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六个故事 白发鬼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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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入夜,蓬莱间诊所的花园里一片烧烤的香气。
 
  阿离如愿以偿地吃上了烧烤,吧唧着嘴巴心满意足。而林夏却有些心不在焉,因为老爹和白起进了诊室之后,整整一个白天都没有再出来。
 
  此时,林建南刚刚从手术床上坐起来,扭了扭长时间固定的脖子,骨节咯咯作响。他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在灯光下有一种金属的质感,白色绷带从左肩开始缠绕,一直缠满了整个胸部。他来到这里之前的确是受了伤,虽然伤情并不严重,但是全都是在致命的部位,可见他的敌人已经动了必杀的决心。
 
  白起递过来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他的手术刀还没来得及收起来,正静静躺在旁边的银色托盘里,同样躺在那里的,还有刚刚从林建南身体里挖出来的那些弹头。那些弹头颜色深红,绝不是普通的枪支所用的子弹,而且数目之多令人瞠目结舌,足足能装小半个茶杯。
 
  林建南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仿佛这才终于舒服了一些。白起又给他倒了一杯酒,端着自己的酒杯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
 
  “八五年的达尔摩,好酒啊!”林建南此时不太像白天那个节操落地的中年糙汉,却真的像是个西部枪战片中的牛仔,在经历大战之后,缠着绷带喝着一杯几十年的老酒。
 
  “你老了。”白起冷静地看着他,“以前你可不会受这样的伤。”
 
  “你是没看见昨晚那些对我开枪的家伙,他们可没见着今天升起来的太阳。”林建南有些得意地说。
 
  “说说怎么搞的吧?”白起问,“这些都是天兵用的灭魂枪子弹,即便是靠我的技术也没办法这么快就止血。为什么忽然回到北京?又为什么招惹上那群家伙?”
 
  “都是因为我的好女婿你啊!”林建南无奈地晃晃脑袋。
 
  “首先我不是你的女婿,其次你说是因为我?为什么?”白起显然不吃这一套。
 
  “你以为我愿意回北京么?我在这看孩子看了十八年,终于等到她长大成人,总得去追求一下自己的幸福了吧?”林建南喝着酒说,“你也知道,我的人生理想就是在三亚开一间冲浪酒吧,每天坐在沙滩上喝酒,教穿比基尼的小美女们玩冲浪。”
 
  “你不是做到了么?”
 
  “是啊!但是我就是这个操心的命啊!分明已经把人交到你手里了,可还是放不下这个心。”林建南自嘲,“我就是活该。”
 
  “不要抱怨,阐述事实。”白起冷冷地说。
 
  在林建南和白起漫长的交往过程中,他早就已经把白起这个人的脾气摸透了,这个人最是直接,从来不会绕弯子。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必要去绕那些弯子,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做到予取予求,从不拖泥带水。
 
  “昨天下午,我本来是去三亚机场送几个外地来我客栈里玩的游客,结果却在机场遇上了一伙天兵。”林建南挠着纱布里的伤口说,“你知道,我最讨厌那群假模假式装正经的东西,所以就想趁机搞搞他们。”
 
  “然后呢?”
 
  “天兵都是一根筋,智商普遍欠费。我打算接近他们,坑他们点钱。这种事我是轻车熟路啊,根本没放在心上。”林建南哼哼唧唧地说,“没想到,却在这个过程中偷听到他们的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白起平静如水。
 
  “他们是要去北京的,而且据说不只是海南的天兵,全国各地的天兵现在都在往北京调动!”
 
  “这很反常。”白起思索着,“天兵们一般都不会离开自己的驻地,除非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
 
  “对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林建南拍手,“而且你和林夏都在北京呢,我担心这里面会牵扯到你们,所以当即让随行的伙计帮我把车开回去,买了跟他们同一个航班的飞机票。”
 
  “然后呢?”
 
  “那是一个凌晨的红眼航班,天兵们都是一群强迫症,生怕误了飞机,早早地都到了机场等着。”林建南吐了口唾沫,“我也跟他们一起等了几个小时,终于上了飞机,等下飞机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的事情了。昨天夜里,北京雨下得很大,我跟着他们上了机场快轨列车,一起往城里走。”
 
  “快轨列车?”白起听到这微微皱眉。
 
  “我当时也没多想,只想着跟着他们再探听一些情报。快轨上不止是我们几个,人还不少,都是从全国各地坐飞机到北京的人。”林建南神色有些懊悔,“等快轨出发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问题不对。”
 
  “晚了。”白起点头。
 
  “没错!我忽然想到,当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按照常理来说机场快线早就停运了!这个时候还能登上这趟车的人,恐怕除了莫名其妙混进来的我之外,全都是天兵啊!”林建南说到这笑骂道,“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混上去的,估计可能被认为是和那几个天兵一路的吧?”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大范围地调动人马?”
 
  “我也好奇啊!但是又不能问,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听他们聊天。”林建南说,“等快轨开到T2航站楼的时候,又接上了一群天兵。这里面有一个仿佛是个小头目,从他的口中听到了一个让我有些震惊的消息!”
 
  “什么消息?”白起仿佛已经有些预感了。
 
  “他们重复地在说同一句话——”林建南忽然放下酒杯,死死地盯着白起,“他们说,我们已经快要找到那个人了!”
 
  白起听完这句话,沉默了很久。
 
  “他们是在说已经快要找到我了么?”
 
  “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之外,谁还能有那么大的面子,让如此多的天兵涌进北京城呢?”林建南嘿嘿一笑,“您的面子,可是比天道还大呀!”
 
  虽然林建南嘴上依然轻松,但神色中透露出来的严峻却始终不减。
 
  “所以你就动手了?”白起淡淡地问。
 
  “那当然!有人威胁到了我的兄弟和我的女儿,我还能袖手旁观么?”林建南拍着胸脯说,“我林建南,那当年绰号‘义薄云天及时雨’的便是!”
 
  别管他是不是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义薄云天,现在的这个态度还是值得赞扬的。
 
  “你如果主动动手,还会受这么多伤?”白起依然淡淡地说,“我看是露了马脚吧。”
 
  “这个……这个……结果还不都一样。”林建南憨憨一笑,与《西游记》里被孙猴子戳穿小把戏的猪八戒极为神似。
 
  “但无论怎么说,我也算是为你们流的血!”林建南又恢复了常态,“虽然那些天兵还没到目的地就被我打发了,可我想那只是这次行动中的一小部分人马,真正的大部队还没有出现呢。”
 
  “嗯。”白起答应着,仿佛陷入了沉思。
 
  “被这种级别的天兵行动盯上的人,最后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林建南猛喝了一口酒,“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哪两条?”
 
  “第一,继续躲在这里,每天烧香拜佛盼着他们找不到你们。”林建南伸出一根手指,“我估计能撑一个月。”
 
  “第二呢?”
 
  “第二,带着林夏有多远跑多远。”林建南向窗外花园里望了一眼,“你们两个的事情今天就这么定了,也不用看皇历了,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天就挺好的。”
 
  “什么意思?”白起不解。
 
  “成亲啊!”林建南贱兮兮地说,“我这个老丈人也不要你什么彩礼了,新房也都是现成的,就这么把事儿办了。明儿一早起来,你们两口子就私奔跑路,爱去哪去哪,直到他们找到你们为止。”
 
  “这样能撑多久?”
 
  “这个嘛……”林建南又伸出一根手指,“不到一年。”
 
  “你舍得让你亲手带大的女儿浪迹天涯么?”白起淡定地问。
 
  “舍不得也没办法。”林建南欷歔,“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结冤仇。而且天兵也不只是冲着你一个人来的,对他们来说,小夏可能比你还要重要!只不过他们未必意识到了这一点。”
 
  “那你呢?”白起又问。
 
  “我?我还好,也就是个从犯,估计被抓到了量刑也不会太重。”林建南嘿嘿一笑,“放心,我会把所有罪行都扣在你身上的。”
 
  “这样倒是很明智。”白起仿佛并没有对林建南的话表示反对。
 
  “怎么样?明儿你就去把房子过户给我,等你们一走我就把房产卖掉,然后买艘船出海!”林建南兴奋地说着,“这老房子就当我这么多年养孩子的辛苦费吧!反正小夏也一直都把这房子当是我的,也不会追问。我会把那艘船起名叫‘圣白起号’,以纪念我最好的兄弟。”
 
  “‘圣白起号’还是等着我自己买吧。”白起轻轻摇头,“你知道的,这两条路我都不会走。”
 
  “那你还想怎么样?”
 
  林建南有点猜不透白起的心思了,他和这个男人认识了很久,可依然不能完全看透对方。
 
  白起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花园默默出神。
 
  林夏和阿离正在烟熏火燎地烧烤,虽然不是在青山绿水的郊外,却也很开心。花园里的植被已经渐渐浓郁了起来,过不了几天就可以绽放花蕊了。铁门和栅栏他们前两天刚刚翻新过,重新刷好了油漆,就像花园里的植物一样显得生机勃勃。
 
  那是一幅很美的画面,女孩身上的朝气像烤炉中的炭火一样在跳跃,充满了生命的气息。但生命的火焰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却很脆弱,只用一场冰冷的大雨就能把它浇灭。可越是如此,那种生命的火焰就越应该被守护。因为这个世界从不缺夺走生机的冰雨风暴,而这种在苦寒的长夜里能带给你温暖的东西太宝贵了!
 
  白起默默拉上了窗帘,回过头来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已经凶狠了起来!
 
  林建南吓了一跳,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白起那种脸色了。白起绝不是那种会狂叫着我要干掉谁谁谁的匹夫。相反,他越是动杀念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越是平静,只有熟悉他的人看到后才会心惊肉跳。俗话说得好,会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会有闲工夫去吼你的。林建南知道,每当这种神色出现在白起脸上的时候,这个世界注定就又要陷入腥风血雨之中了。
 
  “你不会是想——”林建南试探地要问。
 
  “我面前现在只有一条路,就是要和林夏一起活下去。”白起冷静地说,“那些挡在我路上的家伙,只能被干掉了。”
 
  他的话越是平静,林建南听得心里越是发毛。
 
  “你要把整个北京城的天兵全都干掉?!”
 
  “不需要。”
 
  白起已经动了杀念,但并没有丧失理智,他知道这时候以他们的实力想要清除掉整个北京城的天兵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现实的。
 
  “那你准备怎么做?”林建南又问。
 
  “天兵的系统我最了解,他们就像一个公司体制内的官僚机构,层级划分得十分明确。”白起分析道,“在这个系统中顶端的就是天道,要想逃离天道,只有借助蓬莱曾经留下的技术。”
 
  “可是蓬莱之舟早已经坠落了,我们寻找那个失落的文明也已经很多年了。”林建南说,“现在临时抱佛脚也来不及啊!”
 
  “你说得对,那是我最终的目标。我们现在还没到和天道摊牌的时候。”白起点头,“而在天道之下的,就是几个权力机关来维持着系统的运作。而他们毕竟是官僚机构,上下级之间的信息沟通十分不对等。而我的事情因为敏感度太高,所以我想他们底层的天兵肯定完全还被蒙在鼓里。”
 
  “什么意思?”
 
  “天兵是一种高度服从的生物,从不怀疑上峰的命令,只是去照办,所以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执行力最高的暴力机器;但是天兵系统最致命的弱点恰恰也是这一点。”白起十分冷静,“他们的自由行动度极低,命令只是由少数人下达的,大部分人都只是执行任务的工具,他们并不了解自己正在做的是什么。这就像是一张垂直的网络,如果每一个天兵都是其中的一根线的话,那他们所有的线都只汇聚在少数的几个点身上。”
 
  “所以你准备怎么做?”林建南隐约猜到了白起的意图。
 
  “把那些知晓我秘密的点——”白起轻轻吐出四个字,“全部抹杀。”
 
  林建南发现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双眸子泛起了深海般的冰蓝。
 
  “据我所知,天兵在北京一共只有三个重要的联络处。”林建南思索着说,“你是要把这三个联络处中的掌握秘密的人全都清除掉?”
 
  “是的。”白起面无表情地说。
 
  林建南喝光了酒,又小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是个大工程啊!就像电影《精武门》里的陈真一样,一个人去单挑整个虹口道场啊!”
 
  “就像你说的一样,工程量绝不小。”白起轻轻晃着酒杯,仿佛早已胸有成竹,“而且三个联络处的战斗必须同时打响,否则就会打草惊蛇,功亏一篑!”
 
  “咱们现在人手有点少啊。”林建南心里数了数,“需不需要我在圈子里召集点老兄弟?他们虽然现在都跟我一样不务正业,可是有干架的机会他们还是很乐于参加的。”
 
  “不用了。”白起说,“这件事情牵扯太多,我不愿意让更多人为我冒这个风险。”
 
  “那就咱们两个?”林建南不放过任何吹牛的机会,“虽然我一个人能当两个你这么用,但是也分身乏术啊!”
 
  “这不还有我嘛!”
 
  林建南回头,发现阿离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手里攥着一把刚烤好的羊肉串。
 
  “你小子行么?”林建南挑了挑眼眉。
 
  “行不行的,当年你不是已经尝过滋味了么?”阿离脸上又露出了小恶魔般的坏笑,“贱哥,咱们再过两招?”
 
  “别过来啊!”林建南显然十分忌惮阿离,有些紧张地嬉皮笑脸:“咱们现在是一家人了,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好了。”白起打断了他们拌嘴,“时间已经不多了,还有不少事情需要计划。”
 
  “还是我女婿兄弟说得对,这可得挑灯夜战了,没有后勤补给可不成。”
 
  林建南从阿离手里接过一串烤肉,大嚼着走到窗前,冲着院子里还在烧烤的林夏大喊了一声。
 
  “女儿啊!再烤五十串羊肉,外加两个大腰子。”他顿了顿,“不用洗,越骚越好吃啊!”
 
  林建南关上了窗子,三个人映在窗帘上的身影仿佛是在仔细讨论着什么。
 
  可能换了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不会这么应对他们所面临的难题。毁尸灭迹,瞒天过海!这是脑筋多么直接的家伙才能做出来的事情啊!
 
  事实证明,他们之所以会选择这种极端的解决方式是有自己的道理的。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中,普通人必须不断地妥协才能让自己生存下去,但真正的强者面前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