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四个故事 玉麒麟 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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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说这碗烩三丁,虽然看似普通,但当年可是同兴堂的名菜!”师父侃侃而谈,“这三丁也就是火腿、海参和鸡丁。同兴堂出身的厨师做这道菜,火腿一定选上好的中腰封,海参也都是黑刺参,绝不会像你这样用海茄子充数。这鸡肉也都得是带鸡皮的活肉,哪有用这种胸脯子上的死肉的?而且芡也得是用芡粉和茯苓粉混在一起勾,吃到嘴里才能薄而不泄,不柴不木!”
 
  这一大套下来,不仅是那个冒牌厨子,就连佐佐木都听傻了。我心里那个笑啊!要不说惹天惹地,也不能惹着我师父呢!
 
  “下去!”佐佐木狠狠瞪了厨子一眼。
 
  “别上火!”师父笑起来可坏了,“这桌菜你也别浪费,找个瓦盆倒在一起,出门找几个花子给他们解解馋!”
 
  “这——”佐佐木就这么被噎住了。
 
  “既然我把他的西洋镜拆穿了,那我就再赔你一桌菜。”师父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拍了拍厨子的肩膀,“走,跟我到后面打个下手。”
 
  “大爷您就饶了我吧!”厨子哭着说。
 
  “你个大老爷们儿哭什么?”师父嫌弃地说,“我不白说你,一会教你点手艺不就得了!”
 
  留下我和佐佐木两个人,厨子抹着眼泪跟他走进了厨房。
 
  不大会儿工夫,一整桌酒菜重新摆了上来。倒没有什么山珍海味,材料都是贫苦老百姓饭桌上最常见的那些。
 
  师父端着一碗冬瓜汤出来,擦了擦手,把撸起来的袖子放下。
 
  “佐佐木先生,请吧!”
 
  佐佐木一开始还有点瞧不上这一桌萝卜白菜大豆腐,可是筷子一动就停不下来了!连着说了三个“呦西”,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吃得直打饱嗝了。
 
  “大佐,慢点!没人跟您抢!”师父连筷子都没动,只是喝了两杯酒。
 
  “这个……太好吃了!”佐佐木鼓着眼睛说。
 
  饭吃过了,还要沏上茶聊上几句。
 
  其实佐佐木也算是个中国通了,不仅中文说得利落,而且诗文典故也知道不少。但是比起师父来可算是差远了,师父若是不下海唱戏,去燕京大学当个教授也是绰绰有余。他随便讲点唐诗汉赋,就足够佐佐木五体投地了。甚至连我都不知道师父竟然还懂日本的俳句!总之这个日本人是被师父侃晕了。
 
  天南海北地说了一通,师父忽然给我使了个眼色。
 
  “大佐先生,多谢你的款待,我们该告辞了。”
 
  “不忙,不忙。”佐佐木推了推眼镜,两只眼睛烁烁放光,“今天我想求二位给我唱一出堂会。”
 
  终于这才算聊到正题上!
 
  “唱戏?”师父轻轻摇着扇子,“实不相瞒,我们麒麟社已经封箱了。我和小徒现在已经退出梨园,不再登台了。”
 
  “先生这么讲,就太伤情面了。”佐佐木忽然拍了拍巴掌,大门一开,外面忽然涌进来一大群人。
 
  我吓了一跳,师父瞪了我一眼,自己挡在我面前。
 
  来的人里不只有日本兵,还有现在北平最得势的那些人,其中有不少梨园公会的,看来佐佐木这个家伙早有准备。
 
  “这些朋友都是为了听先生唱戏来的。”佐佐木殷切地说,“他们知道您是我的上宾,之前不敢打扰,只好现在出来挽留您。”
 
  师父冷冷看了一圈,里面还有几个拿着照相机的记者。如果这出戏他唱了,明天恐怕就要上报纸的头版头条。
 
  “玉先生,我之前已经向他们保证过了。”佐佐木笑着说,“您不会让我当众食言吧?”
 
  “就我们爷俩儿怎么唱?连锣鼓班子都没有。”我试图找一个理由来脱身。
 
  “这算什么!”佐佐木哈哈大笑,“来人!把玉先生麒麟社的班底请过来。”
 
  大门再次打开了,日本宪兵用带着刺刀的枪口,把戏班里的老少爷们儿都押了进来。大伙一脸气愤,其中几个刚才还被人打了,嘴角还淌着血。
 
  我忽然从佐佐木的笑容中闻到了一股凶残的味道……这个人刚才还像个文雅的书生,而此时却露出了自己真正的嘴脸。
 
  “行头也都抬来了!”佐佐木指着后面的大车,“您还缺什么?我立刻派人去找!”
 
  师父挑了挑眉毛,脸上仿佛蒙了一层石灰粉,扇子在手心里攥得咯咯响。
 
  “我今天不唱又如何?”
 
  这句话声音不大,但却清清楚楚地传进在场每一个人耳朵里。
 
  “您是清朝的贝勒,北京城无人不知的玉四爷,我一个带兵的粗人又能把您怎么样呢?”佐佐木阴冷一笑,指了指班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不过他们就不一样了。”
 
  刺刀闪着寒光,院子里寂静无声,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们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僵在那里了。
 
  唱……唱了这出戏你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祖师爷?!
 
  不唱……不唱的话,今天自己还能离开这里么?自己这辈子算是值了,可那些无辜的老少爷们儿怎么办?他们家里的老小又怎么办?
 
  认识我师父的人都知道他的脾气,恐怕再这么僵下去的话,佐佐木那颗脑袋就要倒霉了。
 
  梨园公会里有不少人当年得过师父的救济,这时候虽说已经投靠了日寇,但还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过来打个圆场。
 
  “大佐先生,玉四爷确实已经金盆洗手了。现在麒麟社的班主是我这位胜麟贤侄,让他挑拿手戏给您唱一出,您看怎么样?”
 
  “是啊!胜麟青出于蓝,不亚于他师父当年!”
 
  有人这么一撺掇,佐佐木虽然不能说完全达到目的,但也算是有了个台阶下。
 
  “也好,我就听听这位小玉先生的戏。”
 
  我见师父眯起眼睛刚要说话,赶忙用话拦住了,如果再让他说下去恐怕事情将无法收场。
 
  “好,我唱!”
 
  “小玉先生很识时务,很好!”佐佐木鼓掌微笑,“那就开始准备吧。”
 
  戏台是现成的,台下面的座位一会儿也都摆好了。佐佐木拉着我师父坐在正中间的那张八仙桌旁,笑眯眯地跟周围的人打着招呼。
 
  师父却攥着扇子一言不发,面沉似水。
 
  “那您就点一出吧。”我把戏单交给佐佐木。
 
  佐佐木直接把戏单撂在桌上,还装出那副伪善的样子看着我,让我感到阵阵恶心。
 
  “玉先生的戏我都熟,那就来一出《挑滑车》吧!”
 
  我正要回后台扮戏,却忽然被他又叫住了。
 
  “小玉先生,我点的可是《挑滑车》!”
 
  “怎么了?”
 
  “你是玉麒麟的高徒,他那手挑铁滑车的绝活你应该学会了吧?”佐佐木又推了推眼镜。
 
  他这话把我问住了!师父的戏,我不能说全都会唱,因为他会的实在太多。但是那些犄角旮旯的戏别人也点不出来。可是这《挑滑车》,却是我始终都拿不下来的活!
 
  “怎么?你不会么?”佐佐木瞪着一双豆眼死死盯着我看,让我从心底里冒着寒气。
 
  “不……不会。”我脸都臊红了。
 
  “那不行!我今天就是为了听那出戏来的!”佐佐木指了指院门以外,他还真的让人把那十二辆铁滑车运来了!
 
  “这……”我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要不您换一出?”
 
  “不可以。”佐佐木一字一句地说,仿佛钉在棺木上的铁钉一样让人绝望。
 
  我正要再继续求他,师父忽然啪的一声拍了桌子,他手上有硬气功,那张八仙桌子上顿时裂了无数条细纹!
 
  “玉先生是为何事动怒呀?”佐佐木明知故问。
 
  “动怒?”师父忽然大笑,摇着纸扇说,“我动怒了吗?”
 
  两人眼神交锋之时,佐佐木仿佛听到了龙吟虎啸,身上忽然哆嗦了一下。
 
  “你要做什么?”他是个上过战场的人,认得出人要拼命厮杀前的那种眼神,“别忘了你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想看《挑铁滑车》?”师父冷笑了一声起身,慢悠悠走向后台,“我来唱!”
 
  我心里一惊,赶紧追着他到了后台。
 
  我平时就在师父身边,对他的状况最了解不过。他虽然自幼功底扎实,但是最近几年因为要养活这一大家子人,平日饮食营养早就顾不上了,能吃饱就已经不错。像挑铁滑车这种硬功夫,最需要的就是叫足那口丹田气。中气如果不足,这样霸王硬上弓是有很大危险的。
 
  我刚要开口劝说,他就把我拦住了。
 
  “小意思,我要是连这手儿都拿不出来了,还怎么当你师父?”他说着把墨镜摘下来交给我,自己去扮戏了。
 
  我知道师父是不想让我低声下气地去求人,他视我如子,我的脸面就是他的脸面。他这辈子都是靠着那口气活着,你让他把那口气松掉,还不如让他去死。
 
  伙计们七手八脚地给他穿上行头,绿缎子绣金战袍,四杆三角护背旗,顶盔束带,提起丈八大枪,又是那个威武不可一世的高宠!
 
  “打家伙!”师父跟乐队打了声招呼,等锣鼓点一开,拿枪尖一挑上场门帘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我站在后台傻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台下喝彩声已经爆响了。
 
  听着台下的叫好声,你就能知道这出戏已经演到哪里了。先是“靴踹番王”,紧跟着“枪挑双锤将”,一个摔叉劈下去又是一阵喝彩。
 
  嘎啦啦……
 
  砰!
 
  第一辆铁滑车挑落台下……
 
  砰!
 
  砰!
 
  砰!
 
  连续三辆铁滑车被挑落了,干脆利落!我心里有些庆幸,师父还没老,这三枪一枪比一枪快!
 
  但我高兴得太早了,从第四枪开始,每一辆铁滑车落地的声音之间,都间隔了好久。
 
  到了第八辆车落地,我坐不下去了,悄悄从后台绕到前面,站在戏台的边上看着台上。戏班里除了台上的演员和乐队,其他人也都跟我一起到了前台,给师父打气。
 
  台上,师父正在试图挑开第九辆铁滑车,枪杆已经绷弯了,他的鼻洼鬓角也见了汗水。
 
  “不好!”一个老武行在我耳边压低声音说,“玉老板肯定是岔气儿了!”
 
  我当时也明白过来了,因为师父唱了一辈子戏,从来不在戏台上洒汗。梨园界的老人们都说,那是因为他练了硬功,能把汗水都收摄在体内,直到下台才会把汗发出来。今天到第九辆车就见了汗水,肯定是气息走岔了路!练硬功的人最忌讳岔气,一个不注意就有性命之忧。
 
  砰!第九辆铁滑车落地!
 
  师父在台上给乐队的领班冯五爷打了个暗号。冯五爷福至心灵,当即拉了一个“起霸”的锣鼓点。
 
  起霸本是一折戏,演的是楚霸王项羽在垓下之战最后突围前,整理盔甲视察军营的剧情。后来引申为京剧的表演程式之一,指的是武将整盔束甲的一连串舞蹈动作。师父还是经验老到,这个节骨眼上起霸正好给自己一个调理气息的时间。
 
  师父照着锣鼓点,慢慢整理着身上的盔甲,暗中调理着自己的气息,甚至还给我们使了个放心的眼色。
 
  大伙都松了一口气,可是我们都忘了,霸王那一次出征没有能渡过乌江,再也没能重见那江东父老……
 
  师父还是没顺过那口气,第十一辆铁滑车挑完,他整个人摔倒在台板上。
 
  锣鼓点停了,全戏班的人都拥到了台上,把昏死过去的师父搀扶起来,解开战袍按摩他的前胸。全场的观众都站起来了,没有人说话,除了佐佐木。
 
  “太棒了!这才是真正的艺术!”他大声鼓掌,嘴角飞起白沫,像一条贪婪的鲨鱼。
 
  我们抬着师父回了家。郎中还没来他就醒了,他让所有人都出去,只留了我一个。
 
  “我要去了……”
 
  听到师父这句话,我的眼泪当时就流了下来。
 
  “不许哭!”师父坐了起来,他最恨男人流眼泪。
 
  我咬着嘴唇答应着,这么好的一个人,说走可就要真的走了。
 
  “别人都说我玉麒麟是个天生唱戏的料,那都是胡扯,我的功夫都是自己练出来的。”师父抚着我的头,“就是小时候心气儿太高,非得要成个天下第一,所以练功太狠,落下这个病根。你体格弱,以后这硬功就不要练了。”
 
  “弟子知道了。”我忍着泪点头。
 
  “硬功不练了,但是那口气可不能松。丹田气松了,腰板就塌啦!”师父淡淡地说,“我得把功夫散了,你出去吧。”
 
  我含着眼泪退出房间,从门缝里见他盘腿坐在床上,双目紧闭,不一会儿的工夫头上开始冒出热气,浑身上下剧烈地抖动起来。当年练功有多狠,现在散功就有多疼。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师父不动了,紧锁的双眉也终于舒展开了。
 
  那个旧时代最后的锦绣风华,连同那细雨芳草,都被他带走了,只留下千古绝唱,一缕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