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三部 1995(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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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已经看到,宋运辉从刚结婚时候喜欢微笑甚至傻笑地看着她一个人叽叽呱呱,变为也参与着叽叽呱呱,变得越来越有互动,她觉得这就是进步。她喜欢看到这种进步。
 
  一会儿宋运辉洗澡出来,却意外地提了个建议:“还早,要不要到外面走走。”他想的是梁思申一个人在这么小空间里关了一下午,肯定难受。
 
  梁思申奇道:“开车去你的老家锦衣夜行?”
 
  “不是,就是外面走走,散步。我对老家城市也并不熟悉,大概只熟悉一个火车站,可早已拆毁重建了。”
 
  梁思申知道宋运辉一向好静,对他的提议只好观其行。两人都是难得出来逛夜市,看烧得墨黑的高压锅土法爆玉米花,看路边小摊摆着无数盗版磁带、录像带,以及各色各样的小百货。两个一向车进车出的人都觉得很有意思,梁思申还在地摊上买了一枚旧旧的陶瓷毛主席像。
 
  宋运辉怕梁思申走丢,一直拉着妻子的手,在这种烟火气十足的地方一起好奇,别说是梁思申这个半老外好奇,他这个每天醉心工作的人也如发现一个新世界。他喜欢身边的这个“伴”,他相信他这回的婚姻是对的。
 
  只是梁思申而今有忌讳,面对好香的羊-肉-串和新疆葡萄干不敢张嘴,只好都塞-给宋运辉吃,弄得宋运辉还是第一次当街吃零食,手里还捧着一大包爆米花。
 
  杨巡几乎是一接手商场的管理,就第一时间开始后悔。他因为赌气签回商场的经营权,等高兴劲儿过去,就想到他不是推翻在东北立下的誓言了吗?他现在怎么脑子一昏,将一家账面亏损的商场经营接受下来了呢?但合同已签,已经容不得他后悔。
 
  他面对的是千头万绪、枝杈多到混乱的账目。上海派来的人即将引退,但这些退下来办移交的人,却经不起他几句话的提问。杨巡面对无数所谓商场管理套路,头痛之余,直奔他认为的重点:钱。他就从钱进钱出的脉络人手,理顺那乱成一团的枝杈。
 
  眼下的商场里,有些铺位是出租的,有些铺位则是商场自营的,自营的管的还行,进销存的账目都做得有条有理。但是出租铺位的收支,杨巡只问一个问题,原商场总经理就吃瘪。杨巡问,出租铺位卖出去的商品如果不通过商场的口子统一结算,而是私下与顾客完成交易,不让商场经手而被商场收取一定额度的经手费,商场方面如何查证?又如何采取措施杜绝?那个商场总经理说了很多理由很多难处,可就是拿不出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
 
  杨巡却是看着那总经理,对旁边弟弟杨速道:“做生意的哪个不是泥鳅,换我在商场租一个商铺,我也会做小手,你看我不是一看到这个制度就想到了吗?有钱不赚猪头三。”他取笑完了,才问那原总经理:“这条规矩,是上海那边传来的吗?”
 
  商场原总经理道:“这些在上海实施的很好,我们搬来这儿实施,其实做小手的铺位并不多,顾客大多还是喜欢通过我们商场的收银台付款,免得买去的商品有问题没法退赔。”
 
  杨巡不依,笑道:“上海的人也是人。我说实话,管不住小手的制度,肯定是漏洞百出的制度,肯定不是好制度,所以这条制度没有解决的办法,只有把制度推倒重来。”杨巡说出这话的时候,心里忽然冒出熟悉的感觉,却想来想去不知出处。他迟疑了一下,对杨速道:“我刚开市场的时候,从税务老爷那里拿来政策死背,你道是背什么,我就是找有什么地方可以钻空子,寻常不缴税是犯罪,钻空子不缴税是避税。后来看税务老爷一个一个新文件出来,都是堵那些漏洞的。老二,回头我们要好好站到租户的立场上看这些制度,看看到底有哪里漏洞。唉,头痛,自找麻烦。”
 
  商场原总经理旁观杨巡的接手,对杨巡的这一番话却是深有共鸣,但他只微笑道:“我们不是老板,我们是执行者,所以……”
 
  杨巡好奇地道:“你们上海也执行一样的制度?”
 
  “有些因地制宜的小变动。”
 
  杨巡没再继续这个好奇,但换成另一个好奇。他真是很想知道,梁凡和李力在上海的经营究竟挣不挣钱,管理是不是也这么千头万绪,如一团乱麻,光凭他看几眼制度,就可以想到好几招绕过收银台的措施。
 
  杨巡肯定地道:“我得先顺着钱进出的路线,把钱漏洞眼儿都堵死,再考虑商场人气。”
 
  但漏洞并不是想堵就能堵的,杨巡虽然是个最会钻空子的人,可架不住人家三个臭皮匠的群策群力。他于是接连与租用商铺的贸易公司或者办事处开会,研究更新制度。也让与会者思考,究竟别家商场怎么做,才能吸引顾客消费。
 
  管商场这差使,杨巡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他这人多疑,即使有下面几位早被他收买的经理的协助,他还是非自己搞清楚商场全部的运营脉络才肯放心,而在放心之前,他先管住钱匣子,跟钱匣子有关的制度,他优先照顾,优先理顺。
 
  这一次接手经营,杨巡第一次体会到失眠的滋味。
 
  以前都是身\_体累。最初做生意时候,他只要比别人跑动的勤,比别人的言行多一份热络,他就能赚到辛苦钱。然后的项目,他劳心与劳力并用,经常是一边跑政策,一边跑进度,累瘫在工地沙土堆上的时候常有,脑筋动得也不少,可最主要还是动在人际关系协调方面。这回,却是全部的劳心,所谓管理,他上手便遇到如何理顺制度脉络的大问题。这个脉络,远比他前面的两家市场一条街繁琐细致得多。而他本人向来是无拘无束的,对于如何建立制度,心中完全没谱。
 
  杨巡当然借用外脑。但令杨巡觉得奇怪的是,大家都认同上海拿下来的那套规矩,还说这已经是改进的挺好的规矩。杨巡晕死心里觉得奇怪了,这种漏洞百出的制度也算是先进?那究竟是他这个外行体会不到制度的先进,还是他这个外行突破约定俗成的旧眼光,不受局限而发现新问题?杨巡认为应该是后者,但他接受的毕竟是全新的体系,而且又是庞大的关系到巨大利益的体系,他不敢大意,回过头继续研究现有制度的先进究竟表现在哪里。
 
  他接手的几天里,每天大脑运转的飞快,每到下午三四点的时候都感觉脑袋发烫。他索-性-从电器楼层搬来一只小冰箱,往里面扔进去一打--湿--毛巾,轮流取出来顶头上降温。
 
  时间不等人啊。他虽然守住了钱匣子,可是每天的水电人工费用哗哗地往外流,钱匣子靠守是守不住的,他得尽快产生效益出来。因此他必须分秒必争。
 
  梁思申在休假结束前终于有办法把宋运辉和申宝田这两个大忙人的时间取一个最大公约数,安排两个人坐一起吃饭说话。正好那天杨巡也焦头烂额地找上申宝田,因申宝田公司的主流产品除了外销,大半进的就是全国各地有点档次的商场。杨巡目前经营的商场里面也有申宝田公司的一个专柜。杨巡想申宝田接触的商场只有比本城的那些经销商多,申宝田一定比一辈子钻在本市几家商场打转的商业系统人士经验更丰富,申宝田又是个宏观眼光极好的,杨巡估计申宝田对各种商场的经营都有一本细账,他得找申宝田讨教经验。
 
  杨巡特别抽出一下午的时间泡在申宝田的办公室里,厚着脸皮雷打不动,候着申宝田忙碌之余就抛出这几天积累下来的疑问。如此断断续续,倒也获得不少信息,证明他的好多疑问确实并非什么约定俗成,而只是积弊。申宝田果然告诉杨巡其他城市不少商场他认为比较有创意的制度。可申宝田实在是忙,杨巡的请教被打断得支离破碎。因此下班时候,杨巡自然是踊跃地要求请饭,以便饭桌上请教。申宝田只知道杨巡与梁思申的矛盾,自然是拒绝。但杨巡不肯放弃些许机会,硬是挤上申宝田的车子,嬉皮笑脸地说即使只有十分钟的时间也是好的。申宝田只好随他。
 
  到丝路大饭店的停车场,他们停车时候,竟意外遇见宋运辉和梁思申。杨巡看到申宝田不等车子停稳先降下车窗与外面的宋梁两位招呼,他忽然想到,难道申宝田今天约吃饭的是宋梁两位?
 
  哎呀,他要是挤得进去的话,那不仅是申宝田的经验,还有梁思申这个在美国逛街的高手啊。他当即跟着申宝田下车,厚着脸皮冲上前去先与宋梁两位打招呼,硬是想要造成他和申宝田一起出席的既成事实。
 
  申宝田本来想与杨巡撇清,拉下脸让杨巡出局,却不料见杨巡冲到宋运辉面前汇报说已经根据宋运辉的指示与上海方面签下经营合同,具体条款如何如何。申宝田听着心说,难道他们恢复邦交了?那他倒是不便多说什么了,毕竟除了有限几个人,其他都至今还以为杨巡是宋运辉的铁杆老乡。梁思申却以为申宝田带着杨巡来,见杨巡说个没完没了,就建议上去一起吃饭,边说边谈。这话既然是当年的当事人之一梁思申说出来,申宝田更是相信杨梁之间矛盾已经内部消化,他便也不多管闲事。惟有杨巡与大家一起走进宾馆大堂,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自己知道有多侥幸。
 
  宋运辉和申宝田两个人寒暄过后,不知不觉就说到企业发展中遇到的瓶颈问题。还是申宝田先提起的,他说他的主业肯定还有发展空间,可是总感觉到一定程度之后,再想保持原有发展速度却难,可是他不肯按部就班,他希望继续照过去的速度快速扩张。然而,光靠继续做实业,速度的维持将难以为继。
 
  宋运辉听着也感叹,做实业的人需要耐得住寂寞。说到这儿,宋运辉忍不住问杨巡:“小杨,小雷家实业现在的资金规模跟你比怎么样?”
 
  杨巡终于有了说话机会,忙道:“我怎么能跟书记的比,现在这个行业只要说起雷霆,没有不知道的。”
 
  “我前阵子听说雷霆问银行贷一千万的流动资金并不容易,我看你很简单啊。你问银行累计贷款呢有多少?”
 
  “我的资产都在市区,属于优质资产,贷款稍微方便。”杨巡不便说出资金贷款的确切数字,便这么含混了一下。他心里忽然有那么一种感觉,如果在座只有梁思申一个人的话,他会说,即使知道梁思申回头肯定会与宋运辉互通有无。但是有宋运辉在场,甚至还有申宝田在,这个秘密他就不说了。
 
  宋运辉没有追问。反而是梁思申说了句:“我在国内看到的是,有些企业贷款很容易,有些企业贷款真难。继去年北京长城公司沈太福之后,无锡新兴公司邓斌正等待宣判,都是集资问题。”说到责任,他微微侧脸对杨巡道:“沈太福的长城机电公司,也是挂名集体的个私企业。”
 
  杨巡立刻心领神会。
 
  “前阵子有跟朋友说起这事儿,我听了好半天后怕,我造两家市场时候,一半的钱也是从个人手里集资。”
 
  宋运辉道:“不一样,长城公司的集资扰乱国家金融秩序,并没有用借来的钱发展他们吹嘘中的科技实业,而是用后面人的集资付前面人的贷款。是完全的金融违法行为。”
 
  梁思申想到她翻阅的资料里有记载,长城公司把集资来的资金在全国各地投资房地产项目。她记得当时与同事做过计算,照这几年地产增值的速度,长城公司可能负担得起集资的高额利息,但这条资金链非常脆弱,是建立在对高通胀和高增值的预期之上的,她和同事当时就预计迟早出事。但她尽管不认同宋运辉的说法,也不当着众人的面否定了,想还是回家自己说去。
 
  杨巡听了再次后怕,原来这也是罪名。他记得当时在债务操作中也做过这种用后人的钱还前人的连本带息的事儿,不过同时把市场也造起来了。当年如果没造起来,钱又还不上了,他是不是也得跟沈太福一样地被判刑?但他没梁思申了解得深入,有些不明白沈太福玩那个金钱游戏做什么。申宝田已经先说了:“我有些不明白长城公司为什么要这种办法集资,几乎就是诈骗,明眼人只要想想,又不是短期头寸,那么高利息,长期经营谁负担得起?国家对这种事当然不会袖手不管。当初无锡那家也有人劝我出资,我看不出除了贩毒哪个项目能有那么高回报的,不信。我奇怪他们的集资招数怎么会那么多人上钩。”
 
  宋运辉道:“利益熏心,利令智昏。”
 
  梁思申再次无法认同宋运辉的武断,但她还是没出声。
 
  杨巡私心里对那种集资行为同病相怜,就笑着打断道:“我前阵子利令智昏签下商场的经营权,这下头大了,今天一下午就缠着申总给提建议。现在三位高人在座,都帮我一把啊。”
 
  梁思申一笑,没说。当时她看到杨巡愿意接手经营权的时候就惊讶过,这似乎不符合杨巡一贯标榜的原则。现在他既然接手了,即使她曾经做过中间人,她也问心无愧,他现在没有帮杨巡的喜好。她这一笑,就似乎是把杨巡的话当做笑话来听。虽然是知道杨巡这一路走来不易,但杨巡不有的是歪门子吗?她不想再次做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