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水第10章:花非花雾非雾(上)

查看目录    直达底部

  58
 
  如果说几天前,江河还认为刘希娅讲了一个离奇的故事,那么现在,他就不得不怀疑方秋萍遇难的真实性了。
 
  在煤码头三号装船机前,江河是绝对自信的,他相信自己的听力不可能出错,就像他那支心爱的长笛,尽管十年不吹了,他依然能够准确地演奏每一个音符,也依然能够听出每一个音阶间细微的变化,毋庸置疑,搞音乐的人听力通常比一般人敏感。
 
  如果没有三号机的事,江河也许已经忘记了,他有一双音乐人的耳朵。刘希娅提醒过他,他没往心里去,他忽略了刘希娅那双神奇的音乐人的耳朵,刘希娅在裕泰号上听过方秋萍打电话的声音,如果她刻意寻找方秋萍的话,在丽江她不可能把方秋萍的声音听错。
 
  但江河仍然百思不得其解,方秋萍如果没有遇难,为什么要诈死?裕泰号沉船,是一起偶然的水上事故?还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方秋萍在裕泰号上给廖汉中打过电话,这有乘客眼见耳闻,从刑侦角度上讲,方秋萍无疑是给自己提供了一个事故发生时她在船上的证据,或者说她给自己提供了一个确凿的死亡证明,这样看,更像是阴谋!如果是阴谋,幕后黑手是谁?他的目的是什么?
 
  难道方秋萍和廖汉中合谋上演了一出诈死的戏?
 
  江河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他见过廖汉中,一个演技再好的演员,也演不出那种失去亲人时发自内心的悲痛,他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更相信一个职业警察的眼睛。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江河又想起了廖汉忠大闹东江港时,郭川在会上提出的那个假设。当时他没有在意,现在看,老郭的直觉也许是对的。自己还是个老公安呢,怎么就没有换个角度来考虑问题呢?
 
  江河给刘希娅打电话,有些细节需要再认真核实一下。事关重大,如果方秋萍诈死,其中必有一个惊天动地的阴谋。他隐约感到,这个阴谋会与东江港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冥冥中甚至觉得会牵动自己的命运。作为一个有着十几年警察生涯的前公安局长,他不可能对这样一个重大的谜团视而不见;作为东江港现任港务局局长,同样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促使他去探究其中的秘密。所以刘希娅在电话中说要谈就在江边,办公室她不去时,江河只略微迟疑了一下就答应了。
 
  傍晚,江河来到江边。刘希娅已先他而到,一见面就说:“江局长,今天你该给我讲讲你学长笛时的那段经历了吧,我可等了二十天了。”
 
  江河有些急切:“好,今天一定给你讲,不过你先给我讲讲你在丽江看到的那个女人,你再回忆一下,还有什么细节,一点都不要遗漏。”
 
  刘希娅脸上露出得意之色:“你现在相信我不是在编侦探小说了吧,你还想听什么细节?”
 
  江河纠正道:“我想听什么细节你就能编出什么细节吗?不是我想听什么,是事实上都发生了什么,你再好好想想,事关重大,你在那家古玩店里听到每一句话都很重要。”
 
  刘希娅点头道:“还有个细节,我上次忘了对你讲,他们还说了一句什么青花方盘?”
 
  “青花方盘?”江河搞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刘希娅回忆着:“对,是说的青花方盘,好像是说什么九寸……对,是九寸,九寸青花方盘,还说是元代的。”
 
  “九寸青花方盘,元代的。”江河点点头,又问:“还有呢,他们还说什么了?”
 
  刘希娅摇摇头。
 
  “元代九寸青花方盘,这东西可能算文物了吧?”江河拿出手机拨通了市文物局梁局长家里电话。前几年查处一起水上文物走私案,他和梁局长有过合作,很熟:“喂,老梁吗,我是江河,我问你,元代九寸青花方盘,值几个钱?”
 
  电话里传来梁局长兴奋的声音:“江局长,你说什么?元代九寸青花方盘,你手里有吗?那你可发大财了!”
 
  江河笑起来:“是吗?是不是值个十万八万?”
 
  “十万八万?”梁局长训斥道,“你懂不懂行情,不懂就别胡说八道!你手里要真有这东西,马上锁保险柜里,让你公安局的人站一圈给我守着,我立刻过来!”
 
  江河笑起来:“伙计,我早调港务局来了,我手里也没那玩意,你别啰唆了,告诉我那东西到底值多少钱?”
 
  梁局长空欢喜一场:“江局长,你拿我开心呀,我还以为能抱个大金娃娃呐!你听着,元代青花,炙手可热,真要是元代九寸青花方盘,按现在的行情,拿到国际市场上至少可以卖到两百万美元以上,全世界的文物走私集团都瞄着它呐!”
 
  江河听了不禁咋舌,两百万美元以上,折合人民币就是一千多万,面对如此诱惑,当不乏铤而走险者。
 
  江河挂上手机,把梁局长的话转述给刘希娅。
 
  刘希娅顿时花容失色:“天啊,我不会是去了一个走私文物的窝点吧?”
 
  江河也觉得事态严重,他眉峰微锁,联想起白衣女鬼的传说,觉得事态远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望着江面被晚风吹起的一排排浊浪,沉吟片刻,说:“小刘,这件事没有查清之前,你不要对任何人讲,这关系到你的人身安全,明白吗?”
 
  刘希娅心思并不在这上边,她觉得江河有点危言耸听,就大大咧咧说:“我保证不对任何人讲,包括孟建荣,你满意了吧,人无信不立,快讲你的故事吧。”
 
  江河无奈,只得打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那是他不愿触碰的伤口——十年动乱时,江河才十几岁,被打成走资派的父亲怕他蹉跎岁月,让儿子拜隔壁的一位长笛演奏家学了长笛。凭借这一技之长,十七岁的江河被解放军某部战士演出
 
  队看中当了兵。
 
  江河入伍第二年,演出队来了一个打洋琴的女兵,排练时,江河和她合奏的第一个曲目就是《江河水》,这是一支弹奏技巧要求很高的曲子,小女兵敢点这个曲子有点出乎江河预料,而她精湛的弹奏技巧更是让江河惊叹。从来没为女孩儿动过心的江河,不知怎么了,突然就有一种耳热心跳的感觉,洋琴一下一下不像是打在琴弦上,倒像是都打在他心弦上。
 
  打洋琴的女兵是丁薇薇,一个高挑漂亮的北京姑娘。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当过兵的人大都知道,解放军军师两级文艺演出队里,尤其是乐器演奏员,基本上是由三种人构成,要么是共产党干部子女,要么是文艺界人士子女,要么就是国民党起义将领或被共产党留用的国民党高官子女,因为只有这几种人的家庭,在那个年代有条件让自己的子女学习乐器。
 
  江河的父亲是三八式老干部,那时已被解放结合进了革委会,丁薇薇的父亲曾经是国民党技术高官,解放后被人民政府留用,十年动乱前就病逝了,丁薇薇能穿上人民解放军的军装,是因为她洋琴打得太出色了,被特招入伍。
 
  江河自信他的一曲长笛,也同样打动了丁薇薇的心。
 
  以后的两年,两人关系微妙,可以说暗生情愫,也可以说是心心相印,只是谁也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彼此能通过眼神读懂对方,擦肩而过的时候,江河手里也经常会多了一块巧克力或几块“大白兔”。
 
  江河复员,丁薇薇为了追求爱情也毅然脱下军装,随江河一同回东江去见她未来的公公。没有想到,江河的父亲不许丁薇薇进门。从抗日战争时期的黄桥摩擦战算起,江老爷子可以说和国民党军队打了半辈子仗,七战七捷他参加了,莱芜战役他参加了,孟良崮歼灭国民党整编七十四师他参加了,以后的豫东战役他参加了,淮海大战歼灭黄伯韬兵团他的部队第一个突进碾庄,接着就是渡江战役,解放大上海!试想这样一个倔老爷子,怎么可能同意自己的儿子娶一个前国民党高官的女儿为妻?
 
  父子俩谈崩了!
 
  丁薇薇痛哭一场后,让江河送她回北京。
 
  江河父亲不让丁薇薇进门,丁薇薇母亲其实也不满意江河,她希望女儿选择的丈夫来自书香世家,一身儒雅的书卷气,而不是像江河这样一个从赳赳武夫家庭里走出来的行伍之人。
 
  丁薇薇母亲安排江河在客房里住下,夜里,丁薇薇睡熟后,她敲开客房门,把江河叫到小客厅里,坦率地告诉江河,他和丁薇薇是不会有结果的,两个家庭文化背景差异太大,他和丁薇薇走到一起,完全是因为军营里的寂寞和年轻人一时失去理智的冲动,脱下这身军装重新回到外面的世界,他们都需要冷静地看一看、想一想,重新思考自己的未来。中国已经开始发生巨大变化,丁薇薇的前途不在国内,她已经为丁薇薇安排好了,她希望不要因为江河影响了丁薇薇的前程。
 
  江河沉默无言,第二天,他买了回东江的火车票,悄悄离开了丁薇薇家。
 
  他没有走成,在车站,闻讯赶来的丁薇薇哭成了泪人。两人都明白,这一走就成了生离死别。江河在北京又停留了一天,没住在丁薇薇家,晚上独自住进一家小旅馆。江河离开北京时,丁薇薇哭喊着追着火车跑,那一幕,就像用刀刻在他心里,今生今世也抹不去。
 
  回到东江,他没有给丁薇薇写信,丁薇薇也没有给他写信,并不是相互已把对方忘记,而是人到了最痛苦的时候,已经无法用语言和文字来表述心情。古人说,长歌当哭,江河每天坐在江边,抚弄着手里的长笛,长歌没有,他只是抚弄着手里的长笛,再没吹奏过一曲,因为笛子一响,他就会想起丁薇薇。半个月后,江河终于无法忍受这种巨大的痛苦,踏上火车,再次来到北京。
 
  走出车站他就呆住了,丁薇薇站在他面前。
 
  心有灵犀!
 
  丁薇薇说,他离开北京后,她每天都来车站,上苍告诉她,他会再回来的,她要在车站等他。但是,丁薇薇没留江河在北京住,甚至连车站都没走出,就在售票厅给他买了返程的车票,能够再次看到江河,丁薇薇已经很满足了。丁
 
  薇薇告诉江河,今生今世,不论她走到哪里,她的心都是他的。
 
  江河回到东江,夜里,他最后一次坐在江边抚弄着手里的长笛,这一次,他吹奏了一曲《江河水》,第一次和丁薇薇合作时演奏的就是这个曲目。在江边演奏时,虽然是静静的深夜,可他似乎连长笛发出的声音都没有听到,那旋律完全是从他心里流淌出来的。
 
  吹奏完这支曲子,江河发誓,今生今世决不再吹响这支长笛。
 
  刘希娅听完江河的故事,哭了。她和陶然是死别,痛在一时;江河和丁薇薇是生离,痛在一世。
 
  她流泪自语:恨君不似江楼月……
 
  59
 
  江河与刘希娅在江边谈话的那天下午,卢茜去了一趟江北轮驳公司。轮驳公司是秦池的发祥地之一,他当过五年轮驳公司总经理,港务局里他那批铁杆干部,也大都是从轮驳公司提拔上来的,海岩当初不过是轮驳公司的一名小舵工,被他一手提拔成了商务处副处长。秦池对卢茜有一个硬性规定,港口报每期必须刊载有关轮驳公司的报道。
 
  卢茜到轮驳公司来是例行公事,材料都是轮驳公司事先准备好的,卢茜只是简单看看,核实一下数据便拿去见报。可今天一到轮驳公司卢茜就感到气氛不对,材料硬邦邦地甩给她,离开时有几个人在她身后指指点点,唧唧喳喳的议论声不停地往她耳朵里钻,有些话还说得特别难听,她站住脚,怒视着那几个人。
 
  卢茜站住脚,那几个人也站住脚,从他们工作服上印的字可以看出来,这几个人都是轮驳公司的工人。
 
  “你们想干什么?”卢茜怒视着这几个人喝问。
 
  为首的叫石二满,穿着一身油渍麻花的工作服,脸上一副不把卢茜放在眼里的表情,说:“不干什么,就是想请你帮着问问江河,凭什么给我们职工宿舍装电表?”
 
  卢茜说:“要问你们自己去问,江局长每周都有接待日,专门听取工人们的意见。”
 
  石二满瞪着眼睛,很不屑地说:“你别给姓江的评功摆好,他能听取我们的意见?扯淡吧!我们工人就剩下这点福利了,他还想给剥夺去,他就是想踩着我们工人的后背往上爬!”
 
  卢茜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这几个人气势汹汹,她心里还真有点害怕。
 
  这时路边传来一声吼:“石二满,你嘴巴放干净点,你他妈说谁扯淡呢?”
 
  卢茜抬眼一看,路边过来的人是刘黑子。沈奕巍上任后,刘黑子重回轮驳公司,又做了拖船舵工。石二满带着几个人围着卢茜滋事时,刘黑子刚好从拖轮上下来。
 
  石二满见到刘黑子,便有几分气短,不过对卢茜还是不依不饶,拉着刘黑子说:“黑哥,这女人不地道,和姓江的穿一条裤子还嫌肥!”
 
  “放你妈的屁!”刘黑子炸雷似的一声吼,“你他妈少给我胡说八道,我告诉你,
 
  你再管江局长叫姓江的,背地里造谣生事,小心我叫你满地找牙!”
 
  石二满吃惊地看着刘黑子:“黑哥,这是怎么话说?秦局长说过,只要他当港务局局长,就不给咱职工宿舍装电表,咱不就这点福利吗?姓……嗯,江局长来了就要装电表,就咱们挣的那仨瓜俩枣钱,还月月让咱交电钱,你心里高兴怎么着?”
 
  刘黑子说:“我就高兴了,怎么着?你小子一脑袋狗屎,我问你,你家有大彩电吗?”
 
  石二满说:“没有,就一黑白的。”
 
  刘黑子又问:“冰箱空调洗衣机微波炉电暖气,这些东西你家有吗?”
 
  石二满说:“我操,我家要有了这些东西,不早就奔小康了?”
 
  刘黑子说:“你家没有,当头的哪家没有?还有你们几个,哪家不是就俩破灯口拧个四十度的泡子,你们一个月能交几个钱的电费,撑死了十块八块的,咱港口一年贴一百多万电费,都他妈贴谁身上了,有你们的份吗?你们连小头的小头都沾不上,跟着起什么哄,让人当枪使了还他妈挺美!”
 
  刘黑子居然有这个脑子,连卢茜都暗暗诧异,她立刻接着刘黑子话说:“江局长上任后,封‘大哥大’、刹吃喝风,给港区职工宿舍装电表,哪样不是为港口好?就这几项,一年能节约几百万,江局长说了,把节省下来的钱投到生产上去,生产搞上去了才有效益,才谈得上提高职工福利待遇,你们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吗?”
 
  刘黑子说:“卢姑娘,少跟他们废话,他们脑袋都长到狗身上去了,让他们回家自己慢慢琢磨去,想不明白我刘黑子再开导他们。”说完又对着石二满几个人说,“我告诉你们,卢姑娘是我妹妹,以后你们谁跟她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
 
  石二满赔着笑说:“黑哥,我们哪知道这妞儿和你是朋友啊?再说我们也不是成心的,这不是有人叫我们让她给江局长捎个话吗?”
 
  刘黑子喝问:“谁他妈让你们跟卢姑娘过不去,我找他算账去!”
 
  卢茜拉住刘黑子:“算了,黑哥,让他们走吧。”
 
  刘黑子听卢茜这么说,一挥手:“看在卢姑娘的分儿上,今天不跟你们理论了,你们走吧。”
 
  石二满几个人臊眉搭眼走了。
 
  卢茜对刘黑子说:“黑哥,谢谢你啊,今天要不是你给我解围,我还真下不来台。”
 
  刘黑子看着几个人的背影轻蔑地哼了一声,拍着胸脯说:“还轮不着他们这几块料叫板,卢姑娘,以后轮驳公司再有人找你麻烦,你就提我刘黑子,看谁敢把你怎么着?”
 
  卢茜她心里明镜似的,就轮驳公司那几个头头,还没胆量叫人跟着她,更没胆量让她给江河捎话,这事是谁指使的,除了秦池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矛头也不全是对着江河去的,一石二鸟,也是警告警告她,不要和江河走得
 
  太近!倒是刘黑子真明事理,几句话就把道理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想想又觉得可悲,自己秦叔秦叔的叫着,他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事,还不是嫌她支持江河工作,胸襟未免太狭隘了。
 
  60
 
  江河从江边回到办公室,一推门,见沈奕巍坐在沙发上打瞌睡。或许是这几天过于疲惫了,江河开门的声音竟没有把他惊醒。江河有些心疼,一介书生,硬被他逼着横刀跃马做了打头阵的先锋,煤码头多么复杂的局面呀,也真够难为他的了。他脱下身上的风衣,轻轻盖在沈奕巍身上。
 
  天色已晚,夜色悄悄从窗户钻进来,把整个房间涂成了浅黑色。江河坐在桌前,扭亮了桌上的台灯。刘希娅反映的情况很重要,他要写一份情况说明向程副省长报告,如果有必要,建议由省公安厅正式立案侦查。因为这一事件和东江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因为自己前公安局长的特定身份,一旦立案,他请求成为专案组一员。报告写好了,他给赵小苏打电话,让他明天一早加密后直送省政府程副省长。
 
  尽管他捂着话筒,说话的声音很小,沈奕巍还是醒了,他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说不好意思,刚才找您,您不在,赵小苏叫我在办公室等,一等就睡着了。江河起身走到饮水机旁,沏好一杯茶,双手端给沈奕巍,说该不好意思的是我呀,叫你每天像上紧了发条的钟表一样。看看,你都累成了什么样子了!幸亏你没老婆,不然该有人找我算账了!
 
  沈奕巍不好意思地一笑:“局长这么说我就惭愧了,毕竟我比您年轻六岁,比您禁折腾!”
 
  江河一笑:“那倒是,不过也要悠着点。奕巍,等煤码头完成了四百万吨,我放你两个月假,巴厘岛、九华山,哪好玩你到哪去玩儿,好好放松放松!不过,眼下嘛……”
 
  沈奕巍从皮包里掏出几页材料:“我知道,眼下还是要按双超的原则去工作,超前性思维,超常规发展。”
 
  江河接过材料,坐回写字台前认真看了起来。看完后站起身,赞赏道:“奕巍,搞得不错嘛,你是怎么琢磨出这个设备亚健康管理模式的?”
 
  沈奕巍不好意思地说:“还不是受了您的启发。您凭着一双耳朵就听出了三号装船机轴承有问题,于是我就想,一切都要防患于未然,要发动每个职工及时发现设备在运行中的隐患,把设备故障消灭在萌芽状态,并作为工作实绩与职工的奖惩挂起钩来,这样就可以保障设备高效安全运行,对生产会起到很大的促进作用呢!”
 
  “不错,不错!”江河拍打着材料,“这份材料你给设备处送一份,让他们再整理完善一下,可以在全局推广!”少顷又说:“奕巍啊,你过江来找我,不仅仅是要向我汇报这件事的吧?”
 
  沈奕巍说:“这件事不过是搂草打兔子,顺带手。我过江来,主要是向您汇报一下煤码头黑势力的动向。局长,那帮狠人头准备闹事,纠集了一百多人,提出要和我们谈判,而且必须见您,气焰相当嚣张。”
 
  江河点点头:“噢?他们提出谈判是好事。这说明他们慑于我们打黑的声势,已经坐不住了,从暗处走向了明处。他们要什么时候谈?”
 
  “明天。”
 
  “明天?”
 
  “是,明天。”
 
  “那好,我明天去会会他们。”
 
  沈奕巍面色严峻:“我过江后先到了港口公安局,把情况向他们通报了,李强副局长明天带队保护你的安全。”
 
  “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局长,这些人手黑得很,不得不防。领头的叫二狼,公安局已经三进三出了,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在方圆几十里名头很响。局长,什么事我都可以听你的,唯独这件事我要做一次主!”
 
  江河见沈奕巍态度坚决,不好过于坚持,就说:“也罢,叫上李强,二狼如果敢带头闹事,就把他抓起来!根据我了解到的情况,他们这一百多人,核心层也就五六个人,真正听命于二狼的,也不过这五六个人!”
 
  沈奕巍回答:“可是这五六个人胃口大得很!”
 
  江河轻蔑地一笑:“不过,他们提出的条件,想要得到的东西,和下面人的想法肯定有所不同,我们就利用这一点,孤立和打击这五六个人,对绝大多数人采取团结的态度,尽量满足他们的合理要求,扩大他们的矛盾,分化瓦解,各个击破!我相信,他们不会是铁板一块!”
 
  沈奕巍频频点头,江河总能在纷繁的现象中抓住事物的本质,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这需要一种智慧,一种由此及彼的本领,在沈奕巍的职业生涯中,江河是第一个赢得他由衷佩服的领导。
 
  江河看看手表,哟一声,都十一点了。他望望沈奕巍,问你还没有吃晚饭吧?正好,我也没吃呢,柜子里有康师傅,咱俩打壶开水,一人冲一包吧!晚班渡轮也没了,你吃完了别回去了,就在这和我打地铺,明天一早儿咱俩一块过江!
 
  沈奕巍一撇嘴:“局长,您也太小气了,一包方便面就把我打发了!”
 
  江河拍拍沈奕巍肩膀:“算你有口福,我这还有半瓶好酒呢,不过,可没有下酒菜哟!”
 
  61
 
  煤码头一处空旷的堆场上,黑压压站了一群人。排头站的十几个人,一水光头,个个面目狰狞,目露凶光。堆场上的煤刚刚运走,地面清扫得干干净净,但站上这一群面目狰狞之徒,仍透出浓浓杀气。
 
  江河坐在离堆场不远的一间木板房里,他的旁边是沈奕巍,身后站着李强和几个手持微型冲锋枪的港口公安局警察。一个个头戴钢盔,身着作训服,威风凛凛。
 
  赵小苏走进来,说江局长,他们的人来了。江河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双眼烁烁闪光,腰板也一下挺直了:“让他们进来。”
 
  赵小苏回身冲门外喊了一声:“江局长有请!”
 
  门开处,进来一个人。江河抬眼一看,四十岁出头一条精壮的汉子,和外面那伙人不一样,不是光头,一脑袋硬扎扎的头发剃成板寸,穿件黑色无袖短衫,双臂傲慢地抱在胸前,露出胳膊上一疙瘩一疙瘩的腱子肉和虎头肌上刺着的狼头刺青。
 
  那人也打量了江河一眼,眼前的这位新局长既不高大也不威猛,但是目光慑人,神情不怒自威,不像以往与他打交道的那些港务局干部,一见到他胳膊上的狼头刺青,先有了几分胆怯。
 
  他下上嘴唇一碰,迸出几个字:“我是二狼!”
 
  江河眯起眼睛瞟了他一眼:“哦,码头上有几只狼啊,还分出个一二三等?”
 
  那人不禁一怔:“你没听说过吗,就我一个,二狼,谁跟你说分出个一二三等了?”
 
  江河一瞪眼:“我还真没听说过这个名号,二狼算什么东西,要做也得做头狼。你出去,叫头狼来!”
 
  二狼遭此羞辱,勃然大怒:“我就是领头的,今天就是我代表弟兄们来和你谈判!”
 
  江河一拍桌子:“你不配!外面有一百多人,你有什么资格代表他们说话?谁把你推选出来的?你现在就从这里出去,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话!”
 
  江河说着,对站在门口的赵小苏说:“小赵,你去告诉外面那些人,叫他们选十个代表来和我谈。”
 
  江河吩咐完,看着呆呆站立的二狼,喝道:“你怎么还不出去,这没你的事了!”
 
  二狼显然也知道江河的背景,想耍横,但一看江河身后的警察,一个个横眉立目、虎视眈眈,便像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说:“算你狠,你就是不跟我谈,我那些兄弟来了,说的话也和我一样。”
 
  沈奕巍一旁道:“只要是外面那一百多人选出来的代表,就有资格和我们局长谈判,但是你没有,明白吗?”
 
  江河算准了,一百多人,哪个没有自己的小算盘?先打掉二狼的气焰,后面分化瓦解的工作就好做了。对付这些黑势力团伙的骨干分子,就得先镇住他们,针锋相对,他硬你比他还硬,这和打仗一样,没那么点气势,岂能杀敌制胜?
 
  二狼神情沮丧地出去后,十个代表被赵小苏带进来。
 
  对这十个人,江河态度缓和了一些,说:“你们来了一百多人,我也不可能一个人一个人地去谈,一个人谈一天,一百多人就得谈三个月,我没有那个时间跟你们耗着,你们恐怕也等不了三个月,所以选了你们十个代表来谈。我这个人办事,一向快刀斩乱麻,能答应的就答应,答应了决不反悔,不能答应的,也没有商量余地,你们也用不着和我讨价还价。现在开始吧,说说你们的要求。”
 
  十个人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是向煤码头收取保护费,每年一百万,由他们保证没人敢再去煤码头堆场偷煤。
 
  江河听了勃然大怒,狠狠一拍桌子:“你们他妈的还真把自己当黑帮老大啦,收保护费?屁话!你们这是公然向国家机器挑衅,公开抢掠国家财产!这种白日梦我劝你们不要做了,否则的话,等待你们的只能是严厉打击。这条我先给你们否决了,你们谁也别叫板,丑话我先说在前面,别说在煤码头上收保护费是痴心妄想,你们就是敢向一个炸油条卖包子的老百姓收保护费,我也立刻给你们抓起来!”
 
  十个人面面相觑,今天算是碰上硬碴子了。退而求其次,溪口镇有一家祥龙商行,经营各类办公用品,以后煤码头的办公用品,由该商行提供。
 
  江河立刻又给予否定:“现在是市场经济,做买卖谁不货比三家?这种欺行霸市强买强卖的行径,在严厉打击之列!至于祥龙商行,今后也得合法经营,若有违法行为,也逃脱不了工商部门的查处。”
 
  石二满也是十个人中的一员,他提出一个个人要求:他舅舅家有几间铺面房,是私人产权,一直被煤码头下属的服务公司占用,他希望能落实政策,将这几间铺面房退还给他舅舅。
 
  这是合理要求,江河答应,如果这几间铺面房确实是私产,他立刻责成服务公司退还。
 
  一上午的时间,十个代表共提出七项要求,合理的江河予以满足,不合理的坚决否定,如他所说,毫无商量余地。与十个代表谈完后,江河随他们一起走出木板房,面对黑压压的一百多号人,站上一块石头说:“你们这些人的情况我大致也有所了解,其中大部分都在煤码头工作过,是煤码头的职工,算不上什么黑势力团伙的骨干核心成员。当然,触犯了国家法律,就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你们这一百多人中,大部分是劳教劳改释放人员,按照国家法律,一旦判刑就等于自动开除公职。但我们港务局并不是不给出路的,煤码头今年要大发展,今后还要持续发展,生产规模扩大了,经济效益上去了,相应的也会提供大量就业机会。你们这些人中,确实改过自新了,能够遵守国家法律,遵守企业规章制度,经过培训,我们会安排重新上岗。”
 
  “江局长说的没错!”随着一声喊,刘黑子从人群中走出来。他昨晚听说江河要会一会煤码头的硬茬口,特意倒了一个班,一大早就赶到堆场,他怕江河出事儿。此刻,他见人们面面相觑,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似乎对江河的话并不相信,就一步跨上石头,和江河并排站到一起,说:“我是刘黑子,因为打架蹲过三年大狱,兄弟们就是不认识我,也多少有个耳闻吧!可现在我是轮驳公司的舵工。江局长言出行随,说话算话,一口吐沫吐地上也会砸出一个坑儿!我就是个见证。你们谁也不想像现在这个样子做个游手好闲的社会盲流吧,你们也想有一份固定的工作、固定的收入吧,你们更想有医疗保险、养老保险这些社会保障吧?兄弟们回去吧,争取通过培训重新上岗,好不好啊?”
 
  二狼在人群中喊,你算哪根葱,跑到这儿装象。去你妈的,看老子不卸你一条腿!说着,抡起一把刀就冲上来要砍刘黑子。
 
  刘黑子也不示弱,二狼你个狗日的,是站着尿尿的主儿你就来,老子怕你就不是爷们!分开众人迎了上去。
 
  人群中骚动起来,江河一指二狼,吼道,他出口不逊,煽动闹事,给我铐起来!李强带两名警察冲进人群,夺过二狼的刀把他铐起来带走了。
 
  二狼一边挣扎一边骂:“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老子什么没见过!”
 
  江河一摆手,人群安静下来:“二狼说,让煤码头每年交一百万保护费,这一百万保护费能分到你们手里几文钱;二狼还说,以后煤码头的办公用品,必须要从祥龙商行购买,请问,你们中有几个人在祥龙商行有股份?”
 
  “兄弟们,还看不明白吗,二狼是拿你们当枪使,他自己吃独食啊!”刘黑子对着人群喊。
 
  “是啊,祥龙商行是他开的买卖,和咱们有屁关系!”
 
  “一年收一百万保护费,分到咱手里的钱够买一包烟就不错!”
 
  江河趁热打铁:“信二狼,你们就继续跟政府作对,和他一起去吃牢饭;信我,大家就积极参加上岗培训,等待新的就业机会!”
 
  沈奕巍也跳上石头:“兄弟们,我们煤码头现在的中转量仅一百多万吨,但是明年要达到四百万吨!有脑子的都想一想,这会增加多少就业岗位?不趁现在赶快参加上岗培训,到时候可没有卖后悔药的!”
 
  人群再一次骚动起来。只不过,这一次是一阵笑声在堆场上空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