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水第23章:涛飞浪卷江河水(下)

查看目录    直达底部

  135
 
  午夜十二点。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悄无声息地停了。云影翻开,露出一弯明月,像镰刀一样闪着冷冰冰的寒光,冷月四周,黑云翻滚,熙熙攘攘,似人潮涌动,如万马奔腾,仿佛是天王老子布下的神兵鬼阵。
 
  闸口旁的枯树上,有几片败叶飘落,几只寒鸦哽咽。
 
  当孟建荣施工队的挖掘机、推土机轰隆隆地开进闸口时,一声惊雷伴着一道闪电照亮闸口底部,而让所有人感到震惊的是,在闸口底部,整齐划一地站着刘希娅和师大艺术系的同学们。
 
  闪电中,刘希娅手臂一扬,《江河水》的旋律便激昂悲壮地流淌出来。在这样一个时刻,这样一个场景,《江河水》的旋律与洪水撞击堤岸的回声合在一起,令每一个听者莫不情难自禁,百感交集。
 
  孟建荣手一扬,身后的人群和车队停下了。他料到封堵闸口不会一帆风顺,设想的最坏结果是沈奕巍带人阻止,他万万没有想到,站在闸口前的不是沈奕巍和他的码头工人,而是刘希娅和她的同学。倘若是前者,他可以先礼后兵:封堵闸口是省市两级防总的明令,你们这样做就是公开和政府叫板,我劝你们还是识相点!不听好办,他身后的一百多个民工,个顶个是一顿饭二斤白面的壮汉,来之前每人又发了一百元的劳务费,并承诺表现好另有奖赏,不怕他们不用命。闸口必须要封堵,秦池操盘东江港,他的未来还有些指望,江河得了势他的明天就一点盼头也没有了。
 
  可是眼前站的是刘希娅,这让他十分困惑,这位小姑奶奶不是已经和江河分道扬镳了吗?是谁又把她忽悠来为江河挡子弹。刘希娅是他心中的女神,为了爱他可以舍弃一切,可是刘希娅爱自己吗?她在这里,说明江河在她心的分量远远重过自己,他所以对刘希娅还有一点吸引力,多半怕是因为自己兜里的钱包吧,一旦他什么也不是了,刘希娅还会用正眼瞅他吗?想明白这个道理,孟建荣很伤感,他上前一步希望能柳暗花明:“希娅,你这是何必?”
 
  刘希娅尽量用平缓的声音说:“表哥,江局长到省里去要闸口封堵权,顶多再有几个小时就回来了,这几个小时内断然不会决堤,你又何必相煎太急?煤码头几百名突击队员就在闸口两旁待命,又何必有劳你的施工队?”
 
  孟建荣紧皱眉头,压抑着心中的怨愤:“希娅,你别太天真了,事关省城安危,事关江北十多个市县数千万老百姓生命安危,省里能把闸口封堵权下放给港务局吗?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我来也是遵照省防汛指挥部的意思,赶在长江特大洪峰到来之前封堵闸口,消除隐患的。”
 
  刘希娅不想和孟建荣闹得太僵,如果双方都能以体面的方式后退一步,是最好的结果。她说:“表哥,省里能不能把闸口封堵权下放给港务局,江局长回来就有结果了,用不了几个小时,你
 
  就不能再等等吗?再说煤码头的突击队、机械队也不是吃闲饭的,给你下命令的人舍近求远调你来?这里面是不是有抗洪以外的因素?”
 
  秦池走过来:“你这个同学,说话太离谱了吧?谁让你阻止我们封堵闸口的?江河不在,我是防汛常务副总指挥,现在我命令你,马上离开这里!”
 
  刘希娅轻蔑地看了一眼秦池:“我知道我应该什么时候离开这里,轮不着你教训我。”
 
  秦池恼羞成怒,冲孟建荣一挥手:“沉船善后时,就是她无事生非,现在又是她出面捣乱,把她架走!”
 
  刘希娅急了:“看谁敢?”她怒视着秦池,因为委屈,眼眶里溢出泪水,“你说什么呢?谁在沉船善后时无事生非?你对你说的话要负责任!”
 
  秦池看刘希娅怒发冲冠的样子,有些心虚,嘴上依然强硬:“我没有时间跟你废话,来人,赶快把她架走!”
 
  “且慢!”沈奕巍走出人群:“秦局长,封堵闸口这样的大事,你有什么权力抛开局党委擅自做主?”
 
  秦池看到沈奕巍,气不打一处来:“党委会上你潜水,在这里冒泡了?不是你一去不回头,党委会早已形成了决议!”又冲孟建荣吼:“还愣着干什么,把她架走!”
 
  孟建荣既然来了,就知道自己已经没了退路,刘希娅一口一个江局长,也让他心中怨恨交加:“希娅,我明说吧,江河本位主义严重,根本不
 
  考虑抗洪大局,不顾及江北数千万人的安危,只考虑自身利益,还把你拉来,利用你阻止我封堵,要说有什么抗洪以外的因素,这就是。”
 
  刘希娅心里对孟建荣极其失望,明明是有人对江河下黑手,还要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她一指秦池:“建荣,你不要受了这个人的蒙骗!江局长是溪口防汛第一责任人,他没有下令封堵闸口,是因为洪水还没有危急到必须封堵。这个道貌岸然的人把你弄来强行封堵,到底是在抗洪还是借抗洪之名整人,你心里真的不明白吗?”
 
  秦池气急败坏:“你这个小丫头片子,谁给你权力在这里血口喷人?孟建荣,你脑袋进水了吗,还愣着干什么?”
 
  刘希娅倔强地站在闸口前不退半步,孟建荣尝试着做最后的努力:“希娅,我的话你为什么一句也听不进去?我希望你去市歌舞团,你至今不去报到。现在秦局长下了闸口封堵令,我来协助封堵,你又说我借抗洪之名整人,我在你心里就那么不堪吗?我看你分明是受了江河的利用,给人家当枪使还浑然不觉!希娅,封堵闸口不是我的个人行为,你还是带着你的同学赶快离开吧。”
 
  刘希娅一句一顿地说:“孟建荣,我也和你明说吧,江局长不回来,你别想封堵闸口,你一定要封的话,就把我也封里面好了!”
 
  孟建荣怒视着刘希娅,迸出四个字:“你——别——逼——我!”
 
  刘希娅上前一步,毫不退让:“孟建荣,你令人鄙视!”
 
  秦池真急了,他上前搡了一把孟建荣:“什么时候了,你还婆婆妈妈的在这扯淡,架走,听见没有,架走,推土机跟进!”
 
  孟建荣一咬牙一跺脚:“来人,把她给我架走!”
 
  施工队中走出四五个膀大腰圆的工人,准备强行将刘希娅架走。
 
  同学们手挽手围成一圈,把刘希娅围在中间喊道:“你们敢!”
 
  孟建荣一招手,又有十多名工人冲过来,要强行把刘希娅和她的同学们架走。
 
  “住手!”一声断喝,沈奕巍挡住了那些工人,他手里举着手机,对秦池说:“江局长已经得到闸口封堵权,他让你听电话。”
 
  秦池一愣,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手机,里面断断续续传出江河的声音:老秦……省里已将……封堵权下放……东江港……一切等我回去再说。”虽然信号不大好,但江河的意思秦池完全听明白了,他却对着手机大喊:“喂……喂,喂……喂!”然后将手机递回沈奕巍:“信号不好,老江说的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再者说这么大的事口出无凭,省防汛指挥部有明令,洪水一旦达到警戒线立即封堵!现在洪水已超过警戒线一米了,听谁的?凭一个不知所云的电话,我们就置国家利益、人民安危于不顾吗?笑话!孟建荣,让工人们动手!”
 
  孟建荣一招手:“给我上”。
 
  十几个工人冲上前去,和学生们撕扯在一起,闸口的秩序有些乱了,叫喊声和马达的轰鸣声掺杂在一起,在夜色中回响。
 
  “亮灯!”又是一声呐喊!
 
  闸口上突然亮起几十盏灯,将大堤上上下下照耀得如同白昼,廖汉中不知什么时候,已挡在刘希娅身前,戟指怒目,大喝一声:“都给我滚开!老秦,还要不要脸了,弄些个民工对女学生下手?你要有胆量,把你的推土机从我老廖身上推过去!”
 
  秦池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廖汉中身旁,站着三百名矿工。更让他惊愕的是,港口公安局的李强,竟带着十几个警察,手持微型冲锋枪来到闸底守护。
 
  李强走上前来,向秦池敬了一个礼:“秦局长,我奉命守护闸口,维持秩序,严禁无资质施工队进驻,请你配合,立刻让孟建荣的施工队撤出闸口。”
 
  秦池气得几乎要跳起来,指着沈奕巍大声叫道:“沈奕巍,你搞的什么名堂?”
 
  沈奕巍不卑不亢说:“秦局长,江局长已拿到封堵权,你却执意要一意孤行,我只能动用警力,李强说得不错,封堵闸口有严格的操作程序,绝非一般工程施工单位能够完成。我们自己的机械队、打桩队、突击队都是经过严格培训、实战演练的专业队伍,你还是让孟建荣的施工队赶紧撤出吧,否则真到了需要封堵闸口的时候,他们在这里只能起到干扰破坏作用。”
 
  “沈奕巍,你简直就是目无党纪国法,我没有看到江局长拿到封堵权的正式文件!”秦池暴怒地喊,“我告诉你,现在水位标高已超过警戒线一米,即使江河在场,他也要顺应大势,你拒不封堵,公然抗命,是要受到法律制裁的!现在我命令你,立刻接受市检察院的传讯。”
 
  秦池说罢,向身后一招手,两位检察官一脸怒气地走出来。
 
  两位检察官在溪口滞留多时,此时早已怒火中烧,走上前大声说:“省防总明令通报,溪口水位标高超过警戒线时,必须立刻封堵闸口,你们到现在还拒不封堵,置江北几千万人民生命财产于不顾,市检察院要求立即传讯当事人,江河不在,你跟我们走一趟!”
 
  “江河在此!”溪口大堤上,江河突然一声大喊,众人的目光,顿时聚焦在他身上。
 
  忽然见到江河,刘希娅默默收拾着琴盒,几滴大大的泪珠,洒落在琴盒上。她抹了一把泪,背起琴,带着她的同学们默默走出闸口,离开的时候,目光中闪烁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艾怨。
 
  江河快步走下大堤,沈奕巍、廖汉中、卢茜一下围了上去,刘黑子甚至带着突击队欢呼起来。
 
  沈奕巍紧紧握着江河的手,声音颤抖着说:“局长,你终于回来了!”
 
  廖汉中也走过来,伸出手拍拍江河肩膀:“老江,祝你凯旋归来呀!”
 
  秦池见到江河,一下愣住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依他的判断,江河最早也要天明才能回到东江港啊!秦池哪里知道,江河是坐着省医院的救护车,一路鸣着喇叭赶回来的。因为要挂水,程志特意请省医院派了救护车。少顷,秦池才反应过来,以攻为守:“老江,水位已超过警戒线一米,特大洪峰马上要经过东江水域,你刚才的电话我听不清,作为常务副总指挥,我执行省防总指示,下令封堵闸口了,你不会有意见吧?”
 
  江河笑一笑,秦池的用心他已明了,他怕的就是趁自己赴省时秦池强行封堵闸口,所以行前特别关照了廖汉中,封堵权一到手,又马不停蹄赶回来。但秦池封堵闸口的理由无懈可击,加上危难关头,不便撕破脸皮,就说:“可以理解,不过,老秦,你还是急了些嘛!”
 
  秦池把江河拉到一边,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俗话说,水火无情嘛!你不在,我是常务副总,就要代行你的职责。老江啊,沈奕巍关键时刻抗命,我带领孟建荣的施工队前来实施封堵,他居然纠结廖汉中阻挠,你可要秉公处理。”
 
  江河看一眼秦池,不卑不亢说:“是非自有公论,公道当在人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老秦?”
 
  两名检察官已不耐烦了,走过来说:“我们是市检察院的,江局长,根据省防总的明令通报,市检察院要依法对你进行传唤,我们也是按程序办事,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江河点点头:“检察官同志,如果省防总把闸口封堵权下放给了东江港,你们还有理由传讯我吗?”
 
  两位检察官面面相觑。
 
  江河转过身,走上大堤,面对大家高声宣布:“经省防汛总指挥部研究决定,溪口防洪大堤闸口是否封堵由东江港务局负责。”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在空中挥了挥:“这是省防总的正式批复!”
 
  大堤上响起一片热烈的欢呼之声。
 
  秦池阴沉着脸说:“江河同志,省防总是让我们决定,而不是让我们不封,我依然保留立即实施封堵闸口的意见,特大洪峰很快就到,情况危急,刻不容缓,必须立即封堵闸口,才能确保溪口堤防。否则的话,一旦溃堤,我们都将成为历史的罪人!”
 
  江河把批件交给两位检察官查验,然后对秦池郑重地说:“秦池同志,历史的罪人这个结论可不要轻易下,谁无愧于历史,我们还是让时间来检验吧。”
 
  136
 
  离特大洪峰通过,不到十个小时了,江河不敢有丝毫懈怠,他把人员重新做了布置:廖汉中和他的三百名矿工进一步加固子堤,确保洪水一旦漫上堤坝能发挥作用;刘黑子率他的二百多名突击队员养精蓄锐,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封堵闸口;郭副局长安排生产,装卸煤工作有条不紊紧张进行;他作为抗洪总指挥,统一调度指挥东江港的抗洪与生产,由沈奕巍和秦池协助。
 
  天已黎明,乌云密布的天边露出了一层铁灰色,有几缕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映射在白浪涛涛的江面上。
 
  江水持续上涨,百里江面航道没有了以往舟楫往来的热闹景象,沿江几个港口已经停产,只有东江港一切如常,除琊山矿以外,其他一些小煤矿也纷纷借道东江港,往来的船只倒比平时多了许多。运煤船一艘艘出港,运煤火车一辆辆从运煤通道驶入,火车的汽笛和轮船的汽笛交替响起,卸煤机的轰鸣声与江水的奔流声相互呼应,为沉寂的长江水运航道增加了几分生机。
 
  江河从省城回东江港挂了一路水,再加上护士细心照料,高烧已经退了。但他毕竟长时间劳累过度,早饭后,沈奕巍热了一杯牛奶,加了两勺蜂蜜,监督着江河趁热喝下。喝过奶,江河的上下眼皮直打架,他实在有些撑不住了,说我打个盹,有情况叫我,就和衣躺在了指挥部那张简易床上。沈奕巍过去还没为他盖好毛毯,江河的鼾声已均匀地响起。沈奕巍轻手轻脚把江河床头桌子上的两部电话机移到隔壁,又把门轻轻带上,喊来赵小苏说:“你就在门口守着,没有我的批准,天大的事也不许叫醒局长。”赵小苏一吐舌头,说:“你放心,沈头,谁吵醒局长,我跟谁急!”
 
  天色阴下来,又有细雨漫天飘洒,虽时已仲夏,但细雨裹着晨风,打在身上,仍让人生出些许凉意。
 
  沈奕巍走出指挥部,先检查了子堤。廖汉中正领着矿工们打石桩,垒沙袋,子堤高二米五,厚也有四个沙袋的长度,沈奕巍用脚使劲踹踹,沙袋纹丝不动,脚却有些生痛,他想万一洪水漫过防洪堤,这子堤完全可以派上用场了。欣慰之余,又有一阵伤感涌上心头,他想起了老卢头,修建子堤,确定子堤走向,老卢头功不可没。如今,子堤已成,老卢头却躺在了医院冰冷的太平间里。
 
  老人从容赴死,遗体前竟没有一朵祭奠的鲜花!
 
  离开子堤,沈奕巍想去突击队看看。刚才路过突击队住的工棚时,他听见了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江局长从省城回来后,就下令突击队全去睡觉,要确保一声令下,能有足够体力在两小时以内封堵上闸口。别的工人倒是听招呼,让沈奕巍最不放心的是刘黑子。上堤以来,刘黑子就像一只停不下来的陀螺,特别是老卢头殉职以后,刘黑子干起活来像发了疯,有好几次都是沈奕巍爆了粗口,刘黑子才颇不情愿地离开工地。沈奕巍知道,黑子是想以此来平心中的悲痛,可是他不明白,他是突击队长,关键的时候还要靠他带领着兄弟们去完成重要使命呢!
 
  正往回走,刘黑子快步走来,两人一照面,还没等沈奕巍嗔怪刘黑子不好好休息,对方已先发话:“沈头,两小时后特大洪峰要通过东江港,我在值班室接到省防总紧急下发的通知后去报告局长,赵小苏把着门不让我进,还说没你发话,谁也不能吵醒他。”
 
  沈奕巍有些疑惑,按早些的通报,还得五六个小时后洪峰才能通过,怎么提前了?他随刘黑子快步走回值班室,查看过电话记录,又收到了省防总的确认传真,并亲自打电话求证后,正犹豫是不是马上叫醒江河,在大堤上监测水位变化的值班员在对讲机里连喊带叫:“沈局长,不好了,水位已超过警戒线快两米了!”
 
  沈奕巍大惊,两个小时前,水位才超过警戒线一米多一点,这么快就上涨了这么多?他急忙对着对讲机大声叮嘱,继续密切监测水位变化,随时向我报告水位上涨情况!又命令刘黑子,叫醒突击队的所有队员,做好一切封堵闸口的准备,随时听候命令!
 
  刘黑子使劲拍拍沈奕巍的肩膀:“你放心,沈头,我这里不会出半点岔子!”
 
  沈奕巍又对赵小苏说:“你亲自去通知郭副局长,停止生产作业,保护好所有机械设备,货船也全部停泊在安全地带。”
 
  赵小苏应一声,跑了出去。
 
  沈奕巍抬起手腕看看手表,离洪峰通过还有一个半小时,他想让江河再睡半个小时,这些天,局长太累了,他连日奔波,高烧刚退,身体还很虚弱,能让他多睡一分钟也是好的。
 
  正想着,门一开,江河披着雨衣一闪身走了进来。
 
  “局长,您什么时候醒的?”
 
  江河一挥手:“奕巍,你刚才的工作部署我都看到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情况?”
 
  沈奕巍递过电话记录和传真,江河迅速看了一遍,说:“你的安排很好。除此之外,还有一条务必要做到。”
 
  沈奕巍不知什么地方还有纰漏,望着江河问:“哪一条?请局长指示。”
 
  江河用手一点:“稳住人心!”
 
  话音未落,大堤上的值班员在对讲机里大叫:“不,不好了,水位又涨了二十公分,防,防洪堤危在旦夕!”
 
  江河闻言,一闪身冲进雨中,快步跑向江边。沈奕巍等人紧随其后,几分钟后众人已站在防洪堤上。
 
  抬眼望去,沈奕巍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但见白浪如山,奔腾而来,远隔数里,听得见惊涛阵阵,如虎啸龙吟,贴着江面送入每个人的耳鼓,令人毛骨悚然。脚下的江水也湍急了许多,一排排十几米高的水浪,似龙王挥舞起的一条条长鞭,拼命抽打着堤坝,不一刻,人们的衣服就潮糊糊紧贴在身上,不知是被天上的雨水还是被脚下的江水打湿。
 
  洪峰逼近了。
 
  江河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果断下令:防洪堤上的人全部撤到子堤;突击队全部在闸口就位!
 
  江河话音未落,监测水位变化的值班员已被奔涌而来的洪峰吓破了胆,撒腿跑向子堤,边跑边颤抖着声音大喊:特大洪峰来了,逃命吧!
 
  防洪堤上的人有些慌乱,见江河一步未动,又冷静下来,江河扫视了一眼众人,对赵小苏说:“你带着大家撤到子堤防守,我和沈总还有话要说。”
 
  赵小苏也有些紧张,问江河您不走?江河一摆手,说我和沈总断后。见赵小苏带着众人走了,江河才一字一顿地对沈奕巍说:“奕巍,看这阵式,洪水八成要漫过防洪堤。记住,洪水一旦漫过防洪堤,沿这道斜坡漫到子堤的一半位置,马上下令突击队封堵闸口,不许有丝毫迟疑,没到,千万别慌!”
 
  “明白。”沈奕巍应一声,心中却有些疑惑,局长让自己在必要时下令,他为什么不亲自指挥呢?
 
  江河看出了沈奕巍的疑惑,微微一笑,从袖管里抽出那支长笛:“大家连日奋战,太辛苦了,我待会给大家吹一首曲子,为兄弟们助战。”
 
  沈奕巍立即领会了江河的意图,局长是要以此稳定人心。想起刚才被洪水吓坏的值班员,沈奕巍不得不佩服江河的胆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才是真正的大将风度啊!他跟着江河走下大堤,学着京剧《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台词说:“局长,有您这首曲子鼓劲,什么样的洪水我们也能对付!”
 
  特大洪峰咆哮而来。
 
  洪峰排山倒海一般压过来,水位迅速上涨,渐渐的,江水已漫过煤码头防洪堤,沿斜坡向子堤漫过来。站在子堤上往前看,宽阔的江面像一面晃动的巨大镜子,铺在煤码头防洪堤的上沿。溢出的江水形成了一道上千米宽的瀑布,滚滚江水如同无数断了线的珍珠滑落。开始,水只淹没脚踝,随着洪水不断漫过煤码头防洪堤,水深已到了小腿肚。
 
  放眼望去,天色微明,江水与长天一色。
 
  没有人见过这么大的水,仿佛天门开处,银河倒泻,无边无涯,无穷无尽。廖汉中和他的矿工、刘黑子和他的突击队全部固守在子堤上。随着水位渐渐抬高,人群中发出一阵阵惊叫。江河看到,不知是冷是怕,有的人上牙直打下牙,有的人双脚不停打颤,连老廖也铁青着脸,两眼发直。也难怪,如果不是十年从军经历,十年警察生涯,他的心里也难保不打鼓。
 
  水位继续上涨。漫过防洪堤的江水已漫到了膝盖。
 
  沈奕巍发出第一道命令:通知打桩队、机械队在闸口待命!
 
  水位继续上涨,距子堤半分线位已不到一尺了。
 
  沈奕巍下达第二道命令:突击队整装待发!
 
  水位继续升高,浪头越来越急,直涌子堤。廖汉中急眼了,一挥手,琊山的兄弟们,保护子堤,用我们的身体筑一道人墙!说着跳下子堤,和呼拉拉跳下的矿工们手挽手站在了子堤前。
 
  东江港的人们被廖汉中的行为感动了,一个个也扑扑跳下水,连卢茜也跳进水中,和大家手挽手,肩并肩站在了一起,抵御着水浪的冲击。
 
  有人突然喊:“水火无情,凭这道子堤能挡住这么大的洪峰吗?咱都是父母生、父母养的血肉之躯,拿命开不得玩笑啊!”
 
  廖汉中大骂一声,你他娘还是站着尿尿的主儿吗?想逃跑,没人拦着你!
 
  人墙有些躁动。这时,一串清脆的长笛声突然想起,激越、高亢,犹如一把利刃,一下子把紧张的氛围撕开了一道口子——江河临风而立,站在子堤上,在洪水肆虐的长江之畔,在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把一曲《江河水》演绎得如歌如诉,如醉如痴。开始,大家还有些愕然,渐渐的,人们的情绪平和了,浑身的热血也被笛声点燃,人墙不再晃动,在洪水中巍然屹立!
 
  廖汉中看着面色从容的江河,眼眶竟有些潮湿,他大喊:“兄弟们,看见了吗?这才是真正的爷们!”
 
  闸口处,一面红旗上下飞舞,那是站在溪口大堤上的刘黑子。他听到了长笛声,他能听懂此时此刻江河的心声。老卢头遇难了,东江港危在旦夕,江河通过笛声想传递给兄弟们的是什么呢?是悲泣,是伤感,更是不屈不挠的斗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信念。他挥舞着红旗,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大喊:“兄弟们,江局长江大哥吹长笛慰劳咱们了!江大哥在我们前面站着呢——!”
 
  李强和港口公安局的干警们,也在闸口上高举起微型冲锋枪,向江河示意。
 
  值班员向江河身旁的沈奕巍报告:江水距子堤半分线还差十公分!
 
  沈奕巍望一眼江河,江河正望着他,目光从容而坚定。
 
  沈奕巍打开对讲机呼叫刘黑子。闸口的刘黑子回答,听到。沈奕巍下令:时刻准备封堵闸口,命令下达,务必在两个小时以内完成任务!放心!
 
  沈奕巍关上对讲机,放眼望去,但见涛飞浪卷,洪水连天。他的眼眶忽然一热,泪水夺眶而出,难道这半年多的努力,这些天的心血都白费了吗?天不佑我,徒之奈何?江水只要再上涨几公分,他就要下达封堵令了!与数千万人的生命安危相比,东江港的牺牲不足挂齿,可是,谁又能体会得到这上百个日日夜夜,东江港人的付出与艰辛呢!沈奕巍看了一眼迎风而立的江河,他的双眼望着滚滚洪水,在晨曦的反光中,也有泪珠闪耀。
 
  “沈总,水位不再升高!”值班员报告。
 
  沈奕巍伸出手一试,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
 
  此时,狂风已止,只有微风吹拂着受伤的万物。天边浓重的阴云渐渐散开,太阳从云缝里露出了半个脸蛋,一行白鹭鸣叫着掠过江面,又箭一样向水天的尽头射去。
 
  江水依然湍急,但是,水位却没有继续升高。值班员紧紧盯着子堤上标示水位的红线,一时间,咆哮的洪水似乎成了被关进笼子里的老虎,虽然野气未泯,却也威风难在……
 
  洪水渐渐退去,日夜奔走在抗洪第一线的程志来了,见到东江港彩旗飘飘,作业线上一片繁忙,不由动情地说:“江河同志,看到长江江水滔滔,我的心情十分沉重,看到东江港生产有条不紊,我们心里又万分欣慰。你知道吗?东江港的生产照常进行,沿江电厂才没有停产,保证了抗洪救灾的用电需要,仅此一举,就可以避免华东地区经济损失上百个亿啊!”
 
  江河闻言,不知为什么,竟有一股悲怆的苦涩涌上心头。
 
  程志望一眼延绵数里的子堤,说多亏了这道子堤啊!有了这道子堤的保障,我们的运煤通道才得以保留,华东地区的电煤供应才没有受到影响。江河同志,你以为我有多大的胆子?如果没有这道子堤,我是断然不敢把闸口的封堵权下放给你们港务局的!
 
  江河说,谢谢程省长对东江港的信任。
 
  程志一摆手,说你不要谢我,他一指身旁的王石山总工程师,要谢你谢王总,是王总认真研究了你们的抗洪预案,实地考察了子堤的位置与修建,三番两次向省防总报告,愿意以项上人头作保,建议我把闸口的封堵权下放给你们东江港。
 
  江河看一眼慈眉善目的王总,心中暗生感动,老人当面劝他不要拿身家性命开玩笑,但知道他决心已定时又以性命作保,这老人的胸膛里跳动的是一颗多么滚烫的心啊!
 
  王总笑一笑,说程省长你可别表扬我了,说句老实话,这些天我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心脏病没有发作便是万幸。
 
  程志长出一口气,感叹道:“还好,一切都过去了。我要为你们几位有功之臣向省里请功!”
 
  江河眼圈一下红了,看到程副省长身后的卢茜,他想起了老卢头。
 
  程志扭头看到江河表情有些异样,以为他是连日操劳体力难支,就关切地问:“江河同志,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江河的泪水开始在眼圈里打转,他咬住嘴唇,强忍悲痛。
 
  程志知道他承受了太大的压力,太多的委屈。几天前,秦池不是还实名向省纪委举报江河为一己之私公然抗命吗?他也是血肉之躯,非铁打钢筑,于是说:“江河同志,想哭就痛痛快快哭出来吧!站在你面前的都是你的同志,你的兄弟姐妹,没有人会笑话你。无情未必真豪杰,有泪如何不丈夫?哭吧,别憋在心里。”
 
  程志这样一说,江河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情感了。他双手掩面,蹲下身,一声哀嚎从胸腔迸发,似长剑出鞘,如飞镞离弓。人群中的卢茜惊呆了,处理沉船事故,铁腕推进改革,加上这次抗击特大洪水,她随江河一路走来,在她的心目中,局长是一位铁骨铮铮的硬汉,怎么能哭得如此悲切?她想起了自己在江边祭奠陶然时的泪水,心想,莫非局长也有难以向人言说的苦衷?
 
  只有沈奕巍和刘黑子知道,江河的热泪是为谁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