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鼓密码第四章

查看目录    直达底部

四月的晴空,蔚蓝纯净,明媚得像少女的脸。北平丰台火车站里,狰狞的膏药旗在摩托车上四处晃荡,大煞了美丽的风景。

那云聪姐弟和蒙婧花打扮得像流亡学生,提着藤箱,进了火车站广场。那云聪低声告诫那云辉,不要总是东张西望,要像蒙婧花一样,放轻松自然一些。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贵州永丰,这是蒙婧花的提议,也是那云聪的心思。

临走前,那云聪动了一个心机,把那只从巴黎带回来的铜鼓悄悄埋在养父的墓地里,然后装着铜鼓随身的样子,以免那些觊觎的眼睛围着她家四合院打转。进站不久,一个与他们有关联的男人也出现在人流熙攘的广场。这个男人一脸书卷气,中山服领子处挂了一条灰色的羊毛围巾。此人正是在路易斯号邮轮上企图抢劫铜鼓的日军华北占领军情报官村上中佐,现在改头换面叫做郎本青,一个流浪去贵州永丰医院工作的外科医生。

对于村上,这样的改头换面早已不是第一次,只是这次村上觉得很屈辱,因为他的新上司是军阶比他低一级的青木少佐。青木少佐指令他监视跟踪那云聪姐弟,不能让目标离开视野,一直跟到北盘江畔的永丰城。

村上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个滋味他只能埋在心里。谁叫他在路易斯号上失手,丢了脸还降了职。

村上走到售票口,伸手买票时,突然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他怔了一下,没有回头,从容地付钱买了票,转身再看时,窥视他的那双眼睛已经不见。

临行前,青木小姐通过电话告诉他,跟踪的目标将乘坐十点零五分,从北京开往广州的火车,途经丰台,大约是上午十一点半左右。青木小姐仿佛什么都知道,这样的女人的确很可怕。

买好票,村上并不急于进候车大厅。他坐在大厅外面台阶的一张休闲椅 上,若无其事地看热闹的街景。他习惯地在脖颈上抽出一根红丝绳,红丝绳上坠着墨绿色的“八幡宫御守”,那是他的护身符。每当无聊寂寞的时候,他总是喜欢这样做。看到祖上传下来的吉祥物件,他就会想起在日本老家福岛时的幸福生活,想起一同来支那的弟弟。

十一时三十分,丰台火车站里响起慌乱的铃声,一会儿,火车汽笛凄厉地长鸣着,吭哧吭哧地进了站。站台上蒸汽弥漫,乘客们拥挤着,提着大小包袱,争先恐后涌_上火车。

村上收起护身符走进站房,一眼看到正在上车的那云聪姐弟和蒙婧花。他不紧不慢地检了票,提着硕大的皮箱,跟着那云聪他们上了车。

在另一节车厢门口,吴松玲双手捧着装有吴亚文骨灰盒的箱子,也疲惫地上了这趟火车。她一脸悲戚,身边跟着一个目光呆滞的傻男孩。

火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周之后还蜗行在山东地界。一路目之所及,到处是飘扬的膏药旗,还有逃难的盲流,倒在路边的饿殍,悲凉的景象令人伤感。列车在鲁南一个小站滞留。那云聪想到此次南方之行,必然充满凶险,那云辉同去,犹如众多鸡蛋装在一只篮子里,倘有不测对不起死去的养父。商量之后,决定让那云辉去长春外婆家,她去南方办完事后再去吉林跟他会合。

那云聪与蒙婧花送那云辉下火车,看到那云辉依依不舍,有些孤独地走出站台,想到姐弟乱世分离前途迷茫,那云聪心中一片怆然。她跟蒙婧花百无聊赖地在小镇闲逛,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蓦然看见父亲的身影。她屏住呼吸,撇下蒙婧花,撩开行人追了,上去。前面那个人恰好转向回头,顿时令那云聪大失所望。那是一个陌生人,穿着褴褛的长衫,白发苍苍。那云聪猛然醒悟,父亲永远留在了北平青山陵园,只有音容笑貌镌刻在她的心中。

她惆怅地回过头,倍感孤独地回到火车站。

她在候车室里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看着进进出出的旅客,打发无聊的时光。突然,一个走进候车室的年轻女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因为那个女子很像吴亚文新房照片上的吴松玲。那天晚上在吴亚文的新房里看到照片后,那双深沉的眼睛一直烙在那云聪脑海里。年轻女子身边跟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男孩一只手提着钢盔,一只手拿着一 只啃了 半边的德州扒鸡,看上去像年轻女子的弟弟。

年轻女子似乎也在注视那云聪,与她目光相对时,一闪又飘了过去。吴松玲与那云聪没有谋过面,应该不知道那云聪的身份。如果在平时,那云聪会认为这个女子的注视只不过是陌生人的好奇,经历了路易斯号邮轮上的惊心动魄,任何一个异常的现象都让她警觉。那云聪紧了一下身子,感到一种莫名的空寂,她萌生听到那个稳健脚步声的渴望。

路易斯号邮轮靠岸塘沽港时,冯孝唐就告诉她,回到中国别以为就进了保险箱,被日本人占领的北平仍然会有无数双贪婪的眼睛在盯着她。冯孝唐特别提醒,如果碰上危险,什么都可以不顾,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生命。那云聪不理解,难道铜鼓那么珍贵的国宝,也不值得用生命去守护吗?想到这里,她不禁摸了一下插放在怀里的勃朗宁。

“那个女好,你认识她?”蒙婧花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那云聪的身边,望着角落里的年轻女子和男孩轻声问道。

那云聪摇了摇头,“像是 吴亚文伯父的女儿,我们以前没有见过面。”蒙婧花一愣,看着那云聪,“以前没有见过面?你怎么会知道她是吴伯父的女儿?”

“我在照片上见过她,她同吴伯伯家里照片,上的吴松玲一模一样。”那云聪低声说。

“吴伯伯的女儿?我听小辉说过。”蒙婧花说着摇了摇头,“她不是在日本留学吗?世界,上相貌酷似的人太多了!”

“对,她在日本东京医科大学读书。”那云聪突然想起似的说。

蒙婧花皱起眉头,放低声音,“云聪姐,她好像在偷看你,难道她认识你?’

“她肯定没见过我。”那云聪摇摇头,“她的眼睛和照片上的吴松玲实在太像了。”说到这儿,那云聪心里涌起一种不好的感觉。离开北平前的雨夜,她和弟弟阴差阳错地找到吴伯伯,吴伯伯游移的眼神和心不在焉的表情让他们感到蹊跷,像是预感到会有不测。当她再次偷窥远处的“吴松玲”时,不祥的感觉更加强烈。

“什么的干活?八嘎!”声音突然从候车室大门外传进来,候车室里腾起一阵喧嚷。

蒙婧花警觉地站起来,“快走,看好行李。”

那云聪轻轻碰了碰蒙婧花的手,提醒她不要慌张。蒙婧花重新坐下来,张目向大门口看去。

两名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凶神恶煞地冲进来,走到“吴松玲”身边,雪亮的刺刀指着男孩手中的钢盔。

“云聪姐,这男孩是她弟弟吗?”蒙婧花又问道。

那云聪摇了摇头,“不晓得,印象中,吴伯伯好像只有一个女儿,再没有其他子女。”那云聪说着,蹙起眉头,如果她真是吴松玲的话,带着一个男孩颠沛流离去哪里呢?

男孩面对刺刀不管不顾,死死地抱住钢盔。一个日本兵狰狞地举起手,蒲扇般的手掌就要扇下去。“吴松玲”叽哩哇啦地说了几句日本话,从男孩怀里拿过钢盔递给日本士兵。日本士兵哈了一下腰,招手喊起同伴出了候车室,许多看热闹人向“吴松玲”投去鄙夷的目光。听到“吴松玲”一口纯正的日本话,蒙婧花回头看着那云聪,“云聪姐,你不认为她就真是吴松玲吗?”

“应该是她。”一直注视“吴松玲”的那云聪答道。“我们过去相认一下?”蒙婧花征询地看着那云聪。

那云聪摇了摇头,“看上去一路风平浪静,其实暗中有眼睛盯着我们,还是尽量不要去招惹是非。”

蒙婧花脸色微红,据理力争,“即使不表明身 份,暗中盯着的人也知道我们是谁。”见那云聪没说话,她把眼睛移向那个男孩,“姐,那男孩你怎么看?”那云聪收回窥视的目光,“像是一个智残儿童。”

“对,一看就知道是个傻子。”蒙婧花说。

此时,大厅里响起站务员的声音,“前方路段险情已经排除,乘坐63次列车的旅客请赶快上车。”

候车室的人争先恐后地涌向站台,“吴松玲”拉着男孩上了车,那云聪和蒙婧花回到八号车厢。走了那云辉,她们感觉心里空荡荡的。蒙婧花挨近那云聪,声音压得很低,“姐,看来,今天晚上我们要睁着眼睛睡觉了。”

车厢里一片昏暗,只有几盏小灯发出微弱的光。“吴松玲”带着男孩辗转来到八号车厢,在车厢里来回走动寻找空位。显然,会说日本话的“吴松玲”给人不好的印象,旅客们大都用冷眼看着她,没有人主动为她腾挪位置。折腾了好一会,“吴松玲”方才在那云聪她们斜对面的空位坐下。

火车行进着,吭哧吭哧地喘着气。昏黄的灯光下,人们昏昏欲睡。突然,婧花轻拧了那云聪一把。那云聪抬起头,看到一位须发散乱的老头颤微微地走到“吴松玲”身边。

那云聪吃了一惊,老头的脚步声似曾相识。她定睛一看,却是一个没有一点印象的花甲老人,他的脚步软软地踩在过道上,似曾熟悉的节奏似有似无。

傻男孩腾地从座位上跳起来,老人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老人一个趔趄,扶住座椅靠背勉强站稳,浑浊的眼睛打量着男孩,“劲真不小,差点把我老头撞坏了。”旁边的“吴松玲”紧张地站起来,“老先生别生气,我这侄儿脑袋被驴踢过,我代他给您老赔个不是。”

老人见“吴松玲”很窘迫,露出黄牙笑了笑,“他是你侄儿吗?好大的劲啊。”

“不,他是我家保姆的孩子。”“吴松玲”认真地解释。

老人微一点头,蹒跚着向另一节车厢走去。

那云聪捂着嘴,眼光向“吴松玲”瞟去,她的目光再次与“吴松玲”的目光不期而遇。“吴松玲”深沉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

“姐,你看出什么了?”蒙婧花轻声问那云聪。

那云聪摇了摇头,过了一会,望着蒙婧花,“困了 吧?你眯一会儿,行李我会照看。”

“那我先眯一会儿,我真的困了。”蒙婧花说着,靠在那云聪的身上,不一会儿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高低混合的鼾声此起彼伏。昏暗中,那云聪半眯眼睛窥视吴松玲和傻男孩的动静,她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像狼一样透射出幽光,却浑然不知在离她们不远的角落里,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也在窥视着她们。

夜色深沉,车轮和铁轨摩擦着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均匀而单调。那云聪站起身,似乎无意地看了一眼行李架。她蹑手蹑脚地移动脚步,准备去车厢连接处的卫生间。突然,一个游丝般的声音划破空气,传进她的耳朵里。那云聪分辨出,那是小纸屑飞动的声音。她怔了一下,仍然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她知道,有人要生事了。

纸屑正中郎本青的额头,他捻开纸条,就着幽暗的灯光,看到一行娟秀的文字:新娘走了,我看嫁妆,待命勿动。这是青木枝子的指令,暗示那只法兰西回来的铜鼓,有可能就在行李架上。

火车即将进入江苏境内,荒郊野外,夜深人寂,青木枝子选择这个时机动手,倒是绝好的主意。突然一个身影走过来,郎本青几乎喊出声来,原来那是他弟弟野武,他也参与了这次行动?按军部规定,兄弟俩不能同时在一个战场出现,肯定是土肥原这个魔鬼干了没有人性的勾当。

野武踮着脚跟,悄悄跟在那云聪身后,那云聪似乎毫无觉察,她跨过过道上横七竖八的人腿和杂物,一步步向列车的卫生间走去。

野武紧盯着那云聪的背影,慢慢移动着脚步。火车在减速,是快要进站的信号。前面是山东境内最后一个小站,停留时间是七分钟,他必须在列车停止使用卫生间之前,将那云聪困在里面,剩下的,就是其他人的事了。他不能暴露身份,因为上司不能确定铜鼓是不是就在这趟列车上。

那云聪推门走进卫生间,一会儿,卫生间里传来扭动门把的声音。野武看到门把在动,狞笑着,伸手捏住门把。奇怪,他的手却捏在另一只手上,软绵绵的。

“唉哟!”那人叫了一声,“你怎 么捏我的手啊?”野武一惊,抬起头,看到喊叫的是一个老头。老头眼睛浑浊无光,正伸手捏住门把,要开门进卫生间的样子。

“对不起,大爷,我内急,我先进去好吗?”野武哀求道。

“你内急,老头我比你更急,我这泡尿憋了一路,都快尿到裤裆里了!”老头嘟嚷着,很不高兴的样子。

野武一看老头要开门,心里真急了。他脸上笑着,手上暗中加劲,想把老头的手按牢在门把上。老头的手像棉花一样,身子也像生根的老树。他对野武笑了笑,“老弟,凡事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野武知道不妙,抑或是碰上了支那江湖异人,不可能占到便宜,他悻悻地缩回手,“让你了,我去别的地方。”

“火车已经进站了,卫生间停止使用。”一个列车员走过来,老头还没有打开门,卫生间就给锁上了。

野武回头看到这一幕,心中不禁一阵暗喜,真是天皇保佑啊。

“好好的怎么不能用?把我的小弟弟憋坏了你赔呀?”老头一脸的怒气,絮絮叨叨地离开了卫生间。

野武跟着老头走回车厢,一看惊得出了身冷汗,那云聪鬼使神差地正站在她的座位上,神闲气定地撕着扒鸡大腿。

郎本青看到野武跟着那云聪去卫生间,又跟在那云聪后面走了回来,一切都那么正常,看不出在行动的迹象,他一头雾水。

火车再一次启动,灯光又暗淡下来。

火车进入江苏境内时,天色已经微亮,车厢里的光线明朗了许多。那云聪拉开窗帘,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她打开车窗,闷热的车厢里平添了一丝清凉。

多数人还沉在睡梦中,蒙婧花站起身,看了一眼车厢里乱七八糟的睡相,从行李架上取出毛巾向洗漱间走去。经过“吴松玲”身边时,她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吴松玲”闭着眼睛倚在窗边,看样子还在沉睡。傻男孩蹲在她身边,双腿屈着紧贴在胸前,垂着头一动不动,好像上车不久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态。

蒙婧花感觉没有异常,昨晚是个平安夜。

草木葱茏,木棉花开得很艳。闷热的广西边境,日军和皇协军守卫森严。那云聪和蒙婧花走到架着机枪的栅栏门口时,吃惊地发现“吴松玲”和傻男孩也在那里。一名皇协军士兵拎着傻男孩的耳朵正在斥骂,骂声中他们听了个大致明白,原来这傻男孩懵里懵懂地要闯关,被皇协军士兵劫下来。一”旁的“吴松玲”正用日语向一名日军军官解释,说男孩是傻子不懂规矩,希望皇军能够原谅。

日军少尉打量了“吴松玲”一眼,回头看着正在傻笑的男孩,向皇协军士兵挥了一下手,放他们过了关隘。

皇协军士兵对着那云聪和蒙婧花上下打量,“哪里的?”

“南宁的。”蒙婧花用南方普通话答道。

“去哪儿?”

“去西宁。”

“去西宁干什么?”

“外婆病得厉害,我们去看外婆。’

“看外婆?”皇协军士兵上下打量蒙婧花,指着她背上的行李箱子,声音很严厉,“把箱子打开!”

蒙婧花迟疑了一下,放下箱子,磨磨蹭蹭地看着皇协军士兵打开箱盖。l在这时,已经走过隘口的傻男孩突然回身跑了过来,拿起箱子里翻出的哈德门香烟,一溜烟跑了回去。皇协军士兵丢下箱子,跟着追进关隘,“站住!不站住老子打死你!”

“吴松玲”接过傻孩子手中的香烟,赶紧递给追来的皇协军士兵,“老总,我侄儿是想把香烟送给你。”

看到傻男孩咧着嘴对他傻笑,皇协军士兵怔了一下,接过香烟,骂骂咧咧地回到关隘口。

蒙婧花还站在关隘口的箱子旁边等候检查,皇协军士兵看了一眼箱子里翻出的生活用品,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

蒙婧花还在发愣,那云聪戳了她一下,“收拾 东西赶路吧,老总让我们过关了。”两人正要过关,一直冷眼观察的日军少尉拦住了那云聪,“你的站住!”蒙婧花紧张起来,“太君,她是我姐姐。”

“你的,快快的过去。”日军少尉不耐烦地喝令道。

“太君,这里面是女孩家的换洗衣物。”那云聪把手中提包递给日军少尉。

一名日本兵接过提包翻了个底朝天,除了一些女人用品,什么都没有翻到。她们过关走了很远,蒙婧花还在一脸纳闷,“姐,勃郎宁你藏到哪儿了?”那云聪淡然一笑,从头上的草帽里取出小巧玲珑的勃朗宁手枪。蒙婧花吃了惊,“不是放在手提包里的吗?怎么变到帽子里去了?刚才那个日本兵翻手提:包时,我的心都悬到嗓子眼了!

“你的心现在可以放回肚子里了。”那云聪笑着,大踏步向山上登去。翻过山头,下山就是西江了。

在西江,那云聪和蒙婧花乘上开往红水河的小轮船,又碰上“吴松玲”和傻孩子。她俩如影随形,蒙婧花心中厌烦,忿忿地骂了一句,“真是附骨之蛆!”那云聪想起在接受检查的紧要关头,傻男孩似乎帮了她们一回,就友善地向

“吴松玲”点了点头,“吴松玲”也友善地点头致意。

蒙婧花想探查“吴松玲”的底细,就对她笑了笑,装作很随便地与她搭腔,

“你们要去哪里啊?”

“贵州永丰。”“吴松玲”表情波澜不惊。

“怎么这么巧啊?我们也是去永丰。”蒙婧花说,“吴松玲”笑了笑。蒙婧花心里想,此人是吴松玲无疑。

那云聪不动声色,很自然地跟吴松玲唠起家常,“你们也是从北方来的吧?”

吴松玲从容地微笑着,“是呀,我们从北平来。”

“哦?”那云聪试探道,“知道燕京大学吗?”

吴松玲愣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知道。”

“哦。”那云聪笑起来,“那你知道燕京大学图书馆的吴亚文馆长吗?”

“....他是我父亲。”吴松玲看着那云聪,似乎有些吃惊,那云聪看到她的嘴唇在微微颤动。

“啊?”那云聪怔了一下。

吴松玲看着那云聪,显得迷惑不解,“你怎么会知道我父亲?”那云聪笑起来,“吴伯父是家父的挚友。’

吴松玲疑惑地看着那云聪,“令尊与我父亲是挚友?请问令尊大人.....”

那云聪脸色很安然,“家父那相晋,燕京大学客座教授。”

“啊?难道我碰上云聪妹妹了?”吴松玲有些激动,哀伤的眼睛里涌动着惊喜。

“那你就是松玲姐姐哕?”蒙婧花凑过来,“你不是在北平找工作吗?怎么跑到永丰来了?”

吴松玲泪水夺眶而出,晶莹珠玉般在脸颊滚动,“我....我父亲被害.....”

那云聪和蒙婧花顿时愣住,气氛一时间凝重起来。默默走了好一会,吴松玲虽然极力克制自己,提起亲人的逝去依然让她满脸泪痕,“那叔叔遇害不久,一男一女在一个雨夜找到父亲...父亲住的那套房子连我们都不知道.....就在那天夜里,父亲离奇死亡...”

“一男一女?雨夜?”那云聪很是吃惊。吴松玲说的嫌疑人,不正是自己跟弟弟那云辉吗?什么人会知道她们去见过吴伯伯?难道有一双神秘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们的行踪吗?真是太可怕了!

“家父与那叔叔情深意笃,那叔叔的不幸让家父悲痛欲绝。他在报纸上痛斥当局和凶手,可能是这个原因惹怒了他人,父亲他....”吴松玲说着,已经泣不成声。

那云聪想起雨夜的情景,认为吴亚文的死亡肯定另有隐情。也许是自己和弟弟雨夜的贸然造访,加速了他死亡的步伐。看着哀伤不已的吴松玲,她心中萌生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她看着吴松玲,满脸凄切,“松玲姐,节哀顺变吧!”

蒙婧花在默默地听着她俩说话,对吴松玲的遭遇也产生了同情,“松玲姐,你去永丰有何打算呢?’

吴松玲看了一眼手中提着的皮箱,“家父说,永丰是他的第二故乡,他钟爱永丰的山水和善良的仲家人,死后一定要葬在圣母峰下。此去永丰,是为了了却父亲的遗愿。”

话题沉重,脚步也跟着沉重起来,三人一时无语,只剩下心中的波澜和灌木丛里知了的呱噪。傻男孩没有受沉重气氛的影响,一会儿去摘路边开得鲜艳的山花,一会儿去捉停在树枝低处的知了。

默默走了一程,蒙婧花看了一眼无忧无虑的傻男孩,侧头看着吴松玲,“这孩子呢,他是...”

吴松玲顺着蒙婧花的目光看了一眼傻男孩,叹了一口气,“他是我家保姆姜姐的儿子,前段时间姜姐去安徽老家看生病的母亲,在路上给劫匪杀了。”

“真是苦命的儿...”蒙婧花神色黯然,跟着叹了一口气。

吴松玲的眼泪又溢出眼眶,“这孩子叫铁蛋,他父亲在保卫金陵时战死了,老家的亲人也在大轰炸中全部遇难。”说着,吴松玲愈发悲伤起来,“我出国时,他还跑前跑后地送我,现在的铁蛋只有我一个亲人了。”铁蛋的遭遇打动了蒙婧花,她看着吴松玲,“松玲姐,安葬好吴伯伯,你和铁蛋还回北平吗?”

“再说吧!”吴松玲看了一眼蒙婧花,“我在日本学医,原本打算学成回国济世救民,如今国家破碎生灵涂炭,父亲也不明不白地死亡...随遇而安吧!”那云聪默默听完吴松玲的无奈叙述,一度萌生告诉她真相的冲动,当看到傻铁蛋偶尔闪动精光的眼睛,她心里突然产生了忧虑,她不知道自己的忧虑是否多余。

蒙婧花显然没有觉察到那云聪情绪的变化,心中涌动着帮扶这个不幸姐妹一把的豪情,“松玲姐,家父蒙天放与吴伯父也是生死弟兄。我们姐妹在这里相遇是老天爷的安排。我们一起回永丰吧,安葬好伯父再作打算。”

吴松玲没有特别的惊讶,只是感激地点了点头,好像她就知道蒙婧花的父亲是蒙天放一样。

韦迪乘坐的美式军用吉普沿滇黔公路上紧走慢赶,车到北盘江时已是夕阳西斜。放眼望去,桃花汛涨,江水肆意汪洋。江岸停泊的一些大小船只,剑拔弩张的桅杆像森林一样。码头边上的汽车和马帮你来我往,人喊马嘶好不热闹,引发韦迪对千年前夜郎古国的翩翩幻想。

儿时,他曾经听父亲说起过,夜郎国之所以会被大汉颠覆,那完全是炫富招来的灾祸。

夜郎史书曾有记载:夜郎疆域之大,民之富庶,使自恃天国的大汉闻之惊诧不已。汉使奉命出使夜郎了解实情,船到北盘江白崖码头靠岸,两位夜郎美女搀扶汉使下船时,不小心将其锦袍上的黄金饰配挂落江中。汉使恼怒,命随从下江打捞,迎接汉使的夜郎大臣阿隆闻之大笑,汉使不解,阿隆笑声震天,“鸟蛋大块黄金也配打捞,岂不丢了大汉威仪?大人请看!”阿隆命美女掀开锦布遮盖的舢板,顿时金光夺目耀眼,原来汉使刚才脚踏的下船舢板,竟然全是黄金打造。

汉使惊疑不已,阿隆不无得意地畅言,“夜郎建都永丰,皆因盘江两岸富如天堂,黄金在夜郎,犹如汉之草木山石也。”汉使大骇,震惊不已。

夜郎史书还有记载,夜郎王送别汉使时,指着一支夜郎权杖,道:此乃夜郎进贡大汉天朝之礼品。汉使大喜。夜郎王又道:但有一求,若汉朝武士能够拿动权杖,可带回汉朝;若动之不得,只能留待以后夜郎使者送去洛阳。汉使队伍中武士冷哼一声,双手去抓权杖,竟未动分毫,直至使出吃奶力气,权杖也纹丝不动,弄得武士羞愧不已,原来权杖为纯金打造。

汉使感觉自己受了莫大的羞辱,回到都城长安,添油加醋,炮制了“夜郎自大”的典故,并将在夜郎所见奇闻一陈述,直说夜郎有富国强兵逐鹿中原之野心,让汉武帝心生警惕。汉武帝遂与文武群臣商议,决定趁夜郎羽翼未丰之时,将之颠覆,除去隐患。

后人每言,倘夜郎君臣谦虚低调,韬光养晦,富国强兵之后再炫国之强富,其问鼎中原称雄天下尚有可能。国力发展当中狂妄炫富,致他人恐慌妒嫉,招来覆国大祸,实在是目光短浅谋略不足之举。

韦迪怀想古事,想国之今人对古之教训可有借鉴之处。

白崖古镇的石板老街,苍老的榕树枝繁叶茂,阳光透过枝叶,在肩掮扁担的仲家汉子光裸身子上反射出斑驳的光点。石板街边,铺面林立,山货洋货琳琅满目;酒馆吃摊热气腾腾,喧声不断。蜡染服饰上镶金戴银的仲家姑娘,吆喝声莺歌婉转,偶尔也有几声大兵的醉骂,让人感觉古镇的热闹繁华、杂乱无章。

告别军用吉普,韦迪提着皮箱走过热闹的石板街,住进一家 凭临江岸的干净客栈。按照计划,夜里他要在渡口与乘火车赶来的阿七会合,然后一起去永丰。

摆放好行李,韦迪走下木楼来到客栈大堂,透过几片竹篱疏影,外面便是滔滔盘江。他正闲惬地欣赏盘江美景,走来了一位包着青帕端着油煎灰粽子的仲家姑娘。仲家世代邻水而居,清水滋养的姑娘,一个个鲜如花骨朵。

“阿哥,尝一尝吧,这是我们仲家的粽粑。”姑娘的声音温软如玉。

灰色米粽是用糯米、猪排混上香草灰制作而成,外面包裹荷叶,拦腰用稻草捆扎数道,形似马腿,被仲家人称马脚粽,是盘江一带闻名遐迩的美食。韦迪嗅着粽香,久违的乡情溢满心头。姑娘见他只看不吃,以为他嫌粽子不干净,掩着嘴轻声笑起来,“阿哥放心吃罢,是香草灰染的颜色,香之不说还解暑毒呢。”

“嗯,我晓得。”韦迪回过神来,用筷子夹起一块灰米粽送进嘴里,清香立即溢满全身,细胞舒开,有酒醉的感觉。正在受用时,竹篱下的江岸边,轻轻飘来一阵歌声:

好花红哟好花红,好花开在剌藜蓬。

好花开在剌藜树,哪朵向阳哪朵红。

这是韦迪小时候听得最多,也唱得最多的仲家民歌,只是这会听到的歌声却含有幽怨。他回头问姑娘,歌者是谁?姑娘看了他一眼,轻声说是客栈的老板。

韦迪好奇,透过竹篱打量,老板娘着一身黑白竖条纹衣裤,头上青帕绕角居中,是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恰好姑娘回头,一双凤眼闪着精光,形象十分俊美。

韦迪回到楼.上客房,透过竹窗,江风送来阵阵凉爽,凭窗极目,一片苍茫船帆,两岸绝壁千仞,百十条瀑布似银帘垂挂江面,跌珠碎玉,蔚为壮观。

蓦色降临,姑娘在楼下招呼客人吃饭。韦迪信步走向大堂,看到一位清瘦的青年男子,文弱模样像是教书先生。

晚餐全是仲家特色食品,五色糯米饭,大油糯米饭,灰色马脚粽,还有清香的山鸡,鲜嫩的野生蔬菜。战乱时期有此美食,实在是难得的享受。

青年男子像是江南客,压根没见过如此灰不溜秋的粽子,一双迷茫的眼神看着上菜的姑娘。姑娘一如刚才对韦迪,又把灰粽子对他作了一翻解释,青年男子仍然迟疑,看着这个遐迩闻名的仲家特产依然不肯动手。姑娘似乎有些失望,听到客人呼喊,飘着脚步跑了过去。

韦迪狼吞虎咽地吃了两碗香喷喷的油糯米饭,惬意地登上木楼,等待与阿七约定时间的到来。

夜晚的盘江,莽莽苍苍。离客栈不远,一座破旧古庙芳草萋萋,显然早已断了香火。一个手提箱子的黑衣人鬼魅般摸进古庙大堂,闪着幽光的眼睛四处张望之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庞大的佛像身后。他放下手里的皮箱,从容地取出发报机,支起天线,随着一阵滴滴嗒嗒的声音,一封密码电报发了出去:“山虎”,“山猫’已近目标。请指示。

须臾,对方来电:速与“地龙”联络,进窝待命。

黑衣人收起发报机装进皮箱,又鬼魅一般溜 出破庙,消失在沉沉夜色里。

那云聪与韦迪是同一天到达永丰的。十八年前,她随养父那相晋离开永丰去了北平,家乡在她的记忆中,就只有清澈的洗布河和岸边葱郁的古榕树。再后来,在法国读书的日子里,家乡的记忆变成了北平后海的四合院和老槐树。故乡在她心中是一道模糊的痕迹,她的血脉里流淌着仲家人的血液,这是不可能改变的身世。她的祖上是盘江一带闻名遐迩的仲家大家族蒙家,爷爷蒙元初是位开明的饱学鸿儒,早年邀约永丰有识之士成立仲家文化传承促进会,并让四个儿子中的三人带领数十名仲家弟子到南方参加革命党,在大儿子蒙云海任卫队长的孙中山大本营卫队里,就有二十多名永丰子弟。不幸的是,蒙云海和十八位永丰子弟在黄花岗战役中全部英勇就义。

幸存的小儿子蒙天均继续在孙中山麾下效力,后来在上海邂逅越剧名旦胡晓燕,一见钟情结为夫妻。北伐战争开始,作为铁军营长的蒙天均率队伍所向披靡,在攻打贺胜桥时不幸阵亡。胡晓燕得知噩耗,口吐鲜血一 病不起,不到七岁的蒙蓝云眼睁睁看着母亲撒手人寰。得知弟妹去世的消息,二伯蒙天放赶去上海,将蒙蓝云抱回永丰抚养,直到她被那相晋带回北平。

那云聪回到记忆模糊的故乡时,永丰城成了南来北往的流亡逃难人群聚集的地方,也成了军人和伤兵的中转站。古城街道在熙熙攘攘的行人拥挤中显得格外狭窄,到处是南腔北调的喧嚷。

永丰城老街中心,那云聪一行注目仰望,文昌宫巍峨而立。文昌宫南约一百米,一座三进三出的大院落,青瓦屋顶,封火白墙镶边,虽然略显旧态,楠木大门外两尊威严的大理石狮子,依然彰显宅院不同凡响的气派。

那云聪和吴松玲正在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大宅院,院门口一位俊美女子惊喜地呼喊起来,“婧花妹妹,真的是你啊,什么时候回来的?”女子一身仲家女儿打扮,正是韦迪在临江客栈看到的老板娘。蒙婧花激动不己,“阿瑶姐,我回来了,你快看,她是谁!”说着推了一下那云聪。

“阿瑶姐?”那云聪依稀还有记忆,她的眼睛瞬时湿润。当年她跟养父那相晋离开这座宅院时,阿瑶姐哭得泪人一般,“阿瑶姐!”那云聪重复着,泪水夺眶而出。

愣了半晌,蒙阿瑶终于看清了喊她的那云聪,跑过来一把抱住那云聪,泪眼婆娑地说:“蓝云妹妹,真的是你吗?”那云聪泣不成声,蒙阿瑶轻轻拍着她的背,“蓝云妹妹,你可回来了,我们都想你呀....”她们忘情的举动,把吴松玲冷落在了一边。那云聪感觉到吴松玲的伤感,轻轻放开蒙阿瑶,把吴松玲向蒙婧花作了介绍。蒙阿瑶礼貌地向吴松玲点了点头,

“快进屋吧。

吴松玲回以浅浅的微笑,一行人走进了蒙家大院。蒙婧花拉着那云聪直奔堂屋,还在门外就掩饰不住激动地喊起来,“妈,你看谁来了!”陶春花听到蒙婧花的喊声,出门抬头,看见蒙婧花牵着那个陌生而熟悉的身影,她的双脚不由自主地钉在了门前。十年了,当年的黄毛丫头已成俊俏佳人,她一眼认出了让她牵肠挂肚的苦命女儿。

“阿妈....”那云聪看着两鬓已经花白的陶春花,脱开蒙阿瑶的手,奔跑过去抱住陶春花,将头深深埋在她的胸前,泪水哗哗地流了一脸。

“云儿,你长大了。”陶春花抱住那云聪,就像哐哄儿时受了委屈的蒙蓝云。

“阿妈,你头发都白了....”那云聪倍感温馨,模糊的记忆瞬间清晰,仿佛密回到山花绽放的童年。

清晨,北盘江烟雨蒙蒙。韦迪和半夜赶来的阿七站在客栈木楼上,放眼眺望大江。

江面上,汽笛声划破雾气,轮船渐渐靠近码头,马帮和汽车争先恐后涌到码头滩涂,络绎不绝地接人卸货。码头上游,盘江铁索桥也是一片繁忙,头戴钢盔的守桥宪兵口吹笛哨,挥舞小红旗,指挥穿梭来往的军用车辆。

此时,长沙战事正紧张剧烈。韦迪叹了一口气,有些怅然地告诉阿七,他真想带兵去长沙参加会战。阿七说,他也想去前线。

放眼碧水连天的北盘江,韦迪触景生情,“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韦迪一首诗没有吟诵完毕,不远处响起一声长长的咏叹。

韦迪回过头去,看到咏叹的是一个身穿长衫的青年男子,正是昨夜与他同住临江客栈的旅客,那个看着仲家美食不敢下口的文人。长衫男子腋下夹着一把红色油纸伞,身边放着一只皮箱。一见韦迪看他,笑了笑,显得有些羞涩,“盘江壮美,不亚于长江啊....”

韦迪微笑点头,显得十分礼貌,“朋友可 是初到盘江?”长衫青年感叹一声,“国家破碎,我受老师恩荐,到永丰荣爱医院工作,第一次来到贵州。”

韦迪“哦”了一声,还想询问,阿七指着江面,把他的眼光牵了过去,“长官,快看,你又可以吟诗了!”

火红的太阳下,船夫正卖力地摇着橹,逆水行船,船头劈波斩浪,阳光从蹒跚而来的纤夫头上倾泄而下,他们黝黑的脸上汗珠滚落,夹杂着溅在身上的浪花,把阳光粉碎成万道光芒。

哟呵,哟呵,呕哟呵.....

万里河山哟,崖如壁哟

千里盘江哟,浪滔天哟

仲家汉子哟,铁脚板哟

摩天石崖哟,踩成路哟

哟呵,哟呵,呕哟呵.....

纤夫雄浑的号子,震荡着盘江大峡谷,陪伴着一艘大船消失在峡谷深处。韦迪回过头,长衫青年已撑着油纸伞远去,留给他一个背影。

同白崖古镇相比,宰相的繁华热闹,笼罩着一层闲适和恬淡。韦迪和阿七策马走进宰相镇,镇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只顾走路,没谁留意他俩的到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他颇怅然。阿七好奇地打量镇上的徽式建筑,二人且走且看。

忽然,马蹄声在石板路上彻耳传来,“闪开,闪开!”喊声由远及近。他们回头之际,一匹红鬃烈马从身边疾驰而过,马背上一位身穿白色衣衫的青年英姿勃勃,衣鼓如蓬,驰骋到前方不远的宅门前,骤然停下。

红鬃马被拴在宅门前的石柱上,韦迪和阿七走过去,白衣青年不经意地看了他们一眼。韦迪与白衣青年对视,脑子里马上映出当年的记忆,此人正是宰相大户马鼎荣的公子马柏杰,儿时他们有过交往,但马柏杰没有认出他。

永丰地方上传说,吴三桂反清兵败,密派大将马权带一队亲兵,护送爱妾陈园园及家小逃往贵州,在风景如画的宰相镇隐居下来。镇上的徽式建筑,均是陈园园把手绘图纸交给匠人建筑而成的,如今风貌如初,只是时光流逝,透出一种别样古韵。

吴三桂为什么在杀身之祸来临之际,把家小隐居之地选在宰相,一直以来说法不一。五千来户人家的宰相镇,马家住户占了半个镇子,他们与老镇的仲家原住民相处几百载,从不透露自己的真实来处。老镇人谈起马家的来历,只是悄悄议论,害怕惹来什么灾祸。

走过青顶白墙的徽式建筑群落,韦迪和阿七融进老镇的街巷。老镇的街道铺的是被时光磨得光可鉴人的青石板,因此老镇在当地人的口头,又有石板街的称号。临街的老屋墙壁多处已经剥脱,青灰色的石头斑斑驳驳,沧桑得很无奈。墙脚下的三角梅和一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不问世事岁月烂漫地开放着。老镇很有铜

秩序,略显逼仄的街道两旁是一长溜店铺,山货琳琅满目,穿梭往来的行人中,仲家人倒显得稀少。

街道旁边的小河,沉静得像一面镜子,水底鹅卵石里长出的褐绿水草,在暗流中柔柔地摇摆。每隔不远,河上就有一座拱形石桥,被老榕树巨伞一样地荫庇着。

韦迪和阿七绕过老榕树,在桥头停下脚步。韦迪缓缓走下石级,弯腰伸手触碰水面,水波顿时荡漾开去,波光粼粼,阳光下显得有些晃眼。

两人沿着浅草丛生的青石板街道,走进老镇深处。他俩高挑英武的身材,在老镇人中显得格外醒目,街上有人在指指点点,嘀嘀咕咕。

韦迪四下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终于,他看见了街头的烤红薯摊子,忍不住疾步走过去,站在满头白发的摊主面前,“潘大爷!”脸沧桑的摊主抬头看了看他,眉头微微皱着,继而茫然。韦迪笑起来,

“两个红山药。’

“少爷,少爷!你可回来了!”潘大爷浑浊的眼睛顿时放亮,赶紧拿起两个焦黄喷香的红薯,颤巍巍地递给韦迪。

“少爷,味道没有变,你再尝尝。”潘大爷笑着,眼睛挤成了一条缝。

韦迪接过红薯,递了一个给阿七。阿七拍打了一下,撕下一块,贪婪地递进口里咀嚼。韦迪从钱夹里取出几张钞票,塞到潘大爷手里,“大爷,这是给您的。”

“哎呀,担当不起啊,卖一年的烤红薯也卖不了这么多钱呢。”潘大爷推让着不肯接手。

韦迪把钱放在红薯摊子上,带着阿七向前走去。看着韦迪和阿七走远,潘大爷还激动地自言自语,“都领饷了,要是老爷能看到这一天,不知道该有多欢喜!我就说,少爷从小行侠仗义,一定会有出息....老天真是有眼啊!”韦迪带着阿七来到家门前。伫立久违的家门,仰望宅门匾上“韦家宅院”四个斑驳的颜体大字,他心潮起伏。当年他提着一只藤箱挤在小木船里,从白崖古渡顺江而下进入红水河,经珠江到了广州磨刀门,一千多公里水路漫漫,他在广州找到了叔父。读完中学后考进金陵大学历史系,被选入青年军后又去德国军校学习,一晃十年过去,对故乡的依稀记忆,在这扇梦魂依稀的老门前逐渐清晰。

宅门内,传来两个女人对话的声音,一个声音清脆年轻,一个声音厚重苍老。“袁妈,你收的鸡蛋够数了吗?听说远征大军快来了。”

“小姐放心,大军路过永丰去打日本强盗,是保卫我们的平安,我还煮了粽子犒劳他们呢!‘

“袁妈,你说我哥的队伍也会路过吗?我都记不起他的样子了。”

“你哥走的时候,你才四五岁呢。他呀,一定出脱得一表人才了。”佣人袁妈的声音韦迪模糊有些印象,另一个女子的声音有些陌生,一定是妹妹芸静了。他不禁眼眶一热,跨进门去。

韦芸静抬起头,突然看到两个英俊的男人走进家门,不禁睁大了眼睛,

“你、你们.....”

韦迪含着笑,“小静,我是迪哥!”

韦芸静恍然若梦,她将信将疑地看了看阿七,又回过头看着韦迪,“你....

你真是迪哥?”

阿七笑起来,“没有假的,他真是你的韦迪哥。

韦芸静快步迎上去,有些羞涩地扑在哥哥胸前,喜极而泣,“哥,真的是你吗?妈妈没有一天不在念叨你,你终于回来了!”

“兰媲,兰讓,迪少爷回来啦,迪少爷回来啦!”袁妈从惊喜中回过神来,直起身子大喊大叫。

韦母吴金兰听到喊声,从里屋匆匆走出来。韦迪凝视母亲许久,呼地跪在地上,哽咽着嗓子,“妈妈,不孝子韦迪回来了....”

吴金兰眼里泪花闪动,弯下腰把分离了十年的儿子轻轻搂在怀里,泪水哗啦啦地流了一脸。

韦迪和阿妈来到堂屋,他在父亲韦英俊铮亮的红木牌位前霍然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爹,儿子一定谨遵教诲,在家孝敬长辈,出外效力国家.....”

磕完头站起来,韦迪看着吴金兰花白的鬓发,心里百感交集,“阿妈,待倭寇驱逐,国家安定,迪儿一定守在膝下,陪您安度晚年。”吴金兰慈祥地笑着,一脸的幸福。

吃罢饭,一家人在后院喝茶。韦迪叫阿七从行李箱中拿来一个精致的盒子,取出一副眼镜,把母亲的旧眼镜摘下来,把新眼镜给母亲戴上,“阿妈,这是我在德国读书时买的,六、七年了,这次回家才给您带来。”鼓

吴金兰双手扶着新眼镜架,开心地笑着,“哎呀,比我原来的轻巧好多呢,看东西也清楚多了。”

韦迪对母亲笑笑,转身看着韦芸静,“小妹,哥不知道你长这么大了,这是给你的。”

韦芸静打开盒子一看,是一条红色的围巾。将围巾一甩挂在脖子上,看着韦迪直笑,“哥,好漂亮呦,我很喜欢!”

最后,韦迪叫过袁妈,从箱子里拿出许多小礼品和糖果,请她分发给家里的下人,每人都有一份。袁妈喜滋滋地捧起礼品,“难得少爷这么好的心肠,还想着我们这些下人,我替大家谢谢你了。”

袁妈拿着礼品出去分发,吴金兰摘下眼镜看着韦迪,“迪儿,你给妈说,这些年你在外面,碰_上中意的姑娘没有?”

“妈,我不是在信上给您说了吗?还没有。”韦迪很认真地看着母亲。

吴金兰沉默了一下,似乎下了决心,“要不,请人去蒙家正式提亲吧,蒙家阿瑶姑娘可是与你订过娃娃亲的。”

韦迪放下茶碗,“妈,孩儿这次回乡,公务在身,事情会很繁杂,我真没有时间和心思考虑儿女私情。’

吴金兰叹了一口气,“妈对你呀哪样都放心,只剩下抱孙子的心愿了。”说着,叫韦芸静取来一张照片递给韦迪,“你看,你离开家的时候,她还是一个黄毛丫头呢,如今已出脱成大美人了。”

韦迪犹豫着接过照片,看到一个穿着学生装的姑娘抱着一本书,娉娉婷婷地站在江边榕树下。他心里不禁一~惊:这不是白崖渡口临江客栈的年轻女老板吗?她怀里抱着的书面上依稀可以看到“乱世佳人”四个字。他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见儿子盯着照片出神,吴金兰脸上荡漾起灿烂的笑,“迪儿,这阿瑶姑娘可是永丰的一枝花,贵阳女子师范毕业,能文能武,妈看与你很般配。”韦迪发现母亲误会了自己的失态,赶紧解释说,“妈,我只是觉得她挺像一个人!”

韦芸静接过话,“哪个人?她妹妹婧花倒挺像她的,婧花现在还在北平念书呢!”

韦迪想说,昨天他在白崖临江客栈住宿,那儿的老板娘和蒙阿瑶长得很相像,想了想,他没有说。

“现在前线战事紧张,永丰成立了妇女救国会,我也参加了,阿瑶姐是会长。”韦芸静高兴地对韦迪说。

韦芸静这一说,韦迪跟着高兴。不知怎的,他倒希望蒙阿瑶就是那个老板娘,“好啊,小静,哪天有空哥也去你们妇救会,见识一下你们的蒙会长。”韦芸静眉毛挑了挑,“说话算数啊,哥,我等着你呢!'

吴金兰眼睛笑成了弯月亮,“阿瑶这些年出息了,成了陶姨妈的好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