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水第24章:一份伤心画不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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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以后。省城。
 
  又是一年秋风劲。南方的秋天不似北方的秋天那样决绝:一夜秋霜,残荷尽去,枫叶飘江,雁阵南归。她是不知不自觉走近你的,仿佛一位铅华未去的女子,既有夏日的浮躁,也多了秋天的润泽。红衣绿裙依然少不了,头上还别着不曾凋谢的夏花,只不过,气度更显从容,如同入过洞房的女子,已然洞悉了人生的奥秘,平添了几分气定神闲。
 
  一层秋雨,洗净了路旁的梧桐;
 
  又一层秋雨,淋湿了行人的思绪。
 
  江河应召赴省,小车一进省城主干道,雨便悄无声息地下起来,似云似雾,似有似无,不一会儿,街市的一切就变得朦胧,像被罩上了一层轻纱。司机打开雨刷器,放到最慢的档,车窗外的高楼、车流、绿树、行人才重新变得真切清晰。
 
  凝视窗外,江河思绪涌动。防汛抗洪,东江港取得完胜,煤码头一年四百万吨的中转量已提前完成,其他分公司的生产形势也蒸蒸日上,按说江河应该高兴,可是他的内心就像这雨天,潮湿得有点腻人。
 
  他知道自己不开心的原因:老卢头被确认为烈士,程副省长亲自出席追悼会和表彰大会,给了逝者以极高的礼遇。但这丝毫没有减轻他心中的负疚,卢茜在追悼会上两次哭得几近昏厥,和父亲遗
 
  体最后告别时,她死死抱住父亲,撕心裂肺喊出的那一句话,至今让江河想起来都心如刀绞,不寒而栗:
 
  “爸,爸爸,是女儿害了你呀!”
 
  小车已到省府,车速慢下来。“局长,您看——!”司机忽然一声惊叫,把江河从沉思中唤回,顺着他的目光,江河看到了站在省府大门口的刘希娅。她穿一件银灰色风衣,马尾巴上扎了一条红色的缎带,拉着一个旅行箱,正在招手打车。
 
  江河下意识叫了一声停车,桑塔纳轿车超过一辆的士停在刘希娅面前。的士司机摇下车窗,翻着白眼看开门下车的江河,叨咕了一句:“黑车都敢在省政府门口抢活儿了,还有没有王法!”一打方向盘,骂骂咧咧开走了。
 
  见到江河,刘希娅一愣。她一时有些尴尬,不知道是应该和江河打招呼呢,还是一扭脸走开。她曾发誓不再理江河。不过,女孩儿的誓言常常是夏荷上的露珠,太阳一出来就会变成一缕水汽。自尊心极强的刘希娅当然明白这一点,那天她听从卢茜的劝说去阻止孟建荣封堵闸口时,就知道自己脆弱的心理防线已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如果不是前几天和卢茜的一次长谈,她也许早就再一次约会江河了。
 
  和卢茜的谈话,改变了她的想法。她决定躲开东江,奔赴丽江,不管是逃逸,还是追寻,总之,她要远离江河。
 
  停车、下车、走向刘希娅,这一连串举动,对于江河都是下意识的。封堵闸口事件发生后,沈奕巍告诉江河,最艰难、最危险的时刻,是刘希娅又一次伸出了援手。江河听后更多的不是感动,是内疚。自己欠这个女孩子本已太多,可是她唯一的一个要求,自己还先应后悔。他曾给刘希娅打过两次电话,想亲口向她表达一下感激之情,可是刘希娅一见是江河的号码接都没接,不想,今天在这里不期而遇。
 
  江河首先伸出手:“小刘,你怎么在这里?”
 
  刘希娅抬起手,却没有伸向江河,而是捋了捋额前的几缕秀发,嘴角的肌肉抽动了几下,似笑非笑道:“哟,江局长,真是幸会!”
 
  人来车往,又是在省政府门口,江河觉得有些碍眼,一指马路对面的星巴克咖啡店:“我请你喝咖啡。”
 
  刘希娅拒绝了:“不必,我要赶飞机。”
 
  “赶飞机?”江河有些愕然:“你要去旅游?”
 
  “旅游?”刘希娅嘴角向上一挑,冷笑了一声,“我没有江局长的好兴致,我要到丽江歌舞团去报到。”
 
  “你终于决定到丽江歌舞团了?”江河意外之余颇感欣慰,也许,这是刘希娅目前最好的人生归宿了,他没有在意刘希娅话带讥讽,关心地问,“就你自己走?”
 
  刘希娅看了一眼江河,目光中寒意渐浓,积郁在心的艾怨也像开水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你以为孟建荣还会来送我吗?你以为我还会让孟建荣送我吗?告诉你,江大局长,那天我并不是因为你才去阻止孟建荣封堵闸口,我是因为那位老妈妈,因为她的儿子在生死攸关的时候推我的那一把!是的,我终于决定到丽江歌舞团了,我所以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有一个人背弃了他的诺言!他让一个信任她的女孩儿遍体鳞伤,这个女孩想找一个地方去好好疗伤,难道还很费解吗?”
 
  江河没有想到刘希娅的误解如此之深,他百口莫辩,看到刘希娅的眼圈已经发红,欲言又止。
 
  刘希娅继续说:“你很奇怪我怎么会到省政府来,对吧?我可以满足你的好奇心,我来找程省长。别紧张,我知道你是一个把仕途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男子汉大丈夫嘛,当以天下为己任,这不就是几千年中国传统文化一直顶礼膜拜的臭理念吗?你放心,我不会挡你的道,我的到来不会为你的仕途投下阴影,我还想看到,一个铁血男人怎么置爱情、友情、亲情于不顾,走到他事业的巅峰呢!”
 
  刘希娅的话像一阵排炮,把江河轰蒙了。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刘希娅的心目中竟是一个铁血冷面、无情无义的势利小人。他觉得羞愧,这羞愧像一条蛇,紧紧箍住他的心,让他感到窒息。
 
  有进出省政府的人向他打招呼:“哟,这不是江局长吗?”
 
  江河感觉到了对方目光中的诧异,他因此更为羞愧,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被网住的鱼,织成网的就是那一道道惊诧的目光。
 
  江河进退维谷,他艰难地说:“小刘,你误会了。”
 
  刘希娅冷冷一笑:“我误会你不重要,重要的是程省长不要误会你!”
 
  “请你听我解释。”
 
  刘希娅抬起手腕看看手表,拖着拉杆箱向马路边又走了两步,扭头看了一眼呆立一旁的江河:“对不起,我要赶飞机。”
 
  江河忙说:“我让司机送你。”
 
  刘希娅扬手打车:“你那么公私分明的人,那么洁身自好、注意影响的人,让司机送我去机场,不怕绯闻满天飞吗?不怕别人拿它做文章吗?谢谢了,不敢受用。”
 
  一辆出租车停在刘希娅面前,她对从车窗里探出脑袋的司机说了一句机场,就拉开后车门,先把拉杆箱放进去,又一侧身上了车,关车门时,目光幽怨地看了一眼江河:“江局长,如果你除了东江港,除了你个人的政治抱负之外,还有真情没有完全泯灭,就请你去好好向卢茜解释一下吧!她是一个多么冰清玉洁的姑娘,她把对你的爱全部埋在心底,为了你不惜赴汤蹈火,可是你考虑过她的个人感受吗?你信守过对她的承诺吗?你背弃了对我的承诺,无非是让一个女孩儿的感情受到了伤害;你背弃了对卢茜的承诺,要知道,与她相依为命的父亲就魂归西天了!你明白吗?老卢叔是她的天,天塌了,她生不如死啊!”
 
  刘希娅的这几句话让江河大为震惊。他知道卢茜对自己有好感,但是从来没有去面对,一直把这种情感理解为是下属对上级的尊重,充其量,是妹妹对兄长的依赖,听刘希娅一说,他才知道事情远非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卢茜深爱着自己,因为深爱,她才违心地去做了那么多她本不愿意去做的事;因为深爱,当自己无意中把她生命的天空遮掩后,她才那么悲痛欲绝,喊出了令人撕心裂肺的话。怪不得抗洪以后,卢茜一直躲避自己,别说交谈,连目光都没有过一次短暂的交汇。她像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如同一只被人剪断了翅膀的天鹅,对辽阔的蓝天,双眸已经没有了憧憬,有的只是难以言说的悲伤。
 
  咣当一声,刘希娅关上了车门:“江局长,好自为之吧!”。
 
  的士司机白了江河一眼:“薄情寡义,你这人不咋的!”然后一脚油门,出租车噌一声汇入了滚滚的车流。
 
  停留如果不能变成永恒,转身也许就是天涯,人生凄苦,莫过于此。望着远去的出租车,江河不由一阵伤感。
 
  138
 
  如果不是那一次相见,也许刘希娅还下不了离开东江的决心。
 
  几天前,卢茜约刘希娅到凤凰街上的百年老店全福兴吃饭。关键时刻刘希娅帮了自己,于公于私,卢茜都觉得应该表示一下,只是由于丧父之痛,她才一直拖下来。
 
  两个姑娘都处在情感的低谷,也需要互相取暖。
 
  卢茜到时,刘希娅已订好座。卢茜一坐下就拿起菜单,点了鱼丝饼、虾子面、卤鸭、醉鱼、牛肉锅贴几样最传统的东江小吃,又要了一壶菊花茶。
 
  几个月前在三楼“静雅”吃饭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卢茜轻轻摇了下头:“可惜呀,没有六十年的善酿可喝了,希娅,凑合着喝壶菊花吧。”
 
  刘希娅抿嘴一笑:“想喝还不容易,你一个电话,有人屁颠屁颠的就给送来了,怎么样,打吗?”
 
  卢茜断然拒绝:“不打,我们姐妹聊天,要他来凑什么热闹?”
 
  刘希娅知道卢茜不想刺激她,叹了口气说:“我和孟建荣是彻底掰了,其实有时想想,我们几个人在一起吃饭,听孟建荣侃侃茶道,听秦海涛聊聊古董,也蛮享受的。唉,都是过去时了。”
 
  卢茜拉起刘希娅的手:“希娅,对不起,都是我害的你和孟建荣彻底分手。”
 
  刘希娅摇摇头:“不怪你,要是没有闸口那一幕,我也看不清孟建荣的真面目。”
 
  老卢头的事她已经知道,也知道卢茜因此对江河寒心之至,服务员送上菊花茶,她起身给卢茜斟上,关切地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还想在东江港待下去吗?”
 
  卢茜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忧伤,像秋夜中落在窗前的月色,孤独而又有些落魄:“海涛
 
  让我去经营他的船队,我没兴趣。东江港我是真不想再待下去了,可我去哪呀,要不我们一起去丽江吧?”
 
  刘希娅惊讶道:“一起去丽江?你去了干什么?”
 
  卢茜幽幽地说:“还能干什么?开个小茶馆,要不就开个小酒吧,消磨时光呗。”
 
  服务员端着托盘,将小吃一一摆上桌面,说了一句请慢用,躬身而退。
 
  刘希娅笑道:“好姐姐,你还是去和秦海涛商量商量吧,你以为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的日子好过呀?”
 
  卢茜也笑了:“别瞎说,我要是和他真到了日日相思的程度,早嫁了。”
 
  刘希娅突然说道:“对了,你在香港不是有个表姐嘛,又漂亮又大方还是个富婆,我看她蛮喜欢你的,你干脆去投奔她好了。”
 
  卢茜的目光一下黯淡下来:“我要真有这么一个表姐就好了,她叫丁薇薇,是江河的老战友。”
 
  刘希娅听了,一下愣住,刚刚夹起的一块卤鸭也掉在了桌子上:“什么?丁薇薇,她就是丁薇薇?”
 
  卢茜点头道:“是呀,她怕给江河惹上麻烦,才让我叫她表姐的,怎么了?”
 
  刘希娅把筷子啪一声拍在桌子上,用牙紧咬着嘴唇,瞳仁也倏地一亮,像两支要射出去的箭:“骗子!他是个骗子!”
 
  卢茜见刘希娅情绪几近失控,有些莫名其妙:“你说谁是骗子?”
 
  刘希娅愤愤地说:“还有谁?我说的是江河,江河就是个大骗子!他竟然编了一个那么凄凉悲惨的故事讲给我听,让我以为我和陶然的死别是痛在一时,而他和丁薇薇的生离是痛在一世,他欺骗我的感情!”
 
  卢茜当然能够感觉到江河与丁薇薇决不是什么普通的战友关系,可江河竟然把他和丁薇薇之间的情感往事讲给刘希娅听,是她绝对想不到的,她神色有些黯然:“江河为什么要编一个凄凉悲惨的故事讲给你听?是要你同情他,还是要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亲人逝去更痛苦的磨难?如果是这样,他将来会不会也编一个凄凉悲惨的故事讲给我听,让我知道他经受的磨难,比我失去父亲更痛苦?”
 
  刘希娅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现在才感觉到,他隐藏得太深了。”稍停,又望着卢茜,犹豫了一下,像是痛下决心似的说,“卢茜,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方秋萍根本没有死,她就在云南。”
 
  犹如晴天一声霹雳,卢茜惊得差点没把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她睁大眼睛问:“希娅,你说的是真的?”
 
  刘希娅道:“我在丽江一家古玩店里亲眼看到了方秋萍,江河要我把看到的每一个细节都告诉他,他才给我讲了他和丁薇薇的情感经历。他叮嘱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否则我可能有生命危险。”
 
  “怎么能是这样?”卢茜紧紧皱着双眉,“希娅,你我都是落水者,裕泰号撞船那片水域,无论距江北还是距江东都有几千米,方秋萍当时如果没有被湘籍船救上来,她能自己游上岸吗,绝无这种可能!除非……”
 
  “除非还有一条船在接应她。”刘希娅道,“卢茜,你是不是也这样判断?”
 
  “是的。”卢茜脑子飞快地旋转着,“希娅,你想过没有,如果有一条船在接应方秋萍,那么裕泰号撞船就不是一次偶然事故,而是人为制造的一场灾难,目的就是让方秋萍人间蒸发,把她转移出去的一亿多售煤款做成死账。”
 
  刘希娅点点头:“卢茜,你说的没错,一定要找到方秋萍,我不能让陶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
 
  卢茜脸色苍白地抓着刘希娅的手说:“希娅,我觉得这件事太可怕了,你想想,我们都能看出问题,江河当了那么多年公安局长,他能看不出这里面的问题吗?”
 
  刘希娅一撇嘴:“他当然能看出来。”
 
  卢茜握着拳头,气得浑身颤抖:“他既然能看出来,他就应该知道,裕泰号沉船是一起人为制造的灾难,我父亲根本没有半点责任,他为什么不给我父亲一个说法,让我父亲含冤离世?”
 
  刘希娅心里也一颤,犹豫道:“他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卢茜气愤地说,“希娅,你知道吗,就因为你在丽江那家古玩店里看见了方秋萍,他就怀疑方秋萍和秦海涛合伙走私文物,
 
  三番五次地要我去试探秦海涛。现在想想我真傻,方秋萍是廖汉中的老婆,她从琊山煤矿转移走一个多亿的售煤款,没有廖汉中的默许能做到吗?廖汉中才应该是最大的怀疑对象,江河把目标转移到秦海涛身上,根本就是在保护廖汉中。我说廖汉中怎么那么支持他,也许他们暗中早就有交易!”
 
  刘希娅惴惴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会去呀,我的卢茜姐?”
 
  卢茜说,事情到这一步,我也没什么可瞒你的了。她述说了自己内心对江河的情感,抓住刘希娅的手说,好妹妹,我觉得江河是在利用我的情感,要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刘希娅神情紧张起来:“卢茜,你说得我有点害怕了,我怎么觉得好像有一张黑网,在笼罩着我们。哎,你听说过白衣女鬼深夜嚎哭的事吗?”
 
  卢茜点点头:“听说过呀,东江港上下谁不知道,不过是沉船之后的附会之言。”
 
  刘希娅说:“你说的时间节点不对,这个传说不是发生在沉船后,而是沉船前一天的晚上,并且有人亲眼看见了,说第一次听到裕泰号上有女人哭泣还曾上船查看,什么都没有,第二次又听到有女人哭泣,他们上船真看到了那个女鬼了。据说穿一身白色的拖地长裙,脸比裙子还白,红红的舌头伸出来有半尺多长呢。”
 
  卢茜一摆手,对刘希娅说:“别自己吓自己了,那不过是一些人的心造幻影,和咱们说的是两码事。”
 
  白衣女鬼的传说卢茜自然不会相信,不过想起秦海涛在防洪堤工棚里有关灵异之事的那一番议论,她觉得父亲的死肯定是太冤了。面对服务员端上来的一桌正冒热气的东江小吃,两个姑娘双眉紧锁,面若寒霜,都没了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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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茜从全福兴回家后,恍若梦中。
 
  她坐在父亲常坐的那把椅子上,忽然又想起了风雨之夜父亲临出门时说的那句话,我要万一有个好歹,你要照顾好自己。父亲心脏病严重,医生反复叮嘱他不能过于劳累,不能伤风感冒,他难道不知道在那么大的暴雨中下水危险吗?他是从容赴死,想以死来洗刷自己的耻辱啊!而事实是:裕泰号船沉人亡,本来和他并无关系。
 
  “闺女,你想多了。”老卢头轻轻走到她的面前,依然是那晚的装束:雨靴、雨衣,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老爸死而无憾呀!”
 
  卢茜惊喜异常,她起身一下扑了上去,想抱住朝思暮想的爸爸,可是老人却如一缕轻烟化作无形,只有墙上父亲的遗像,正在深情地注视着自己。
 
  卢茜伤心落泪。这套二居室单元房里,父亲的信息无处不在,一抬眼,父亲不是在厨房里给她煲老鸭汤,就是在卧室里为她打扫卫生。好容易闲下来,便默默坐在那里,充满慈爱地注视着她。那目光,常常穿越时空,把她带回与父亲相依为命的日日夜夜。从一个体魄强健的壮年男子到灯油将尽的花甲老人,仿佛川剧中的变脸术,只在转身的一瞬便完成了。本该反哺父亲的养育之恩时,自己却亲手把他送上了不归路!
 
  她真的恨江河和沈奕巍,难道非父亲一死,才能让他们功德圆满?
 
  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卢茜抬头一看,是秦池。
 
  老卢头离世,秦池的悲痛是真实的。当年他大学毕业分配到东江港,先在溪口煤码头劳动锻炼,老卢头就是他的师傅。那时候老卢头还不到三十岁,膀阔腰圆,一身是劲,两个人相处得和兄弟一样。秦池从技术员干到段长、分公司总经理、港务局副局长,两个人一直也没断了走动。小卢茜乖巧可人,深得秦池母子宠爱,特别是秦池的儿子早早就出国读书,他太太一直陪读,后来双双加入了外籍,小卢茜更成了秦池母子的一种情感寄托,秦池对卢茜可以说是疼爱有加,视若己出。
 
  秦池当上副局长以后,有些做法老卢头看不惯,敲打过他几次,没有见效。老卢头性格内向,从不背后论人是非,加上秦池对他和女儿一向不错,也就懒得再管。
 
  老卢头之死,秦池也是洪水过后才知道的。那天开会,刘黑子一句对不起老卢叔,曾让他心有所动,事后问沈奕巍,沈奕巍说老卢叔在医院观察,并无大碍,也就没有往心里去。没想到,那时候这个老哥哥已撒手人寰,他非常生气,江河、沈奕巍把这么一件大事瞒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不是明摆着防备自己吗?追悼会上,秦池见到老卢头躺在鲜花丛中,双目微闭,像熟睡了一样,摇摇却不醒,想到从此天人两隔,禁不住大放悲声。一个年近六旬的老男人哭得如此悲切,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看到江河和沈奕巍强忍悲痛的样子,再看看秦叔毫不掩饰的眼泪,悲痛欲绝的卢茜禁不住心生感动,那以后,她和秦池的感情亲近了许多。
 
  秦池刚才下班回家,特意多走了几步,想看一看卢茜。这丫头已成了无父无母的孩子,作为叔叔,理当多尽一份心。卢家房门虚掩,里边传出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秦池走进去,见卢茜一个人趴在桌上哽咽,禁不住眼圈也红了。
 
  卢茜抬头见秦叔陪自己掉泪,压抑在心头的委屈和悲伤再也克制不住了,她站起身,一把抱住秦池,哇一声大哭起来。
 
  秦池也泪如雨下,他轻轻拍着卢茜的后背:“丫头,哭吧,想哭就大声地哭吧!记着,你不是无父无母的孩子,从今以后,秦叔就是你的亲人!”
 
  卢茜垂泪抽泣:“秦叔,他们答应了让我爸不下水的!他们应该知道,我爸心脏病那么厉害,风雨交加,劳累过度,再下水会没命的呀!”
 
  秦池声泪俱下:“江河一心只要自己的政绩,那个沈奕巍
 
  一心要抱着江河的粗腿往上爬,为了一己之私利,他们哪里还管别人死活!我听说,你爸爸在水里晕倒时,只有刘黑子一个人下水去救他,江河和沈奕巍两个人居然作壁上观!”
 
  如果以前秦池这么说,卢茜是难以接受的,经过丧父之痛,她觉得秦叔说的不无道理。她知道江河上大堤以来一直发烧,但一个老人生命垂危时也可以以此为理由不施以援手吗?况且,你做出过承诺。细想起来,这个男人信守过对哪个女人的承诺?和徐小惠牵手婚姻殿堂的时候,他没有做过承诺吗?和丁薇薇爱得死去活来时,他没有做过承诺吗?和刘希娅反目,不正是因为他的承诺变成了一句空话;今天自己悲痛欲绝,不也是因为他的承诺化作了一缕轻烟?他的坚毅、他的果敢,全是因为他的事业。在他的天空里,除了晴空一鹤排云上的激情,有过哪怕半点儿女情长的缠绵吗?
 
  最为可恶的是沈奕巍。一边是照顾发烧的江河,一边是抢救濒死的父亲,他的选择实在令人齿冷。临过江时,老人还说“全东江港没有比奕巍让我更放心的人了”,九泉有知,他会对沈奕巍的薄情寡义作何感想?尤其不能让卢茜容忍的是,父亲死了,秘不发丧,直到洪水过后才开会表彰。她曾两次请假要去医院探视父亲,都被沈奕巍蛮横地拒绝了,事后说是怕她难过,其实是怕节外生枝,动摇军心,影响了抗洪大局!在他的眼里,人命如同蝼蚁,情义不过是过眼烟云。父亲死后,虽然得到了很高的礼遇,但是却难以抵消卢茜心中巨大的失落。她也曾试图换位做一些假设,都无法解开心中的结。今天听刘希娅说方秋萍还活着,心中的幽怨更加深了一层。
 
  卢茜松开秦池,止住哭声,用手捋了捋散落在额前的秀发,愤愤地说,我要去找江河,我让他给我一个说法。她本来想把方秋萍没有死的事告诉秦池,想一想还是忍住了。毕竟两人积怨已深,传递这样的信息给秦池,让他以此为炮弹去炸江河,多少有些下作。
 
  秦池抹去眼角的泪水,疼爱地拍拍卢茜的肩膀:“丫头,你能要来什么说法?程省长不是已经在追悼会上说了吗?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老卢同志是为了防汛抗洪而死,他的死重于泰山嘛!”
 
  卢茜眼含泪水:“那是官话,一火车官话也换不回来我一个父亲!”
 
  秦池望望一脸哀伤的卢茜,悲痛之余又多少有一丝欣慰。老卢头驾鹤西去,这让他确实伤心,但卢茜重新回归到他这一边,不能不说是意外之喜。防汛抗洪中他的做法于法有据,无懈可击,即便江河、沈奕巍想借题发挥,也狗咬刺猬难以下嘴,但毕竟孟建荣的防洪堤工程在洪水过后,有两处塌陷,暴露出了严重的质量问题,已有破绽留给江河,又隐隐约约听说,江河后续将有大动作推出,东江港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再起波澜。卢茜即便不能马上为己所用,起码也可以不再助力江河。眼下要做的事,就是在感情上亲近卢茜,这既是作为叔叔应尽的责任,也是自己转败为胜的需要。
 
  想到这儿,秦池叹了一口气,语气真诚地说:“丫头,人死不能复生。老卢大哥在天上也希望看到你能好好活下去,你现在去找他们,他们会有一堆冠冕堂皇的话在等着你。有些事,心里有数就行了,人生在世,不争一时之长短。只是这么大一套空房,你一个姑娘独自住我也不放心,要不你搬到秦叔家去住吧!你奶奶也常念叨你,家里有保姆,起码晚上回家能吃上热饭。”
 
  丫头——这个称呼平时只有父亲叫,自己没参加工作时,秦池也这么叫。只是一到了东江港,和秦叔成了上下级关系,就很少听到他叫了。今天听他一口一个丫头地叫,卢茜心里如有暖热涌动,她感激地望望秦池,说:“秦叔,我一个人能照顾自己。再说,我离开了,我爸一个人会寂寞。”
 
  秦池有些愕然:“你爸会寂寞?”
 
  卢茜点点头:“是啊,这套房子我爸住了二十年,每一寸空气里都释放着他的气息,我要陪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