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第70章 三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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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仅仅是一瞬间,霓裳夫人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本能地想去看谢允一眼。

  不过霓裳夫人毕竟是个老江湖,飞快地权衡过后,她生生将自己僵硬的脖子凝固在了原地,憋回了自己一切不自然的表情,心里却不免有些七上八下,不知道这个来历成迷的“千岁忧”是不是从她方才一声脱口的惊呼里听出了什么。

  即便对于羽衣班来说,“千岁忧”这个人也是隐藏在重重迷雾后面的。

  一个简简单单的文弱书生,能在当今这个云谲波诡、四处暗藏危机的江湖中有惊无险地蹚出一条悠闲自得的路来?

  霓裳夫人虽然看过无数的话本,唱过无数传奇,却早已经过了相信这些鬼话的年纪了。

  谢允却好似全然没有在意她的异样,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杨瑾和周翡的你来我往。

  周翡显然再一次超出了他的预期,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疯到能在洗墨江里一泡三年的。

  从杨瑾的第一刀开始,周翡就没还过手——谢允给出的分析相当准确,他们两人的功夫有再高深的刀法也无法弥补的差距,一旦周翡还手,这种差距立刻就会显示出来,比较弱的一方就会完全丧失自己的节奏,一直被人压着打。

  因此她并不还手,只是闪避,偶尔非常巧妙地从对手那里借一点力,不走远、不靠近,始终保持着一点仿佛在刀尖上行走的惬意从容,不知她这样躲来躲去有多吃力,反正外人看来,她显得十分游刃有余。

  杨瑾不是郑罗生、花掌柜那种内家高手,在他不可能一掌掀翻周翡的情况下,他的刀再快,快不过洗墨江的细刃,力气再大,大不过能牵动千斤巨石的牵机……更何况周翡现在还有越来越得心应手的蜉蝣阵助阵。

  要不是谢允不是第一天认识周翡,几乎也要怀疑起这姑娘是不是真的深藏不露了。

  乍一看,眼下这种情况根本不是周翡无计可施,好倒像是她比杨瑾高明了不知多少,只为了看一看所谓“断雁十三刀”的深浅而刻意拖延而已。

  可是……

  旁人或许还在惊叹这女孩身法从容,谢允作为众人里唯一一个知道轻重深浅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穿花绕树的蝴蝶都得落在花间,周翡又不是陀螺,她不可能永远不知疲惫地团团转下去。

  除非……谢允的目光渐渐落到杨瑾身上——除非他自己露出破绽。

  不错,杨瑾性情暴躁冲动,又是个武痴,从某个方面来看,他跟纪云沉有点像,确实很可能一时激愤失了水准,莫非周翡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那这小丫头下山一趟可真没少长心眼。

  不过在谢允看来,即使杨瑾被她遛得怒发冲冠,真的自己露出破绽,周翡能抓住机会一举制敌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他相信她那双阅遍江湖名宿的眼睛能一眼洞穿对手的弱点,可她的身手不见得跟得上这份眼力。

  果然如谢允所料,三十招之内,杨瑾还在有条不紊地步步紧逼,之后他的刀越来越快,几乎成了一片残影,刀背上的铜环聒噪地响成了一片。

  周翡转了个大跨步,一手将望春山往身后一背,轻轻挡了一下杨瑾卷过来的刀锋,而后整个人仿佛随风而卷的海浪,头也不回地又上前一步,不知怎么一晃半绕过了羽衣班门口的一块下马石,杨瑾的刀紧接着追至,失之毫厘地与周翡擦肩而过,“嘡”一下落在了那石头上,一刹那,石头上居然仿佛有火星溅起来,与他眼睛里愈烧愈烈的怒火很有相映成辉的意思,杨瑾果然被周翡这种“轻慢”的态度遛出了真火。

  偏巧这时周翡回过头来,微微提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这无疑是火上浇油,杨瑾猛地上前一步,转瞬间递出三刀——劈、带、截,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徐舵主微微扣了一下手指肚,险些要叫一声“好刀”。

  可是这“好刀”却没能截住泥鳅一样的周翡,每次断雁刀都像是擦着她的衣角滑过,每次都惊心动魄地差那么一点。

  杨瑾此时已经有些急躁了,如果是寻常比武,他未必会这么沉不住气,可是面对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南刀传人”,他却是有些先入为主。

  周翡越是迟迟不出招,他心里对她的想象就越妖魔鬼怪,乃至于他无意中用了一个重复的招数,左侧腰处竟露出了空门。

  周翡等的是这个吗?

  谢允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想必哪怕是别人拿刀追着他砍,他都不会提心吊胆得这样全神贯注。

  她一旦出手,恐怕再没有回转的余地。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周翡居然没有趁机动手。

  她依然是若离若即地甩开了杨瑾的刀锋,同时,将左手一直拿着的刀鞘递了过去,轻描淡写地在杨瑾那处空门虚虚一点,笑了一声,又飘然转开。

  杨瑾额头上顷刻间见了冷汗。

  她看出来了,却不出手,为什么?

  在杨瑾看来,这场比武对于周翡来说,好似跟玩闹一样,她之所以继续,是因为还没有看到他黔驴技穷。

  他的怒气登了顶,乃至于心里竟然生出一股隐约的屈辱……还有恐惧。

  他亲眼见到周翡的时候,理智上固然将她当成了平生大敌,可心里却始终存着几分疑惑——这看起来几乎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女孩怎么会是破雪刀的传人?她真能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声名鹊起?真能挑了众人都谈之色变的北斗,甚至手刃了四圣之首?她究竟能有什么能耐?她的功夫是从投胎那天就开始练的吗?

  可是方才周翡的刀柄点过来的一刹那,这怀疑便不攻自破了。如果说杨瑾直到拔刀的那一刻,心里还想的是“我要赢”,那么到此时,他心里隐隐升起了一个不祥的念头“我可能会输”。

  高手过招,有时候差的就是那么几分精气神。

  杨瑾原本如行云流水似的雁翅刀顿时多了几分不甚明显的凝滞,很快,他居然第二次失手,周翡却再一次放过了他,这一次她连刀柄都没动,只用目光瞟了一眼,似乎还颇为遗憾地微微摇了摇头。

  霓裳夫人忍不住奇道:“她想做什么?”

  谢允一直紧锁的眉头却忽然打开了,缓缓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霓裳夫人:“你笑什么?”

  谢允从刀光剑影中移开了视线,背过双手,低头沉吟片刻,突然毫无预兆地发问道:“夫人大概还不知道,前一阵子,齐门内突然生变,至今下落不明,我的一些朋友认为这是旧都那边觊觎他们的奇门阵法之术,派了北斗前去追杀……”

  霓裳夫人的表情一瞬间变得非常可怕。

  “我想这传闻可信,”谢允嘴唇几乎不动,声音几不可闻地压成了一线,“夫人或许也不知道,忠武将军死后,他的家眷南渡遭人劫杀,这似乎也没什么稀奇,只是追杀他们的人正是北斗禄存。这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一群孤儿寡母而已,何必出动这么大的一条鹰犬来追捕?”

  霓裳夫人微微缩了一下手掌,拇指上一个通体漆黑的扳指上流光一闪,她压低声音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允终于转过头来,他的眼角被假皱纹黏住了,眼皮只能睁开平时一半的大小,眼睛无端小了一圈,却并没有挡住他透亮的眼神,平静而悠远,甚至微微带了些许悲悯之意。

  霓裳夫人对上他的目光,无端一愣,蜷起来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松了。

  “没什么,”谢允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与夫人多少年的交情了,是敌是友您看得出来,只是有些事已经泄露,我特地来提醒夫人,多加小心。”

  霓裳夫人心思急转:“你是谁的人?梁绍……不,周存的人?”

  谢允看了她一眼,似乎露出了一点笑意,他轻轻地说道:“只是个大昭的故人。”

  霓裳夫人正待追问,忽然听见李妍惊呼一声。她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杨瑾手里的雁翅刀引了过去。

  杨瑾第一次露出破绽是因为激愤,第二次则是因为慌乱,在周翡一再刺激下,他很快有了第三次——而这一次是致命的,他迟疑了。

  快刀是不能迟疑的。

  一个人信不过他手中刀剑的时候,意味着这些翻脸无情的冷铁也会背叛主人。

  周翡手中的望春山在这一刻,陡然从洗墨江上一根细软的柳条变成了锐利无匹的破雪刀,一瞬间,正神归位,恢复了真身法相——她身上蠢蠢欲动已久的枯荣真气陡然提到了极致,刀尖转了一个极其圆滑的弧度,而后,刀斩衡山的“山”字诀劈头盖脸地砸向杨瑾。

  杨瑾心神巨震之下,仓皇举刀去扛,方才片刻的迟疑终于要了快刀的“命”。

  望春山以山崩之势砸在了那正在自己画地为牢的断雁刀身上,而杨瑾的手腕甚至尚未来得及发力,刀背上的铜环陡然发出一声悲鸣,刀柄被这暴虐之力倏地撬了起来,断雁刀竟然脱手了!

  周翡一招得手,毫不紧逼,顷刻间抽刀撤力,“喀嚓”一声,将望春山还入鞘中,站在几步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对手。

  她竟然真的胜了这一场本应实力悬殊的比试!

  杨瑾好似已经呆住了,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刀,继而目光又缓缓落在周翡身上。

  “我的刀你看见了。”周翡不高不低地说道。

  她近乎倨傲地冲他一点头,转身走回谢允身边,然后在谢允难以形容的复杂目光下,周翡悄悄地将他那飘逸过分的衣摆拽了过来,把手心的冷汗擦干净了。

  谢允:“……”

  杨瑾好似依然没回过神来,好似不认识了似的盯着横陈地面的断雁刀。

  徐舵主摇摇头,心道:“要不是擎云沟于我有恩……”

  他上前一步,捡起落在地上的雁翅刀,伸手将刀柄上的尘土擦干净,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杨瑾好像方才回过神来,他合上自己的刀,让过徐舵主,大步走到周翡面前。

  李妍一边的眉毛高高挑起:“干嘛?你输都输了,还想干嘛?”

  杨瑾脸色忽红忽白,嘴唇颤动几次,终于一句话都没说,转头就走了。

  徐舵主叹了口气,走到周翡等人面前,抱拳道:“多谢周姑娘指点,这回老朽思虑不周,多有得罪之处……”

  他顿了顿,从怀中摸出一个拇指大的玛瑙小印,通体柿子红,显得格外晶莹剔透,上面刻了个活灵活现的“五蝠”,徐舵主十分乖觉地没凑到周翡跟前,而是转身递给了李妍,说道:“拿个小玩意给姑娘回去耍,此物叫做‘五蝠令’,往后出门在外,您只要是带着这个,甭管是住店还是雇车,一干差遣,必没人敢耍滑头,保证尽心竭力。”

  李妍到现在都是一脑门浆糊,还不知道什么叫“行脚帮”,她莫名其妙地接过来,奇道:“啊?怎么着,能给便宜点啊?”

  周翡伸脚踹了她一下。

  徐舵主赔了个假笑,又看了看周翡,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周姑娘,你声名已起,往后怕是要是非缠身,必然步步惊心,多加小心。”

  周翡没怎么当回事地一点头,心说:“反正我马上就回家了,有本事你们上四十八寨找我去。”

  徐舵主当然看得出她的不以为然,便也不再交浅言深——偌大三山六水,多少少年人初出茅庐,踌躇满志,五年、十年……又有多少能挨过那些污浊纷繁的世道人心呢?

  徐舵主再拜一次,挥挥手,来无影去无踪地带着他的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