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四个故事 玉麒麟 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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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七七事变,日本兵一夜之间占领了北平城。
 
  这座古都仿佛从繁花似锦的盛夏一下子跳进了冰冷萧索的寒冬,街上行人稀少,商铺承受不住盘剥纷纷关门歇业,物资短缺,老百姓连口棒子面窝头都吃不上,只能吃配给的杂合面充饥。
 
  梨园行受到的冲击也很大,戏园子一家接着一家地倒闭,能开锣的班子越来越少,最后就连那盛极一时的广德楼都歇业了。
 
  但时局惨淡如此,依然有人抬着成筐的大洋来请我们麒麟社唱戏。但是那种戏我们能唱么?台下坐的可都是日本兵啊!
 
  哪个行里都有汉奸,梨园行当然也少不了。日军占领北平城之后,为了让北平有歌舞升平的假象,他们组织人成立北平梨园公会。因为师父在这一行里人望最高,当年又是王府的贝勒爷,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不少人请他出山担当北平梨园公会的会长。
 
  “给太君唱戏,是跪着唱啊,还是站着唱啊?”师父眯缝着眼看着来请他出山的人。
 
  “看您说的,当然是站着唱啊!”
 
  “不对!”师父摇着扇子笑了,“我怎么看你是跪着唱的呢?
 
  来人脸一红,臊得说不出话来。
 
  “告诉你们太君,我当年在宫里给皇上票戏的时候也是站着唱的!”师父啪的一下收起扇子,“跪着唱的戏,四爷我不会!”
 
  谁说戏子无义!我们在台上唱了一辈子的忠孝节义,连这点骨气还没有么?!不仅是我师父,当年数不清的艺人都是抱着这样一个心气儿。像梅兰芳老板当年也蓄须明志,就是不给日本人唱戏!
 
  但是师父这一举动也得罪了不少小人,剩下的那几家开张的戏楼,也不敢再让麒麟社在他们那里唱了。
 
  “不唱就不唱!我就不信能饿死咱爷俩儿!”师父毫不介怀地大笑着。
 
  他就是有这么股子精气神,敢跟天底下任何人叫板!但是我们两个身后还有两百多张等着吃饭的嘴呢……
 
  师父当年挑班创立麒麟社,后来赚了不少金银,把自己宅子所在的那条胡同都买了下来,足足六十二间房子,分给了班里每一家人住。
 
  这六十二家上有老下有小,全都指着麒麟社的收入过活。如今麒麟社这一封箱罢唱,这六十二户人家可就一分收入都没有了。
 
  有人出主意说:“要不我们去其他唱戏的班里先搭着伙?”
 
  师父一听就急了:“别介!谁都不能走!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们。”
 
  大伙听着师父的话,心里都一个劲儿地感动。他不是挡着大伙的财路,人家别的戏班都是自己本来的班底,一个萝卜一个坑,就算收留你,也不可能给你好饭吃。与其到那边忍气吞声,不如大伙还这么抱在一起。日本人早晚得滚蛋,只要到时候班底还在,就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师父说到做到,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给大家贴补家用,每个月的份儿钱一分不少。可当时物价飞涨,他的积蓄也不够大伙支撑太久,这样下去早晚得坐吃山空。
 
  师父从小在王府长大,虽然后来跳到梨园行里,但穿衣戴帽、行动坐卧,都是讲究排场的。这个时候也跟大伙吃一样的粗茶淡饭,把自己那辆美国进口的道奇轿车也给卖了。
 
  虽然日子过得如此紧巴,可是那些跟着他多年的老伙计都吃得饱穿得暖,甚至是家里的佣人都没被散掉,全被他养了起来。
 
  那时候北平城里一提起玉麒麟玉四爷,大伙都会挑起大拇指由衷地赞一句:“这才叫爷!”
 
  就算是世道艰难,师父却没有让我们把功夫落下,每天把大伙聚在一起吹拉弹唱。他说功夫最不骗人,你想在台下糊弄它,它就在台上糊弄你。
 
  大伙每天练功、排戏,闲着的时候就在院子里开荒种菜,虽然比之前穷苦一些,但也算过着快活的日子。
 
  但是坐吃山空的一天早晚都会来,看着手里的银圆越来越少,我们都为师父着急。可是他却始终优哉游哉,摇着扇子,种着菊花,提笼架鸟,仿佛根本没往心里去一样。
 
  终于有一天,管账的先生来找他,说账上钱快花光了。师父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接着唱他的《空城计》,都快把那位先生气乐了。
 
  “我的四爷啊!咱们都快揭不开锅了,您还在这‘稳坐城头观风景’呢?!”
 
  “山人自有妙计!”师父念了句戏白,摇起那扇子真像诸葛亮。
 
  那天管账先生跟着他唱了全本的《失空斩》,最后一句唱罢,师父放下扇子,让他把胡同里的顽童们叫进来。
 
  先生一头雾水,但是只能照办。他把孩子们叫进来之后,发现师父已经在院子里青石砖上铺满了宣纸,让我端着成盆的墨汁在一边伺候着。
 
  “好主意!”先生连连鼓掌,“您的画也是一绝!虽然现在世道不好,但不愁没行家掏钱!”
 
  “猴崽子们,今天帮玉大爷办好这宗差事,一人一盒稻香村的大八件儿。”师父摘下墨镜撸起了袖子,指挥着孩子们,“先把裤子都脱了吧。”
 
  “脱裤子?”先生一愣。
 
  孩子们不想那么多,听说有点心吃,一个个脱了个精光。
 
  “您这是……”
 
  “你也脱了。”师父对先生说。
 
  先生更糊涂了,让师父给说蒙了,但是班主的话又不能不听,也红着脸把裤子脱下来,露出个大屁股。
 
  师父让他们站成一排,我捧着墨汁跟在他身边,他用鸡毛掸子沾着墨汁,把大伙屁股都涂黑了。
 
  “每人找一张宣纸,往上面坐!”
 
  一声令下,孩子们小猴子似的找到了自己的纸,用沾满黑墨的屁股蛋儿坐上去。雪白的宣纸上,印上一个个黑屁股印……
 
  先生站在原地都已经傻了:“四爷,您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啊?”
 
  “这叫《闹天宫》。”
 
  师父笑着提起笔,在其中一张宣纸上稍加勾勒。刚才那孩子印上去的屁股,就在这寥寥数笔之间,竟然变成了一片水波中的荷叶,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我算是服了您了!”先生终于明白了师父的用意,抚掌大笑。
 
  “别闲着啊!你是那片最大的!”师父白了他一眼。
 
  “好嘞!”先生兴奋得两眼放光,挨个在每一张宣纸上都坐了一屁股……
 
  没出三天,这十几张“墨荷临波”就被人花高价抢购一空。我们当时都信服极了!这一个个难关又算什么,有师父在大家伙什么都不用发愁。
 
  可是就在这不久之后,真正的难关终于还是来了。
 
  那年夏天的一个午后,大伙在胡同里乘凉。师父正在给我们示范《白门楼》里的吕布该怎么唱,冯五爷在墙根拉着胡琴,大伙听得如痴如醉。
 
  忽然,胡同口外响起震耳的行军脚步声。大伙心里一惊,从马扎上站起来往外看。
 
  先进来的是一队扛着步枪的日本宪兵,枪口上挂着明晃晃的刺刀,在胡同里站了两排,守住了每一户的大门。
 
  大伙都慌了,看样子仿佛是要来抓人的阵仗,都下意识地起身把师父围在正中。师父却不慌不忙地摇着纸扇,依然稳坐在那把竹摇椅上。
 
  紧跟着宪兵队的是一辆黑色小卧车,没开进胡同,直接停在了胡同口外。
 
  车上下来一个年轻的日本军官,走到大伙面前看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师父身上。
 
  “请问,您就是玉麒麟先生吧?”这个日本年轻人中文说得利落极了,态度也比那些大兵们温和,倒像个燕京大学的学生。
 
  “是我。”师父从墨镜后面看着那个年轻人。
 
  “久仰了!”日本军官出人意料地给师父鞠了一躬。
 
  师父从摇椅上站起来微微欠身,算是还礼。
 
  “哪一位是玉胜麟先生?”日本军官又问。
 
  “这位就是小徒。”师父用扇子指了指我。
 
  我瞪大了眼睛跟那个军官对视,没想到对方对我也很客气,也是一躬扫地。
 
  “幸会!”
 
  “您是?”
 
  “在下是北平宪兵队佐佐木大佐的传令官,今天特地来给二位下请帖。”
 
  他说着从皮包里拿出两份烫金的大红请帖,双手递到我们师徒手里。我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打开那请帖看。
 
  上面的措辞很客气,那个什么佐佐木大佐说自己热爱中华艺术,又倾慕我们师徒在京剧上的造诣,说了很多恭维的话,最后说想请我们过府赴宴。
 
  我看了看师父,他还是那样淡定地微笑,丝毫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周围的大伙都对日本人怒目而视,为我们捏了一把汗,生怕这是什么鸿门宴。
 
  “去吗?”我小声问。
 
  “去!当然要去!”师父朗声说,“当年蜀吴两国交战,关云长单刀赴会。咱们爷俩儿虽然只是两个伶人,但也不能丢了咱中国人的面子!”
 
  我点点头,跟着师父上了日本人的车,车子一溜烟地驶出了胡同。大伙在后面送了出来,神色肃穆,仿佛我们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汽车把我们拉到了同兴堂,就是当年举办我拜师宴的地方。其实北平沦陷之后不久,同兴堂就维持不下去了,早已经关门歇业。据那个传令官说,佐佐木知道这里是北平梨园同行们最爱来的饭庄子,于是特意找到东家让他们把门打开,专门为了宴请我们两个。
 
  汽车刚到同兴堂门口停下,佐佐木竟然亲自接了出来。
 
  我还以为日本宪兵队的大佐是个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没想到其实只是个看上去十分普通的读书人。他没有穿那身土蛤蟆色的日本军装,而是穿了一身青缎子长衫,戴了一副圆框眼镜,文雅如一位教书先生似的。
 
  “在下佐佐木一郎,两位先生辛苦了。”佐佐木很懂中国人之间交往的礼数,冲我们拱了拱手,把我们让进饭庄子里。
 
  那座饭庄子鼎盛时是多么热闹啊!此时花园中杂草丛生,院子里的戏台上青苔密布,只有湖边那座小塔依旧挺立。
 
  传令官没跟进来,院子里只有我们三个客人,除了上茶的伙计之外,连一个卫兵都没有,就像三个老朋友的聚会一样。
 
  桌子就摆在戏台下面,已经备好了整整一桌酒席。
 
  “两位先生千万不要客气。”佐佐木亲自给我们满酒布菜,“你们尝一尝是否还是当年的味道。”
 
  “佐佐木先生曾经吃过同兴堂的菜?”师父忽然问。
 
  “是的,大概是十年前我曾经在北平城小住过两个月。”佐佐木推了推眼镜笑着说,“那个时候不仅同兴堂,北平城各大饭庄我都吃遍了。”
 
  “那您的汉语也是在那个时候练就的?”师父又问。
 
  “算是吧,但是让我真正爱上汉语的还是先生您啊!”
 
  “这又怎么讲?”
 
  “那时候我有幸听过先生的戏,深深地被震撼了!”佐佐木激动地说,“至今我还记得当年先生饰演的周瑜,那真称得上是雄姿英发、潇洒倜傥!”
 
  “过奖了。”师父轻轻一笑。
 
  “因为先生,我渐渐迷上了京剧,也爱上了汉语,所以心中一直把先生当作是我的老师!”
 
  “那我可不敢当,我怎么配给皇军大佐当老师呢?”师父不卑不亢地回应着。
 
  “您过谦了!”佐佐木颇为得意地给我夹菜,“来,我们边吃边聊!您二位也很久没吃过这种酒席了吧?快来多吃一些!”
 
  师父平静的脸上悄悄抽搐了一下,我心里顿时有点紧张,怕他一时脾气上来惹出祸端。
 
  佐佐木说的其实并没有错。放在几年前,同兴堂的酒席对玉四爷来说只是家常便饭,没什么值得稀罕的。可是现在就算是最普通的那道烩三丁,师父也已经很久没有尝过了。但是你这话不能当着师父的面说,那不等于当面把他当要饭的花子么?
 
  没想到师父却忽然笑了,拿起勺子给自己盛了一碗。
 
  “是很久都没有吃过了,还得多谢皇军的功劳啊!”
 
  这话中显然带刺,佐佐木有点难以下台,忙以吃菜来掩饰尴尬,他大口大口地吃着,看来很合他的胃口。
 
  而师父却只尝了一口,“啧”了一声放下碗。
 
  “佐佐木先生,我能请这位厨师出来聊聊么?”
 
  “好啊!”佐佐木欣然点头,“他是同兴堂的老人儿了,一直在我宪兵队里为我做私人厨师,有国手的水准!”
 
  师父冷冷“呵”了一声,没有说话。
 
  不大工夫,那名厨师来了。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宪兵队大佐的厨师当然也有几分派头,生得肥头大耳,五官带着一股子狐假虎威的傲气。
 
  “这碗烩三丁是你做的?”师父用扇子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小碗。
 
  “没错,是小的亲自掌勺。”厨子瓮声瓮气地说,“大佐他平时最爱吃这碗菜。”
 
  “你之前在同兴堂待过几年?认识赵四爷么?”师父又问。
 
  “小的自小在同兴堂学徒,后来掌灶五年。”厨子不知为何忽然警惕起来,“您问的赵四爷听说早些年就回家养老了,我小时候倒是跟他老人家在灶上学了两手,受益匪浅。”
 
  “那就怪了……”师父笑着摇起了扇子,“同兴堂所有掌灶的大师傅我都认识,还经常在一起切磋手艺,唯独没见过你这一位!而且赵四爷是南城的菜头儿,专门给各大饭庄子供货的。他老人家小时候落下了毛病,闻不了厨房的热气,几十年可都没下过厨房啊!”
 
  厨子被戳破了画皮,脸紫得像是只大茄子一样。佐佐木也愣了,没想到自己找来的这位名厨竟然是个冒牌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