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一部 1988(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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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工自知力有不逮,可总是心有不甘,更不愿向上推脱,让人轻视。总工-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想,或许,只是他因为第一天接手技改工作,不熟悉,才会千头万绪抓不出个脉络。他想,设备还是那个一分厂的老底,他年轻时闭着眼睛都能在车间里走,如今技改,而不是一窝端,就那些设备,能逃出框架外去?
 
  总工这么一想,心中便是有了线索。下班回家,根据设备走向,将所有技改工作条块分割,然后将白天接触的那些搅得他脑子一锅粥的问题规类填写。一晚上坐下来,他心里有了点自信。第二天早上闵厂长特意跑来关心技改的问题,他能自信回答:正在进入状态。闵厂长自然是高兴,心说原来是刘总工估计得太过保守。也难免,老年人,尤其是老年技术人员,最容易犯过于保守的通病。
 
  唯有程厂长了解情况后,心中焦急。可再焦急,他也只能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看技改未来走向。如果女婿聪明反被聪明误,那也没有办法了,总不能要宋运辉立刻解说没有甲肝这回事,立刻回来抢回总工的工作。这会让宋运辉成为系统内一辈子的笑柄。程厂长越来越感觉女婿有走钢丝之虞。总厂人才辈出,哪可能少一个宋运辉金州转不下去。宋运辉是太顺致太狂了,以致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程厂长后悔当时因为自己也是生气,没劝阻女婿走这招险棋。
 
  他中午回家,给雷东宝家打电话,告诉宋运辉此事。宋运辉听了也是担心,但他还是安慰岳父,“爸,我最愿意看到总工接手的时间拖长一点,问题显露得彻底一点,摊子搞得难收拾一点。如果总工一上来就说干不了,而不是如今的乱弹琴,技改工作就不可能生出太大乱象,闵就不会跟我太多妥协。”
 
  可是,放下电话,宋运辉还是掩卷思考很久,估-摸-总工究竟会做些什么。他心里最清楚的是,即使他走钢丝成功,回去金州,那一大堆烂摊子,收拾起来将够他头痛,也可能无法收拾,毁他在技术界的名誉不说,闵还可以推翻城下之盟。他把闵逼上悬崖,又何尝不是把自己逼上悬崖。可非如此,他能忍受处处被动挨打?不,他做狗崽子时候都不肯。他心里清楚,他只有华山一条道可走,可依然难免满心忐忑。
 
  此时,整个小雷家的人都忙,雷东宝去市里跟人谈事,四大金刚各有工作,只有他一个人最闲,拿着梁思申寄来的书学习。梁思申自从上大学后,特别是做了跨国贸易和炒汇炒股之后,寄来的书越来越精彩,有些书梁思申自己也看,常常一本书里夹着许多她自制书签,说明自己的感想。宋运辉以前知道这些是好书,可惜他时间太少。现在,终于可以有大段时间看,却心不在焉。
 
  他放下书走出去。不得不承认,小雷家如果没那股子臭味绕村,眼下桃红柳绿,着实美不胜收。村道河堤的树长大不少,正齐齐吐着新绿。远处的山上,是层层桃李花,山下地头,是小小紫云英花铺就的毡子,还有星星点点的油菜花开始娇黄。不像金州,也是臭,化工厂特有的臭,但看不到那么天真的春意。
 
  只是那河水,颜色暧昧的混浊。
 
  宋运辉稍走走便回来,才能静下心来继续看书。雷母旁观着心说,他们宋家人怎么都喜欢书,做弟弟的更不得了,看的都是洋文啊。雷母都不敢接近宋运辉,就像不敢接近老徐一样,她感觉这两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子高不可攀的冷气。宋运辉绝想不到自己给雷母造成困惑,他依然专心看他的书,不知疲倦地看。但有种总是有一块地方,一直隐隐的抽动,提醒他头顶还悬着一把不可知的宝剑。
 
  等待的时候度日如年。宋运辉这个从不吸烟的,三天时间,从周二到周四,整整吸掉雷东宝放着待客用的一包香烟。吸得嗓子发痒,声音沙哑。雷东宝很是不能明白,宋运辉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干什么,而且这办法据说还自伤,不,自残。雷东宝说,爽快点,拍桌子跟厂长吵一顿,有话直说,老大一个男人又不是没地方去,死守那金州一百多块钱干吗。
 
  宋运辉也憋屈,可他已不是一个人,岳父又已经失势,他不能再往岳父家堆积麻烦。
 
  周四晚上,岳父每天打电话来的时间,却一直没有电话来。宋运辉吃完饭后与雷士根和雷正明研究登峰厂的考核,可眼睛总忍不住往电话和手表上瞄。雷正明年轻好新奇,看着宋运辉的手表越看越欢喜,笑道:“宋处,你的手表借我看看,真派头。”
 
  宋运辉把手表摘下交给雷正明,“国外的。”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起身拨电话去岳父家。他的事,犹如点燃的引信,时间每过去一个小时,离爆炸越近。
 
  那边,接起电话的果然是他岳父,但是他岳父接到电话,才听他叫一声“爸”,就镇定自若地说一句“又是打错”,便把电话挂了。宋运辉猜测,毫无疑问,家中有人。而且那人,估计不是水,就是闵。
 
  终于金州有了反馈。任何的反馈,都比没有反应要强。宋运辉心情由焦虑,变为急切。雷东宝看得真切,奇道:“干吗啦?-屁-股生疔疮了?坐稳点嘛。”
 
  雷正明将手表从自己手腕摘下来,交给宋运辉,“宋处,下次去国外出差帮我带个手表行不行?我上回看到一个广东人戴着香港买的手表,全金的,这手腕一伸出来,派头没得说了。”
 
  宋运辉知道雷正明看不上他这只银光闪闪看似简单的手表,微笑道:“行,带大件的有指标,带只手表回来应该没问题,你早些开始准备外汇吧。到银行门口找黄牛换美元,换来的美元要黄牛存到银行里,你就拿三个月存单,免得你自己不认识美钞,受骗上当。我们继续吧。”
 
  雷正明大喜,讨论中间时候,又-插-话央着宋运辉给他买别的,比如全黑墨镜,正宗金利来领带或者皮尔·卡丹领带和皮带,金光闪闪的打火机,还有女-人用的胭脂花粉等。宋运辉一一答应。又看手表,距离他打岳父家电话,已经一个多小时。
 
  好不容易,接近九点半时候,雷东宝家的电话才响,雷东宝接的电话,可是,宋运辉看到,雷东宝的脸色大变,变得烦躁,说句“没空”,就搁下电话。宋运辉一颗提起的心无奈地放回本位。雷士根却是隐隐猜到打来电话的是谁,小心看了一眼宋运辉,拿话扯开大家注意力。
 
  宋运辉不疑有他,因为第二个电话紧接着又来。雷东宝以为又是韦春红,板着脸接起电话就道:“干吗?”
 
  那边却是程厂长,“小雷吗?我小辉岳父。”
 
  雷东宝立刻道:“你总算来电话了,你再不来电话,小辉-屁-股快磨出血了。”
 
  宋运辉忙跳过去抢来电话,急切地问:“爸,刚才谁来?”
 
  “你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两个人,一个前总工,一个现总工,想跟我套近乎,说想去探望你,我跟他们说,还隔离呢,去了也是看个医院大门。否则我们家开颜早冲去了。他们支持不下去了吧,你直接领导还没要求探望,他们搞什么。我最不明白的是老刘趟什么混水,这人年纪大了,经不起人家几句吹捧,老命面子都霍得出去。”
 
  宋运辉终于掌不住放声大笑:“他们撑不住了。”
 
  程厂长却严肃地道:“你别高兴太早。目前撑不住的不是闵,今天技改组开会,闵主持,任命老刘为技改工程总指挥。对你有利的一面是,你的水平被认可,现在大家都在看两个总工的笑话,说两个总工不如一半还挂在出口科的半个副处,这笑话传得沸沸扬扬。但任命刘,刘又肯上任,让我看到事情大大的不妙。你说,闵到时候会不会把责任往刘身上一推,他自己金蝉脱壳?刘反正已经退休,做不做得成技改,最多影响名誉,与前途无关,刘只要肯担着,技改如果最终拖了时间,总厂损失再惨重,也与闵没最大关系了。可是你,你甲肝总有好的时候吧?”
 
  宋运辉听了呆住,他没想到,强中还有强中手,闵会使出这么一招。如此以来,技改失败对闵的地位威胁减小,闵还肯接受他的城下之盟?
 
  程厂长料想得到宋运辉的惊诧,“你现在开始好好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把水搅混。”
 
  “难。”宋运辉毫不迟疑地回答,“有了替死鬼,水搅得再混,又什么用。”
 
  “总有办法的,你好好想想。”
 
  宋运辉沉吟会儿,道:“下礼拜,他们要来,就让他们来吧。按说甲肝十天左右可以解除隔离,下周我应该是可以被送回家修养。刘老总,他折腾得起,就让他折腾。没见过这么不甘寂寞的人。”
 
  “好吧,先这么打算,边打边看。”
 
  宋运辉放下电话,对雷东宝道:“大哥你看,我说要在你家住不少时间吧。”
 
  “爱住多久。我还想你不走呢。”
 
  宋运辉点点头:“情况看来变得糟糕,七成可能,我会长驻下去。”
 
  “我欢迎。你丈人家怎么处理?”
 
  “这是我最大问题。我想想。”宋运辉心说,他现在如果回去,事情只有变得更糟。
 
  雷士根与雷正明都听着两人的谈话,这才明白宋运辉原来工作上出了问题。尤其是雷士根心想,这人小小年纪还真沉得住气,前几天一直没看出来。
 
  雷士根与雷正明都识趣地又稍微讨论几句,告辞离开。宋运辉烦闷地抽出一枝香烟,到门外去抽。雷东宝本来准备去睡觉,看着小舅子这样,不忍心。可又不喜欢宋运辉处理事情的方式,没法劝解,怕自己火气上来先与宋运辉争起来。可终于还是没忍住,等宋运辉掐灭烟头进来关上门,他不耐地道:“直接给你们厂长打电话,别不死不活吊着。看你样子,好赖都是个岀局,不如做得痛快点。”
 
  “再说吧,我这几年确实很累,也该长长休个长假。白天你又去市里干什么?这几天跑得忒勤,怀疑你这人愣是不肯放弃市电线电缆厂。”
 
  “管好你自个儿。”雷东宝走上楼梯,可还是被宋运辉问岀兴趣,“我去二轻局,你知道他们怎么说?”
 
  “国家财产,不卖!”
 
  “我能那么容易放手?我什么时候成的软蛋?”
 
  “我哪知道你什么时候成的软蛋。你别又提出承包吧?”
 
  雷东宝得意地道:“你总算不笨,我更不笨。我跟他们提出,我买设备。”
 
  宋运辉一听,擦着雷东宝走上楼去,“正明和我已经算出来,你们那套旧电线设备基本不赚钱,耗能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