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一部 1988(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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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会是废铁?你看以前他们赔给我的那套电线设备,现在我们不还用着?”
 
  “好用不好用,大不相同。我刚在跟你说东欧改革你还不要听,匈牙利有本书,讲的是短缺经济,什么叫短缺经济?就是我们国家现在这样,大家加工资了,有钱,想好吃好用了,可市面上东西没多多少,所以什么东西做出来都有人买,好的坏的都卖得出去,只要不凭票,还都能抢光,价格还一个劲地涨。可这现象不会持续太久,中央一直在计划大上消费产业,今年我们系统的投资就比前两年超几倍。等这些新设备上马了,市面上东西就得多了。我看美国的书里说,那时候群众买东西,就得比较什么东西好,什么东西便宜,价廉物美的人家才买。产品便宜,取决于成本降低,首先是原料,比如说你进的铜线价格比人家低,你电线卖出去也能便宜一些。还有就是生产中用的水电人工等运行成本,我这回回来可以住不少时间,顺便给你测量登峰那些设备的成本,好好分解一下,看还有哪儿可以给你省钱。运行成本低,又产生差价优势,你就能比其他厂家多赚了。再说回那家市电线电缆厂,那么老的设备,动力肯定成问题,单位耗电量不会小,而且老设备配备人工多,一个月开的工资比寻常的多,一样的电线生产出来,它运行成本特别高,结果你说还哪里赚?你现在那套旧设备,混在新设备里,没好好计算一下成本的,谁知道它赚钱还是赔本。那家市电线电缆厂的就很明显了,它全是旧设备,成本高,打不过你们,这才会关闭,它是国营企业也没用,国家现在没那么多钱给他们。那样一家赔本的厂,你要来干吗?等着以后经济不短缺了,你赔本?”
 
  雷东宝虽然放下手中活计,仔细听宋运辉解释,可依然听得云里雾里,里面新名词太多了。他毫不犹豫地道:“回头你住我家去跟我好好解释,别吊着卖的样子。哎,你们晚上吃什么?”
 
  宋运辉看看手表,笑道:“急什么,粮站关门还早。”
 
  “菜呢?菜有没?”
 
  “有,金州带了点来,放桌上。就知道菜场下午没菜。”
 
  雷动宝过去一看,嚷道:“哪够吃,自行车给我,我回家去拿一趟。”
 
  宋母正擦着楼梯,听见了忙道:“东宝别忙,我看见后院杂草堆里长着几棵青菜,等下摘来放个汤,管够。”
 
  雷东宝这才作罢,自觉摘下墙上挂着的自行车,充气了听听,发觉咝咝漏气声,就拔出气门芯换新的,再打气进去,就没声音了。晚上吃了晚饭,雷东宝就骑这自行车回家。骑惯了摩托车,这自行车真是慢岀鸟来。而且,自行车放置的时间长了,可能内胎老化,骑到家里,正好差不多泄完气。骑得眼下胖乎乎的雷东宝那个累。
 
  宋运辉周日周一帮着父母清理房子后院,又教了一向老实巴交的父母金州如果来人“探病”该怎么应付,周一晚上才乘上雷东宝的摩托车去小雷家。
 
  雷东宝的新房子,宋运辉还是第一次到,一进门看见四壁雪白,空空荡荡,就忍不住笑,这就叫大而无当。雷母看见宋运辉来,客气得不得了,捧岀体己奶糖给宋运辉吃。现在他家钱多,她糖吃得饱,再也不稀罕地藏着掖着了。宋运辉还记得以前陪姐姐买电视时候姐姐低血糖晕倒,看见雷母拿出来的糖,心里百感交集。
 
  那边厢,雷东宝却打开窗户,大吼四声,“士根哥,红伟,忠富,正明。”其他什么都没有,却在静夜里嗡嗡生出回响。宋运辉不由得笑道:“急什么,拿我当长工使啊,你这周扒皮。”
 
  雷东宝一点没否认他的恶霸地主用心,笑道:“谁知道你能住几天,不把你吃干榨尽了,怎么能放你走。”
 
  宋运辉很是感慨,“一到你这里,浑身都是干劲,跟在金州完全不一样,我在金州全凭良心做事。”
 
  雷东宝不屑:“这话我都听得不要听,这边好,你倒是反岀金州?”
 
  宋运辉笑道:“又来了。金州有金州的好,要没金州那样的舞台让我几次出国,经常接触外商,我哪有那么开阔的眼界。我在金州的可惜是,我在那儿使不上劲,我官太小,说话没份,我想发挥,还得等别人发善心。这不,我跟领导闹脾气躲你这儿来了嘛。”
 
  雷母奇道:“你还官小?东宝说你都跟县长一样大了。”
 
  宋运辉客气地解释:“我们总厂级别高,连所在市市长也管不了我们。我这种官在总厂算得了什么。就跟县长走进省里一样没脾气。”
 
  雷母似懂非懂地“喔”了一声,“可也比东宝大。”
 
  雷东宝那大嗓门确实有用,这会儿小雷家四大金刚一个个进门,很快全部到齐。宋运辉与众人握手寒暄,旁边雷母看着心说,还真有干部样子。虽说她现在跟小雷家太后似的,可她还是下厨烧水去了。干部来了她不敢怠慢。
 
  雷东宝原先跟四大金刚说的是小舅子来,大家一起见个面说说话,听一堂课。大伙儿还有模有样地拿了笔记本来,却见宋运辉手里什么都没有,一起坐到八仙桌边了,还是什么讲义都没拿出来,心中有些纳闷。宋运辉看出大家的严肃,笑道:“大哥一定要把我轰上台,其实我懂什么啊,成本核算的事,士根哥最有数。我还是打个擦边球,说成本管理吧。士根哥,你若听着不对,请随时指正。”
 
  雷东宝道:“你别假客气,你礼拜六跟我讲的东西,我一点听不懂,士根哥肯定也不懂,你就放胆讲,我给你撑场子。”
 
  大家都笑,宋运辉拿起梁思申送他的钢笔,在纸上唰唰画出一个枝型图,然后才道:“我们先来分析一下一个产品的成本组成,士根哥请看一下是不是这几部分,……”他一边说,一边写,主干分成几个枝干,几个枝干又各自分岔,分解成更细的成本。“我目前先不就某种特定产品分解成本,我们先说一个总的概念。”
 
  雷士根犹豫了下,有点慎重地道:“我们……平时没分得那么细。”
 
  宋运辉道:“我们现在把成本分解得那么细的目的,是为了方便研究明确我们产品的成本究竟产生于哪里,继而,哪个部位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或者管理手段加以削减,以获取更高利润,就是赚更多钱。否则我们只能在生产中得到一个笼统概念,哦,我可能人比别家多用了一个,那就减一个人什么什么的,这样的成本控制比较不针对。又同时,我们可以通过对特定时间段内成本的核算,找出最近成本控制在哪儿出了问题,为什么利润降低或者升高,以后我们在管理中都可以做到心中有数。”
 
  雷正明年轻反应快,立即道:“有道理。”
 
  宋运辉继续道:“现在我们把成本分解清楚,那就可以一项一项地解决落实成本的控制。比如这里的原材料成本,一个最简单办法是偷工减料,最不出问题的办法是利用负公差,比如说如果国家规定电线每卷一千米,正负公差3%,你可以控制一下,每卷都负3%嘛。积少成多,一笔利润就这么出来了。也有用技术的办法,我们可以想想如何在保证质量前提下,控制电线外面塑料层厚度。现在我们虽然做不到,但这就可以成为我们未来技术研究技术提高的方向,正明你说对不对?”
 
  雷正明点头,旁边红伟笑道:“有些事我们做是已经在做,可没理论,被你一说,思路清楚起来。你怎么想到的?”
 
  “借鉴国外的经验啦。凭我一个人哪里想得到那么精深,我看的是美国的管理书籍,再结合我们金州的实践,不过你们都是抓总的人,很希望我们可以彼此交流提高。”
 
  雷东宝听了半天,到这会儿才发话:“这样吧,你反正要在这里住几天,索-性-把我们所有产品成本分析一遍。”
 
  宋运辉笑道:“你要我命啊,据我知道,光登峰电线电缆厂的产品型号就有上百,就算我有时间跟你耗着,我们几位厂长又哪里来那么多时间。士根哥,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每个厂制定一个大致成本核算框架,然后你组织一个小组,专门就每个产品型号,一一核定这些成本,确定一个基准成本,以后,我们小雷家的考核,除了以前定的总体利润考核之外,还得加上成本核算考核了。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雷士根犹豫地看着雷东宝道:“理论上应该是对的,而且看来是比我们原来的考核更严格。可是……这不得需要增加好多人手吗?东宝书记,你看呢?”
 
  雷忠富却抢着道:“我看这人手该添还是得添,先算出一个标准数字,以后照着数字做。像我养猪场我专门弄了两个人算饲料成本帐,否则猪这东西多喂浪费少喂不长-肉-,怎么都不对。小辉这办法细,比我原来想的糙办法细多了,我回头就照着这办法再去核定成本分解图,回头……小辉,你帮我看看这样成不。”
 
  红伟最滑头,笑嘻嘻道:“忠富,你该叫宋处。”
 
  “咳,叫顺了,叫顺了,呵呵。”
 
  雷东宝拍板:“既然是外国先进经验,我们一定要拿来试,试试不行再改回来,又没费多大劲。来,小辉,你抓紧时间给我们定下步骤,省得你给金州抓走我们做没头苍蝇。”
 
  宋运辉笑道:“不跟你说了我得住上一阵子吗?”
 
  “我不信你能住上一礼拜,你每天忙得打电话都两只听筒一起上,我不信你们领导肯放走你一礼拜。”
 
  宋运辉幽幽地道:“你以为金州是你小雷家,反应有那么快?金州就像一条大鲸鱼,尾巴挨别的鱼咬一口,它起码十天半月才知道痛,又得十天半月才能做出反应。”
 
  雷东宝却笑道:“这是条好鱼,好鱼啊,你能在我这儿越多呆我越高兴,你就当在我们这儿休养,忠富,明天你找刚杀好的猪拿个后腿来,小辉他们这种城里人每天吃的都是冷气-肉-。”
 
  宋运辉真是哭笑不得,他心里,既不想闵反应太快,太快的话,闵还没吃足苦头,不会答应他的苛刻条件。可也满心希望闵的反应时间别太长,太长……这中间就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变数了。他只有把这些焦虑都压下心底,继续与小雷家干将们热火朝天地讨论。
 
  闵厂长与刘总工谈后,刘总工依然说没人能接手宋运辉的工作,包括刘总工自己。但他并不死心,不信一个人的作用能顶得过一个团队,他指使继任刘总工职务的新总工暂时接手宋运辉的工作。当即下面传出风言风语,说一个总厂副厂长级别的总工接替一个分厂车间主任级别的工作,这明摆着要么是牛刀小试大材小用,要么是以前欺负人小宋年轻人,总之总厂的安排大有缺陷。
 
  闵厂长-性-格强硬,对此听而不闻,可那位总工却是如坐火山口。做好,是本份,做不好,面子丢大了。
 
  总工本就因为刘总工的预言而忐忑,等坐到宋运辉的位置上,闻着桌子椅子消毒后的怪味,几乎五分钟接待一个来电或者来人请示汇报,一天下来,总工被消毒水味道呛得头晕脑涨,脸色煞白,满脑子都是技改内容打乱仗,脑浆似乎如翻滚的热粥,咕噜咕噜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