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水第10章:花非花雾非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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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2
 
  秦池又折一阵。孟建荣推开秦池办公室的房门时,他正生闷气。
 
  秦池让海岩四处煽风点火,好不容易鼓动起一百多两劳人员聚众闹事,不想江河过江,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让他很是失落,后悔不该把刘黑子的事藏着掖着,怕那些人知道刘黑子安排了工作,看到希望不去闹事;其实还不如把刘黑子当作突破口,鼓动这些人找江河请愿——他刘黑子能安排工作为什么我们不能?也许倒让江河难以招架。现在好了,二狼被拘、刘黑子现身说法、那些混混们也一周三天被沈奕巍聚到一起学文化、学技术,搞起什么上岗培训。煤码头风清日丽,管理井井有条,客户逐渐回归,生产效益日见好转,这叫他情何以堪?
 
  孟建荣算是撞到枪口上了,他听说刘希娅又去江边和江河长谈,十分生气。一坐下,就铁青着脸说要到市纪委去举报江河。秦池的脸色比他还难看,劈头盖脸训斥道:“你举报什么?人家大白天在江边谈话,犯哪条王法了?你抓住他什么把柄了就举报?我看你是昏了头!你要去市纪委举报,除了自取其辱,什么也得不到!”
 
  昨天,老卢头找到秦池,让他和卢茜说说,以后别和江河走得太近。老卢头原是好意,他听到了江河与刘希娅的传言,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说卢茜是江河的贴身小棉袄,他不愿意因为卢茜再给江河添堵。可是这话他一个当爹的不好启齿,就让秦池点点闺女。这正中秦池下怀,没想到刚才找到卢茜刚说了两句,这丫头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顶撞了他,说自己光明正大,谣言止于智者。这话秦池不爱听,但细一想,又何尝没有道理,凭现在这点材料,能举报出个屁!
 
  孟建荣被兜头一盆凉水浇得莫名其妙:“秦局长,你怎么那么大火气,这又是谁惹你生气了?”
 
  秦池余怒未消:“你说说你,集装箱码头改造那么大的事你不上心,整天为一个女学生晕三倒四的,我能不生气吗?”
 
  孟建荣辩解:“你不是说江河不打算重新招标吗,我就没太上心。”
 
  秦池没好气地说:“他是没打算重新招标,他要压缩你的利润空间,卸你一条胳膊一条腿,你受得了吗?”
 
  孟建荣不以为然:“他只要不重新招标我就胜券在握,工程设计我是请北京一家权威设计院做的,每项预算都有依据,严丝合缝,不是他一个门外汉想压缩就能压缩的。”
 
  秦池叹了一口气:“他这个门外汉的能量你可不能低估,他已经从江北腾出手了,我估计这一两天就要找你谈工程合同,你要做好充分准备。”
 
  孟建荣成竹在胸:“这个你放心,我回去就让设计院把工程预算再审核一遍,保证不出纰漏。”说着拿起秦池办公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中华点燃,把打火机啪地往桌面上一扔,愤然道,“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三十多岁没结婚,等了希娅这么多年,凭什么他就从中间插一杠子!”
 
  秦池引而不发,嘿嘿冷笑了两声。
 
  孟建荣从秦池的冷笑声中似乎嗅到某种玄机,试探着问:“秦局长,你是不是有新想法?”
 
  秦池嗯了一声:“建荣,你不把江河搞臭,想让那个女大学生彻底离开他,恐怕没那么容易。”
 
  孟建荣叹息道:“搞臭他谈何容易,他当了多年公安局长,自我防范意识超强,我想去纪检部门举报他,你不也说不可取吗?”
 
  秦池又冷笑了一声:“凭现在这点破事,去纪检部门举报他当然不可取,在东江搞臭他也不容易,不过换个地方,就另说了!”
 
  卢茜晚上一回家,就沉着脸回房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卢子明没去打拳,一个人坐在小院的木头凳子上,闷头抽烟。他知道卢茜是嗔怪自己找秦池说她和江河的事,昨天下午秦池已打电话告诉他,和卢茜谈了,丫头脸色很不好看,当心晚上回家吵闹。吵闹他倒不怕,谁知卢茜回来根本没理他,这让老人很伤心。
 
  卢茜出来洗脸时,看见父亲低着头,表情木然地一口一口抽烟,斜射的晨光映着他花白的头发和脸上深深的皱纹,显得格外苍老。卢茜心里突然就有一种酸楚,想想父亲也不容易,眼瞅着快退休了,赶上裕泰号撞船,临了落个撤职处分,肚子里早就灌满了苦水,自己还给他脸色。
 
  “丫头,起来了。”卢子明先开的口。
 
  “嗯。”卢茜点了下头,憋了一夜,也憋不住了,说,“爸,有什么话您自己对我说不行吗,还用得着让秦局长交待给我?”
 
  卢子明正欲解释,被烟呛了一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卢茜上前为父亲捶着后背,嘴里埋怨道:“早跟您说让您把烟戒了,您就是不听,抽这东西有什么好处?”
 
  卢子明把手里的半截烟掐灭了,说:“听闺女的,以后不抽了。”
 
  卢茜心里又一酸,轻轻为他捶着后背:“爸,您说您干吗让秦叔跟我说那些话,弄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
 
  卢子明的脸冲着东边,阳光有些刺眼,他眯着眼睛思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丫头,我也是想让大家都有个解脱,码头上那些谣言太伤人了。”
 
  卢茜气愤地问:“爸,码头上到底都传什么了?”
 
  卢子明长吁了口气:“你秦叔没告诉你吗,说裕秦号撞船,王德纲判了两年,我至少要判四年,全凭你和江局长的关系,才只给了我个撤职处分。昨天又有人传,说我老卢头用不了几天就会东山再起,官复原职,人家和江局长是什么关系啊?呸,我快六十了,我东山再起?那些谣言也不是冲着我来的,到底是冲着谁去的,要中伤哪个人,谁心里不清楚啊?”
 
  卢茜怔怔地站着,这些话秦池昨天一句没对她讲,她真是低估了那些造谣者的能量,他们已经不是简简单单拿男女关系做文章了,还联系上撞船事件。政治上、生活作风上双管齐下,恨不能一下置她、置江河于死地。
 
  卢子明又说:“丫头,老实说,江局长处理撞船事件的做法,我信服,后来搞的那些整改措施,我也信服。咱们东江港这么些年了,没有他这么一个有魄力又正派的领导,我让秦局长告诉你,以后除了在港务局办公楼里,别和江局长有什么接触,也是为了保护江局长,你明白吗?”
 
  卢茜点点头,昨天和父亲生了一夜气,现在看来是误会他了。也难怪,秦池只说让她要守本分,不要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她能不急吗?
 
  卢子明又说:“闺女,今天既然把话说开了,老爸还有桩心事,趁着老爸还不算太老,你早点把婚结了,明后年要个孩子,老爸还能帮你带,男孩女孩我都喜欢,晚年也算有个寄托。”
 
  “我就在家里待着怎么着?”卢茜没想到父亲冷不丁说这事,撒娇道,“您不留我啊,还想撵我出门?”
 
  卢子明笑呵呵说:“不是我不想留你,女大不中留,越留越成仇啊。丫头,你跟爸说实话,有没有可心的人?”
 
  卢茜脆生生地说:“没有。”
 
  卢子明索性再揭开一层窗户纸:“我瞧着沈奕巍就不错,小伙子对你也有意思,港口上下都说你们俩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呢!”
 
  卢茜满脸飞红:“爸,您也跟着乱点鸳鸯谱?”
 
  卢子明反倒给卢茜做起思想工作:“我说丫头,你就别东挑西挑了,老爸的眼光没错,你再挑也挑不出比他强的小伙子了。”
 
  卢茜撇撇嘴:“爸,您说什么呢!人家沈奕巍刚到煤码头当总经理,我这时候要和他有点什么,岂不是授人以柄,那些到处造谣生事的混蛋又该说了,沈奕巍这个总经理来路不明,他以后还能工作吗?”
 
  卢子明听了愤愤然:“沈奕巍这个总经理是怎么当上的,港口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江局长提出煤码头一年完成四百万吨煤炭中转任务,除了沈奕巍谁敢接这个盘子?有不服气的站出来嘛!闺女,这事包我身上了,谁敢胡说八道,老爸我第一个去找他算账!”
 
  “行了,爸,不该你操心的事你就别瞎操心了。”卢茜懒得和父亲再说这些,沈奕巍人是不错,可她一直把他当成男闺蜜,或许是太熟了,熟得无话不说,反倒在男女之情上不来电了。倒是秦海涛,虽然只接触过两次,可他就像拿了根羽毛在她心里轻轻拂了一下,弄得她心痒情飘,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意无意间,总是忍不住要去回味一下。
 
  男女之间那种微妙的感觉,真是让人说不清道不明。
 
  63
 
  港务局会议室。
 
  暮秋时分,窗外梧桐树的叶子露出了枯黄的颜色,墙根下草丛中有几枝秋菊,正绽开出白色的花朵,在冷风中微微抖动。太阳已不火辣,好像步入了中年的男子,去了浮躁而多了某种神清气定,照在身上,让人感到舒适而安逸。
 
  会议室里的气氛却有些紧张。
 
  江河脸色严峻。他抽出一支烟却没有点燃,放在鼻子下闻着,目光一一扫过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
 
  他的对面坐着孟建荣。这个和东江港有着密切联系的建筑商挺直身子,两手平伸在会议桌上,似乎要支撑住身子的重量,也好像是一只绷紧了的弹簧,随时准备弹起。他的身边,坐着他公司里的两个跟班。
 
  江河这边,依次坐着秦池、副局长郭川、总会计师章江和赵小苏、卢茜几个人。
 
  秦池本不想来,是江河硬把他拽来的。理由是,港口基建一直由秦池分管,集装箱码头改造这样一个大的工程论证岂能缺席?其实内心深处,他是想给秦池一些警示:这个工程改造方案,看似无懈可击,实则漏洞不少,以秦池多年分管基建的经验,不会毫无感觉。任何合作都要建立在双赢的基础上,必须的利润空间当然要留给对方,如果过分了就难免让人产生联想。上任以后,江河虽然感到明里暗里秦池总是在和自己较劲,但他仍不希望秦池和孟建荣在经济上瓜葛太深,不愿意看到秦池因为经济问题栽跟头,他已经觉察出秦池的屁股决不会干净,公开谈又怕把关系搞得更僵,想用这种方式变相给秦池提个醒。
 
  秦池并不领情,他黑着脸,一根接一根抽烟。这个预算方案,他的态度明摆在那里,是你江河不同意,不同意你可以直接把意见告诉孟建荣,有必要再开这样一个论证会吗?分明是敲山震虎,想给自己点颜色看看,好在自己并无把柄和破绽留给江河。
 
  江河把烟放回桌子上,抬眼望望众人:“我已经说了工程预算砍掉一半的理由,东江港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况且港务局也没钱,五千万是银行贷款,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
 
  孟建荣心中很是愤怒,一个亿的工程预算砍掉一半,这已经不是按游戏规则出牌了。接受,之前的工程预算难免被人猜忌,不接受,江河可以名正言顺重新招标;一旦有新建筑公司中标,他不仅仅出局,口碑也将丧尽殆尽。江河这一招是釜底
 
  抽薪,太狠了,摆明了就是要把他逐出东江市的建筑圈。
 
  孟建荣终于像没有按住的弹簧一样跳了起来:“江局长,一个亿的工程预算并不是我做出来的,工程改造方案出自北京一家权威设计院,每项预算都有根有据,你我这样设计上的门外汉,总不见得比人家高明吧?”
 
  “呵呵,”江河一笑,“孟总自谦了,我是门外汉,孟总可不是门外汉,孟总的意思是说我江河这样的门外汉,总不见得比人家权威设计院高明吧?”
 
  孟建荣不置可否,江河如此咄咄逼人,也完全出乎他意料。
 
  江河继续发力:“孟总,我们是继续谈呢,还是等你把设计院方面的人请来一起谈?”
 
  “这个……”孟建荣考虑了一下,“继续谈吧,这个设计方案我们和北京方面反复论证过,已经非常严谨,如果江局长砍掉个一二百万,我们还能勉强接受,上来就砍掉一半,不仅我们不能接受,设计院方面也决不可能接受,这又不是在自由市场上卖大白菜,我们没有漫天要价,江局长也不能拦腰一刀。”
 
  秦池见孟建荣红头涨脸,怕他控制不住情绪把事情闹大,就以食指轻轻叩击了几下桌面,说孟总啊,讲话要注意分寸!
 
  江河摆摆手:“没关系,让他说。”
 
  孟建荣自觉有些失态,又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叹一口气:“反正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多说无益。”
 
  江河嘿嘿一笑,看来孟总还是蛮委屈嘛!说着摊开图纸,单刀直入:“你不说我说。既然这个方案你们和北京方面反复论证过,孟总请给我解释一下,这间变电站是怎么回事,地基打得比房子还高,这是出于什么设计理念?”
 
  孟建荣俯过身去在图纸上看了一阵,色厉内荏地说:“这个,我们当然是从质量上考虑,百年大计,质量第一嘛。”
 
  郭川不屑地看了一眼孟建荣:“我看是百年大计,金钱第一!”
 
  江河接过话头:“郭局长的话虽然尖刻,意思是对的。我们总不能说,为了不让蚊子漏网,动用高射炮去打吧!我看,这地基减去一半也完全符合安全要求,这一处可以改动吧?”
 
  孟建荣欲言又止,他没有想到江河能注意到这样的细节,只得尴尬地点点头:“这个可以改,改了这个也省不了几个钱啊!”
 
  江河指着图纸接着说:“为什么要按八十到一百吨的承压标准设计循环下水系统?三十到五十吨的承压标准足矣!我们是内河码头,三十吨到五十吨的承压标准就可抗百年、五百年甚至一千年不遇的洪峰,有什么必要搞八十到一百吨的承压标准,是准备抗击海啸吗?你再看看堆场,我们是用来堆集装箱的,不是用来过重型坦克的,为什么要搞一米厚的水泥浇铸硬地基?”
 
  孟建荣哑口无言。
 
  卢茜担任记录。她不由侧过头看了一眼江河,心中暗想,这个男人确实了得!这样一个工程方案,就是专搞土木建筑的专业人士也未必一眼就能看出破绽,可是这位前公安局长却句句切中要害。
 
  江河继续说:“再有,食堂、办公楼已经有了,也不在集装箱码头工程改造项目之列,为什么要推倒重建,说好听点是瞎折腾,说难听点……孟总,你自己琢磨琢磨吧。”
 
  孟建荣额头上冷汗淋淋,秦池说得太对了,江河果然太难对付。剑走偏锋,招招见血,打得他措手不及,完败下阵。他哪里知道,江河已在集装箱码头搞了半个多月调查研究,走访技术人员,请教老工人,对改造工程的每一个环节、每一项投入都广泛征求了意见,细枝末节毫不放过,直到所有情况都了然于胸。按照他与技术人员的反复推算,工程改造五千万足够,再多花一分钱也是不允许的。
 
  江河拿出工程修改意见书,严肃地说:“集装箱码头改造工程,必须按照港务局方面的意见进行修改,才能继续实施,否则我们将重新招标。”说着,他扭头看了一眼秦池:“老秦你看可以吗?”
 
  秦池颇为尴尬,他没有想到江河会提出这么专业的意见,他根本没有理由否决,只好点点头说:“孟总质量上考虑得过于超前了,没有从港务局的实际出发。港务局的实际是什么?资金紧张,捉襟见肘嘛!”
 
  章江不满地看了一眼秦池:“老秦,这不仅是个资金问题,港务局有钱了也不能这样干!”
 
  秦池无言以对,狠狠地瞪了一眼孟建荣,心里骂道,你不是说无懈可击吗?怎么上阵还没有三个回合,就被打得趴地下起不来了?
 
  孟建荣不敢看秦池的眼睛,接过意见书,万般无奈地说:“我回去后,立刻请设计院过来人,按照港务局方面的意见修改工程设计。”
 
  秦池打着圆场,也给自己找台阶下:“改建方案不是一拍脑门就做出的,看来江局长做了大量的调查研究,孟总有这个态度很好,回去以后好好修改修改,既要保证工程质量,也要节约资金!”说罢,看一眼江河:“老江,是不是就这样吧?”
 
  江河还未搭话,郭川举手,江河问郭局长还有什么意见?郭川回答:“孟总以前承建的港务局工程项目,工程监理都是由市建委指派的,我的意见,这次要改一改规矩,由港务局方面自己选择工程监理!”
 
  秦池质疑:“有这个必要吗?”
 
  章江表态:“老郭考虑得很周到,这样可以最大可能确保工程质量。”
 
  江河紧跟一句:“我同意郭局长的意见,我看很有这个必要!”他转向孟建荣:“如果孟总不想在施工中偷工减料,对这个建议肯定不会反对吧!”
 
  孟建荣咧咧嘴,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哭还是笑,总之难看之极。江河此举,无疑是把他最后一条路也堵死
 
  了。以往孟建荣承建的那些港务局工程,常常得益于工程监理的“密切配合”,才创造出丰厚的利润空间。集装箱码头改造工程也不例外,只需与工程监理“密切配合”,施工中便可轻而易举偷梁换柱,将三十到五十吨的承压标准按八十到一百吨的承压标准核验,同样,半米厚的水泥浇铸硬地基也可以按一米厚的水泥浇铸硬地基通过核检。高标准低施工,几千万的利润轻轻松松就到手了。
 
  退一步说,即使按照江河的意见修改设计方案,舍弃循环下水系统和水泥浇铸硬地基以及食堂、办公楼这一大块利润,只要他还能控制住工程监理,依然可以利用建筑材料天壤之别的价差,多获得几百万的利润。现在江河要港务局方面自己指派工程监理,可谓从源头上堵死了他的财路,怎能不叫他懊恼万分!
 
  江河见孟建荣无言以对,站起身说:“既然孟总同意由港务局选择工程监理,这事就好办多了。满足了港务局方面的这两项要求,工程可以择期开工,孟总啊,你也抓紧时间做好工程开工的先期准备吧!”
 
  散会后,秦池递了一个眼色给孟建荣,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64
 
  李志民是个夜猫子。
 
  江河在李志民家门口冰凉的水泥台阶上坐到夜里一点,李志民还没回来。江河不急不躁,既然上门借钱,就要耐得住性子,别说坐几个小时,就是把这水泥台阶坐穿,也要把李志民等回来。
 
  江河心情有些纠结,下午孟建荣在谈判桌上怏怏而去,一下子为东江港节省下了几千万资金,他本该高兴,但秦池临出门时瞧孟建荣那意味深长的一眼,没有逃过江河的眼睛,他的预感进一步证实了,秦池八成蹚了孟建荣的浑水,这是他不希望看到的,他想找个机会正面和秦池谈一次。
 
  其实谈判桌上获胜,有卢子明一大功劳。
 
  前几天江河拿着图纸征求卢子明意见时,这个老码头一眼就看出循环下水系统和堆场地基的问题,坦言如此高标准的设计必有猫腻。江河说他心里也纳闷,一个内河码头,三十至五十吨的承压标准完全够用了,为什么要搞到八十至一百吨,造价凭空高出几百万?
 
  卢子明点破玄机,如果工程承包商与工程监理沆瀣一气,承包商依旧按照三十至五十吨的承压标准施工,工程监理则按照八十至一百吨的承压标准核验,承包商便可“不劳而获”,按八十至一百吨的承压标准获取高额工程费用;堆场一米厚的水泥浇铸硬地基情况亦然,仅此两项,一二千万的工程款就落入承包商囊中了。
 
  卢子明还特别提醒江河,以往孟建荣承建的港务局工程,工程监理都是由市建委指派的,这次一定要打破规矩,由港务局方面自己选择可靠的工程监理,按照工程合同对施工承包方进
 
  行严格的监管,确保施工质量和建筑材料使用标准。
 
  江河完全采纳了卢子明的意见。谈判前,他和郭川就工程造价又做了进一步的核算,认为工程监理必须由港务局选择,所以才有了论证会上江河与郭川的呼应。
 
  李志民凌晨一点才回来。
 
  半夜三更看见自己家门口坐着个人,李志民吓了一跳,待看清是江河后,又开起玩笑:“老江,大半夜的你跑我这水泥台阶蹲着干什么,黑黢黢怪吓人的,我还以为蹲了头狗熊呐!”
 
  江河站起身,揉揉坐得有些发麻的腿,上前拍拍李志民肚皮,回敬:“一猪二熊三老虎,我要是熊,你就是猪。瞧瞧你小子这肚子,赶上揣崽的老母猪了,一肚子民脂民膏!你老实交待,上哪吃喝嫖赌去了?”
 
  “吃喝是有,嫖赌可不沾边。”两人开玩笑开惯了,李志民毫不介意,笑嘻嘻把江河请进屋,问道,“你小子怎么事先不打个电话,又想搞突然袭击那一套?”
 
  江河说:“什么突然袭击?我这叫守株待兔,我要事先打了电话,你小子狡兔三窟,不定又躲哪去了?”
 
  李志民笑道:“我就是四窟五窟,也瞒不过你公安局长的眼睛嘛。”说着递给江河一支香烟,指指沙发说,“你坐。我明天一早出差到北京,要不是落了点东西,我就住电厂不回来了,让你小子白在这蹲一宿!说吧,半夜三更地堵我门口,什么事
 
  ?”
 
  江河换上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揭不开锅了,找你救救急,借几个小钱。”
 
  “借几个小钱?”李志民一听借钱,马上一脸警觉,“恐怕不是小钱吧,你说出数来听听。”
 
  江河伸出三根手指头。
 
  “三万?”
 
  “三十万。”
 
  “三十万!”李志民杀猪似的叫了一声,“你干脆把我绑了去吧,你看我值不值三十万?”
 
  江河白了李志民一眼:“我把你绑了去有什么用,凭空添一张吃饭的嘴,一分钱不值,还倒贴伙食费。”
 
  “你这哪里是借钱,简直就是明火执仗抢劫!”李志民脸扭得像长条苦瓜,“你那个东江港,就是个无底洞,别说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扔进去也只当打了个水漂,谁敢借钱给你们?”
 
  江河拍拍李志民肩膀:“兄弟,我现在真是走投无路了,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情,谁要能借我三十万,别说是吃喝,他就是去嫖赌,我也敢带着几个弟兄去给他把门!”
 
  李志民不信:“真到这份儿上了?你们不是刚从银行贷了几千万吗?”
 
  江河掐灭烟:“那是集装箱码头的工程改造款,专款专用,由银行划拨,根本到不了我们账上。我江河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不到这份儿上,我能拉下脸借钱?”
 
  “别跟我来这套酸文假醋!找我借钱,对你小子来说是不是就像从自家存折上取款,还用拉脸?”李志民瞪着江河,一脸苦大仇深。
 
  江河乐了:“你说的是。可着这东江市我想了一圈儿,没有谁比咱哥俩关系铁,我一个五尺高的大老爷们,如果一张口就被噎回来,面子往哪搁?就是你,敢不借钱给我,我敢把你们家房子点喽!”
 
  “啧,啧,吹!吹!”李志民装出一脸不屑,沉吟片刻,一拍大腿:“好,这三十万我借给你!不过咱们得把话说在明处,救急不救穷,这就是一锤子买卖,以后再借,一个子没有!再有,你要把我这三十万打了水漂,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江河喜笑颜开:“老战友,你放心,这三十万要是打了水漂,我把脑袋赔给你!送佛上西天,好人做到底,钱借了,人力资源上你也帮我一把。”
 
  李志民摸不着头脑:“你小子得寸进尺吧!人力资源上我怎么帮你,你说明白点,你这一出一出演的都是什么戏?”
 
  李志民答应借钱,解了江河燃眉之急,江河心情松弛下来,他看看手表,说:“你别急,我一样一样慢慢跟你说。都这个点了,我看你也别睡了,明一早你到飞机上去睡,咱俩好好聊聊,怎么样?”
 
  李志民拿出一条中华烟,拍在茶几上,说:“聊吧,你小子来了,我就没打算睡。烟我这管够,酒也有,茅台,要不要咱们喝两口?”
 
  江河笑道:“有大中华足矣,酒就算了,就你那点酒量,喝两口还不够你散德兴的。”
 
  李志民瞪起眼睛:“叫板是不是?”
 
  “不是,不是。”江河笑着摆摆手,“人力资源的事过会儿再说,志民,我记得你们电厂一直是用进口煤的,你们怎么改用琊山的煤了,还和方秋萍签了供煤合同?”
 
  “你小子真是狗鼻子,哪有点味你都能嗅着,不愧是干公安局长的材料。”李志民呵呵笑着,随即卖了个关子,“这事你应该问老秦啊,怎么舍近求远问起我来了?”
 
  “老秦也知道这事?”江河有些诧异。
 
  “总比你我知道的多些。”李志民说,“这事是秦海涛牵的线,老秦吃水不会浅吧?”
 
  “秦海涛牵的线也不见得老秦就一定参与了,算了,先别管老秦吃水深浅,这都是揣测之谈。”江河不愿把秦池扯进来,思忖了一下说,“你说说事情经过。”
 
  李志民回忆着:“大概是上半年三四月份吧,秦海涛给我拉来一车煤,说是琊山煤矿三号矿井出产的优质煤,质量完全不逊于进口煤,我让技术科做了试验,果然不错,价钱比进口煤便宜百分之二十,年发电成本一下子降低几千万,你说这样的买卖咱们能不做吗?”
 
  “当然要做,这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嘛。”江河点了下头,但他相当敏感,“志民,做归做,我听着你话里还有些别的意思。”
 
  “你小子,真是干警察的料,敏锐!”李志民说,“实话跟你说吧,方秋萍到我们电厂来不止一次,第
 
  一次是秦海涛陪着来的,第二次是和老廖一起来的,不过和老廖来时没谈实质性东西,就是吃吃喝喝游山玩水,联络一下感情,到了签合同的时候又是方秋萍一个人来的。”
 
  “嗯?”江河的目光充满疑惑。
 
  李志民照江河肩上给了一拳:“你小子别玩深沉,这事哪说哪了,方秋萍人都没了,再说三道四的也没意思,我就是觉得老廖这人挺仗义的,让方秋萍这小娘们儿耍了,心里不忿。”
 
  “这话怎么讲?”江河追问一句。
 
  李志民说:“我个人感觉,方秋萍这娘们儿搞的是暗箱操作,有些事老廖是蒙在鼓里的。”
 
  江河冷笑道:“搞暗箱操作,那也是和你李志民搞嘛!”
 
  明知江河是开玩笑,李志民仍旧又给了他一拳:“呸!你给我打住!我和方秋萍搞暗箱操作?别扯淡了!她搞她的暗箱操作,我搞我的阳光运行,咱们当过兵的人,这点底线总还是有的。”
 
  江河就势靠在沙发上,揉揉有些发涩的眼睛,说:“志民,把你的茅台拿来吧,喝两口提提神。这事有点意思,你给我详细讲讲,我正要去趟琊山煤矿,对付廖汉中,咱们手里得有点干货。”
 
  李志民吃了一惊:“你去琊山煤矿!方秋萍遗体找到了?”
 
  江河摇摇头:“没有。”
 
  “没找到你去干什么,你怎么向廖汉中交待?我看你还是缓缓吧。”李志民拿来茅台,又拿来两只酒杯,一人斟上一杯。
 
  江河说,怎么,连点花生米都没有吗,干喝呀?
 
  李志民打开冰箱门,拿出两个咸鸭蛋,你嫂子和孩子去云南旅游了,我好几天没开火,哪来的花生米?他扔一个咸鸭蛋给江河,你小子还摆起谱来了,想当年在部队,一瓶老白干咱俩还不是一人一口就掫了,连根咸菜条也没有啊!
 
  江河磕开咸鸭蛋,啃了一口,举起酒杯和李志民碰了一下,说那时候日子是苦,可真他妈难忘,一闭上眼,跟昨天似的。他喝了一口茅台,又把话题拉回来,兄弟,你先给我讲讲方秋萍是如何暗箱操作的。
 
  “这事挺蹊跷的。”李志民说,“老廖来之前,秦海涛过来给我传了个话,说是方秋萍的意思,老廖来的时候,不要透露电厂选用三号井的煤,否则价钱上可能出问题,弄不好老廖就会往上码五六个点。只是笼统地对老廖说说电厂经过技术改造,可以烧国产煤就行了,方秋萍保证给我们发来的煤还是三号井的煤。”
 
  江河冷笑一声:“这种话方秋萍也敢让秦海涛来传?”
 
  “要不说蹊跷呐。”李志民说,“方秋萍和秦海涛是什么关系,咱们不好妄加猜测,不过这种话她敢让秦海涛来传,嘿嘿,什么关系我不说你也明白了吧?”
 
  “你答应方秋萍了吗?”江河对方秋萍与秦海涛的关系没兴趣。
 
  “我当然答应了,百分之二十的差价呐,老廖要是给我码上去五六个点,我受得了吗?”李志民端起酒杯和江河又碰了一下,“做企业嘛,谁不追求利润最大化,我就是对老廖有那么一点恻隐之心。”
 
  “嗯,有那么一点恻隐之心,说明你良知未泯。来,为良知再干一杯。”江河又举起酒杯。
 
  “你自己干吧,我听着这话不对味,你挖苦我是不是,对此我表示强烈不满!”李志民开玩笑。
 
  江河放下酒杯:“好了,咱们不说那两口子了。沿江一带的电厂,你人头都熟吧?”江河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半躺半靠倚在沙发上。
 
  “还算熟,基本上能说得上话,这就是你要的人力资源吗?”李志民也半躺半靠倚在沙发上。
 
  “为了你那三十万不打水漂,你屈尊给我做一回人力资源部长,帮我和沿江电厂牵上线。”江河提出他的第二个要求,第一个要求是向李志民借三十万,他已经达到了,至于得知方秋萍如何搞暗箱操作,则是意外收获。
 
  “牵线容易,说说你的想法,能配合你我尽量配合。”李志民痛痛快快地答应,江河以三十万相要挟,没什么价钱好讲。
 
  江河的设想很明确,就是要用现代物流经营模式,把煤矿和电厂连接起来:“我的想法简单,就是为电厂服务,我去给他们做燃料科长,让他们都用上琊山煤矿的优质煤,好东西大家用嘛,这是现在西方最流行的观念,你不会不知道吧?”
 
  “你胃口不小呀,沿江一线的电厂,一年要消耗多少吨煤炭,你计算过吗,你们东江港有多大的吞吐量?”李志民提出质疑。
 
  “吞吐量没问题,我们煤码头八十年代中期改造扩建后,综合通过能力已达到六百万到八百万吨,现在远远没达到设计能力,潜力大得很,我上任头一年,准备完成四百万吨,这个指标不算高吧?”江河向李志民交了底。
 
  “按说东江港这么好的地理位置和港口条件,一年完成四百万吨,不离谱。”李志民开诚布公说,“问题是东江港口碑太差,不管谁去了,也得替前人还债,重建口碑才谈得上发展。沿江电厂这条线我可以帮你牵上,牵上后你们工作能做到什么程度,那些电厂老总们买不买你们东江港的账,这我不管,我管介绍对象不管生孩子。长江上也不就你们一座煤码头,市场经济了,客户现在是上帝。矿山那头我无能为力,廖汉中在两淮煤矿是龙头老大,他要肯和你合作,两淮煤矿的局面也就基本打开了,可你们结的是死结,你能把这步棋走活吗?要是没把握,我劝你趁早别去,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我也知道难。”江河在沙发上坐直身体,点了一支烟闷头抽了几口。
 
  李志民笑道:“愚公移山嘛,这个心理准备你得有。”
 
  江河眉毛一扬:“这个心理准备我当然有。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嘛!在部队,老人家的诗词咱们可是背得滚瓜烂熟啊!”
 
  李志民忽然感慨起来:“想想真快,一晃咱们脱了军装也有十多年了。哎,丁薇薇和你还有联系吗?你们怎么就没成呢,好好的一对儿,怎么说分手就分手了?”
 
  “你怎么提起这一段了?”江河的心就像被刀剜了一下,他举起酒杯:“不说了,不说了,来,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