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五个故事 求不得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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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人还是妖物,都无法像我一样左右他人的姻缘。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没错,我曾经是一名天兵。
 
  天兵被创造出来是为了维持这个世界的秩序,替普通人类解决那些对于他们来讲过于宏大的命题,也就是所谓的维护天道。这种关系就像是牧羊人与羊群,只不过大部分时间你只能做一个孤独的隐者,因为普通人只能接受他们眼睛所看到的世界。而悬在所有人头上的天道,却是他们究极一生也不能理解的。
 
  其实天道对所有人都一样。天兵们也并不能理解天道,只不过大部分天兵都不懂得去问问题。我们是天道的代行者,是眼睛,是耳朵,是利刃,是烈火!
 
  这个任务从我诞生那天就已经设定好了,直到现在我相信他们也是这样做的。只不过在我那个年代,天兵是用剑的,而不像现在拿着什么灭魂枪做武器。剑术是一门高雅的艺术,而枪,用一部电影里的台词来评价——那是下等人的武器。
 
  最初的时候,我便是一名持剑的天兵。
 
  现在想想,那真是我们最好的年代呀!出了长安城,每一条官道之上,只要能看到纵马豪歌的白衣少年,十有八九就是天兵中的一员。百姓中流传着我们的传说,文人们用诗句歌颂我们的事迹,那个时候人们称呼我们为“游侠”。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月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
 
  其实游侠也好,天兵也好,说到底只是一份工作。用现在的话说,我就是一个打工仔,天道是我们所有人的老板。只不过那时候天兵的制度还不像现在这般刻板,能允许我们“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我们的日子远比还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普通人要活得自在。
 
  不过这既然是一份工作,那就和其他的工作一样,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升迁降职也是在所难免,无论是官长还是同僚,所有人都身不由己,排挤和猜忌也并不少见。我本来是长安城中斩杀恶灵最多的天兵,曾经被授予最高的荣耀,授予湛卢、巨阙两把神剑。可也因为锋芒太盛,抢了上司的风头。后果就是……用现在的话说,被调离了一线部门。
 
  真正的故事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我本来对这个莫名的处分很不屑,因为你可以把我调走,但我的剑和剑术你是夺不走的。只要我有一双手,走到哪里我都依然可以斩妖除魔。
 
  不过我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被调到了一个天兵们最为不齿的部门。
 
  普通人可以把天兵理解成一个大公司的职员,维护天道是我们唯一要做的事情。可天道要管的事情实在太多,从婚丧嫁娶到农时水利,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逃脱不了天道的管辖。
 
  在这些岗位里,最让人眼红的莫过于我当年的那种,而最让人无奈的莫过于我后来的这种——红鸾司,主管世间男女的情爱姻缘。
 
  “这是让我去当媒婆么?!”我接到调令的时候破口大骂。
 
  “并不是媒婆。红鸾司里的男人很少,一般民间会管你这种人叫月老。”传令的同僚板着一张死人脸。
 
  “信不信我现在就用那两把剑送你去投胎?”我愤怒了。
 
  “现在宣布第二条命令。”传令天兵笑了,“宇文烈必须上交神兵湛卢和巨阙,从此不得佩剑。”
 
  命令对于天兵来说就是一切,还没有到要跟整个天兵部队为敌的地步,我只能无奈地把那两把剑上交了。
 
  那个场景,就像电影里被陷害的警察上交佩枪和警徽一样……
 
  于是我就这样被调到了整个天兵部队中男人最少的一个部门。
 
  在那里,人世间每一份姻缘都是一根连在两只线轴上的红线。但人心是世界上最不能琢磨的事物,有些时候那些红线并不如天道所预定的情况发展,有时候断掉了,有时候连到了错误的线轴上,有时候找不到自己该去的方向。我要做的工作,就是修补这些误差,让它们按照既定的方向去发展。
 
  委实说,这种事情女人做其实更适合一些。被一群女天兵包围着并不是每一个男天兵的梦想,至少不是我的梦想。我想要重新握紧剑柄,重新听到骏马奔驰时耳边的风声,重新站在月光下的凌烟阁顶俯瞰整个长安。
 
  可惜,我现在只能被困在一群媒婆的包围里过日子。你以为红鸾司是温柔乡么?你错了!去开一次例会你就会思念那些斩杀恶灵的日子,因为无论那些恶灵有多么可怕,都不会聒噪到令你想拔剑自尽的地步……而且我手上也没有剑了,我只有一卷卷红线。那些红线象征着世人的情爱,脆弱到连拿来上吊都不行。
 
  现在我不得不说,其实那群女人是很爱自己的工作的,大家聚在一起的话题基本上是什么“张家的公子和李家的小姐究竟在一起没有?”“棺材铺掌柜怎么还不跟亡妻的妹妹求亲?”“白马寺的和尚为啥还不跟那个小尼姑私奔呢?”你现在到菜市场或者居委会,依然能听到这样的谈话。
 
  一般这个时候我都会像一尊泥塑一样呆坐在叽叽喳喳的女人们中间,思考着怎样把红线搓成一根足够承担我身体重量的绳子。
 
  我的新上司红娘子总会很敏锐地发现我在走神,那是个能震慑住一屋子媒婆的可怕女人!
 
  “宇文烈!我刚才说什么了?”
 
  “你说……”
 
  “罚你今晚缠一千个线轴!”红娘子拍桌怒吼,“下次再走神的话,我就把你跟一头母猪拴在一起!”
 
  我并不在乎这点惩罚,至少可以落个耳根清净。至于红娘子的威胁,也就是听听罢了,谁都不会放在心上。这倒不是因为红娘子心软,那个女人可比我见过的所有男儿郎都要强横可怕。我之所以不能爱上一头母猪,是因为我身为天兵,是没有那根红线的。作为一名天兵,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线轴。
 
  作为一名天兵,我们是注定不能和别人相爱的。
 
  “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后来我曾问过红娘子这个问题。
 
  “白痴!这当然是天道设定好的了!”红娘子捧起酒坛子喝了一大口。
 
  “天道设定好的姻缘也会出错,难道这种错误在我们身上就不会发生么?”
 
  “要不怎么说你是个白痴!”她放下喝干的酒坛,仿佛已经醉了,“我们天兵是不可能会爱上一个人的……”
 
  她的回答是一个标准答案,所有的天兵都会这么告诉你。作为一名天兵,我们很强大,能够做到普通人类做不到的事情,具有一切他们梦想中要得到的能力。但我们缺少爱上一个人的能力,可能是因为这种能力对于执行任务来说,没有任何用处,所以在创造我们的时候就在脑海中抹掉了。
 
  可是我总觉得红娘子是在说谎,因为她眼底那一股微微的波动出卖了她。
 
  我很好奇那到底是什么,因为那是一种我从未理解过的情绪。我从前的工作是追踪捕杀恶灵,虽然没有了双剑,但想要查清一个红鸾司主事的底细还是易如反掌的。
 
  虽然她隐藏得很好,但终于还是被我找到了。
 
  每个月圆之夜,她都会独自到长安郊外的一座小山上赏月。那是一座很矮的土坡,一到夏天便长满了青草,月夜中还会有群舞的飞萤。红娘子总会带一坛老酒,坐在一株桑树下,目光悠远地注视着山下一间还点着灯的草屋。
 
  草屋的窗子半开着,灯下坐着一个正在读书的老翁。
 
  那个老翁年轻时一定很英俊,即便脸上被时间刻下了深深的痕迹,但依然有一双儒雅温和的眼睛,像是两颗不与日月争辉的星辰。
 
  我看到红娘子眼中再次泛起那股波动。她嘴角微微一翘,像是笑了。
 
  我们是很少见到红娘子笑的,没想到她也会有如此温柔的瞬间,我不得不承认这个瞬间她很美。
 
  后来我才知道,在爱情中的女人都是那样美的。
 
  “出来吧!”她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发现了我。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我红着脸从暗处走出来。跟踪这事做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人识破。
 
  “喝酒!”她没有解释,只是把酒坛扔给我。
 
  “那个男人是谁?”
 
  “我忘记他的名字了。”她苦笑,“四十年前,他曾经是我手里的一个线轴。”
 
  “我们是天兵,怎么会忘记一个人的名字?”
 
  “因为不得不忘记。”
 
  “因为你爱他?”我试探着问。
 
  良久的沉默过后,她终于开口。
 
  “抱歉,我骗了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被剥夺爱一个人的能力。但是作为天兵,我们只能欺骗自己,让自己相信我们不能去爱一个人。”
 
  “为什么?”我是真的不明白。
 
  从前我只要有想杀掉的人,不管他是恶灵还是恶人,看不顺眼,只管拔剑就好了。但是到了这个女人掌管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婆婆妈妈起来了。
 
  “因为天道并没有给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安排姻缘。”红娘子望着山下那扇窗子说,“爱一个人会让我们痛苦。”
 
  我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窗子里的老翁依然在读着书,身边却多了一个慈祥的老妪,轻轻为他披上一件外衣。那应该是他的妻子吧。夏天的夜里,山风还是很冷的。
 
  “喝再多酒你也依然不会忘记那种痛苦……”红娘子沉默了。
 
  “所以他还记得你么?”我问。
 
  “记得?!”红娘子像看傻瓜一样看着我,“他根本没见过我。”
 
  “那你这份爱岂不是被辜负了?”我忍不住问。
 
  “对我们来说,最好的姻缘就是被辜负的那一段。”红娘子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出伤感,“这个道理,我希望我手下的你们一辈子都不会懂。”
 
  “反正我是不懂,我只懂拔剑生死,快意恩仇!”我咧嘴一笑。
 
  “男人真是白痴……”
 
  “最后一个问题。”
 
  “你今天好烦!”
 
  “你为什么会爱上这个人?”
 
  “因为……”红娘子望着山下的灯火莞尔一笑,“他有一双星辰般的眼睛,而我最喜欢看星星了。”
 
  女人真是麻烦啊!
 
  什么叫作最好的姻缘就是被辜负的那一段,那一晚之后很久我依然没能弄懂。但是在红鸾司的日子,却比最开始的时候轻松了不少。虽然红娘子依然如恶鬼一般铁血,姑娘们依然如坊间大妈一样聒噪,我却感觉自己已经融入这里了。
 
  但是听说以前的那帮老伙计日子并不好过。我那个野心勃勃的上司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群新人,用来取代我曾经的同伴们。他们换掉了标志性的白袍,改穿了黑衣。本来只有地魂界的人才穿黑袍,可是他们显然并不是来自那里,因为新人们的每一根发丝都如同剑刃一般银亮,个个脸色阴沉,看上去就是一具具行尸走肉。
 
  管他的呢,彼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老子现在日子过得也很逍遥自在,最近还被派到了皇宫里,专门负责那里的姻缘事务。
 
  当然了,你也不能闲着,还要帮皇宫里的各位维护他们命中注定的姻缘。什么公主啦,皇子啦,甚至皇帝的也需要维护。
 
  不过当今皇帝的姻缘是很特别的,我曾经亲眼见过他和他最喜爱的妃子的线轴,中间连着一根几乎透明的红线。别看那根红线看起来弱不禁风,却是整个红鸾司中唯一的一根!据说是用龙筋混上凤凰的尾羽编成的,天底下没有任何剪刀能把它剪断!因为红娘子说,当今皇帝和那位妃子是命里注定的爱人,注定要一生厮守,所以才用上这根特别的红线。
 
  其实这些在我心中都无所谓,因为在皇宫值班最大的好处是伙食真的不错!无论是尚食司,也就是御膳房,还是各宫中嫔妃们的小灶,大可随便偷吃!而且这里有全天下最好的佳酿可以痛饮!只要不被武士和宦官们发现,日子过得比皇帝还舒服。
 
  不过尚食司里也不总是有现成的食物,有些时候也得碰运气。赶上三节两寿,宫中有大典的时候,御膳房里总是人满为患,想要搞些猫腻也不太容易。
 
  但是,我在皇宫里的所有日子算在一起,只被人抓到过一次。
 
  那天我依然像往常一样,趁着尚食司空虚又溜了进去。灶上正好煮着一只肥鹅,那香味真是让人食指大动。没想到我正动手要撕一条鹅腿,身后忽然有人轻声唤我。
 
  “你在做什么?”
 
  虽然是个天兵,但毕竟做贼心虚,我赶紧把鹅腿放下准备开溜。但我下意识回头一看,便放下心来。
 
  原来只是个傻傻的小宫女,也只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鹅黄色的宫纱,个子不高,但是双眼很大,正水汪汪地看着我,仿佛两眼清泉,一下子就能看到人心底里去。
 
  “偷嘴的!”她看着我沾着鹅油的双手。
 
  “没……没有,我是来看看这鹅熟了没有。”我被那双眼睛盯着,仿佛连说谎都不会了。这话说出来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试问天底下谁会相信?
 
  “哦!”她怯怯地答应了一声,自己取了一只漆盘去旁边忙了。
 
  我没想到她就这么相信了,还真有这么傻的人呀。我在旁边愣了一会儿,忽然就鬼迷心窍一样走过去。
 
  “我刚才的确有些饿了……”
 
  “啊?你刚才在骗我?”小宫女吃惊地问。
 
  “没有骗你,我是想看那只鹅熟了没,然后吃掉它。”我耸耸肩。
 
  “你是在哪个殿值更的武士?尚食司里的东西也敢偷吃?!”小宫女慌张地四下张望,生怕有人经过。
 
  她竟然以为我是个羽林军!这么天真的宫女是怎么在这人心险恶的深宫中活下来的!
 
  “尚食司里的东西为何不能吃?”我问。
 
  “被人看到了是要挨板子的!”她跺着脚说。
 
  “挨板子也是我的事,与你何干?”我看她惊慌的样子实在有趣,故意逗她,“只要你不说,谁会知道?难道你会去告密?”
 
  “你这人为何如此不知好歹?”她气得说不出话,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我才不怕她去告密。尽管去告好了,看看你们上哪能找到我这么个冒牌的羽林军,到时候说不定自己还要挨板子。这个时候,还是关心一下那只肥嘟嘟的鹅吧!
 
  “你,叫你呢!”
 
  “又有何事?”我回头见她站在门口犹豫着不走,觉得她很烦。
 
  “这个……给你吃……”
 
  我愣了一下,看着她放在桌上的一只用绢帕裹成的小包。
 
  “以后别偷吃这里的东西,被人抓到很惨的。”她红着脸说,“回头要是再饿了,就到兴庆殿来找我,反正娘娘赏了我很多点心都吃不掉。”
 
  作为一名天兵,我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施舍食物。
 
  “忘记告诉你了,我叫灵儿。”小宫女羞涩地施了个礼,转身跑掉了。
 
  从有记忆的那天开始,我就是一个远比人类要强大的存在,他们有时候需要保护,有时候需要惩戒,大部分时间都很脆弱。所有我眼中的他们,就像他们眼中的蝼蚁一样。他们仰视我们,膜拜我们,以我们为神灵,凭着那些捕风捉影的故事来塑造我们的传说,可从未有人同情过我们。只是一块小小的米糕,用米粉做成,再用樱桃染色,在那个时候可以说是最普通的一种糕点,可是那天我却吃出了一种从未尝过的味道……
 
  那种味道直到今天,依然让我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