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事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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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来醒得很早,一半是因为今天会见到海盗——这些人多次占据世界媒体的头条,但很难得见。

众多西方记者为了猎奇闻风而至,却因为索马里局势太过危险,只能悻悻停留在邻国肯尼亚观望,然后喊出高价购买海盗故事。

这甚至催生了又一新兴产业:很多肯尼亚骗子穿着破衣烂衫打扮成海盗,找那些记者领取酬金,大肆宣讲自己惊涛骇浪的海上生活,如何血腥暴力、残忍无情——而实际上,其中有些人连海都没见过。

另一半是因为……

得赶在村民起床之前,把羊给放了,不然说不清楚——谁会相信他捆羊不是为了宰来吃肉?

这羊半趴半吊着,居然也能睡着,松绑的时候醒了,眼睛睁得十分迷茫。

山羊生就一张老成沧桑的脸,卫来越看越气,伸手把它脑袋推了个歪:“滚,别让我再看见你,你最好把昨晚的事给忘掉,不然我宰了你。”

大概是因为捆了一夜,前脚发僵站不起来,山羊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走开,步子迈得一板一眼,两爿屁股肉一耸一动,尾巴还摆了一下。

如何能忘啊,专家研究发现,哺乳动物的记忆力都很好。羊也一样,不但能辨认出人类的面孔,有些记忆的维持,甚至能保持两年之久。

它会经常回忆起这个感情激越、春风沉醉的晚上的。

妈的,被绑了一夜。

岑今也没有再睡多久。

虽然之前她总是漫不经心地说“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一条船”,但事到临头,还是没法等闲视之——毕竟是世界上最大的油轮、迄今为止开出的最高赎金,以及被各国媒体渲染成“最危险”的海盗。

洗漱完了,吃了些干粮,她进帐篷换装。

卫来用折叠柄的钛碗烧水,手里撸了条速溶咖啡。等水开得差不多了,他便撕了口全部倒进去,拿勺子搅了搅,然后端到一边放凉。

近乎原始的村子,永远抹不去腥咸和羊臊味的地方,忽然袅袅升起咖啡的味道,这让他觉得刺激又浪漫。

岑今出来了,到脚踝的浅色牛仔裤、半袖的白T恤,相比前几天,穿得略保守。看来她也知道在海盗面前收敛性别——真奇怪她起初带了足足五套晚礼服,是准备在哪儿穿?

她指了指卫来身边开口的行李包:“船上该有的都会有,东西我们可以少带,备三五天换洗的就行。行李都放我包里好了,你的包就不用带了,放车里吧。”

桑托斯之前说过,村里没人偷东西,所以不需要门,也不需要锁。丢东西的事发生过,极偶尔的一两次,都是羊造的孽。

岑今在地上坐下,取出那支金色方管,旋开。

管身明亮泛金,可以当镜子用,膏体软得没了形,她拿指腹抹了点颜色,轻轻抹在嘴唇上。

卫来看得出神。

初见她的时候,就觉得她像明度很高的黑白照,唇红和锁骨旁的朱砂,是有人拿手指蘸了朱红,给照片上的色。

朱砂?

他留意去看,她真的还戴着那条坠石榴石的锁骨链,这么久了,行程几变,装束几变,两人的关系都翻天覆地,唯独这条项链,她从来没取过。

一定有特殊的意义,谁送她的?

岑今感觉到了,当镜子用的那截方管一倾,浅金色镜面折着阳光正对着他的眼睛:“看什么?”

卫来没避开,直直迎上:“口红颜色很好看。”

很适合她,是酒红色,不那么厚重,衬得她皮肤瓷白。

卫来觉得这颜色本身就很性感,有红色的火热和黑色的压抑,自由放纵又保守克制。

岑今说:“我其他的口红颜色更漂亮,结果被人从箱子里扔出去了。”

卫来纠正她:“那叫有礼貌地拿出、小心放置在一旁,不叫扔。”

咖啡凉得差不多了,没多余的盛具,他抽了张白色防油纸卷成圆锥形,锥尖处折了个弯角防速漏,然后把咖啡倒进去,递给岑今。

剩下的,自己就直接拿碗喝吧,不讲究。

她接过去,很快喝完,又递回给他。

卫来本来准备随手一扔——防油纸就这好处,可降解,短时间内耐高温高湿,可以折来当杯子、碗、碟子,实用又不占分量。

他心里忽然一动。

他轻挪了一下折杯——杯口外沿有个浅酒红的唇印,清晰到能辨出细细的唇纹。

岑今没看他,她在补妆。

卫来把纸杯轻搁在行李包耷拉的把手上,纸杯站不稳,摇摇欲坠,再加上有时会有风,某个瞬间,它忽然栽进行李包拉开的宽缝里去了。

自己掉进去的,不赖我。

他看向岑今:“能问个问题吗?”

“你有不问问题的时候吗?”

“这不能怪我,是你要我每天都写对你的看法的——问清楚点,写得也实在点。”

“那你写了吗?”

还在酝酿。

“……反正交货的时候不会缺斤短两就是了。”

“又要问什么?”

“那个,”卫来指向她的颈间,“那根项链背后,是不是有故事?”

岑今停下手里的动作。

太阳出来了,有光照在她手里金色的方管上,一片炫目的亮——以至于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是,但我不会告诉你。”

没关系,卫来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耐心。每一个问题,都一定对应一个答案,合适的时候自然浮现;不当的时机,下再多香饵,也钓不上来鱼。

“那换个问题,是男人送的吗?”

“不是,我自己买的。”

他说:“哦——”

调子拖长,心里忽然轻松。

他站起身走到车边,摸了盒烟出来,抽了一根点上——可可树给备的,大概是苏丹最廉价的烟,包装简陋,烟气特别重。

但他不在乎,吸了一口慢慢吐出,眼前结起烟幕。

不是男人送的就好。

虽然到底好在哪儿,他自己也说不清——谈判一结束,他也得麻利地滚蛋不是吗?

烟幕在散,散出土道尽头走过来的两个人。

卫来微微眯起眼睛。

两个人都瘦高,黑人,穿敞怀的花衬衫、黑色大裤衩,用白T恤包着头。其中一个人戴了墨镜,另一个人……

扛枪。

AK系,突击步枪,枪身油亮发黑,枪口随着他的走动幅度很小地一上一下。卫来的脊背下意识挺起,喉结不易察觉地滚了一下。

这小渔村的气氛也变了。

本该是吵吵闹闹的早上,就像昨天,炊烟四起,孩子们去给小山羊洗澡,渔民忙着缀补拉坏的渔网。

但现在,村道上只剩下茫然遛弯的羊。

每间棚屋里都有人,每个人都不出来。恐惧的眼睛亮在棚屋的缝隙后头,目光偶尔和对面人的在空地上相碰,被大太阳晒蒸着发抖。

昨天,他和桑托斯谈起过海盗。

桑托斯说:“海盗,我们知道的,沿海的村子都知道。

“索马里海盗名气大一点,不过离我们很远,不会到这里来。再说了,小渔村有什么好抢的。

“我们出海的时候,遇到过一两次。凶的时候他们抢船,不凶的时候只把货抢走……

“最怕他们带着枪闯进村子来,好在很多年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了……”

那两人走得更近了,来意明显,目标明确——只有这棚屋外头停了辆面包车,站了个外来人。

他们要找的,就是外来人。

卫来低声叫她:“岑今?”

不用他提醒,她已经站在他身后了,说:“他们……来了啊。”

那两个人在几米开外停住。

卫来能感觉到自己没什么存在感——那两个人都只盯着岑今看,面色怪异,上上下下地打量,很不友好,然后开口:“她是来谈判的?”

声音也很生硬。

卫来代答:“是。”

“那走。”

真是没一句废话,卫来失笑:“我们东西还没收好。”

“那赶快收。”

海盗都这么言简意赅吗?还是因为英语不好,所以尽量少说?

卫来做最后的整理,翻出装备包,里头有可可树给他备的武器——手枪是沙漠之鹰,在人家的AK面前,简直是小打小闹的玩意儿……

他刚掂起了准备别进腰后,耳畔忽然响起开枪栓的声音。扛枪的那个平端枪身,枪口几乎堵到他耳边,吼:“不准带枪!”

卫来说:“嗨,嗨,冷静。”

他食指钩住枪,慢慢举起双手做投降状,然后站直身子,转身,先看岑今,说:“你站我背后。”

岑今站过来,那个端枪的似乎很紧张,眼神凶悍,枪口紧紧抵住他肋间。

卫来看着他,态度温和:“我是保镖,保镖没有不带枪的道理。”

戴墨镜的那个人走过来,伸手抓住枪身往后带,将枪口带离卫来的身体,说:“枪不能上我们的船,你们是来谈判的,谈判的人要和平,不能带枪。”

放屁,你们也是来谈判的,你们为什么带枪,还指着老子?

卫来压住心头的火,顿了顿,笑起来,说:“行吧。”

他手腕轻轻一抖,把沙漠之鹰甩脱到几米外的沙地上:“那不带了。”

端枪的人并未放松警惕,脚伸出去,很快把那把枪踏过来踩在脚底,然后动作迅速地捡起,插进自己后腰。

卫来慢慢放下双手:“我可以继续理包吗?”

“理,快一点。”

卫来在心里骂了句脏话,走到岑今身边,拎起包身抖了抖,压低声音道:“虎鲨至少应该跟他的手下讲一声,你救过他的命,这些人见到你的时候,要讲点礼貌……看起来,虎鲨不像是知恩图报的人啊。”

岑今没说话,顿了顿,轻声说:“不带枪,行吗?”

卫来眉心皱起:“我不想吓你,这是最糟糕的情况,很危险……”

岑今垂下的手不自觉地攥了一下。

卫来尽收眼底,不动声色。

他拉起包链,轰一声带上车门,忽然笑起来,说:“没事,逗你呢。不让我带枪……他们的枪都是我的,我想用就用——省得自己带着怪沉的。

“上了船之后,万一打起来,你睁大眼睛,别错过我任何一个潇洒的动作……你就知道什么叫王牌保镖了。”

出发。

端枪的海盗慢慢转到两人身后,白T恤包着的脸只露眼眉那部分黝黑的皮肤和一双阴晴不定的眼。

他说:“走。”

这像话吗?

卫来的火忽然上来,背包往地上狠狠一砸。端枪的那个海盗下意识想扣扳机,被戴墨镜的海盗迅速扣住了枪栓。

卫来盯着戴墨镜的海盗看。这人四十来岁,也是白T恤裹头,眉角处……

难怪他戴墨镜,他脸上有道斜的刀疤,从上眉骨斜到颧骨……按照这走向,眼睛可能没保住啊。

卫来决定叫他刀疤,另一个就叫AK吧,动不动就端枪,枪是你的命啊?

他笑了笑,说:“你们要是这样,我就不高兴了。

“你们大概是抢多了船,不知道该怎么正常对人了吧?枪在后头押着人走,什么意思啊?

“知道什么叫谈判吗?谈判是坐一张桌子,对面,平起平坐,喝喝茶、聊聊天、笑一笑,把事情给谈了。

“拿枪押人,你当我们是战俘,还是人质啊,虎鲨也这德行?那不用谈了,或者现在打个电话给他,大家聊聊什么叫礼仪规矩,聊妥了再继续。”

AK的眼里掠过一丝暴怒。

气吧,谈判就从这里开始,谁先控制不住,谁就先输——岑今说过,海盗想拿到赎金的迫切心情,不亚于沙特人想拿回船。为了“生意”长久,海盗也不可能去动谈判代表。

他就赌这两个虎鲨的手下不敢造次。

果然。

过了会儿,那个刀疤咳嗽了两声,把AK的枪口慢慢摁下去,说:“Please.”

孺子可教,终于知道规矩了。

卫来笑起来,弯腰捡起背包,掸了掸包上的灰,然后看岑今:“走啊。”

岑今站着不动:“他开枪怎么办?”

“哈?”

“你砸包的时候,万一他控制不住开枪,把你打死了怎么办?”

说这个啊,卫来想了想:“打死我了,你会心疼吗?”

岑今笑:“你自己作死,我为什么要心疼?”

她扭头就走,卫来看了一会儿,大步跟上去,伸手拉她胳膊,忽然想起她胳膊上有伤,手顺势上延到她腋下,抓住肩膀处把她拉住了。

岑今被他拽得一个趔趄。

难怪假面舞会上,那个东欧女人说岑今的肩膀偏瘦——他一只手就把她肩膀给包住了。

岑今瞪着他。

挺好,知道生气了,终于不是那副“湿气沉沉”的样子了啊。

卫来说:“能不能对‘王牌’有点信心?我这个名头,不是拿钱买来的。

“海盗那么穷,当然会省子弹,估计也没受过多少射击训练。就他端枪那角度,肘那么浮,枪口那么飘,你觉得能射得到我?

“我也就只有一条命,虽然有时候拿它出来装腔作势,但我不拿它玩的。”

岑今的脸色慢慢和缓下来。

卫来笑,他喜欢讲道理的聪明人,那次帮她精简行李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

海盗停在不远处,估计在等,很不耐烦,但吃了他先前那一呛之后,也没催。

“事实上,挺遗憾他没开枪的。我目测了一下,我只要一矮身,给他来个扫腿,他仰跌下去,子弹都会喂天……很潇洒的动作,你没眼福……走吧。”

他伸手,手掌微微用力,看似无意地从她后腰抚到腰侧,借着这一推,很巧地占了点便宜。

见他们终于动了,两个海盗松了口气,遥遥在前头引路。

能感觉出渔村气氛的舒缓,回头看,有些人从棚屋里偷偷探出头来,再走一段回头,三三两两的人站在空地上,不知所措地朝这边张望。

他问岑今:“现在还觉得300万很有把握吗?”

岑今示意了一下前头的两个人:“我不相信他们出来之前,虎鲨没有交代过要讲礼貌。如果这是虎鲨授意的,那他就是故意想给我一个下马威——心里不踏实的人,才会这么装腔作势。”

挺自我陶醉的,只有虎鲨装腔作势吗?你起初不也装模作样,拒绝接听电话,说什么只有虎鲨才能跟你讲话?

有一道极细的光从他脑子里掠过,像是在提醒什么,但没能抓住。

卫来皱起眉头。

很快到了岸礁边,近海的海水清澈,有一艘轻型冲锋舟荡在岸边,船头拉出又脏又污的缆绳,盘扣在一块凸起的礁石上。

极目远望,这海看不到边。要是麋鹿在,一定会咋咋呼呼地说:“卫,看,这快艇像个饺子,都不够塞红海的牙缝!”

不知道那艘谈判的母船停在哪儿,估计至少需要一个多小时水程。卫来问岑今:“红海……应该挺文静的吧?”

他对这一带的地理不熟,当她是教科书——她援过非,又系统研究过这里的人文,总能答个八九不离十的。

岑今说:“红海算是亚非间的内海,风浪一般不会很大,不过也很难说……”

卫来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

“这海之所以叫红海,有一个说法:当撒哈拉的红色沙尘暴侵袭过来的时候,狂风卷起红色的沙尘,把天空染成红色,大海会卷起赤红的海浪,海岸边耸立着红色的岩壁……”她耸耸肩,“我也不知道这些日子会不会刮沙尘暴。”

这不废话吗,前两天刚刮过一场。

麋鹿这王八蛋,说什么能跟沙特人做生意,等于铺开一条颤巍巍的金桥,这世上有那么好赚的钱吗?都他妈血汗钱。

刀疤抢先一步上了船,AK跟上的时候,忽然痛呼一声跳开了去——他踩中了一颗有棱角的小石子。

鞋子真是人类的伟大发明……

又有一线极细的光亮从他脑子里掠过,再次滑脱,还是没有抓住。

卫来心头升起一线寒意。

这不是他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以前也有,一次是翻车,还有一次是中枪。

业内有个说法:死神带了镰刀,一茬茬收割人头,像收割稻禾。他们这种边缘人离死神太近,危险来临的时候,可以预先看到死神镰刀上的反光。

这反光,就是脑子里那线极细的光亮,是不祥的征兆,也是活命的提醒。

到底是什么呢?

——天气会变糟、沙尘暴会很快侵袭,还是虎鲨那里摆下的其实是个圈套?

AK不耐烦地催促他们上船。

卫来扶住岑今上了快艇。快艇很小,像块舢板,没遮没挡,艇里有桶续航用的引擎汽油,艇中间横架了块板,应该是座位——现在成了天然的格挡,把海盗和他们分开,像楚河汉界。

引擎轰然有声,快艇起航,向着看不到的海心深处疾驰而去。

高速行驶带来了风和一起一落的颠簸,岸很快退得看不见了,四周都是碧绿色,阳光照过来,粼粼耀人的眼。

红海是世界上温度最高的海,夏季温度在30度以上,以至于有人戏称在红海的浴场洗的都是热水浴——这么上照下蒸着,卫来自己都有些受不了。他打开行李包,翻了件衣服出来,张开了帮岑今搭上。

她低声说了句:“有点晕。”

卫来伸手虚环住她,防止她受不住颠簸磕撞。这样日晒雨淋的海上生活,本来也不该是她这样的人经受的……

刀疤负责掌舵控制方向。海上的浪虽然不大,但船越小,因水流而起的颠簸就越频繁。AK似乎也有点不舒服,缩在船舱里,嘴里骂骂咧咧,枪搭在肚子上,枪口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依然朝着他们。

然后他脚一抬,架在那块搁板上,脚底板正对着卫来的脸。

脚心一个红印,刚被小石子给硌的。

他妈的一点礼貌都不讲……

电光石火间,卫来忽然想到了什么,手臂下意识收紧。

岑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卫来没看她,他的目光在刀疤和AK间来回扫了一回,忽然笑起来。

他转向岑今,伸手抚进她的头发,手掌包住她脖颈后侧,硬把她转向自己,语气和表情一样的轻佻,用英语说:“昨晚上你带劲得很,老子都为你疯狂了。”

用了俚语。

他眼角余光看似无意地拂向那头。那个刀疤没吭声,包住头脸的白T恤有点松垮,露出无意识收缩的上唇肌——典型的厌恶。

AK则怪异地盯了一眼岑今,眼神又是轻蔑又是不屑。

岑今盯着卫来看。

卫来还是笑着,凑近她耳边,改用中文说:“来,推开我的手,用英语让我收敛点,一直保持跟我调情的状态,重要的话我们用中文说,记得低声。”

岑今的眸光紧了一下,很快勾唇笑起来,她低下头,伸手推开他手臂,说:“讨厌。”

卫来大笑,肆无忌惮地再次挨近,低头吻她耳郭,像是耳鬓厮磨:“会游泳吗?”

“会。”

她有点紧张,卫来捉住她垂下的手,用力握了一下。

“现在,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听好了,自己分辨着,照做。

“待会儿如果打起来,尽量往船舱里缩,像那天遇到沙尘暴一样,趴得越低越好。

“如果还危险,就往海里跳。不要游远,流弹会伤人。尽量靠近船,但不要靠近引擎,以免受伤。我会下去找你。”

岑今在他的怀里点头,轻声问:“为什么?”

“这两个人,不是海盗。”

两个人里,AK咋呼些,也更好对付;刀疤有点深藏不露,喝得住AK,应该是个领头,但身上没武器——卫来仔细观察了,这么热的天,穿得都风凉,别说枪了,他身上连刀都没插一把。

步骤拟好:夺枪、抢船、己方零伤亡、对方看运气——谁让你们送上门来的?

他仰起头,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然后转身,背对着那两人摇摇晃晃地站起,长长伸了个懒腰。

AK在后面吼:“坐下!坐下!”

卫来微笑,眼角余光觑准浪的起伏,右腿忽然用力下顿。船身迎来一个大的摇晃,他装着重心不稳惊慌失措,大叫“啊呀”,狼狈之至,向后就倒。

敌对警惕的双方,正面去扑,对方第一反应是开枪,但因意外狼狈倒向,对方的本能反应是推开。

果然,AK的骂声在身后响起。

卫来唇角轻弯,等的就是这个。

AK的手推到他后背的刹那,他的背肌骤然收缩,两只手臂迅速探向身后,又准又狠,抓住AK的左右肩胛,当他是垫在身后的一条毛毯,大力向外抽抛。

AK被抛得晕头转向,脊背弓起,像被人扔出海面的鱼。与此同时,卫来身子后滑,如同溜盘转向,一手接住跌落的AK47,另一手从AK后腰探过,大力抓住他裤腰,硬生生把他从半空拽回挡在身前,顺势抽出那把沙漠之鹰。

刀疤刚从船身的晃荡中坐定,眼前已经变了天地——

AK在对面坐着,喘着粗气,下巴被沙漠之鹰的枪口粗暴顶起,眼神张皇不定,腋下探出AK47黑洞洞的枪口,直直指着他。

刀疤紧张得喉头发干,下意识拉灭引擎。

整个海面都安静了。

有海鸥张着翅膀从快艇上方掠过,清亮短促的一声叫,空气里留存的余响像映着阳光的悬宕蛛丝,颤巍巍拉向无穷无尽。

半晌,卫来的脸从AK脑后探出,笑着跟他打招呼:“这个时候,你是不是应该……双手举过头顶?”

出乎意料,刀疤居然很硬气,虽然没敢妄动,但也没投降。

行吧,不强求,双手举不举过头顶没太大区别——反正待会儿一样要绑。

卫来用膝盖顶了一下AK:“起来,看见缆绳没有,把他绑了。”

AK瑟缩着,慢慢站起身,仰头的刹那,卫来注意到,他向刀疤使了个眼色。

这是还妄想着绝地反击?为免后患,就该把这两人手脚都打残了再细审……

AK忽然暴喝一声,向着刀疤冲了过去。卫来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跟刀疤抱作一团,双双倒栽下船。

船身外侧泛起巨大的水花,卫来赶过来,看到两道拼命外游的水线。他举起枪,眯着眼睛瞄准了会儿,又缓缓放下。

他俩是不是傻啊,这是红海中央,没船等于没命,跳海逃生,这不等于自杀吗?

某一个瞬间,拼命划水的AK忽然一个仰泳翻身,脸色又是诡异又是狰狞。

卫来忽然反应过来,吼:“岑今!”

她刚扶着船舷站起来。

卫来向着她的方向直冲过去,单手揽她入怀,没有丝毫停顿,脚下用力,蹬开船身,借着一蹬之势游鱼样斜窜入海,借着势头迅速下潜。

船在海面上爆开,向下的冲击波推着海水涌过来——还好,他已经潜得够深,借势一个翻身,旋即上浮。

他没关系,无装备潜过30米以下,但岑今不行,骤然增加的海水压强可能会让她深海醉,耳膜、眼膜、内部器官都极容易受伤。

等到浮出水面,这才发现沙漠之鹰还攥在手里,他把枪插进后腰。

岑今大声咳嗽,大概是呛到了水。卫来搂住她,踩水保持住平衡,然后回头去看。

未尽的黑烟四下卷滚,快艇已经成了残渣,看不到那两个人了——本身就是反方向各自逃亡,也好,离他们远一点,会更安全。

但是……

卫来苦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他低头看岑今,说:“咱们得游回去了。”

这快艇的速度在60节以上,推算时间,离岸在30千米左右。体力好的人,一次也就游个两三千米,那还是在泳池环境——海泳要复杂得多,尤其是浪,会把你一切前进的努力都给抵消掉,踩半个小时水还在原地踏步。

如果这海里再有鲨鱼……

妈的,麋鹿和虎鲨都是畜生!

顿了顿,卫来忽然觉得骂得好像多此一举。

麋鹿和虎鲨,本来……也是畜生吧。

卫来料想的没错,岑今的体力根本跟不上,再加上深海的海浪推力绵延沉厚,游了不到两千米,她的嘴唇就没了颜色。

他过来扶住她,不忍心再说什么——她已经挺努力,也尽力了。

岑今缓了好一会儿,眼睛被海水浸得睁不开,太阳很快晒干她脸上的水,皮肤难受得发紧发黏。

卫来把她的额头摁到自己怀里,尽量不让她被晒到。

岑今说:“要不然你自己走吧,我真游不动了。”

卫来笑:“那我的报酬怎么办?你死了,我拿不到钱,王牌也保不住了,失手的人没资格领这衔。”

岑今疲惫地笑,过了会儿低声说:“有命在,不怕挣不到钱。王牌什么的,你去换个名字卷土重来,再接几单,又是新的王牌。”

“这么说,你的命不要了是吗?”

岑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不要了。”

卫来想了会儿,说:“行吧,保镖保护不了想死的人,你自己都不要命了,我也用不着帮你捞——死一个总好过死两个。”

他低头,很快在她嘴唇上啄了下,然后松手,翻身潜游开去。

岑今笑,似乎觉得世事就该如此,是人就有落幕之地,这里并不差。

她不再试图去划水。

太阳很暖,水漫过口唇、眼睛、眉头……

身子忽然一轻,有人从水下抱住她的腿,哗啦一声浮出水面。

岑今并不惊讶,低头看,卫来正抬手抹甩脸上的水。

他大笑着说:“我在水里捡了个姑娘,决定带回去解闷玩儿。你没资格说话,你是被捡的。反正你把命丢开了,是被鲨鱼捡还是我捡,你都没发言权。”

岑今笑起来。

她闭上眼睛,低头抵住他额头,喃喃了句:“你这个人……”

卫来腾出一只手拽住自己的黑色T恤下摆,把衣服直接掀脱到她身上,把她像海盗一样头脸包住,只露一双眼睛。

“别晒脱皮了,捡你主要是看你好看,晒丑了我就不要了——毕竟一路带回去,还怪沉的。”

真想“一路带回去”,也要靠命数。

卫来让岑今尽量“静漂”——海水密度大,红海的密度尤甚,人在完全放松的状态下,可以设法在水面上漂浮。这样的话,他一路带着她游,可以稍微省点力气,也有助于她恢复体力。

但即便是这样,前进还是越来越难:水程太长,阳光太炽,浪的阻力太强,以致静漂很难维持,在海里很容易失去方向感。两个人的脱水都渐渐严重……

又一次短暂的休息,他累到眼前发黑。

如果这里不是荒僻的渔村,而是在苏丹港附近,就会有很多船经过,就会把他们救起来……

岑今的意识已经开始恍惚,她奇怪地盯着远处看:“那是什么?”

卫来抬头。很远的地方,像是有白色的纸片在飘。但一定不是船,船没这么小。

“泡沫吧,或者塑料。”

过了会儿再看,那东西还在,并没有被海浪推走,好像有什么东西牵着。卫来心中一动,他又看了一会儿,说:“可能是汽油桶,空汽油桶。”

他决定过去。

有空的汽油桶也是好的,可以当游泳圈用。虽然有游泳圈也解决不了脱水和体力衰竭的问题——至少可以省力一点。

游近了,果然是汽油桶,两个,隔着一段距离。卫来用尽最后的力气带着岑今游近一个,让她攀住桶身。

岑今没攀住,差点儿滑进水里,卫来也随之下沉,下意识胡乱抓,抓到绳子一样的东西。

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念头让他忽然振奋。

卫来伸手搂住岑今——海水几乎没过了嘴,他尽力仰头,另一只手摸索着挨到汽油桶边,低声说了句:“小姑娘,我们有救了。”

岑今在呛水,卫来尽力把她往上托:“抱住我脖子,用力。”

她没力气了。

卫来想了想,伸手摸下去解她裤扣,她察觉到了,身子敏感地往后一缩:“你干什么?”

卫来说:“难道我还能侵犯你?我就算有这心思,现在也没这力气——我要你的裤子。”

他仰头长吸一口气,闭气下水,手抓住她牛仔裤的边缘往下拽。

裤子是紧身的,被水浸得黏在身上,这一拽险些把她整个人拽下去。卫来憋住气,潜至更深处,一只手搂住她的腿,另一只手借力把她裤子往下脱。

贝雷帽特训有水下快速脱衣项目,原因是:当你作为一个国家的战士,从海路潜袭别国,发现计划泄露被包围的时候,要在水下快速脱掉代表身份的军装——这样就有被错认为平民的可能,从而多挣得一线生机。

还以为这技能永远都用不上了……

一次成功,他攥着裤子浮出水面,把岑今胳膊绕在自己颈上,低头摸索着,用裤子把她和自己绑在了一起。

幸亏她知道要在海盗面前保守一点,这次穿了长裤——要是短的,还真不知道拿什么来绑。

绑完了,卫来如释重负,终于有力气腾出手来攀住汽油桶——他要尽快恢复和保存体力,才可能支撑得更久,直到救援到来。

他低头看岑今,她起初还下意识想保持点距离,但很快意识溃散,把脸埋在他胸口。

真是感谢沙特人选了她来谈判,换了是个脑满肠肥的男人,他也得这么救这么绑——非但毫无乐趣,下半辈子都有阴影了。

岑今喃喃:“怎么就有救了?”

卫来回答:“你没捕过鱼吧?

“记不记得桑托斯说过,布库村里只他有船,另外几个人有网。他们头天把网张在公海里,第二天去拉鱼。这两个汽油桶是浮球,下头连了张带铅坠的拖网,捕鱼用的。

“桑托斯昨天给我们当翻译,一整天都没出海,今天该来拉鱼了……我们在这儿等着就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卫来的体力恢复了些,但意识开始陷入无边的混沌——除了日头的偏向,周围的场景一成不变,海浪周而复始地起伏。远处海鸥掠过,像天际划出的道道黑线。

夕阳把海面都染成赤红色的时候,不远处忽然冒出一个驯鹿的头,长睫眨巴眨巴,一定涂了睫毛膏。

出现幻觉了。

卫来用力闭了下眼睛再睁开,心里骂:操。

他低头看岑今:“你得跟我讲话,岑今?”

她人都已经在没意识的边缘了,卫来伸手在她腰侧包住,用力攥了一下。她惊得浑身哆嗦,身子下意识缩起,眼睛忽然睁大,问他:“到了吗?”

卫来笑:“到哪儿?这是做着梦呢?”

她这才反应过来,抬头看到一半都已经压坠下海平面的太阳,低声说了句:“天要黑了啊。”

海面上起了风,海水有些发凉,岑今拉下头上罩的黑T,大口呼气,然后重新伏到他胸口。

卫来低下头吹她的头发,打湿的发缕有时被吹开,露出颈部白皙的肌肤,濡湿、透粉,他想上手摩挲两下。

“你得跟我说话,我要是晕了,我们都会漂走,然后沉底。”

她有气无力地点头,想了会儿,问他:“你怎么看出来他们不是真的海盗?”

卫来说:“上次看黑船,不是看得很准吗?怎么,你也有看不出的时候?”

岑今没力气嘲他,鼻子里哼了一声,闭了下眼睛,睫毛划过他胸口,酥痒得很。

他说:“五点。”

有那么多?

“第一,他们给我打过电话,还要跟你通话——你拒绝了,说只跟虎鲨谈。我原话回复过去,他们没异议,也就是说,起初态度还行。

“但是从通话到见面,再到引着我们上了一条装好炸弹的船,他们对我们的控制在变强,态度也在变差,这让人怀疑他们的最终目的。

“第二,你虽然提过海盗是穷人,经常赤脚,但海盗未必都赤脚。毕竟抢了那么多船,拿钱买鞋不稀奇——怪就怪在他们明明不习惯赤脚,非要装作赤脚。

“那个AK被小石子硌到了之后叫痛,脚板一抬起来,我就看到了,脚底连硬茧都没有。

“第三,你说头晕的时候,那个AK也不舒服——在岸上那么神气活现,动不动就端枪,一到海上就蔫了,我怀疑他也晕船——海盗可以晕车,不应该晕船吧。

“第四,跟你调情的时候,我说了句俚语,说‘我为你疯狂’,我用的nutsaboutyou,他们听懂了,两个人都听懂了。”

在索马里,英语不是官方语言,有些海盗团伙里,会英语的人都很难找——在他的理解里,即便“会”,也只是比较简单的正常对话。

俚语的掌握可不是那么容易的。麋鹿学中文,脑袋差点儿削尖了,还常常穿凿附会,追着他振振有词地说:“姐夫不应该爱小姨吗,一家人不该相亲相爱吗?”

他就停在这里。

岑今果然问了:“第五呢?”

“个人敏锐的洞察力,王牌的基本素质。”

岑今抬起头,没好气地盯着他看。

卫来眉毛一挑:“看什么?”

岑今想咬他一口,就是没力气。

她讲黑船讲了四点,他就非要多掰出那么一点……

她盯了他半天,忽然失笑。

这个人,没事人一样,总笑,被沙暴埋了也笑,在水里被泡得快虚脱了也笑,还总扯一堆有的没的。真没见过他发脾气,土耳其机场那次,他翻脸了几秒钟,又笑回来了。早上他砸了包,也是故意的。

水流有了轻微的变化,隐隐的,远处传来突突的马达声。

卫来说:“这声音挺动听的。”

桑托斯他们本该早就出海。一般来说,当地渔民拉网都在午后,并不避开大太阳——网拉上来之后,趁着回程的时间,他们可以在船上剖鱼,利用海上强烈的日照把鱼晒得半干,这样回去之后,只需要再晾几天,鱼干就成了。

今天出海晚了,是因为早上村子里来了海盗,还把两个外国游客给带走了。

这是村里的大事,村民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连羊都凑过来听。话题从如何上报政府到还要不要出海拉鱼,最后集中在后者。

毕竟外国人只是外国人,但鱼关系到会不会饿肚子。

一方认为海盗居然在渔村出没,现在海上一定不安全;另一方则觉得海盗刚刚出没过的地方反而会太平无事,再说了,不把鱼拉回来,吃什么?

船声渐近,到底哪一方胜出,一目了然。

卫来长吁一口气,拽松两人腰间缠着的裤子:“来,自己把裤子穿上,来人了。”

岑今冷笑:“现在让我穿了?谁脱的?”

卫来说:“我真没力气潜下去给你穿了,要么你就被人看。”

这种紧身牛仔裤过了水,又被拧成绳,想在水下穿上,费的工夫不是一星半点。

男人也会累,此时此刻,再美的腿都吸引不了他。

岑今很看得开:“那被人看好了,我又不是没穿着比基尼在沙滩上走过——那时候边上的男人可是成百上千。再说了,我在这里是外国人,不怕听他们闲言碎语,反正听不懂。”

这脸皮什么做的?你养父母白拿中华文化熏陶你了?

船在近侧停住,船上传来桑托斯他们嘈杂的惊呼骇叫。

卫来咬牙,末了心一横,一个猛子扎下水去。

进水的刹那,他的身子蜷缩掉转,就势脱下自己的短裤,顺流潜深,摸到她脚踝之后把短裤给她套上,一路上浮着顺势提穿,边缘拧紧了倒掖进她腰内,防掉。然后哗啦一声出水,眼眉之上带下无数水线。船上几个人蜂拥着伸手下拉,卫来抱住岑今,在她耳边咬牙切齿:“老子为你脱得就剩一条内裤,你最好记得这恩情。”

他用力把她抱高,船上的人把她接了上去。

又有人来拉他,卫来摆摆手,攀住船舷缓了一会儿,然后双臂用力,一个提跃上了船。

出水的一瞬间,他希望船上的渔民永远忘记这一幕:一个王牌保镖,只穿一条内裤,内裤后头还别着把枪……

布库村的人和羊,是他这辈子再也不愿意见到的人和羊。

他筋疲力尽地在船舱里坐下,顿了顿,伸手到背后去拔枪。

桑托斯正急急地跟他说话:“海盗把你们扔下船的吗?我们村派了人去另一个大村子报警了,就是不知道今天警察上不上班……”

忽然看到锃亮枪身,桑托斯打了个寒噤,向后瑟缩了一下。

船上其他几个渔民也不约而同地僵住。

卫来没察觉。眼睛被海水渍得难受,他一直闭了又睁,然后拆枪,控干里头进的水——枪进水了之后,如果贸然再开容易炸膛,所以得清理一下。

他握着卸下的弹膛甩水,无意间抬眼,那几个人又是往后齐退。其中一个大概是想捡边上的鱼叉自卫,看到卫来看他,吓得飞快地把手缩了回去。

卫来哈哈大笑:“没事……不关你们的事,你们先拉鱼,但要帮我个忙……”

他把弹膛啪一声拍进,试了下拴,然后冷笑着看向远处的海面:“带我在这一带绕两圈……万一有人落水,我们还能救个人呢,是吧。”

渔船在偌大的海面上兜了两圈之后,天开始暗下来。桑托斯小心地点起渔灯,拉网上来的活鱼在舱肚子里蹦跶、翻白眼,鱼鳃一翕一动——没有渔民敢上去处理,都抱腿坐着,脸色不定地互相对看。

在海上找两个人,跟捞针也没太大区别。

卫来说:“行了,回去吧。”

桑托斯赶紧掉转船头,马达响起,船尾开始翻浪,船头一盏微弱的橘红。

开出一段之后回看,泛水光的夜色像紧追不放的嘴,迅速吞掉船尾拖出的白色浪痕。

岑今向他身边靠了靠,低声问:“那两个人……会死吗?”

卫来说:“我觉得不会。”

做好周密计划要杀人的人,连船只爆炸这种后招都能想到,不可能不做万全的脱身和接应方案——不管是用什么方式,那两个人平安脱险的概率,可比他们要大多了。

岑今不再说话。

感觉上,度过了一段长长的沉闷水程,最后靠岸的时候,卫来甚至不觉得那是村子——布库村没有点灯的习惯,从海上看,只黑魆魆的一片,并不觉得和荒郊有什么区别。

卫来带岑今回到棚屋。

面包车在门口停着,除了暴晒一天,车里像个暖房外,其他都还完好。岑今想进屋,卫来拉住她,示意了一下车子:“不在这儿住了,上车。”

车出布库,他让岑今把行李包递给他,自己翻拣了衣服,边开车边穿上,无意间从后视镜里瞥到岑今:“你不换衣服?”

“大部分都丢了。”

她带的行李本来就少,更何况重要的行李,包括卫星电话,都毁在那条船上了。卫来暗地里咒骂了声,从包里拣了一件自己的衬衫扔给她:“凑合着先穿吧。”

后座传来窸窣的声音,卫来把后视镜拗翻了不去看:“我知道大致的方向,今晚应该能到桑托斯说的那个大村子——那里有电话,我得尽快跟麋鹿他们连上线,不然的话,所有事都断在这儿了。”

岑今嗯了一声:“好了。”

他把后视镜拗回的瞬间,看到她正低头系扣子,衬衫下摆斜在膝上——他的衬衫,她能当裙子穿了。

卫来踩下油门,让她帮忙看车外——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大”村子有多大,万一也只有几十户,错过的可能性很高。

幸好没有——村里有电话,也就同时拉了电,开了半个多小时之后,岑今看到不远处的灯光,及时提醒了他。

卫来掉转车头,车子缓缓进村。

这里比布库村多了些文明社会的气息:虽然也有歪斜的棚屋、遛弯的羊,但偶尔可以看到砖泥砌成的屋子。最亮的一处在开阔的泥地上,是旧的集装箱改成的房子,屋檐下缀了个灯泡,集装箱上开了几扇门,门上钉着白底黑字的牌子,是村公所的办事处。

中间的一扇门大开,里头闹闹哄哄,居然有人在排长队。卫来停下车,大踏步进去,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他。

岑今也过来了,站在门外等。

队伍是从屋角一张桌子那儿开始排的,有个穿白衬衫的黑人正跟排在最前面的人说着什么,看到他时,也愣住了。

卫来沉声问:“电话在哪儿?”

“隔……隔壁。”

卫来也不理他,转身去往隔壁,那人这才反应过来,大声叱喝着追过来:“嗨!嗨,我是警察!”

卫来撞开隔壁的房门,拉下灯绳,回身把岑今往那个警察的方向轻推了一下:“跟他说,我们是国际游客,被海盗打劫了——随你怎么发挥,不要打扰我打电话就行。”

他带上房门,也把吵嚷声关在了门口。

没人再进来,这种局面,他知道岑今控制得住。

卫来长舒了一口气,走到桌子前头拿起话筒。拨号,长久的等待,甚至还经历了一次人工转线,那一头终于有人接电话了。

“喂?”

麋鹿的声音,久违的赫尔辛基气息扑面而来,似乎还带一丝这个季节没有融尽的冰凉。

卫来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