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五个故事 求不得 四
四
一开始我还以为她只是说个笑话，哪里有人会为了萍水相逢的人做这种事情呢？却还是忍不住去兴庆殿找她，看她是否会真的兑现诺言。
我没想到的是，替我传话的宫女进去不久，灵儿就抱着一只大食盒跑出来了，里面全都是平时她攒下来的点心。
我有点奇怪，心里想这个宫女可能真的是个傻子。那天之后，我经常到兴庆殿去找那个小宫女玩。慢慢跟她熟悉了才知道，她其实对每个人都是那个样子，每天笑眯眯的，傻傻的。
每次我出现的时候她都很开心，除了那些点心，偶尔还有娘娘赏下来的酒。虽然这些东西我在尚食司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可是总觉得在她那里吃的会更香一些。
有时候娘娘和皇帝一起去华清宫了，我们见面的时间就会更长一些，还能趁别人不注意坐在凉亭里聊天。这个小宫女仿佛对外面的世界完全不了解，我随便讲讲外面的笑话，都能让她笑得前仰后合。
有一天，她忽然问了我一个问题。
“宇文大哥，你不是长安人吧？你的家乡在哪里？”
“家乡啊……”我有点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骗她，“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从小就跑出来了，都已经忘记是哪里了。你呢？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灵儿愣了一会，“我也不知道……”
“你也是从小就跑出来的么？”
“不，我从记事起就生活在这里。”她的笑容有些愁苦，“大家伙也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只知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宫女们收养了。”
“这也无妨！你认为这世界上哪里最好，哪里就是你的家乡呗。”
“这个主意真不错！”灵儿眼中忽然泛起光华，“宇文大哥，你去过那么多地方，还有比长安更好的地方么？”
“比长安更好的地方……”我努力回忆了一下，“可能就只有扬州了吧？”
“那里很好玩么？”
“扬州的热闹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有机会我带你去亲眼看看好了。”我随口一说。
“你说……要带我去扬州？”灵儿的脸忽然红了。
我又有些奇怪，只是出个门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扬州也是小意思，等我得了空，你想去哪我都可以带你去！”
“你……”她竟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不愿意随我去么？”
我觉察到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因为我忽然从她眼中看到了一股熟悉的波动，很美，就像夏夜里望着山下草屋的红娘子那样。
“我……”她很羞涩，声音小到几乎听不到了，“我愿意。”
“好！我说到做到！”我自信地拍了拍胸脯。
她那天的表现很奇怪，一直羞红着脸不敢看我，没待多久就跑走了。
我后来才知道她那天为什么那么奇怪。
按照宫中的法度，宫女是不能随意出宫的，除非找到一个郎君嫁人……我那天提出要带她出去游历天下，在她听来言下之意几乎等于求亲。
她说她愿意，难道是说她愿意嫁给我么？可我是天兵啊，天兵的一生是注定不会有姻缘的！
该怎么办？难道就让她空守着一个承诺？或者告诉她这满心欢喜的期盼其实只是一个误会？
我想来想去，想到天黑，直到天亮，最终也没得出一个答案。
“我有一个问题。”我忍不住去问红娘子，“如果一个男人给了一个女人自己做不到的承诺，那该怎么办？”
“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红娘子警觉地看着我。
“我是一个月老啊，问这个问题不是很正常么？”
“在一段姻缘里不存在做不到的承诺，只有不想做到的……”
“只有不想做到的？”我心头一动，“为什么？我不懂。”
“无论什么山盟海誓，只要这个男人爱那个女人，就一定会做到。但是如果他并不爱她，或者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爱不爱她，他都会动摇。”
“那……”我陷入迷茫，“这个男人怎么才能知道自己究竟爱不爱那个女人呢？”
“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情？”红娘子再度警觉起来。
“一段很难促成的姻缘。”我叹了口气。
“其实很简单，让他们分开一段时间，男人就会自己想清楚了。”红娘子放松下来，无所谓地说。
原来是这样……
从那天起，我故意绕开了兴庆殿，不再去见灵儿。这样约莫过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虽然我没有再和她见一面、说一句话，但她的脸却一直在我眼前，她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难道这是一种我不能理解的咒术？
后来我才明白，这就是一种叫作爱情的咒术，一种无声无息的毒药。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何时中的毒，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这种毒药已经蔓延你的全身了。
我实在忍不住了，去兴庆殿找到了灵儿。
一个月不见，她瘦了，但是脸上的笑容却依然那么纯洁无瑕，仿佛从未想过我这一个月是因为什么不再出现。
“你饿了吧？”
我看着那个傻丫头捧过来的一大盒糕点，脸上滑落一行滚烫的泪水。我曾是一个仗剑斩妖除魔的天兵，也是一个专门为人牵线搭桥的月老，可现在我却变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
那天她忽然说了好多话，讲她这一个月里听到的所有笑话。那些笑话都很笨，但是我依然在笑，而且吃光了食盒里所有的东西。
那天夜里，我偷偷回到了红鸾司，为了找到一个线轴。
我知道自己对她来说，并不是最好的那个人，我希望她能够幸福。我终于明白了红娘子那句话。
对我们来说，世界上最好的姻缘，就是被辜负的那一段。
我宁可她辜负我，也不希望她空等着一个我实现不了的承诺。可当我找到那个线轴的时候，我彻底陷入了绝望。
我可以直面任何生死的挑战，却不能忍受自己让一个女人不幸。那个线轴上空空如也，不存在任何红线。这也就说明，就像我们一样，天道并没有为她安排任何姻缘。
即便是遇到我，她这一生最终也会老死于深宫之中，和很多宫女一样，风烛残年，孤苦无依。她会不会直到最后都幻想着一个承诺的兑现？曾经有一个男人答应过她，要带她去烟花三月的扬州。因为那里是他为她选定的家乡，一个比长安城更好的地方。
绝望转瞬间变成了愤怒！我已经完全丧失了作为一个天兵该有的立场，在心中痛骂着那个该死的天道。为什么这样一个善良的女孩却得不到自己的幸福！为什么偏偏是她？！她已经如此不幸，为何还要对她如此残忍！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在脑海中冲撞着，不断回想着红娘子所说的另一句话。
这个世界上没有男人做不到的承诺，只有不想做到的。
好吧！如果天意是如此的无情，那我便逆天改命！不要再对我说什么命运，我的命运从此由己不由天！
对于一个红鸾司的天兵来说，姻缘是能够造就的，也是能够拆解的。我知道，用一根普通的红线将我们连接在一起是没有用的，我要一根永远都剪不断的红线，只有这样才能对抗我们的宿命。
这样的红线，现成的就有一根。
我把那根连接在皇帝和他心爱的妃子之间的红线解了下来，绑在我和灵儿的线轴上，并打上了死结。
这样，就算是天道也无法将我们分离了！我满心狂喜，认为自己已经战胜了那个悬在每个人头上的庞然大物。
事实上，是我太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