矢岛先生两人之后一直在商谈纸张的黑市交易,十点过后方才离去。我看外面还下着雨,丈夫多半也不会来了,虽然店里还有一位客人,我仍是准备回家。我到里间角落背起睡着的儿子,小声拜托老板娘:“还得跟您借把伞呢。”
 
  “我带伞了,我送您吧。”店里仅剩的那位客人忽然起身说道。他看上去二十五六岁年纪,身材矮小瘦削,一身工人装扮,表情严肃。这是我当晚招呼的第一位客人。
 
  “不敢劳烦您。我习惯独自走回家。”
 
  “不,您家远着呢,我知道。我也住在小金井那一带,就让我送您吧。大婶,麻烦结账。”
 
  他在店里只喝了三瓶酒,看样子并没怎么醉。
 
  我们一同乘电车回到了小金井,在小雨疏落,四下漆黑的路上,合撑一把伞并排走着。那年轻人一路上寡言少语,此时断断续续地开口说道:
 
  “我知道您。我啊,可是大谷老师的崇拜者。我自己呢,其实也在写诗。一直以来都想请大谷老师指点一下。可实在是很惧怕大谷老师呢。”
 
  到家了。
 
  “谢谢您。下次店里再见。”
 
  “好吧,再见。”
 
  年轻人步入雨中。
 
  半夜,我被玄关传来的开门声惊醒,以为又是丈夫酒醉夜归,便没理会。正准备继续睡去,忽然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
 
  “有人在家吗?大谷夫人,您在吗?”
 
  我起身打开灯,到玄关一看,发现是刚才那位年轻人,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夫人,抱歉。我回去的时候又在路边摊喝了一杯,其实,我家在立川,到车站一看已经没车了。夫人,拜托您,让我借宿一晚吧。我不要被子什么的,睡在玄关地板上就好。明天一早才有车,请您让我在这儿打个盹吧。要不是这场雨,我也能随便找处屋檐底下睡,可是下雨天实在是没办法。拜托您了。”
 
  “我丈夫不在家,您要是觉得睡地板也行的话,请便吧。”随后,我拿了两个破旧的坐垫给他。
 
  “打扰您了。啊,真是醉了。”他一脸痛苦地喃喃道,随即躺到地板上。我回到床铺上时,已听到他响亮的鼾声。
 
  就这样,翌日的拂晓时分,我便轻易地落入他手中。
 
  那天,我若无其事地照常背着儿子去店里工作。
 
  在中野的店里,丈夫独自坐在外间,他将盛着酒的杯子放在桌上,正翻阅着报纸。上午的阳光折射在杯子上,煞是好看。
 
  “他们都不在吗?”
 
  丈夫回头看了我一眼,答道:
 
  “嗯。老头子去进货还没回来,老太婆刚刚还在厨房那边呢,不在吗?”
 
  “昨晚,你没来吗?”
 
  “来了。这段日子不看看椿屋的小佐我就睡不着呢,十点多的时候我过来看了一眼,可他们说你刚走。”
 
  “后来呢?”
 
  “就在这里住下啦。雨下得那么大。”
 
  “要不我往后就一直住在店里吧。”
 
  “那也挺不错。”
 
  “那就这么决定吧。我总是借住在你家也不好。”
 
  丈夫一声不吭,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报纸:
 
  “哎呀,又在说我的坏话了。说我是享乐主义的冒牌贵族。这家伙净瞎写,应该说我是畏惧神灵的享乐主义者还差不多。小佐,你看看,这里竟然还说我没人性呢。胡说八道嘛。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说了,去年年底我从这里拿走那五千元,也是想让小佐和儿子过个好年啊。我要是没人性,又怎么会做那种事呢。”
 
  我并未因此而喜出望外,只答了一句:
 
  “没人性也不错。我们只要能活着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