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四个故事 玉麒麟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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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少年的话停住了,眼望着渐渐西斜的太阳,嘴角微微翘起,像是含着一块蜜糖。
 
  喇嘛这个人喜欢刨根问底,故事本来听得津津有味,忽然这么断掉了,有些心急地想要问个究竟。
 
  白起默不作声地给他倒满了一杯酒,示意他不要说话,静静等玉胜麟继续讲。
 
  “那就讲讲他收我为徒的故事吧……”
 
  麒麟社这个名号,因为班主玉麒麟的原因越来越响亮。大江南北,无论是北平天津,还是宁波、南京、上海、武汉,只要是听京戏的地方,就没有人不知道玉麒麟,没有人不知道麒麟社。
 
  麒麟社的巡演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场场爆满。有一年班子到了长沙,一连演了一个月,最后一天演出的是压轴的《挑滑车》。
 
  每到一个城市,《挑滑车》都是师父必演的戏码。大伙都想亲眼看看玉四爷那手枪挑铁滑车的绝活!但这出戏不是一上来就枪挑滑车,还得有各种的剧情铺垫、唱念做打,大伙是来看绝活的,所以对前面的这些剧情不太上心,喝茶的喝茶,闲聊的闲聊,都等着那铁滑车放出来。
 
  可就在这么一个不经意的节骨眼上,忽然台下有人叫了一声好!这喝彩声把台上的玉四爷惊到了,心说没想到长沙还有这么懂戏的人。因为他刚才的那个过门是专门下过功夫的,和别的演员都不一样,不是真正的内行人是听不出来的。
 
  等这出戏唱完,他吩咐跟包的伙计下台去找那位戏迷,想要跟人家多聊聊戏。结果伙计下去找了半天都没找到这个人。虽然有点遗憾,但是这事儿也不得不这么放下了。
 
  第二天,戏班离开了长沙,坐船来了武汉,一演又是一个月。等到这个月最后一天,还是那出《挑滑车》,又到了那个节骨眼上,台下竟然又有人叫了一声好!
 
  唱戏的人耳力最好,那喝彩声就跟一个月前的一模一样!难不成是那位戏迷从长沙追到武汉来了?!他又打发人下去寻找,可是依旧一无所获。
 
  从那天开始,他就留心上了。戏班满中国一走就是大半年,每到一个地方那个叫好声都会出现,而且都是在《挑滑车》的同一个节骨眼上。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内行中的内行才能看得出这蛛丝马迹般的精彩!
 
  可是那个人就像是个幽魂似的,伙计们在戏园子里守了他大半年,也没有找到那个人,甚至贴出告示去找都没有人来回应。
 
  玉四爷百思而不得其解,俗话说朋友好交,知音难得,一个戏子活一辈子能有一个知音就足以慰藉平生了。可这个人就一直都避而不见,直到回了北平城,也没见过他的踪迹。
 
  就在玉四爷心灰意冷之时,事情却有了转机。有一天他散了戏,回家路上突然发现自己的西洋墨镜不见了。那是他心爱的玩意儿,当年从王府里出来的时候,万贯家财都不要了,但就舍不得那副墨镜。于是赶紧让司机掉头,赶回园子里去找。
 
  看园子的老爷子耳朵有点背,再加上早就睡下了,敲了半天才来开门。玉四爷在化妆间里找到了那副墨镜,刚刚走出门,就听见前面戏台上有人唱戏。不听则已,这一听把玉四爷听了个目瞪口呆。
 
  京戏看上去是一种程式化的表演,能做到跟大家都一样,就算是基本功过得去的演员了。但是真正的名角儿能在大架子不变的基础上,抬手动脚都与众不同,大伙来听的也是这些独一份的东西。
 
  而此时前台上传来的正是《挑滑车》里面的那段唱,每一句都跟自己的活一模一样,比他自己还像玉麒麟!
 
  如果换了旁人,肯定非饶不了那个唱戏的人。因为那个时候每个名角最防着的就是别人来偷戏。把自己的唱腔学会了,等于就是把自己的饭碗夺走了。
 
  可是玉四爷从来就不是个俗人,他非但不气不恼,反而听了个心花怒放。他提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走到台边,掀开台帘一看,又吃了一惊。
 
  台上人竟然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娃娃!摇着比自己还高出两头的大枪,站在那堂米黄色缎子守旧前面,活脱一个小玉麒麟。
 
  就在此时,正好到了那个他最得意的节骨眼,那娃娃竟然把那个地方也学会了。
 
  玉四爷前思后想,所有的线都连在一起了。这就是跟了自己大半年,一直在台下叫好的那个人。可是千没想到万没想到,他竟然只是个孩子!
 
  这时候,台上的娃娃忽然发现了玉四爷,脸色一变,摔下手里的大枪就想往下场门跑。
 
  玉四爷是身上有真功夫的人,腰眼使劲,一个燕子三抄水就追上了那孩子。玉四爷把他拉到后台,随从们也都围过来了。他哈哈大笑,指着那孩子说:“这小崽子偷了我的戏!”
 
  孩子吓坏了,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随从们也都为这个孩子捏了一把汗,心说这孩子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这下惨了!不知道要受什么样的责罚。
 
  “愿意当我徒弟么?”玉四爷眯着眼睛对孩子说。
 
  这下所有人都傻眼了,偷戏什么的先不提,玉四爷在收徒这件事上可是从来都没开过口啊!
 
  “所以,你当时没有告诉他自己是妖物?”白起忽然问。
 
  “直到最后他也不知道……”玉胜麟叹了口气。
 
  “那你的真身是什么?”喇嘛已经喝醉了,脸膛红扑扑地反光。
 
  “我想……”白起沉吟着接过话来,“应该是那堂守旧上的玉麒麟吧?”
 
  “白医生果然是火眼金睛!”玉胜麟点点头,“但说我是白玉麒麟可能并不准确,我只能算是它的半个化身。”
 
  “怎么讲?”喇嘛来了精神。
 
  “白玉麒麟是以一种昆仑古玉镶嵌而成的,传说那种古玉自开天辟地以来便存在于世,蕴藏着无穷的精纯法力。有仙人曾以它修造玉舟,遨游九霄……”
 
  玉胜麟说到这里,喇嘛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蓬莱”二字,他偷偷看了看白起,见白起仍面不改色地听着,又把脸扭向玉胜麟。
 
  “有人曾经得到过一块这种古玉的玉璞,后来它被人称为和氏璧。据说得到它的人能执掌天下兴亡。后来和氏璧被秦皇所得,刻上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即是传国玉玺。而雕刻玉玺所剩下的玉料却被人偷偷收藏了起来。有后人在机缘巧合下得到那些残片,但他们并不知道这玉片的来历和珍贵,于是把它镶嵌成了一幅白玉麒麟,做了一堂守旧。”
 
  “那为什么是半个呢?”喇嘛问。
 
  “一日宫中失窃,那贼人不顾整整一座紫禁城的奇珍异宝,却直奔戏台上那堂守旧而去。当时有一位姓林的大内侍卫,力战窃贼,却只夺下了那守旧的一半,后面那一半却是以普通白玉拼补而成的。”玉胜麟有些遗憾地说,“我就是那一半白玉麒麟的化身。”
 
  “这个……”喇嘛脸色有些难堪,拉着白起的衣袖走到一边。
 
  “做什么?”白起诧异地问。
 
  “大家好兄弟讲义气!你说实话,他说的那个贼是不是你?”喇嘛眼中一阵贼光。
 
  “不是。”
 
  “对!就这样死不认账!”喇嘛不由得竖起大拇指,“脸皮真厚,有我的风范。”
 
  白起脸色一沉:“我如果想要的话,走进去拿就好了,何必去偷?又何必只拿走一半?全紫禁城的侍卫加在一起又能拦得住我么?”
 
  “说得也有道理。”喇嘛陷入沉思,“那究竟是谁呢?”
 
  “活佛不必猜疑了,那天的窃贼是谁都没有关系。”玉胜麟远远笑着说,“还是继续听我讲完这个故事吧……”
 
  白起冷冷看了喇嘛一眼,坐回到了椅子上,继续听玉胜麟讲述。
 
  因为我只是半幅玉麒麟化身,所以并不能和其他妖物一般有广大的神通,气力也和普通人无异,甚至还要更孱弱一些,只是寿数长久、悟性比普通人好一些罢了。
 
  在师父决定收我为徒之前,我只是每天在戏班中躲藏着,不敢见人。这一机缘巧合之下才得见天日。
 
  师父问我的出身来历,我扯谎说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但是喜欢听戏,于是藏身在麒麟社中一路随行。
 
  师父天性洒脱,别人说一便是一,从不多加追问,当下拍板要收我为徒。
 
  这可把整个梨园界都轰动了,就像我之前所说,师父以前是从来不收徒弟的。
 
  那个时候的梨园行,收徒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首先徒弟要跟师父签下合同,约定学艺之后要给师父效力多少年。师父不能白教你,你出徒满师之后是要给人家打工挣钱的。为了这个不少师徒最后都不欢而散。其次,很多师父教徒弟的时候都要留着一手,怕日后徒弟超过了自己,教会了他饿死了自己。
 
  我师父之前不收徒弟倒不是因为这两个原因。玉四爷的人品在梨园行是有口皆碑的,同行之中有落魄的,只要让他知道了就一定会去接济,出手最少是五十块大洋,于是得了个“玉五十”的外号。
 
  而且别管谁来要戏他都教,一点私活都不留。大伙都知道他喜好美食美酒还有文玩玉器,登门求教的时候都会带上些礼物来。也不用太贵重,无非是白奎的烧羊肉、天福的酱肘花,拿荷叶包好,淋上老汤洒上鲜花椒蕊送来,再加上瓶海淀的莲花白酒,他肯定欢天喜地把你接进来。
 
  你也不必说自己是来干吗的,等他酒足饭饱之后,一准会把你最想学的那出戏教给你。
 
  “上次看了你的《定军山》,唱得不错,就是那个大刀花没耍对。眼神得跟着刀头走,头脖自然就转起来了。”他一边拿着筷子比画一边跟你讲,“这样刀攥肯定碰不上你身后的护背旗。”
 
  这就是一层窗户纸,捅破了这出戏就能唱红。不少人都是这么从师父这里学来了能耐。
 
  有人也劝他,说四爷您这么爱教人戏,那就多收几个徒弟吧?还能跟着您效力,这买卖不赔本。
 
  “我没拜过师,戏都是看着看着就学会了,算是祖师爷赏了我这碗饭吃。我点拨同行们一点玩意儿,也算是把能耐还给他老人家。可让我开宗立派、收徒传艺,我还不够那个份儿呢!”
 
  他总是这么跟人说,之后有人来求教他也依然是倾囊而授,但丝毫不提师徒名分的事儿。外面的人都说,玉老四的眼光高,心气儿更高,凡夫俗子也配传他的衣钵?!
 
  这次一听说玉四爷要收徒,整个梨园行无论得没得过他好处的人,都来庆贺。
 
  我磕头拜师的仪式,是在取灯胡同的同兴堂办的,凡是这一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收徒都会在那儿摆酒。那可是北京首屈一指的大饭庄子,不是一座酒楼那么简单,可是一片大院落啊!亭台楼阁,曲径通幽,还有富丽堂皇的大戏台。
 
  那天师父摆起了流水席,感觉半个北平城的人都来喝我这杯拜师酒了,花钱如流水一般。
 
  “爷们儿办事儿,就得有个爷们儿的样子。”师父优哉地说,“我不收徒则已,收就得收他个惊天动地。”
 
  别人说他就是这个脾气,要么隐忍不发,要么天崩地裂,就是玉老四放个屁,四九城都得全都听见响动!
 
  那些叔叔大爷一个个都拍着我的肩膀:“孩子,有造化!”
 
  “你们不懂,有造化的是我!”师父哈哈大笑,拉着我的手四处给人引荐。
 
  那天晚上他喝醉了,只是翻来覆去地重复一句话:
 
  “祖师爷显灵啊!”
 
  从那天起,我就跟随师父开始学艺了。
 
  师父虽然严格,但不像那时候其他的老师,他从不打骂学生,只是摇着一柄纸扇慢悠悠地跟你掰开揉碎了讲。而且不只教我唱戏,还教我诗文书画。他说这作艺的人,心有多大,那个舞台就有多大。他自己不仅戏是一绝,琴棋书画、诗文歌词、医卜星相无一不精,就连厨艺都比得上大饭庄的主灶。
 
  大伙都说他是个雅量高志的人,就像他总演的周瑜一样。
 
  我的嗓子、悟性仿佛就是天生为唱戏而准备的,用师父的话说就是祖师爷显灵了。可就是因为真身残破,所以化身出的我身子骨有点弱。师父为此每天亲自下厨给我做饭,还特意托人去长白山买人参,去西洋药局买各种的营养补药,为我调养身体。可惜我的身子是天生天养,后天怎么调补也没有什么效果。
 
  普通的武生戏也就罢了,唯独那手挑铁滑车的绝活,我是怎么也学不过去的。
 
  师父倒是不急,摇着纸扇说:“慢慢练着,有朝一日你就会了!”
 
  暑往寒来,终于等到我登台的那天了。
 
  那天也是在广德楼,我师父下海唱红的地方。我到今天还记得那座戏园子是多么富丽堂皇。广亮大门,满堂的红木,灯火通明,两侧的包厢里、中间的池座里早就挤满了戏迷,大家都是冲着我来的,都想看看玉麒麟究竟教了个什么样的徒弟,一见我们出现在门口,全都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
 
  我站在门口傻了,腿肚子一个劲发抖,腰也塌了下来。
 
  “爷们儿,别露怯。”师父压低声音跟我说,“丹田叫上一口气!”
 
  我按他所说丹田叫了一口气,腰板儿果然就挺直了。我这才明白师父为什么平时腰板都是那么直,他这一辈子都在用那口气撑着呢!
 
  “诸位老少爷们儿,请了!”师父高声笑着走进去,跟夹道两边的人们拱手。我不由自主地就跟了上去,就像被丹田的那口气推了一把。
 
  “玉四爷!”
 
  “玉四爷!”
 
  “玉四爷!”
 
  ……
 
  整个戏园子像是炸开了一样,人们疯了似的鼓掌,沿路不断有人作揖请安,高喊着我师父的名字,楼顶都快被掀起来。
 
  威风!气派!如同众星捧月!
 
  我跟在他身后这一路感觉血都快燃烧起来了,他却云淡风轻,跟大伙微笑着打着招呼,就像那个笑看百万曹兵的风流美周郎一样。
 
  那天晚上我是主角,连唱了三出拿手好戏。师父为了托着我,一直给我演配角。
 
  那一晚过后,北平城的戏迷们又嚷嚷动了,大伙都说这玉麒麟可真是了不得,教出了个徒弟,青出于蓝胜于蓝,简直是个小玉麒麟。一夜之间,小玉麒麟这名字就传开了。
 
  我师父听了外面的话,脸上不大高兴。我当时还以为他是因为被我抢了风头,心里别扭。没想到他把茶壶放下说:“什么小玉麒麟?!那不是罐儿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么?要叫就叫玉胜麟!就是要胜过我这玉麒麟!”
 
  打那天起,我就有了自己的艺名——玉胜麟。
 
  也是从那时候起,师父就不怎么登台唱戏了,每天在家里读书画画、种花养鸟。我知道他为的是捧我,但是心里实在不落忍,找到合适的机会就劝他登台。
 
  “我不去。”他一边给满院子黄金似的菊花浇水,一边说,“我老在上面占着,新人就没有出头的机会。等我把这行唱绝了,有什么脸面去见祖师爷啊!”
 
  他的脾气别人劝是劝不动的,后来索性把整个戏班的班底都托付给了我,让我自己挑起这个班子。那可是他当年用血汗钱挣回来的班底啊!可是在他的眼里,千金如粪土,这门艺术能发扬光大,那才是真格的!
 
  师父一生未娶,只有我这么个徒弟。我们师徒之间也从未有过合同之类的东西,他是拿我当成他儿子来看待的。
 
  从我挑班之后,师父都尽全力在背后帮衬我,一边帮我排演新戏,一边替我摆平江湖上的纷扰。
 
  这里面也不是没有波折,因为当时艺人地位不高,难免会面临权势的欺压。也有那么几次,在堂会上有大官让我表演师父当年的绝活——挑铁滑车给他们看。一般到这时候,师父都替我扛下来了,自己亲自给他们唱。除此之外一切都顺风顺水,我们麒麟社倒是专心地唱了几年好戏。
 
  直到那一年一个闷热的夏夜里,城门外响起了猛烈的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