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第三手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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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大为震惊。原来堀木并没有把我当作一个真正的人。在他眼里,我仅是一个连死都不配、恬不知耻的蠢笨怪物,即所谓的“行尸走肉”。他无非是利用我达到自己快活的目的罢了。原来这就是我们所谓的“交情”。思及此,我心情极为低落。但转念一想,堀木如此看我,也无可厚非。我从小就是一个不配为人的孩子。堀木会对我投以轻蔑的目光,也合情合理。于是,我装出无关痛痒的样子,将话题继续下去:
 
  “罪。你说说罪的反义词是什么?这个很难哦。”
 
  “当然是法律。”堀木平静地答道。
 
  我不禁抬头望向他。附近高楼的霓虹灯忽明忽暗,红色灯光映得堀木的脸犹如鬼差般严肃。我怔住了。
 
  “你在说些什么啊?罪的反义词……怎么成法律了呢?”
 
  他竟然说罪的反义词是法律!也许这世上的人们想得就是如此简单,他们过着安分守己的生活,认为没有警察的地方才会产生罪恶。
 
  “不然是什么,是神?你身上什么时候有股基督教徒的味道了?倒人胃口啊!”
 
  “哎,你别随便给人下定论。我们再好好想想吧,这个题目挺有趣的啊,我们可以通过答案来了解一个人的全部!”
 
  “这样啊……那罪的反义词是善。善良的市民,也就是我这样的人。”
 
  “别开玩笑了。善是恶的反义词,却不是罪的反义词。”
 
  “恶和罪有区别吗?”
 
  “我觉得有区别。善恶的观念是人定的,‘恶’是人随意创造的道德词语。”
 
  “真是啰唆。即是如此,那就是‘神’吧。神啊神,把什么都推到神的身上准没错。啊,肚子饿了。”
 
  “祝子正在下面煮蚕豆呢。”
 
  “那太好了,我爱吃蚕豆。”堀木将两手放在脑后,仰躺在地。
 
  “你对罪这类东西,像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可不是嘛。我和你这个罪人不一样,我虽然是个浪子,却没弄死过女人,没骗过女人的钱。”
 
  我没弄死过女人,也没骗过女人的钱——心里某个地方发出微弱却又坚决的反驳声,但我旋即转念,确实是我的不对。我就是有这种癖性。
 
  我终究无法与堀木当面争辩。那因烧酒生出的阴郁醉意让我的心情越发紧绷,我竭力克制,几乎是自言自语般说道:“不过,唯独被关进牢房这件事不算有罪。若知道了罪的反义词,也许就能抓住罪的实体了……神……救赎……爱……光明……可是,神的反义词是撒旦,救赎的反义词是苦恼,爱的反义词是恨,光明的反义词是黑暗,善的反义词是恶。罪与祈祷、罪与忏悔、罪与坦白、罪与……啊,这些都是同义词,罪的反义词到底是什么!”
 
  “罪的反义词是蜜,像蜜一样甜。肚子好饿,拿点吃的来吧。”
 
  “你自己怎么不去拿?”这几乎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用暴怒的声音对人说话。
 
  “好啊,那我就到下面去和祝子一起犯罪好了。理论不如实践。罪的反义词是蜜豆,不,是蚕豆!”堀木已经醉得口齿不清。
 
  “随你!快离我远点!”
 
  “罪与饿,饿与蚕豆!不对,这些也是同义词。”他说着胡话起身离开。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有那么一瞬,这两个词在我脑海的角落掠过。说不定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并不把罪与罚看作同义词,而是看作反义词并列在一起?罪与罚,两个毫无共通之处的词语,水火不容的词语。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水藻、腐臭的池塘、纷乱如麻的人物内心……啊,我懂了,不,又好像没完全明白……正当各种念头走马灯似的在我脑中盘旋时,耳边传来堀木的声音:
 
  “喂!蚕豆,不好了!快来!”
 
  堀木的声音和神色都大变。他刚摇摇晃晃地下楼,片刻就又返回。
 
  “怎么了?”气氛突然变得异常紧张,我们两个从屋顶下到二层,又从二层往我一层的房间走。堀木在半路停了下来:
 
  “你看!”他指着下面,低声说道。
 
  我房间上的小天窗开着,可以见到房中情景。房内亮着电灯,里面有两只动物。
 
  我顿觉天旋地转,呼吸急促,心中不停念道:“这不过是人类的一种姿态,不过是人类的一种姿态,没什么好怕的。”伫立在楼梯上,我甚至忘了要去解救祝子。
 
  堀木大声咳了几下。我逃也般地又跑回屋顶,一股脑躺倒在地,仰视饱含水汽的夏日夜空。此刻,我没有愤怒、没有厌恶或悲伤,只感到骇人的恐惧之感袭遍全身。那不是在墓地撞到幽灵等鬼怪的恐惧,而是在神社的杉树林中遇见身穿白衣的神明时,心中升起的古老、强烈而又不容分说的恐惧。一夜之间,少年华发。渐渐地,我对所有事情失去了自信,对人类生出无止境的怀疑,世间生活再也无法引起我一丝期待、一丝快乐和一丝共鸣。这件事在我的人生中,着实是一起决定性事件。我被人迎头砍中眉心。那之后,每当与人接近,伤口便会隐隐作痛。
 
  “虽然我很同情你,不过,你应该也能从这件事中有所领悟。我不会再到这里来了,这里简直就是地狱……不过,你还是原谅祝子吧,毕竟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告辞了。”
 
  堀木从不糊涂,断不会在气氛尴尬的地方久留。
 
  我起身,独自一人喝着烧酒,接着号啕大哭,没有停歇地痛哭不止。
 
  不知何时,祝子端着一盘盛得满满的蚕豆,怔怔地站在我身后。
 
  “如果我说我什么都没有做……”
 
  “没事,什么都别说了。你啊,就是不懂得怀疑别人。坐下来,吃蚕豆吧。”
 
  我们并肩而坐,吃着蚕豆。啊,信赖何罪之有?玷污祝子的男人不过是个没文化的矮个子商人,三十岁上下,每次来请我画漫画,都会像煞有介事地留些钱,然后扬长而去。
 
  那商人终究没有再来。不知为何,我对商人并不怎么憎恨,我愤恨恼怒的是堀木。他没有在最初发现时便大声咳嗽或做些什么来阻止二人,却跑回屋顶通知我。在每个不眠之夜,愤怒之情总是不期而至,令我呻吟不止。
 
  对于祝子,我认为不存在原谅与否的问题。她本就是个信赖他人的天才,不懂得对人起疑,但这恰恰是悲剧的罪魁祸首。
 
  我向神明发问:“信赖何罪之有?”
 
  比起祝子的身体被人玷污,祝子的信赖被人玷污这件事更令我难过。我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痛不欲生。我这样一个人,惹人厌烦、畏畏缩缩、只顾看人脸色行事、对人的信赖之心早已破裂。于我而言,祝子那信赖他人的纯真心灵宛如青叶的瀑布,清新怡人。但这份纯真在一夜间化为黄色污水。看吧,那晚之后,祝子对我的一颦一笑都十分敏感。
 
  “喂!”
 
  每当我喊祝子,她便浑身一震,似乎不知该看哪里。我努力让她欢笑,故意搞笑,她仍旧战战兢兢,不停地用敬语和我说话。
 
  纯真的信赖之心,果然是罪恶的源泉。
 
  我找来许多妻子被人侵犯的书,通读之后,却还是觉得没有哪个遭受侵犯的女人比祝子更悲惨。发生在祝子身上的事也完全无法成为故事情节。哪怕矮个子商人与祝子之间有一丝类似爱情的东西,我也会好受些。但在那个夏夜,祝子轻信于他,他们之间的感情仅限于此。我却因此被人迎头砍中眉心,声嘶力竭,一夜白头。祝子也自此一生不得安宁。大多数书都把丈夫能否谅解妻子的“行为”作为解决问题的关键,但我以为,这并非是难以解决的痛苦问题。有权选择是否原谅妻子的丈夫算是幸运的。若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大可不必闹得沸沸扬扬,直接和妻子离婚,再娶一房便可。若做不到便只得忍下,即所谓的“原谅”。无论如何,丈夫凭自己便可平息所有纷纷扰扰之事。虽说,这类事情的确会让丈夫很受打击,但这种“打击”并不是无休无止冲击着海岸的波涛,有权利的丈夫只要凭借愤怒便可解决一切问题,而我没有任何权利。思及此,我便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连一句责备的话语也无法说出口,更遑论愤怒之情。妻子只因自己与生俱来的可贵品质才遭人侵犯,更何况,她的丈夫也曾被这惹人怜爱的可贵品质深深吸引。那是对人纯真无邪的信任。
 
  纯真无邪的信任,何罪之有?
 
  我对唯一能救赎自己的品质产生了疑惑。我越发难以理解世间的一切,终于回到只有酒精的日子。我的样子越发寒酸,从早到晚喝着烧酒,牙齿脱落得残缺不全,漫画的内容也猥亵不堪。不,准确地说,我偷偷做起了临摹春宫图的买卖,只为赚到买烧酒的钱。每当我看到祝子不敢和我对视、惊慌失措的样子,便猜想:“这女人对人没有任何戒心,莫非与那商人已不是第一次?难道她和堀木也做过?不,或者是和我不认识的人?”疑窦丛生,但我始终没有正视这一切的勇气。我在不安与恐惧中翻滚,唯有喝过烧酒醉倒之后,才敢小心翼翼地尝试那卑屈的诱导性审讯。我的心笨拙地随着审讯忽喜忽悲,表面上却做出滑稽的表演,随后对祝子进行地狱般可憎的爱抚,再像烂泥一样酣然睡去。
 
  那年岁末,烂醉如泥的我深夜到家,想喝杯糖水。祝子好像已经睡了,于是我径自去厨房找来糖罐,打开盖子发现里面根本没有糖,却有一只黑色的细长纸袋。我无意中拿起袋子,贴在上面的标签令我错愕。标签已被人用指甲刮去大半,只留下外文部分,清清楚楚地写着:DIAL。
 
  DIAL。尽管我那时嗜烧酒如命,却还没到服安眠药的地步,但我本就长期失眠,对常见的安眠药很是熟悉。单凭这纸袋里的剂量已足够置人于死地。虽然袋子还未开封,但祝子把它藏在这里肯定有所打算,而且故意撕掉标签,一定是想对我隐瞒。可惜她不懂标签上的外文,只用指尖把标签刮去一半,以为这样便可万无一失了(祝子啊,你并没有错)。
 
  我悄悄在杯子里倒满水,尽量不发出声音,然后慢慢撕掉纸袋封口,一口气将药片全部倒入嘴中,用杯中的水缓缓送服,之后关上灯回房睡觉。
 
  据说,我死人一般地整整睡了三天。医生认为是过失,一直犹豫着是否要报警。听说我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我要回家”。当时,就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要回的“家”究竟是何处。我只是喃喃着,不停地落泪。
 
  眼前的雾气渐渐散去,我看到比目鱼坐在床头,满脸不耐烦。
 
  “上次也是在岁末吧。这种时候谁都忙得焦头烂额,你要还是瞅准岁末做这种事,我这条老命可要搭进去了。”
 
  京桥酒吧的老板娘也在一旁听比目鱼说话。
 
  “老板娘。”我叫她。
 
  “在呢,怎么样,你醒了?”老板娘说着,一张笑脸出现在我上方。
 
  “请让我和祝子离婚吧。”我泪流满面,说出的话连自己也吃了一惊。
 
  老板娘站起身来,幽幽地叹息。
 
  接下来,我再度开口,说出任谁也想不到的话,简直不知该用滑稽还是用愚蠢来形容:
 
  “我要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
 
  “哈哈!”比目鱼第一个放声大笑,老板娘也跟着“扑哧”一笑,我流着泪,满面通红,也苦涩地笑了。
 
  “嗯,这想法很好。”比目鱼露出他那一贯的懒散笑容,“你还是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吧。只要有女人,你就无法振作。找个没有女人的地方,倒是个好主意。”
 
  没有女人的地方。殊不知,我这句傻气十足的呓语,到最后竟以极为惨烈的方式成真。
 
  祝子似乎坚持认为我是替她服毒,因此待我比从前更加惶恐不安。我说什么她都不笑,并且轻易不开口说话。如此一来,我待在公寓中也嫌烦闷,于是走到外面,和从前一样找些廉价酒痛饮一番。不过,自从服药事件之后,我的身体明显消瘦,手脚乏力,对画漫画也日益倦怠。我一咬牙,用比目鱼到医院探病时带来的钱(比目鱼说,这笔钱是他的一点心意。他递给我时,像是在自掏腰包。可那似乎还是老家的哥哥们给我的钱。比起从比目鱼家出逃时,我已有了长进:虽然依旧糊涂,却也能识破他装模作样的把戏。我狡猾地装作毫不知情,神色微妙地接过慰问金,向比目鱼施礼。至于比目鱼为何要耍弄那样复杂的把戏,我至今似懂非懂,但至少并未感到奇怪),独自去了一趟南伊豆温泉,但丝毫没能悠闲地享受温泉风光。每每思及祝子,我就寂寞不已,没有一丝眺望旅店窗外群山的宁静心态。我既没换上棉袍,也没有泡汤,而是跑到旅馆外,冲进一家脏兮兮的茶馆,拿起烧酒猛灌下去,把身体搞得更糟后回到东京。
 
  某个夜晚,东京飘着大雪。我醉醺醺地走出银座,一面用微弱的声音反复哼唱着“这儿离家乡几百里、这儿离家乡几百里”,一面用靴子踢散堆积在地的积雪。然后我咯血了。那是我第一次咯血,雪上出现了一面大大的太阳旗。我斜着眼,盯了一会儿旗帜,便蹲下身,用两手捧起旁边干净的雪,一边洗脸,一边落泪不止。
 
  这是哪里的小路?
 
  这是哪里的小路?
 
  仿佛幻听一般,远处依稀传来女童哀婉的歌声。不幸。这世上不幸的人各式各样——不,毫不夸张地说,这世上尽是不幸的人。但这群人能够堂堂正正地向这个世界抗议自己所承受的不幸,“世人”也大度地给予他们理解和同情。可我的不幸源于自身的罪恶,无法向任何人抗议,若我吞吞吐吐地说出一句类似抗议的言辞,恐怕不只比目鱼,这世上所有的人都会大吃一惊,他们认为我哪有资格提出抗议。我究竟是俗话说的“任性狂妄”,还是与之相反,是个懦弱的胆小鬼呢?我自己也十分费解。总之我可谓是罪恶的聚集体,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陷入不幸,全无防范之策。
 
  我站在路边,思索着先找点药治病再说,便走进附近的药店。与老板娘相视的瞬间,她像是受到闪光灯照射般,瞪大双眼,呆呆地站立。她睁大的眼里,透出的并非是惊愕或是厌恶,而是一种寻求某种救赎的倾慕之情。这位老板娘一定也是不幸之人,不幸之人自能敏感地觉察他人的不幸。我正这样想着,突然注意到老板娘竟是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着。我克制住想跑到她面前的冲动,却还是在与她面面相觑时落了泪。紧接着,老板娘也簌簌落泪。
 
  仅此而已。我一言不发地走出药店,踉踉跄跄地回到公寓,让祝子为我倒了盐水,喝罢默默躺下。翌日,我谎称自己有点感冒,在屋里躺了一整天,半夜却还是无法忍受那不为人所知的咯血引发的不安,起身去了那家药店。这次我面带微笑,如实告知老板娘自己一直以来的身体状况,和她商量治疗方案。
 
  “你一定不能再喝酒了。”老板娘犹如我的亲人一样关心我。
 
  “可能是酒精中毒,我现在还想喝酒。”
 
  “不行。我丈夫以前也是这样,明明有肺结核,却说喝酒能杀死病菌,嗜酒如命,自己折了寿。”
 
  “我现在担心得很。简直是怕得要命。”
 
  “我给你开些药。记住千万不能再喝酒了。”
 
  老板娘(她是位寡妇,有一个男孩,在千叶或是什么地方的医科大学读书,不久患了和父亲同样的病,现在休学在医院调养,家里还躺着一位中风的公公。女老板五岁的时候患上了小儿麻痹,一只脚完全不能走路)拄着拐,翻箱倒柜地为我配药。拐杖杵在地上,发出“嗵嗵”的声音。
 
  “这是造血剂。”
 
  “这是维生素注射剂,注射器在这里。”
 
  “这是钙片。肠胃不好时,吃这个淀粉酶。”
 
  “这个是……那个是……”女老板善意地向我说明了五六种药品的用法。于我而言,这位不幸的老板娘给予我的善意却太过厚重。最后,她将一种药迅速用纸包好,叮嘱我实在忍不住想喝酒时才能用。
 
  吗啡的注射剂。
 
  老板娘说,吗啡对人的伤害比酒要小,我也相信她说的。加之我已感到醉酒是件很不光彩之事,如能摆脱酒精这一魔鬼的长期纠缠,我万分喜悦,因此毫不犹豫地在胳膊上注射了吗啡。不安、焦躁、羞怯一扫而空,我甚至变成一位阳刚上进的雄辩家。每次注射后,我忘记了身体的衰弱,埋首于漫画创作之中,画笔所到之处妙趣横生。
 
  起初,我每日只注射一支,逐渐增加到两支、四支,渐渐地,没了吗啡我已无法工作。
 
  “这样不行,中毒了怎么办?”
 
  经她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已然有了毒瘾(我是很容易接受他人暗示的人。若有人对我说,“虽然这笔钱不能花,但到底花不花是你的事”,我反而觉得不花不行,不花会辜负他人的期待,于是必定会马上把这笔钱花光),中毒的不安反而让我对吗啡的欲求日益膨胀。
 
  “求你了!再给我一盒。月底我一定把账付清。”
 
  “账什么时候付都可以,但若被警察知道就麻烦了。”
 
  唉,不知为何,我周遭总是充斥着一些阴森污浊、形迹可疑之人。
 
  “警察那里就拜托您了。老板娘,我吻您一下吧!”
 
  老板娘涨红了脸。
 
  我趁机央求:“没有药,我的工作就一筹莫展。于我而言,它就像是壮阳药。”
 
  “这样的话,你干脆用激素注射剂好了。”
 
  “请您不要戏弄我。要么酒,要么就是那种药。缺了它们我就无法工作。”
 
  “酒是绝对不行的。”
 
  “对吧?自从用了那种药,我滴酒未沾。多亏了它,我的身体状况也一直很好。我也不想一直画质量粗糙的漫画,我打算把酒戒掉,养好身体,多多学习,一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画家给您看。现在正是关键时刻,所以,拜托您了。我吻您一下吧!”
 
  老板娘笑了起来:“你可真是让我为难。中毒了我可不管哦。”她“嗵嗵”地拄着拐杖,从柜子里拿出药,“不能给你一整盒,你很快会用光的。给你一半吧。”
 
  “真小气啊……唉,没办法啦!”回到家,我立刻注射了一支。
 
  “不疼吗?”祝子战战兢兢地问我。
 
  “疼是疼,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最近精神一直都很好吧?好啦,工作啦!开工,开工!”我嚷着。
 
  我还曾深夜敲开药店的门。老板娘睡眼惺忪地拄着拐杖“嗵嗵”地走来为我开门,我猛地抱住她,亲吻她,做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样子。
 
  而老板娘则会默默递给我一盒药。
 
  当我渐渐得知吗啡和烧酒一样,甚至比烧酒更危险、肮脏时,我早已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瘾君子。我可谓是无耻至极。为了得到吗啡,我又开始仿制春宫图,并与药店那残疾老板娘发生了肮脏关系。
 
  我想死,越发想死。一切已无法挽回,无论做什么都以失败告终,平添一笔耻辱而已。骑自行车去青叶看瀑布的愿望,于我而言已遥不可及。一切都只是肮脏罪孽的不断累积,苦恼的不断叠加而已。我想死,必须死,活着只会成为罪恶之源。类似的想法不断闪现,我仍旧近乎疯狂地往返于公寓和药店之间。
 
  我越发拼命工作,吗啡的用量也随之增加,欠下的药费已高得离谱,老板娘见到我便哭,我也跟着流泪。
 
  地狱。
 
  还有逃离地狱的最后一招。若再失败,除了自杀我已别无选择。我把赌注全下在最后一张王牌上。我给家乡的父亲写了一封长信,将自己的实际状况和盘托出(我终究没有写和女人有关的事)。
 
  没承想,结果更加糟糕。我焦急等待,家乡却杳无音讯。焦躁不安的情绪反而令我再次增大吗啡剂量。
 
  那天,我决定在当晚一次性注射十支吗啡后投河。下午,比目鱼恶魔般的直觉仿佛嗅出点什么,他带着堀木出现在我面前。
 
  “听说你咯血了?”
 
  堀木大摇大摆地坐在我面前问话,脸上带着我未曾见过的温柔笑容。那笑容让我既感激,又高兴,我禁不住扭头哭泣。堀木的温柔微笑,彻底将我打败,将我葬送。
 
  他们把我送上汽车。比目鱼平心静气地劝导我(他语气缓和,甚至可以用慈悲来形容),让我一定要住院治疗,剩下的事情尽管交给他们。我如同一个无行事能力的傻瓜,嘤嘤哭泣,唯唯诺诺地听从两人的安排。连同祝子,我们一行四人在车上颠簸多时,暮色降临,才终于到达森林深处的一家大医院门口。
 
  我一直以为那是一所疗养院。
 
  我接受了一位年轻医生极为温柔且细致的检查,检查结束,医生有些腼腆地笑着说道:
 
  “那么,就先在这里静养一段时间吧。”
 
  然后,比目鱼、堀木和祝子便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医院。祝子走前将装有更换衣物的包裹递给我,接着又默默地从腰间掏出针管和我未用完的药物。原来她果真以为那是壮阳药。
 
  “不,这个不要了。”
 
  真难得!我生平首次主动拒绝别人递来的东西,竟是在这种时候。我的不幸,恰恰在于我缺乏拒绝的能力。我害怕一旦拒绝别人,便会在彼此心里留下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痕。但那一刻,我竟无比自然地拒绝了曾让我几近疯狂的吗啡。或许是被祝子那“神圣的无知”打动了吧。哪怕只是一瞬,我也算是摆脱过毒瘾吧?
 
  但随即,我就被那位带着腼腆笑容的年轻医生带到一栋病房中,“咔嚓”一声,大门紧锁。这是一家精神病院。
 
  我当初服下安眠药被救醒后曾说“要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这句愚蠢的呓语竟以如此奇妙的方式成真。住在这栋病房的精神病患者全是男性,连护士也是男性,没有一个女人。
 
  如今的我连罪人都称不上,我是一个疯子。不,我绝没有疯。哪怕是一瞬间,我也没有疯过。可是,唉,哪个疯子会说自己是疯子的?可以说,被关进这座医院的人都是疯子,在医院外的,则都是正常人。
 
  我向神发问:“不反抗何罪之有?”
 
  望着堀木那美得不可思议的微笑,我泫然泪下。我忘记思考,忘记反抗,坐进汽车被带来这里,成了一名精神病患者。即使现在离开,我的额头上也已刻上疯子的印记,不,该是废人的印记。
 
  我丧失了做人的资格。
 
  不如说,我已不能被称之为人了。
 
  来这里时,正值初夏时节,透过铁格子窗,能看到院里的小池塘中开着红色睡莲。三个月过去,波斯菊在院里绽开,意想不到的是,故乡的大哥带着比目鱼来看我,他依然是印象中那副认真而谨慎的样子,用略带紧张的口气对我说:“父亲已于上月因胃溃疡过世,至于你的事情,大家已不计前嫌,今后你不必再为生计发愁,可以什么都不做。或许你对东京还有留恋,但你必须马上离开东京,到乡下疗养。你的胡作非为,涩田先生已差不多摆平了,不必记挂在心。”
 
  故乡的山水浮现在眼前,于是我轻轻点头。
 
  我完全成了一个废人。
 
  父亲的死讯,让我越发窝囊。父亲已然不在。那份曾占据我心,眷恋般的恐惧已然消逝,我的心变得空空荡荡。这甚至让我怀疑,那盛载苦恼的器皿曾经之所以那么沉重,是因为父亲的缘故。父亲走后,我顿时泄气,连苦恼的能力也随之失去了。
 
  大哥果真履行了他的承诺。从家乡乘汽车南下,四五个小时车程的地方,有一处东北地区罕有的温暖的海边温泉。村边有五间陈旧的茅屋,茅屋墙壁剥落,柱子已被虫蛀,几乎没有修葺过的痕迹。大哥为我买下这五间屋子,又为我请了一名年近六旬的女佣。女佣一头红发,长相丑陋。
 
  三年期间,我数次被这位名唤阿铁的老女佣残忍侵犯,有时我们也像夫妇一样吵架。我的肺病时好时坏,人时胖时瘦,有时咳出血痰。昨天,我叫阿铁去买一盒卡尔莫钦,她在村里的药店买的卡尔莫钦却与以往的包装不同。我没太在意,谁知睡觉前吞了十颗药却无法像往常一样入睡,正觉蹊跷,肚里突然翻江倒海。我急忙跑进厕所,结果狂泻不止,之后又跑了三趟厕所。我心生疑窦,忍不住仔细看了看药盒,上面写着“海诺莫钦”,是种泻药。
 
  我平躺下来,在肚子上放了热水袋,琢磨着该如何责怪阿铁。
 
  “你给我看好了,这不是卡尔莫钦,这叫海诺莫钦!”
 
  这么说着,我不由得呵呵笑了起来。看来,“废人”大约是喜剧名词了。为求安眠反而服下泻药,而且这泻药的名字叫海诺莫钦。
 
  如今的我,谈不上幸福,也谈不上不幸。
 
  一切都会过去的。
 
  在所谓“人世间”摸爬滚打至今,我唯一愿意视为真理的,就只有这一句话。
 
  一切都会过去的。
 
  今年,我将满二十七岁。白发骤添的我,在大部分人眼中,恍如年过四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