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四个故事 玉麒麟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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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夜色低垂,风卷起了戏台上那堂白玉麒麟幕布,玉石铿锵,如泣如诉。少年讲完了自己的故事,酒壶中的茅台也恰好喝干了。
 
  “我想过要去找佐佐木报仇。”玉胜麟苦笑了一声,“可惜没等我动手之时,日军就投降了。佐佐木因为罪恶深重,被特别军事法庭判了死刑,就在菜市口枪毙了。”
 
  “唉……要是熬过那个时候,你师父也就能重见天日了啊!”喇嘛痛惜地说。
 
  “枪毙佐佐木那天,北平的老戏迷们扛着三丈长的白幡去了法场。”玉胜麟目中含泪,“是我师父的灵幡……”
 
  喇嘛听到这儿叹息一声,拿起胸前的念珠,低低诵念着经文,超度那几十年前的亡魂往生。
 
  只有白起依然握着空杯,冷冷看着玉胜麟。
 
  “所以,你就是在那之后患病的么?”
 
  玉胜麟点点头,看着自己几乎透明的手臂,无奈地叹息。
 
  “这很奇怪,你的病症和那件事之间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白起沉吟着说,“唯一的可能……”
 
  喇嘛忽然感觉白起有些欲言又止,心中十分奇怪,因为白起从来都不是个讲话吞吞吐吐的人。
 
  “白医生,有话不妨直说。”玉胜麟也看出来了,“我不是那种忌疾讳医的人。”
 
  “我喝了你的好酒,也算是欠了你一个人情。”白起幽幽地说,“我还是要提醒你,有些真相并不是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白医生,此话怎讲?”玉胜麟忽然感觉白起眼中渐渐泛起了蓝色,像一块深海中的蓝冰,由心底里涌上一股寒意。
 
  “抽支烟么?”
 
  玉胜麟一愣,见白起递给自己一支纸烟,那支烟比普通的香烟要长出将近一倍。虽然是烟,但却散发着烈酒的醇香,仿佛有一种魔力驱使着,让他一定要吸上一口。
 
  白起给他点燃了桃源乡,在第一口烟雾吐出之前,用手合上了他的双眼。
 
  迷雾,无边无际的迷雾,看不到任何出路。
 
  玉胜麟感觉自己像一只轻飘飘的游魂,睁开眼睛后,就陷入了白茫茫的雾海之中。
 
  “这是哪里?”他在心里问自己。
 
  “你的过去。”一个声音冷冷地说。
 
  白起忽然出现在他身边,毫无征兆。
 
  “这么说我现在是在自己的回忆里了?”玉胜麟茫然地望着四周。
 
  “不,过去和回忆是两回事。”白起淡淡地说,“跟我来吧。”
 
  玉胜麟还没思索清楚白起的话,就被他领着向前走了。
 
  一开始仿佛是在云端行走,脚下十分松软,又像是在踩雪。可是越走,地面就越发坚硬,雾气也越来越淡,到最后甚至能依稀看见脚下踩的是青砖了。
 
  刹那之间,身边的白雾一下子消散了。天空中一轮明月高悬,身边青砖绿瓦,竟然是一条深深的胡同。
 
  “眼熟么?”白起问。
 
  “这……这不就是当年麒麟社住的那条胡同么?”玉胜麟睁大了眼睛。
 
  “没错。”白起看了看表,“现在是凌晨三点,人们应该都已经睡了。”
 
  “为什么是这个时候?”玉胜麟糊涂了,“您把我拉到这里来,有什么用意么?”
 
  “不,不是我带你来的。”白起摇头,“是过去的你驱使着我们到这里来的。”
 
  “过去的我?”玉胜麟更是糊涂了,“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桃源乡能找出每个人心底最执念的东西,从不出错。”白起说,“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去把它找出来。”
 
  玉胜麟正在疑惑的时候,忽然那座院门里传出一声低低的闷响。
 
  “应该就是他了。”白起对着院墙走过去,竟然就这么消失了!
 
  玉胜麟一愣,见白起又穿墙而出冲自己招手,于是也跟了上去,走到墙边闭上眼睛迈出一大步,身边仿佛有一阵风吹过,再睁开眼睛时,已经到了院子里面。
 
  砰!
 
  又是一声闷响。
 
  “我猜得没错……”白起幽幽地说。
 
  玉胜麟瞪大了眼睛看着月光中的后院。那是一座练功场子,场子中间有个身影正在用丈八大枪挑起铁滑车……
 
  那个人却不是师父,而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那个过去的自己……
 
  “不!不可能!”玉胜麟惊恐地喊出了声,“我从来没有挑起过铁滑车!”
 
  砰!又一辆铁滑车被挑落。
 
  “我之前说过,这里是你的过去而不是你的记忆。”白起在月光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阎罗殿上的无情判官,“记忆是会骗人的,而一个人的过去永远不会欺骗你。”
 
  “你骗人!你骗人!”玉胜麟大喊,“如果我能挑铁滑车,难道我会让师父替我去唱那出戏?!难道是我亲手害死了师父?!”
 
  “我想只有过去的你自己才能解答这个问题。”白起指了指庭院中提枪的少年。
 
  玉胜麟目光恍惚地看过去,那个少年正拄着长枪喘着粗气,仿佛已经筋疲力尽。
 
  “又到极限了么?”那少年沮丧地放下枪。面前只剩下一辆铁滑车没有被他挑开了,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在少年身后的屋子里,窗前闪过一个人影。那个人影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默默看着练功的少年,他摇着纸扇,就像戏台上风流儒雅的周郎。
 
  “啊……”玉胜麟呆呆地张开嘴巴,随即又拼命地捂住了,不让自己出声,但眼泪却顺着脸庞流下来。
 
  就在他流泪的时候,身边的一切开始旋转,仿佛随着漩涡流动的墨水一般模糊不定。
 
  玉胜麟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已经是一个响晴的午后了,自己和白起身处在一座书房门前。
 
  “这……”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书房里,师父正优哉地坐在摇椅上。身边的老者调着琴弦,和那个人低声聊着什么。
 
  “你那手挑铁滑车,胜麟还是不成么?”冯五爷问。
 
  “进步很快,一年前他还只能挑到第三辆,现在只差最后一辆了。”师父眯着眼睛笑,“那孩子虽然身子骨弱,可是练功比我当年还刻苦,现在只不过缺了一点画龙点睛的东西。”
 
  “什么东西?”
 
  “勇气啊!”师父轻摇纸扇,“每次到最后一辆车时,我其实也已经没有力气了,全靠心里那股勇气撑着才能挑开!”
 
  “嗯……胜麟这孩子还真是没有你这股拼命三郎的劲头。”冯五爷点头。
 
  “可能也是因为常年身体不好,缺了一点自信吧!慢慢来,这个坎儿早晚他过得去。”师父笑了,“哪像我呀,从小狂妄到连高宠都不放在眼里!”
 
  原来这一切师父早就知道了……
 
  玉胜麟慢慢退到院子里,像个游魂般地呆愣着。
 
  “过去是不会骗人的。”白起淡淡地说,“可是记忆是能够改变的。尤其是像你我这样的人,改变自己的记忆是很容易的事情。可是妖物的记忆不能随便被更改,因为你本就是因执念而生,更改记忆的恶果,你这几十年应该已经领教到了吧?”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玉胜麟痛苦地问。
 
  “很简单。”白起说,“因为这段记忆会带给你更大的痛苦。那个记忆会让你自责一生,你会不停地责备自己当时的懦弱害死了最亲近的人。虽然我知道那件事并不是你的错,但这个弯儿不是每个人都能转出来的。”
 
  玉胜麟泪流满面:“你能帮我改变过去的一切吗?”
 
  “不能。”白起决绝地说,“做过的事情永远都不能改变!但是你现在面临两个选择。”
 
  “什么选择?”
 
  “第一个选择,我们就这样离开这个幻境,你依然保存着那份被修改过的记忆,但是你一生都无法再登台唱戏了。”白起沉了沉说,“第二个选择,我来帮你修补好被改变的记忆,你还会变成那个戏台上的玉胜麟,但是一生都要铭记着这个痛苦的过去。”
 
  “我该怎么选?”玉胜麟几乎就要崩溃了,“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选?”
 
  “问我没有用。”白起冷冷地说,“为什么不问问,如果是你师父的话,他会怎么选?”
 
  “什么意思?”少年抬起泪眼看着白起。
 
  “你师父这一生靠什么东西活着,你应该最清楚吧?”
 
  “他……”玉胜麟想了想说,“靠着丹田里的那口气,一辈子都挺直着腰板儿。”
 
  “我很佩服这个人。”白起说,“他这一生就是靠‘勇气’二字活着的。”
 
  “那两个字我还能找回来么?”玉胜麟苦笑着说,“我现在只有悔恨。”
 
  “你错了。”白起冷冷一笑,“敢于面对过去的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需要勇气的事情。”
 
  “敢于面对过去的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需要勇气的事情……”少年喃喃着那句话,重复了很久,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不绝。
 
  “那口气可不能松。丹田气松了,腰板就塌啦!”
 
  白起看了看表,面无表情地问:“现在有决定了吗?”
 
  少年抬起头,苦涩的笑容冲淡了泪水,他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