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鼓密码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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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堑鹅翅膀向西,一条荒草掩映的古驿道,蜿蜿蜒蜒地穿过小花江。依山傍水的小花江,是仲家古风犹存的一个小村庄。户户流水,家家垂杨,青瓦屋顶的缭缭炊烟,勾勒出一幅闲适恬淡的世外桃源景象。

仲家人自小就喜习音律,拉琴敲鼓唱八音,极具天赋。小花江男女老少人人会唱八音十二调,是闻名盘江的音乐之乡。这里还以巫师多而闻名,尤以梁音达名气最大。

这天傍晚,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一轮圆月浮出东边山头,把朗朗清辉像青纱一样轻轻笼罩山野和村庄。村前大榕树下的稻田里,蒙着头脸的王丫儿坐在一墩草蒲团上,四周围满了众多看热闹的少男少女。

大巫师梁音达身穿玄黄长袍,头戴仲家青帕,手提一面铜鼓,一边敲鼓一边手舞足蹈。只见他眼翻白仁,嘴唇颤动,口中振振有词:

行行走,走走行

奈何桥上飘彩云

牛鬼蛇神请让路

我找祖先问事情

坐在草蒲团上的王丫儿,灵魂慢慢出窍。她婀娜的身子随着梁巫师舞动的手势站起来,轻飘飘像一团云在稻田里晃来飘去。过了一会儿,梁巫师喝了生鸡血,身子剧烈地跳动起来,手中的桃木宝剑东砍西杀,似在与诸路鬼神殊死搏斗。王丫儿如影相随,一招一式与梁巫师如出一辙,丝丝入扣。

一会儿,梁巫师已经瘫软在稻田里,唯有王丫儿孤身一人,似在天空与拦路鬼神厮杀,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足足杀了两个时辰,围观的人们都看得紧张疲惫,王丫儿才梦游般坐回蒲团,有如老僧坐禅无声无息。看过放簸箕神的人都知道,簸箕神附体的王丫儿已经到了天堂,此时正在叩见先王圣祖,两个灵魂穿越时空正在对话。

万籁俱寂,静得一根针落在稻田里也有声响。平时稳沉的马老杆格外紧张,他身子站立着,心随王丫儿飘舞,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本来,他不同意王丫儿的这次冒险,因为为了他,王丫儿已经付出太多太多,青春、美貌和正常人的生活,这些是他一辈子的痛,是他今生无法偿还的债。王丫儿对自己的痴情虽然无怨无悔,但他不能再从她那儿索取,哪怕是王丫儿把她的付出当成幸福。马鼎荣一连催了好几次,让他去叫王丫儿放簸箕神,他当面犹犹豫豫地答应,过后又着着实实地后悔。王丫儿也催了他几次,他跟她说,自己能想出办法,找到水潭没有红崖天书倒影的原因。

直到昨晚,马鼎荣将马老杆从马家 老林子召回来,说吴亚文在北平身亡,马老杆才紧张起来。马鼎荣还说,外出多年的蒙家两个女儿蒙蓝云、蒙婧花,韦家出门十多年的韦迪先后都回了永丰,目的可能都是为了雌雄铜鼓。马老杆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

马鼎荣亲自去下岩找到王丫儿,说马老杆忧郁得生了闷病。破译天书已经成功在望,关键之时却止步不前,又不忍心让王丫儿涉险,希望王丫儿想办法拯救马老杆。

马鼎荣走后,王丫儿来到老林子半坡上的马老杆小木屋。月光包裹着宁静的山野,木屋笼罩在一片温馨的光影中。她不愿走进他的屋子,不愿自己的面容出现在美貌的兰馨面前。她轻唤了一声,马老杆从屋里走出来,两人在门前平地边的大榕树下席地而坐。王丫儿直说自己要放簸箕神,他不去小花江请梁师傅,她就自己去请。

马老杆一番犹豫,狠下心来,点了点头。

时光在人们的呼吸声中水一样流淌,足有一个时辰,只听坐在稻田里的梁巫师一声猛喝,“天堂在极乐,不是凡人....呔!”

草蒲团上的王丫儿如梦初醒,与梁巫师异口同声发出长啸,之后泄气皮球一般瘫软在地上。

恰在这时,村子里有人高声嘶喊,“红崖寨岑昌南寨主传来口谕,谁要妄自泄露族中秘密,必然遭到蛊虫噬咬。”

警示声高一句低一句,围观的青年男女渐渐走散。马老杆和马鼎荣的公子马柏杰背起王丫儿朝村外奔去,她附在马老杆的耳朵边,声音极其虚弱,“先祖说,红崖下的水潭让礁石堵了....”说完昏厥过去。

仲家人都知道,放簸箕神的少女要在去天堂的路_上与拦路鬼神搏斗,体能透支严重,放完之后至少要卧床两天才能恢复。王丫儿的话别人听不明白,对马老杆来说却是一点就通。原来电闪雷鸣之时,看不清红崖映在江中的天书,竟然是崖下江中深潭水退,礁石露头,没有水作镜面的缘故。他很悔恨,出了问题没有下江去察看,又让王丫儿受了一次折磨。关键是蛰伏在她体内的蛊虫又要开始折磨她,因为身为仲家人,她把族中先祖与她在天堂的秘密对话又一次泄露给了他这个汉人,她将再次因背叛受到惩罚。

马老杆背着王丫儿,心里一片茫然。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他想,今生今世是无法报答王丫儿海洋一般的深情了,想着想着,泪珠滚出了眼眶。

今年雨水稀少,几乎没有一场像样的雷阵雨,他要等待雷阵雨的到来,等待风雨大作的夜晚。

雨雾笼罩着圣母峰,神似少妇双乳的山头烟雨檬檬,有如罩了一袭薄薄的纱巾。陶春花带着家人和族中亲友来到圣母峰旁的山麓,冒着细雨安葬吴亚文的骨灰。楠木骨灰盒放入砌好的墓穴里,四个巫师唱起《天堂歌》,祈求逝者灵魂快快升入天堂。墓地跟着响起祈祷的歌声,苍凉悠扬,似在催魂。陶春花看惯了生死,已不会大悲大喜,何况一个在她心里不甚明了忠奸伪善品性的男人,她心中的伤感,只为活着的可怜遗孤。

葬礼结束,陶春花可怜失去父亲的吴松玲,也为没有了父母的傻铁蛋感到忧伤。于是她把吴松玲叫到面前,说她先带傻铁蛋回家,待吴松玲办好医院报到手续就回来,跟傻铁蛋就住在蒙家大院。吴松玲委婉地拒绝了陶春花,说住在医院方便工作,或许还有机会看好铁蛋的傻病。

陶春花叹了一口气,心里有些酸楚。背井离乡,孤苦伶仃,心里固执地把别人的关心当成怜悯,真是个要强的姑娘。

蒙家姐妹邀约,一起送吴松玲去荣爱医院报到,陶春花坐着轿子先回了蒙宅。刚到家门前,听到院子里七嘴八舌传出说话声,她走进院子,说话声夏然而止。管家阿财走上前,带着掩饰不住的高兴,“夫人,您回来了?”

“阿财,吃到喜鹊屎了?看你那样子!”陶春花说的是玩笑话,面上却透着一股威严。

阿财仍然喜滋滋的,“我是听到喜鹊叫了,夫人。”陶春花脸一沉,装出一脸怒气,“隔壁娶媳妇,你有啥好乐的?人家远征军来永丰只是路过!”

“我说的不是大军过路的事,是韦家大少爷回来了。”阿财眼睛看着陶春花,神情极为认真。

“韦家大少爷?”陶春花一愣,有些疑惑,“你是说宰相镇吴金兰家小迪子?”

阿财满脸得意,“对,就是小迪子,一身笔挺的美式军官服,可威武了。”陶春花脸上并无喜色,语气极其平淡,“一去 十六七年,也该回来孝敬一下他妈了。”说罢,独自进了里屋。阿财站在院子里张口结舌,一脸的迷茫。

怎么像赶集一样,全都回来了?陶春花稳了稳心神,回头看着门外,“阿阿财应声进来,“夫人有事?”

“去把小姐们都喊回来!”陶春花绷着脸说。

“是,夫人。”阿财朗声应道,风一般走出了大院。

“永丰县抗日慈善基金会”设在鼎兴钱庄,鼎兴钱庄是马鼎荣经营的一家银号,在南北盘江一带久负盛名。县府将抗日慈善基金会设在这里,目的是让来存款取钱的阔人们捐一点钱救济涌到永丰的难民。

有人说,银号本来赚不了多少钱,马家财富靠的是金矿。据说马家祖上在盘江上游的深山里发现一处黄金富矿,采了两辈人都没有采完。矿工都是外省人,每月定期把黄金驮到宰相马家大寨。因为有钱,马鼎荣在云贵两省颇有些名气。

那云聪怂恿蒙家姐妹来慈善基金会,实际是想钱庄人流混杂,好借机打听她宓

要了解的东西。她看得出来,蒙阿瑶和蒙婧花来钱庄很勉强。突然,那云聪听到钱庄里有她熟悉的脚步声,正要跨进钱庄大门时,门前两名仲家汉子伸开两臂拦住,不让她们进去。

“你们怎么来了?让开!”蒙阿瑶一脸不高兴。

“小姐,夫人命阿财找你们回去。”阿财依然伸着手,身子一动不动。

那云聪惦记着时隐时现的脚步声,赶紧陪起笑脸,“阿财哥,回去告诉阿妈,我们捐一点钱就回家。”

阿财咧咧嘴,很无奈的样子,“对不起,云聪小姐,夫人的脾气你是晓得的,你们就可怜一下当下人的吧。”

“阿财,你回去告诉阿妈,就说你话带到了,我们没有听。”蒙阿瑶说着,一把推开挡在门前的阿财,带头走进了钱庄。

“小姐,姑奶奶们,你们跟阿财回去吧,不然夫人真会把阿财赶出家门的。”阿财在门外大声央求,蒙家姐妹在钱庄里嘻嘻哈哈。

钱庄里人很多,那云聪四处张望,没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蒙婧花的催促下,她摸出两块银元捐了,懒洋洋地跟着蒙家姐妹,转身回了蒙家大院。

天色已近黄昏。一进门她们就感觉到气氛不对。陶春花端坐在厅堂里,紧绷着脸一句话不说。阿财没有说谎,她们惹阿妈生气了。那云聪叫了一声“阿妈”,脸上堆起娇笑,“都怪我,离开永丰十几年了,看什么都新鲜,是我耽搁了阿瑶姐和婧花妹妹回家的。

陶春花不看那云聪,目光冰冷地盯着蒙阿瑶和蒙婧花,“我还以为阿妈不亲自去请,你们还不回来呢!一个个都毛干翅膀硬了!”

“阿妈,你就责怪聪儿吧,今天真是我的主张。”那云聪还想把责任揽下来。

“别说了,你不懂的!去什么地方不好,非要去马家钱庄?丢人现眼!”陶春花回头看着蒙阿瑶和蒙婧花,“再说了,别看永丰是后方,那些兵痞照样祸害老百姓。前几天有个过路女学生,就让溃兵给糟蹋了...”

蒙婧花听了撇了撇嘴,“我看谁吃了豹子胆,敢惹阿妈的千金,除非不要命了!”

“你能耐!”陶春花狠狠地瞪了蒙婧花一眼。

空气沉寂了一会,那云聪急忙上前,给陶春花捶背,“阿妈,我们错了。不过你别担心,我们会保护好自己的。我还没来得及向您秉报,我是想出去打听一下,有没有父亲不幸遇害的线索。

陶春花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惊愕。那云聪赶紧把没说完的话咽回去。空气凝固了一会,陶春花挥了一下手,“吃饭罢,有些话以后再说。”说着站起来,向客厅走去,刚走几步又回过头来,语气很冰冷,“记住,阿财今天没有办好事,这顿饭罚他不吃!”

晚上,陶春花将蒙阿瑶和蒙婧花叫到自己的卧室。她一脸庄严地端坐床沿,蒙阿瑶和蒙婧花坐在两张小蒲团上。灯光昏暗,卧室里密不透风。三人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蒙婧花受不了压抑,开口打破了沉闷,“我一直在想,相晋叔叔是不是受了冤枉?我们这样做,是不是太血腥了?”

“他冤枉?谁叫他那么自私?拿一个民族的圣物去博取功名,贪图虚荣。我就不晓得他究竟知不知道,他的自私极有可能泄露仲家秘密,还会让日本人坐收渔利!”蒙阿瑶哼了一声,“再说,我们并不想要他死啊。”蒙婧花侧头看着蒙阿瑶,“当时拿走铜鼓不就得了?看到云聪姐弟的悲伤样子,我的心里就像有一把刀在绞!”

“你后悔了!”蒙阿瑶冷冷地说。

陶春花叹了一口气,“这是难免的。千百年来,围绕圣鼓,已不知有多少人流了血,有多少人做了冤鬼。谁叫我们是竹王的后代呢?为了守住先祖的秘密,我们没有怜悯别人的权利。”顿了顿,她的语气变得沧桑而坚定,“现在山雨欲来,还会流血的。我们向竹王起过誓,不论是亲是友,只要危及圣物的安全,有可能泄露先祖的秘密,我们就要去阻止,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

蒙婧花点着头,蒙阿瑶俊美的脸上冷气森森,“阿妈请放心,哪怕只剩下阿瑶一个人,谁也别想染指仲家圣鼓!”

陶春花怜爱地看了蒙阿瑶一眼,叹了口气,“瑶儿,小迪子回来了,你知道吗?”

“哦,回来了....”蒙阿瑶淡淡应道。

“说起来他还是你的娃娃亲夫婿,可一去十多年杳无音讯,只听说他从国外留学回来在胡宗南将军的麾下当情报官。”陶春花说着,带上了一脸忧虑,“他这个时候回来,为娘觉得有些蹊跷。他回来,会不会与那相晋的死有关?是不是为了追查铜鼓的下落?”

房间里陷入寂静,过了一会,蒙婧花抬起头,看着陶春花,“他不会是参加远征军去滇缅战场吧...”

陶春花叹了一口气,“好像不是,听说是调到军警宪稽查处,以小迪子的才干,把他放在后方,那真是荒废了....”

韦迪?小迪子?蒙阿瑶遥想着当年韦迪离开永丰时的形象,十多年过去,她早想不起当年韦迪的样子,更谈不上有什么眷恋。只是想到这个名字时,她心中会有一丝温暖,也混杂着一丝淡淡的怨气。她明白此时母亲在担忧什么,望着表情复杂的母亲,她语气格外坚定,“阿妈,这些年都过去了,那些儿女私情瑶儿,早已置之脑后。还是那句话,谁敢玷污圣物,我们把他的眼珠子抠出来!”“为娘不担心你们保护圣物的决心,只是提醒你们,遇事要多用脑子,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使用暴力!”陶春花语气舒缓,面容平静,看了看蒙婧花,最后把眼睛盯在蒙阿瑶身上,“瑶儿,你和花儿,都要牢记这一点。”蒙阿瑶和蒙婧花点了点头。

青山客栈是马鼎荣家公子马柏杰开的一家酒店,客栈旁边的木楼上,还兼开了一座茶楼。马柏杰生性好玩,所有事务都交给堂弟打理,亏盈从来不管。马家客栈和茶楼组合成一个英文“V”字形,两头相连,大门两边各自进出,门匾上是一幅柳体大字对联:

竹青柏翠藏猛虎;山高水深腾蛟龙。

客栈前,是一个紧连城南大街的小广场,有打把式卖艺的,有测字算命的,有拿着竹棍乞讨的,有在演讲宣传抗日.....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那云聪乘坐黄包车从小巷里奔过来。她在坤包里发现了一张纸条,有人约她到广场见面。见到纸条的时候她没有吃惊,似乎这张纸条就是她的等待。她下了黄包车,闲逛一般走到广 场上。她在法兰西熏陶出来的绰约风姿,引来不少路人注目。广场中央,一个中年男子刚打完一路拳,正手捧竹盒向围观的看客讨钱。

山东口音的乞讨声让人感觉到生活的无奈,“自从日本鬼子占了俺的老家山东,俺一路逃难来到贵地投亲,没想到亲戚也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孩儿他娘病倒在破庙,没有办法,只好来街上卖艺,望父老乡亲们有钱的捧个钱场....”

那云聪从怀里拿出几张票子,走过去放在中年汉子的竹盒里,围观者一片噓唏声。那云聪放下钱,回头要走,中年汉子双手抱拳,晃了晃,“小姐真 是活菩萨,一定有善报。

声音好熟!那云聪吃惊地回过头,认出面前的汉子竟是易了容的阿七。阿七挨近她,露出一口白牙,嘴唇翕动,发出低沉的声音,“本来今天约你见面有事要讲,因长官有事改日再联系,你多保重。”

那云聪顿时血涌头顶,心里惊喜不已。愣神之后,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信步向大街上走去。长官,长官是谁?想到路易斯号上每每让她化险为夷的脚步声,他想长官要是那个人该多好!这样想着,她的脸有些热起来,心里暖暖的。

青山客栈茶馆二楼临街的窗口,撩在一边的竹帘旁坐着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他就是上海读书回来的马大公子马柏杰。马柏杰的对面,坐着他刚认识不久的朋友一荣爱医院新来的大夫郎本青。

两人品着香茶闲适地对弈,不时回头,望一眼楼下大街上的热闹。那云聪拿钱给卖艺中年男人那一幕,恰巧进入他们的眼帘。一身长袍马褂的郎本青回过头,看着随那云聪身影移动的马柏杰,“马公子,刚才给钱的那位阔小姐,应该是外乡人吧?”

马柏杰有些不忍地回过头,笑了笑,“郎大夫,这下你就错了。她虽是法兰西归国的洋学生,却是地道的永丰名门闺秀,蒙家的千金小姐!”郎本青哦了一声,“怪不得气质这么优雅,我还以为是路过永丰的淑女呢!”郎本青向窗外看了看,已不见那云聪的身影,就回过头看着马柏杰,“留洋法国?回到永丰这种小地方,能有什么作为?”

“这个我不清楚。”马柏杰看了郎本青一眼,带着轻浅的笑,“郎医生,你不也留过洋吗?还不是来咱永丰这个小地方,何况这里还是人家的故乡呢。”郎本青尴尬地笑了笑,“人各有志,人各有志....”

马柏杰看了郎本青一眼,嘿嘿笑着,“是啊,人各有志!”

永丰警察局局长蔡子胥向茶楼走过来。他身穿黑色制服,斜背着匣枪,左顾右盼似在找人。马柏杰指着蔡子胥看着郎本青,“郎医生,对不起了,稍等片刻,我得下楼去招呼一下。”

郎本青点头微笑着,“你去吧,我自个儿看风景,今天好不容易休假,这儿真清静。”

马柏杰转身下楼,来到一层大堂,走到蔡子胥面前,哈哈笑起来,“哎哟,这不是蔡局长么?这些日子不来摆龙门阵了,忙啥子呢?”

“没啥子忙的,尽是些俗务。”蔡子胥淡声应道。

马柏杰哈哈笑着,右手一引,“蔡局长楼上请,有武夷山的大红袍!”随即放低声音,“有位朋友带有威士忌。”

蔡子胥看了马柏杰一眼,“我是渴了,只想讨杯茶喝,酒就免了。”嘴上说着,双腿不由自主地往楼上走去。

马柏杰引着蔡子胥,走到茶楼雅间,郎本青已经站起身子,彬彬有礼地迎上前来。蔡子胥疑虑地打量着郎本青,郎本青抱了抱拳,露出吃惊的样子,“这不是我们永丰警察局的蔡大局长么?”

蔡子胥皱了皱眉头,“你.....”

“鄙人荣爱医院的外科医生,郎本青。”郎本青的笑容干干的,似乎有些许不快。

蔡子胥似乎突然想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热情地伸出右手,“我说呢,看着这样面熟,原来是赵县长同学的公子,他亲自引荐到永丰行医的郎大夫!”

“哪里哪里,永丰山好水好,能到此地履职谋生,是本青的荣幸。”郎本青握着蔡子胥的手,十分真诚地说。

看蔡子胥和郎本青热络起来,马柏杰显得很高兴,“两位贵 人,你们平时都很忙,今天能同时光临小店,真是小店的荣幸!小店备了几个小菜,我们一起喝两杯郎医生的威士忌如何?”

“客听主便。”蔡子胥哈哈笑起来,摘下大沿帽挂在墙上,“今天运气真好,有口福了!”

郎本青从桌子脚下的提包里拿出四瓶威士忌,浅浅地笑着,“这酒是赵叔叔送的,他说美国佬送的洋酒喝不惯,不知蔡局长喜不喜欢?酒逢知己千杯少,今天不醉不罢休!”

半个时辰过去,桌上的菜肴一片狼籍,威士忌已经空了三个瓶子。马柏杰伏在桌子上,呼噜噜地打起了鼾声。郎本青迷离着双眼,望着蔡子胥,口齿有些不清,“蔡....蔡局长,听说,远征军要过永丰,够你们忙的了....”

蔡子胥仰头又吞了一杯威士忌,将杯子重重地顿在桌子上,“妈....妈的,搞....搞毽得神....神秘兮兮的,......又不是↓.....蒋委员长.....过郎本青的眼睛隐隐地射出精光,醉态十足地把手搭在蔡子胥肩头,“那.....那是....何敬之部....部长?”

“....大宫....才.不会........送命,是.....是戴安澜那.....那个憨包师.....”说到这儿,蔡子胥警惕地看着郎本青,“这....这是.军...军事.

秘密,你.....你狗日的打....打析它.....干啥?”郎本青提起酒瓶,摇摇晃晃地给蔡子胥斟酒,酒洒了一桌,他似乎想站起来,突然酒瓶咣当落地,他的脑袋重重地搁在木桌上。蔡子胥哈哈笑起来,“.....述!你.....你狗日的.....醉了,一....一个医生,敢....敢和老.....老子....斗酒....

上午,洒雨街蒙家大院斑驳的朱漆大门紧闭,大院对面的街边榕树下,两个年逾古稀的老者正悠闲地下着象棋,样子像是逃难滞留在永丰的难民。

“跳马!”

“飞相!”

两个老头操着江南口音,认真地在一方棋盘上搏杀。一个长衫男人走过来,

“二位大爷,打扰一下,这儿可是蒙天放先生的故居?”长衫男人一边向两位老头递香烟,一边操着标准的国语询问。

年轻一点的老头眼睛盯着棋盘,头也不抬,“没看到我们在下棋吗?等一会再问!”

长衫男人讨了个没趣,脸上笑容依旧,“好的,大爷下棋,下了再说。”年长老头看了长衫男人一眼,回头看着年轻老头,“老鬼,人家可是远道来寻亲的客人啊!”

年轻老者一抬头,发现问话的人是个彬彬有礼的绅士,换了一副笑脸,“你问的是哪一家?”

“蒙天放先生家。”长衫男人有礼貌地笑着。

“蒙天放先生家?”年轻老头有些疑惑,上下打量长衫男人之后,又看了一眼对面的蒙家大院,“客官,我们也是外乡人,不知道蒙天放,你看对面的蒙家码

大院是不是他家。”

长衫男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你看我,蒙天放先生早已经离世,是我糊涂了!

年长老头吸一口香烟,抬起头来,温和地笑着,“这么说,你找的就是蒙家大院了?”

“应该是,应该是。”长衫男人不停地点头。

年轻老头举起棋子,看了年轻人一眼,“那还不去敲门?”长衫男人有些迟疑,“我刚才去敲过了,院里好像没....”

年长老头“哦”了一声,将目光从棋盘上挪开,“我是看见一家老少出门了,叽叽喳喳的,好像都是女人。”

长衫男人把行李箱放平当凳子坐下,急忙又给年长老头递烟点火,“那我就在这儿等一会,观观战。”

年长老头很惬意地吐了一个烟圈,抬起头看了看年轻人,又看了看手中冒着烟雾的香烟,“唔,年轻人,你这烟真不错,我可从来没有抽过呢。”长衫男人往自己身_上反复看了一番,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是位朋友送的,舍不得抽。”

“哦,算我老头有福气...将军!”年长老头低头看了一下棋盘,将手中的马放了下去,是卧槽马。

年轻老头思考着举棋不定,长衫男人见缝插针问年长老头,“最近,可有什么陌生人来过这里?”

年长老头寻思一会,似乎突然想起,“哎,还别说,前天晚上我还真看到有人在这里转悠,天黑了看不清鼻子眼睛,只觉得鬼鬼崇祟的,样子像是偷儿!”年轻老头凑热闹似的抬起头,“昨晚 上我也看到了,不止三五个,就在这大院门前晃来晃去的,身上好像还别着短火,我估摸可能是穿了便衣的警察!”说着眼睛回到棋盘上,将车放到马的蹩脚位置。

长衫男人见两位老头心思只在棋局上,想了一下,笑起来,“二位大爷 你们下着,我去找家客栈住下来,改天再来拜访故交。打扰你们了。”说罢,匆匆地走了。

眼睛余光中,长衫男人走远,年轻一点的老头盯着棋盘,轻笑起来,“长官,你装得好像哟!”

年长老头没有答话,不动声色地举起棋子思考。

又一个长衫男人背着背箩走过来,一边注目蒙家大院一边看 着他们。年轻一点的老头赶紧将在界河边的棋子往前拱了一步,抬头看着年长老头,“长官,小卒子过河了。”

北屏山位于永丰城北郊南麓,像一张屏风,将永丰城遮护在自己的翠绿里。

清新幽静的北屏寺,处子般座落在半山腰窝,与圣母峰遥遥相望。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古树枝丫,斑驳地散落在绿草茵茵的林地。拜完菩萨的香客,三三两两地走在下山的林荫山道上。林中的空气沁人心脾,举目满是古树山花,走过的香客神清气爽。

今天赶庙会,去北屏寺敬香吃素的香客很多,其中就有目光虔敬的陶春花。陶春花信佛,是最近几年才起的念头。她信佛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却比一般信众还要虔诚,风吹雨打也从不放过一个吃斋念佛的日子。她身边跟着那云聪、

蒙阿瑶和蒙婧花三个女儿,还有医院轮休的吴松玲和傻铁蛋。阿财带着几个身藏家伙的护院,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吴松玲受命到永丰,顺利进入荣爱医院,完成了第一步计划。今天上北屏山,她要借敬香的机会,与帝国特工“山猫”接头。“山猫”是土肥原将军新近.给她安排的.上司,她在永丰期间,必须绝对服从“山猫”的指挥。这个决定,与从北平出发时的最初安排,有很大差别,她心里十分的郁闷。

吴松玲疲乏地坐在殿外石阶上,饶有兴味地看傻铁蛋玩核桃,等待与“山猫”交换情报。蒙婧花来喊,叫她进殿上香,她无奈地走进大殿,边走边注视香客,尽量装出好奇的样子。上完香 来到大雄宝殿门前,吴松玲看到傻铁蛋手里拿着两个核桃,不时轮换抛向空中,又接在手里。接头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她的眼睛不自觉地在肃穆的大厅里搜寻。一会儿,一个包着仲家青布头帕的香客进入她的视线,这个人走到殿前石阶时,突然蹲下身系脚上的鞋带,顺手将香客丢在地上的粽叶拾起来放在台阶角落,然后起身向殿内走去。

望着香客远去的身影,吴松玲左右环顾,发现只有傻铁蛋在看着她,傻铁蛋的身后,是北屏寺的大门,大门勾勒出的框架里,凝聚着水气的云团挡住了西斜的太阳,参天古树枝叶间,下山香客的身影渐行渐远。确定无人留意后,吴松玲走过去,弯下腰准备捡阶梯角落里的粽叶。突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吓得她赶紧抬起头,“松玲姐,阿妈叫你去吃斋饭。”吴松玲揉了揉脚踝站起来,面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边的蒙婧花笑了笑,“可以吃饭了吗?我正饿着呢!”

她回过头喊铁蛋,傻铁蛋让她一喊,抛在空中的核桃滚落在地上,一直滚到搁放粽叶的墙角。蒙婧花伸出脚准备去拦核桃,听到吴松玲“哎哟”一声,回头时,吴松玲跌倒在地上。蒙婧花回身去扶吴松玲,俩人站起身时,傻铁蛋已经将核桃拿在手里,地上的粽子叶不见了踪影。她歉笑着拉住蒙婧花的手臂,“刚才脚闪了一下,好疼。”

吴松玲挽着蒙婧花走进膳房,身后的傻铁蛋眨巴一下呆滞的眼睛,把粽子叶塞进怀里。

日落黄昏,北屏寺香客散尽,古老的寺院一片空寂。陶春花一家吃罢 斋饭,沿着山路,说说笑笑地回到永丰城。

明清以来,永丰城油榨街的榨油作坊便香飘盘江两岸。

沿着油榨街光可鉴人的石板路慢慢前行,老街尽头现出一个向右拐的巷口,拐进巷口,老远便能看到白墙院门上横挂着的匾牌,“永丰妇女抗日救国联合会”几个落在白底上的红字格外醒目。

挂着“妇救会”匾牌的连体白墙院落,是清朝嘉庆年间盘江回民反清起义的指挥中心一马二元帅府,这是一幢六进六出,十分气派的伊斯兰建筑。一辆黄包车来到马二元帅府,在挂着“妇救会”牌子的大门前停下,蒙阿瑶下车走进大门。马二元帅府的正院很清静,院落四周是发黄的白墙,墙脚是几笼茂密的金竹林。几只麻雀为觅食抢斗,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

穿过月亮门,走过回廊,蒙阿瑶来到侧院。离院尚有一段距离,她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是仲家新科“金花”岑竹妹担忧的声音,“涌入永丰的难民越来越多,像蚂蚁一样,光靠我们妇救会,连喝稀饭的问题都解决不了!”

“如果路过永丰的有钱人都捐出一些钱,倒还能帮助解决一些问题。”这是韦芸静在说话,声音很清脆。

“唉!”岑竹妹叹了一口气,“都是这可恶的战争!”

“小竹你说得对,是可恶的法西斯发动的战争!”韦芸静说,蒙阿瑶眼前出现了她咬牙切齿的模样。

“我,我不晓得啥是法西斯....”岑竹妹声音有些迟疑。

“法西斯就是暴力,就是杀戮,就是丧失人性,比如日本帝国主义!”韦芸静声音有些激动。

蒙阿瑶大踏步向传出声音的屋子走去,岑竹妹将右手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阿瑶姐来了。”

蒙阿瑶走进屋子,十分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岑竹妹和韦芸静对视一眼,她们知道阿瑶姐碰上烦心事了。

过了一会,韦芸静憋不住了,“阿瑶姐,城南又有难民饿死了....民政科叫我们集资犒劳过路大军,可是我们‘妇救会’手长衣袖短,难以为继啊。”蒙阿瑶半闭着眼睛,从坤包里摸出一张支票。韦芸静接过瞄了一眼,吃惊地望着蒙阿瑶,“两百 大洋?可以买两千斤大米啊!阿瑶姐,这是什么人捐的?真大方啊!”

“别问了,先拿去买点玉米熬粥赈济难民。”蒙阿瑶依然闭着眼睛,淡淡地说。

“怎么入账呢?没有人的名字....”没有蒙阿瑶的答话,韦芸静低头自言自语,“现在有钱也难买到粮食啊....”

岑竹妹知道,蒙阿瑶不说捐款人的名字,肯定又是她自己捐的了。蒙阿瑶隔三岔五下白崖渡口打理临江客栈,收拢钱款,回头就捐出来,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她不禁有些不平起来,“这些年永丰出现了不少有钱人,多半都是靠发国难财起家的!一说捐款支持抗战就个个哭穷。有哪个像阿瑶姐,把每一分血汗钱都捐了出来!”

蒙阿瑶睁开眼睛,“来的路上,我看到大街上有些人在打把式卖艺,还有一些在唱小曲乞讨。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组织学生走上街头去义演募捐呢?”韦芸静满脸疑惑,“去街头义演募捐?让姐妹们去讨要呀?人家不给多难为情....”

蒙阿瑶淡淡地笑了笑,“我是说,永丰南来北往的政要商人不少,我们可以去联系学校动员学生上街,搞一些文艺演出,宣传抗日救亡,打动那些过路的有钱人,让他们为抗战掏点腰包。我们把声势做大,一定能募集到一些善款。”蒙阿瑶话刚说完,岑竹妹拍起手来,“好啊,我赞成!阿瑶姐真是我们永丰最聪明的好姐姐!”

韦芸静想了想,“我也赞成!”

蒙阿瑶站起身,没有了刚才的疲态,“既然 大家想法一致,那我们马上行动,分头去学校联系。”

韦芸静看着蒙阿瑶,“阿瑶姐,我觉得,为了进一步扩大影响,除了组织学生上街义演,还可以直接去联络政府机构。现在永丰的国家机关多得到处都是,只要他们愿意支持,难民问题解决起来就不难!”蒙阿瑶沉思着,目光停留在韦芸静的眉宇间,“你说的不无道理,可是,现在那些单位都有捐助任务,他们也是捉襟见肘啊....”岑竹妹思索着,“我想到一个人,他或许能帮我们解决赈济难民的粮食问题蒙阿瑶眼里闪出一丝光亮,“哪个?”

岑竹妹有些羞涩,脸上飘过一朵红云,“天岭镇的孟阿龙....”

“孟阿龙?”蒙阿瑶疑惑地看着岑竹妹,她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

“他是我唱山歌交下的朋友,他的阿爹是天岭镇的镇长,天岭镇有几个产粮,的大坝子,他可以帮助我们买一些粮食。”岑竹妹说,神情有些急切。

蒙阿瑶看着岑竹妹,点了点头,“竹妹,这个主意真的不错,你马上就去找他!

岑竹妹走出门,韦芸静回头看着蒙阿瑶,“阿瑶姐,我哥回来了.....”

蒙阿瑶极其平淡地“哦”了一声,“他回来了?乱世能够平安回家,好啊!”韦芸静知道,蒙阿瑶对韦迪哥早有隔膜,对她的平淡早已料到。她从包里拿出韦迪送她的红围巾,递到蒙阿瑶面前,“阿瑶姐,这是我哥送你的。”蒙阿瑶没有接红围巾,她看了红围巾一眼,“你哥送的?他咋个不亲自给我?”

韦芸静垂下眼帘,神情有些黯然,“阿瑶姐,你别为难我哥了,他一去十几年,九死一生回家,还想到我们.....”说着,期期艾艾地望着蒙阿瑶。

蒙阿瑶想了一下,淡淡地笑起来,“好罢,我收下,你代我感谢你哥。”说罢大踏步出了门。

韦芸静紧跟在蒙阿瑶身后,她的心里暖暖的。

初回永丰,那云聪十分真切地感受到家庭的温暖。但十多天过去,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伯娘和阿瑶姐对她似乎有隐隐的冷淡。这种冷淡,绝对不是热情燃烧过后的平淡,而像是有什么事要着意隐瞒她,那是一种有意的疏远。阿瑶姐不再那样不拘言笑,吃饭时说话也不像初来时那么自然;她形色匆忙很少呆在家里。婧花妹有意无意地总跟着她,怕她走丢似的。这些,都让那云聪心生疑惑。那天听说阿瑶姐是妇救会会长,正在忙着募集资金搞抗日救亡活动,她很好奇。趁蒙婧花午睡,她独自上街,了马二元帅府。

马二元帅府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也许是在北平在巴黎看过了太多的气派建筑,那云聪觉得远没有儿时感觉的那么恢宏高大。进出的人很多,你来我往十分匆忙。她在迷宫般的府邸里找到妇救会的办公地点,门却上了锁。问一个在打扫院子的大妈,大妈说妇救会的人这几天都没有来上班,好像是去搞募捐了,在哪儿募捐她不晓得。

那云聪百无聊赖地走在大街上,街上行人很多,车来人往,熙熙攘攘,偶尔会有美军士兵的吉普呼啸而过,车上时髦女郎的笑声浪一样荡漾。商女不知亡国恨啊,她正愁愁地想着,突然感觉手一沉,手上坤包已让人夺走,抢匪一.阵风似的跑进人流里。

那云聪怔了一下,回过神来,放开脚步追赶起来,一边追一边高声呼喊,

“抢劫了!抢劫了!”

窃贼在人流里左躲右闪,行人一片骚乱,有人跟着那云聪,一边追一边呐喊。那云聪惦记着坤包里的勃朗宁,她通过耳朵努力在嘈杂的人流里辨认窃贼的踪迹。她一心只在窃贼身上,没留意突然撞在一个人的怀里,感觉像撞上了一堵墙。那云聪倒退两步站稳身子,抬起头,看到一个年轻英武的军人站在她面前。

军人目光如炬,俊朗的脸似曾相识。

“对不起!”那云聪有些羞涩地低着头。

军人微微笑起来,“我没事,倒是你,不要紧吧?”

“真不好意思,我的包让人抢了,所......那云聪歉意地望着年轻军人,脸上潮起一片红云。

“包被抢了?里面有重要东西吗?”军人满脸的关切。

那云聪正不知说什么好,又一个年轻军人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把包递给了过来,“小姐,这可是你丢的?”

“啊...”看到递包过来的人是阿七,那云聪睁大眼睛正要喊叫,让阿七用眼神制止了。阿七转身对英武军人笑了笑,英武军人点了点头。阿七目光转到那云聪身上,声音压得很低,“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青山茶楼。”三人一前两后,形若路人,漫不经心地向不远处的青山茶楼走去。走着走着,那云聪心跳加速,如有小鹿在撞。除了阿七,身后的另一个脚步声,分明是在巴黎黑森林、在路易斯号邮轮上,一次次助她化险为夷,让她梦牵魂绕的福音。

在两双亲切脚步声的陪伴下,那云聪志忑不安地走进青山茶楼,进了“云雾山”雅间。阿七指着英武军人,似笑非笑地说:“云聪小姐,这是你的永丰同乡,我的长官....”

“云聪,我是韦迪。”韦迪眼里闪着温柔的光,向那云聪伸出手去。

“韦迪?”那云聪愣住了,当她仔细看清韦迪的脸貌时,眼睛迷茫,恍若梦里。

阿七走到门边向外张望,韦迪那云聪相视无言。过了好一会儿,那云聪突然惊醒,发出一声惊叹,“真的是你?韦迪.....”

“是我。”韦迪望着楚楚动人的那云聪,有些歉意,“在巴黎城郊,还有在路易斯号邮轮上,当时我们不能暴露身份,让你受了不少惊吓。”那云聪的眼睛突然潮湿起来,声音有些哽咽,“韦迪哥,要不是在这样的场合,我真的不敢相认。当年去石板老街,你教我玩陀螺;后来在北平后海,老听父亲提起.....”

看着沉浸在回忆里的那云聪,韦迪露出白牙感叹地笑起来,“那时候你还是一个黄毛丫头,一晃十六年,白驹过隙人是物非,你都成大美人了。”韦迪的话,让那云聪突然想到了父亲,神色顿时暗淡起来。见那云聪突然情绪不佳,韦迪知道她想起了父亲。韦迪在那云聪的茶杯里续了水,巧妙地转移了话题,“这几年在法国念书还好吧?”

“嗯,还好。”那云聪微微点头,“你呢?听父亲说你去普鲁士学军事,后来就杳无音信了。”

“我啊....”韦迪显得有些愧疚,“从德国回来后就在西北军中任职,我的工作较为特殊,不方便通信。

那云聪打量着韦迪肩头的中校军阶,“知道你是做情报工作的,在军队里混得还不错吧?”

韦迪笑起来,像个孩子,“混得还行,投身军旅为国效力,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哈哈...”

那云聪有些激动,“韦迪哥,恕我直言,你们想的是建功立业获取功名,可曾考虑我们国家正遭受一个弹丸岛国的欺辱?我们的政府到底怎么了?步步退缩,哪里有一点泱泱大国的样子?”

听那云聪一说,门边的阿七回过头来,“云聪小姐,日本人在中国,那是兔子的尾巴一长不了 的,尽管他们现在猖獗,将来必将滚回孤岛去!”

“只希望那一天早一点到来。”那云聪平静了一下心绪,“国家兴亡,我女流之辈也不能旁观!”

韦迪心里涌动着欣慰,温柔地看着那云聪,“你现在回国了,下步作何打算呢?”

那云聪盯了韦迪半晌,最后似乎下了决心,“韦迪哥,你们跟踪我来到永丰,是不是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韦迪顿了一下,然后灿烂地笑起来,“不 是跟踪,是保护一我们不想让你受到伤害。”

“我们到永丰,是想查找杀害那教授的凶手,不让铜鼓落到日本强盗手中,我们的目标同你是一样的。”阿七接过韦迪的话,坦然道。

那云聪摸出手绢,轻轻拭干脸上的泪珠,语气十分坚定,“铜鼓是一个魔鬼,我不想通过铜鼓得到什么,只想找到凶手,为冤死的父亲报仇!”韦迪与阿七对视了一眼,然后回过头看着那云聪,“云聪妹妹,你冰雪聪明,应该明白你现在是众矢之的,处境十分危险,轻举妄动恐有不测。我们约你见面是要告诉你,行事务必小心,谨慎才能保证你的平安。”

“我只想找到杀父凶....”那云聪嗫嚅着。

“想找到杀父凶手?”阿七看着她,“那你怎么不在北平,跑到永丰来怎么找?”

那云聪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凶手藏在什么地方,乱撞吧。这里是我的故乡,回永丰主要是来看一下伯娘。

韦迪看了看那云聪,“云聪,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你首先都要保护好自己。我码

和阿七最近不会离开永丰,你有什么困难和危险,我们会随时出现在你身边。”韦迪的话让那云聪心里暖流涌动,她点了点头。

为了避人耳目,那云聪先离开茶楼。她走出茶楼来到广场,看到阿财正在那里东张西望。见那云聪走过来,阿财惊喜之后,一阵埋怨,“小姐,你去哪了?让我们好找!”

那云聪讨厌别人限制她的自由,就冷冷地瞥了阿财一眼,“没看见吗?我在茶楼喝茶!”

阿财回头四处张望,干干地笑着,“一个 人喝茶?还挺有闲情的。”那云聪没有理睬阿财,独自往前走去。阿财屁颠屁颠地追上来,“夫人找你回家,商量明天去三岔河看‘六月六’歌节的事。”

“哦,知道了。”那云聪淡淡地说。她回头望了一眼青山茶楼,大步向街中央走去。

“六月六”,是仲家人传统的歌节。每年的阴历六月初六,仲家男女都要聚集在一起,对唱情歌,谈情说爱,祭拜圣主竹王,祈求五谷丰登。北盘江两岸仲家的“六月六”歌节,一直都在宰相古镇的三岔湖畔举行。

公元1940年,战争阴云笼罩中,盘江仲家“六月六”歌节拉开帷幕。盘江两岸的仲家儿女一派盛装,提早在三岔湖畔的草坪上搭建歌台和吃摊,喜迎节日的到来。这个歌节,还有三年轮一次的内容:“三月三”甄选出的仲家“金花”、红崖寨的仲家美少女一岑 昌南长女岑竹妹要在三岔湖的草坪上举行跑马比武争亲活动。

清晨,红日东升,万里无云。三岔湖畔的大草坪上,花团锦簇,人头攒动。盛装的仲家男女老少从四面八方涌向这块竹王唱过情歌的圣土,笑语欢歌喜庆佳节。

天上无雨,连云彩都没有,人们焦急地仰望天空。仲家是水孕的民族,“六月六”这天应该有雨,雨象征着吉祥。

时辰到了。一对白鹤从湖心展翅飞到天空,悬挂在大榕树上的两面铜鼓被一对金童玉女敲响。鼓声悠扬清越,掠湖环绕,飘向天际,鼓音不绝于耳。须夷,人们惊喜地看到,和风在鼓声中缓缓拂来,云彩从四面山巅升起,翻滚着向三岔湖上空聚集。鼓声开始激越,风亦激烈,云彩飘到草坪上空,接着细雨如丝,飘洒在人们头上。

欢呼雷动,似浪如潮。

铜鼓天籁,是仲家人五谷丰登、平安吉祥的福音;三岔湖的天空,西边细雨,东边日照,霓虹天边悬挂。唢呐、长笛吹响,锣钗齐鸣。寨老焚香祭拜圣鼓,气氛庄严肃穆,人们一片虔诚,全场鸦雀无声。

祭拜完毕,狮龙欢舞开始,千只嘞尤齐奏,仲家青年男女的浪哨活动开始。韦迪和阿七穿着仲家服饰,融入到如锦如织的滚滚人流中,铜鼓的清越和嘞尤的呜咽,让韦迪血脉喷张。他身上流淌的是仲家的血液,每个细胞都在鼓乐声中跳跃;花团锦绣的人海中,那云聪和蒙家姐妹的血液也在沸腾,她们随着嘞尤吹奏的《勾妹调》和《漂游调》,身不由己地翩翩起舞。

置身欢乐人海,生平第一次聆听天籁般的铜鼓演奏,郎本青身不由己地陶醉了。过了好一会,他猛然想起什么,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让头脑从魔法一般的鼓乐声中清醒过来。这是一个神一般的民族,太不可思议了,置身其中,人的灵魂就会出窍。他盯着大榕树上的铜鼓,呆呆出神。

草坪边沿的土坎上,吴松玲也在呆呆出神。傻铁蛋抛甩着手中的核桃,跟着舞动的人群起舞,手舞足蹈,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兴奋快乐。

舍不得来舍不得,白天陪你唱到黑;

一晚陪你唱到亮,天亮还是舍不得。

悠扬的歌声从天空飘到了草坪,在人海里回响不绝。手撑布伞的岑竹妹乘着叶扁舟从湖对岸飘来。

隔河望妹像天仙,山水相隔不见面;

盼个神仙搭座桥,哥妹桥上来相连。

湖岸大榕树下,头戴斗笠的仲家小伙在应和对歌,岸上的人们齐声跟唱:郎一声来妹一声,好比花线穿花针;

哥是花针朝前起,妹是花线随后跟。

情歌一浪接着一浪,人海里开始有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走进湖边的树林。

阿哥阿哥好狠心,把妹哄到小树林;

石头石头摁腰杆,太阳太阳晃眼睛。

雨过天晴,骄阳似火,柔情蜜意的赶表浪哨开始了。韦迪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坐在草坪边沿的树荫下,观赏着狂欢的人群。阿七去吃摊上买了用梧桐树叶包裹的五色糯米饭。还真饿了,香甜的彩色糯米饭,让他们两人狼吞虎咽地吃了个一干二净。

突然,一阵骂声由远及近,“站住,你这挨刀的,糟蹋了粮食要挨雷打!”韦迪探头一看,一名仲家妇女正在追赶一名小孩。小孩不高,很壮实,跑起来像滚地陀螺。小孩跑到他们面前,阿七冷不丁地伸脚绊了一下,奔跑中的小孩应声扑倒在地,叽里哇啦地叫个不停。仲家妇女追上来,指着小孩面前撒落的粽子碎渣,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阿七,“这个淘气包,撕开粽叶把粽子往怀里揣,吃又不吃,糟蹋了不是?”

阿七仔细一瞧,在他面前站起来憨憨笑着的,原来是傻铁蛋。他愣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张钞票递给妇女,“大姐,这是个傻孩子,不懂事,我替他赔你。”

妇女推开阿七的手,“他傻就算了,我又不傻。”一边说,捡起地上的粽子向回走去。

阿七目送妇女远去,心里感慨着她的善良。回过头时,傻铁蛋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时,几名黑衣警察走过来,语气很不礼貌,“刚才 谁在这儿滋事了?”

“谁在这儿滋事了?”阿七故意摊开两手,左右看看,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一名头儿模样的警察上前几步,径直走到韦迪身边,“先生,是你受到侵扰吗?”

韦迪微微笑着,“谢谢,我好着呢,刚才可能是有人在狂欢。”

“是你?”头儿模样的警察看清韦迪,睁大惊愕的眼睛。

“是你?”韦迪也颇感意外,“白力!”

“迪子,韦迪兄弟,真是你呀!”警官迎上来。

“听赵县长说昆明陆军行营派了一位韦迪处长坐镇永丰,我还琢磨呢,想不到真的就是你!”白力说着,与韦迪拥抱在一起。两人搂肩搭背坐到树荫下,阿七和其他警察赶紧知趣地走开。

“听说你出国留了洋,没想到回来这么快就做官了。”白力望着韦迪,满脸欣喜。

韦迪笑着推了他一把,“你呢,穿上这身警服,听说当侦缉队长了?”

“老同学你是展翅高飞的雄鹰,我只是在茅草房檐落窝的廊荫雀。”白力感叹起来,"迪子,我们有多少个‘六月六’没在一起了?”

“呵呵,数不清了。”韦迪感慨道,“无论走到哪里,我都忘不了家乡的‘六月六’,这不,冲着这个节日,我现在回来了。”白力哈哈一笑,顿了顿,突然想起似的,“迪子,见过蒙阿瑶了吗?”见韦迪摇头,他又开了口,“还有,阿瑶的堂妹,我们在一起玩耍的那个黄毛丫头蒙蓝云,也从法国回来了!”

白力提起那云聪,韦迪猜想他肯定知道那相晋被害的消息,他心里有所警惕,环顾左右而言它,“我才回来,还没顾上去看她呢!”白力捕捉到韦迪眼里闪过的那丝惶惑,以为他有难言之隐,于是露出关切之色,“老弟,在外面成家了?”

“想呢,可没人瞧得起。”韦迪笑着说,“再说 如今国家乱成一团麻,咱是忠孝不能两全,家国不能两顾啊!”

“你在西安,据说颇受胡宗南将军赏识,前途无量啊,咋又跑回这山旮旯来了?”白力又问。

韦迪打量着白力,“白兄,你这侦缉队长调查起我来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我也不知道上峰是咋考虑的,大概因为永丰是我的家乡,人熟地熟,派我来看守这段公路吧!”

韦迪的解释,让白力信以为真。永丰这座城池,因有盘江天堑,是滇黔大道的重要节点,日本间谍活动猖獗,指引空军轰炸大桥和山脉,加强情报工作保卫路桥安全,是很有必要的。两人聊着,直到路边传来喧闹声,白力方才起身告辞。

郎本青流连在湖畔对歌台前,他和所有初到永丰的外乡人一样,被“六月六”歌节独有的魅力深深吸引,除了仲家姑娘天籁般的歌喉,圣女一样的容颜之外,最吸引他的,还是雄浑清越的布依铜鼓。他站在大榕树前,看着榕树上悬吊着的一对仲家铜鼓,心底里奔涌着莫名的亢奋,以至蔡子胥走过来拍了他的肩膀,他才如梦方醒。

“百闻不如一见,这圣鼓鬼斧神工,颤动之声堪比天籁。”郎本青无限感慨地看着蔡子胥,脸上依然带着陶醉。

“真的迷恋上仲家文化了?”蔡子胥歪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郎本青。

“岂止迷恋,都让人灵魂出窍了!铜鼓乐声之妙,真可谓三月不知肉味。”郎本青从铜鼓上移开目光,回头看着蔡子胥,“蔡局长,这稀罕圣物平时都放在什么地方?肯定还有很多吧?我想抽空再去瞻仰。”蔡子胥左右看一眼,抽出一支烟漫不经心地点燃,“一般铜鼓大都藏在仲家各寨祠堂,节日活动时请出使用。这对圣鼓是仲家的宝贝,一直敬放在文昌宫,逢族中重大庆典方能请出。”

“哦....”郎本青似有所思,眼神飘忽游移。

“是谁在文昌宫管护这对圣鼓?”郎本青兴趣很浓的样子,“要不你帮 我通融一下,让我一饱眼福!”

蔡子胥看了他一眼,“这对圣鼓是文昌宫博物馆的镇馆宝物,馆长是陶春花陶夫人。”

“哦,我知道了。”郎本青恍然大悟,“要进文昌宫拜谒这对圣鼓,须得陶春花陶夫人同意,对吧?”

蔡子胥拍了一下郎本青的肩膀,翘起大拇指摇了摇,调侃起来,“你真聪明!”

歌节情歌对唱已进行完毕,接下来举行比武争亲,这是三年才轮得到一次的精彩活动。“三月三”选出的金花岑竹妹被盛装的仲家少女簇拥着,款款登上水上舞台,美若天仙的她笑靥生辉,美目顾盼,在攒动人头中寻找自己的意中人。

清越的铜鼓声响起来,余音久久不绝。乐声中,天梯刀山架好,柴火堆燃起火海,来自盘江两岸的仲家武士种子选手,坦胸露怀,跃跃欲试,目光挑衅似的彼此对视。

又一阵铜鼓声激越地响起,武士们脱掉上衣和鞋袜,赤脚踩在寒光闪亮的刀锋上,一步步向天中云梯攀登。风吹拂着,云梯在晃动,刀锋寒光闪亮,仲家武士猿人一般奋力向上;云梯下,数万双眼睛全神贯注,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口上。一番紧张的角逐,最后天岭镇的孟阿龙和宰相镇的马柏杰势均力敌,两人几乎同时攀到云梯顶端,摘下了置放在那里的花包。欢呼声山呼海啸,站在云梯不远处的吴松玲情不自禁地跟着鼓掌。

攀爬刀山,两人打成平手。按规矩,还要跑马比武决定最后的胜负。一阵锣鼓喧天动地鸣响之后,马柏杰骑了一匹火焰般的红鬃烈马,挺着一柄日月弯刀,呼啦啦来到草坪中央。他向看台_上的父亲马鼎荣致意,马鼎荣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观礼台上和他的阵营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孟阿龙的坐骑,是缎子般黑亮的盘江骏马,宛如滚动的一团乌云,携风带雨疾驰到红马对面。他挺起丈八蛇矛,挥舞着向草坪上的观众鞠躬致意,草坪内外响起一片欢呼。

一红一黑,两匹神驹引颈嘶鸣。马柏杰一勒马缰,红鬃烈马原地一个旋转,头颅高高扬起;孟阿龙缰绳一提,黑骏马狂嘶一声,后腿高高扬起,跃跃欲试。

阵密集的鼓点之后,大榕树上的两面圣鼓两声钝响同时落定。两匹骏马,燃烧的烈火与翻腾的黑云,在欢呼声中狂风一般奔向远方山麓。

“驾!”马柏杰的红马 飞越石头障碍,如履平地。“呜!”武士黑马狂风般旋起,”飞过烈火屏障。

红马狂奔,马柏杰仰翻身子,斜身拾起地上的一束束鲜花;黑马武士半个身子悬在马腹之下,俯拾鲜花时从容矫健,一束一束 抱满怀中。

两匹骏马沿着赛场奔跑两圈,黑红两名骑手有几次看似掉落马背,忽又化险为夷,直惊得观众一阵嘘声,一阵惊叹。

马鼎荣稳坐在观礼台上,瘦削的脸上挂着有点僵硬的笑容,暗底下为儿子马柏杰捏了一把冷汗。娶得漂亮的“金花”进马家并不是他的真实目的,他的醉翁之意,连在比武场上拼命的马柏杰也不知道。

岑竹妹穿金戴银,一颗芳心系在黑马武士的身上,孟阿龙每一次遭遇险象,都惊得她几乎站起身来。她担心已经私定终生的孟阿龙失手,害怕自己的情哥哥明年春天不能背她进入洞房。

孟阿龙鲜花满怀,像抱美人一样。他幸福地挥舞着摘得的鲜花,庆祝取得的第一局胜利。

第一局,比的是马术;第二局,比的是骏马速度。红黑骏马绕场三周,谁先敲响红木架子上的铜鼓,谁就是胜者。

清脆的铜锣响过,两匹骏马箭矢一般射向草坪,你来我往交替向前。鼓点激越,骏马如风,红黑两匹骏马蹄声得得,闪电般像目标狂奔,红木架上的铜鼓已清晰在望,谁胜谁负依然看不出端倪。就在人们心悬半嗓的时候,突然一个身影从黑马背上高高跃去,像一只箭矢射向铜鼓。观众们惊愕得张开嘴唇,铜鼓的颤动声音水一样在三岔湖畔漫开。万众人心跟着铜鼓声颤动,像泛着桃花汛的盘江水;彩帕鲜花抛向空中,欢呼声响彻云天。

按规矩,比武三战,两胜者为赢。阿龙已经取得两局胜利,他站在马背上绕场一周,向欢呼的人群深深鞠躬。

马柏杰黯然神伤,落荒走马不见了踪影。看台上的马鼎荣面沉似水,一动不动;岑竹妹面若彩霞,她左顾右盼,芳心乱跳,如喝了蜂蜜一般。

从歌节现场回到洗布河边的蒙家老宅,那云聪感觉到自己病了,她头重脚轻地走在院子里,突然一个踉跄蹲下身去,吐得天昏地暗。陶春花和蒙阿瑶不在家,蒙婧花有点手足无措,赶紧叫阿财备了一顶小轿,一路疾奔,把那云聪送到荣爱医院里。

提早赶到医院的下,人通知了吴松玲,轿子到时,吴松玲和傻铁蛋已经在医院门口等候。护士七手八脚地把那云聪扶进病房,吴松玲跟了进去,用听诊器听完那云聪的胸腹,又仔细察看了舌苔,然后抬起头,宽慰地看着蒙婧花,“是中暑,没有大碍,服点仁丹就好了。”

蒙婧花脸上展开一丝笑容,跟着吴松玲去药房取药。

荣爱医院原来是永丰富商朱家的老院,朱家儿子到美国留学再没有回来,全家也去了美国投奔儿子,空旷了的大院就被租用,改建成了医院。抗战以来,南来北往的难民和流亡人士聚集永丰,荣爱医院生意十分火红,因此也招聘了许多从南方敌占区逃难过来的名医坐诊。

取了药,蒙婧花和吴松玲说着话,一路向那云聪病房走去。两人只顾说话,吴松玲不小心撞在一位身穿白大褂的男医生怀里。吴松玲歉意地笑着,“对不起,对不起!”

被撞的男医生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气质很优雅,“没事,不用客气的。”谦让的同时,两人看着对方的眼睛同时露出诧异,几乎异口同声地发出声音,“是你....”

两人对看了半晌,吴松玲似乎终于认出了对方,“你.....你是郎....”

“郎本青。”郎本青迟疑一下,接过话说。

“对!郎本青,郎先生!”吴松玲赶紧拉过蒙婧花,“这是我义妹,蒙婧花。

“蒙小姐好!”郎本青点头施礼。

说着话,三人来到那云聪病房门口。吴松玲回过头,对郎本青说要去看病人;郎本青迟疑了一下,也说要去看一个病员术后的恢复情况。

告辞郎本青,吴松玲和蒙婧花走进病房。郎本青看着吴松玲和蒙婧花的背影,似乎有些失落。一名女护士走到他身边,意味深长地笑着,“郎大夫,才到永丰就有艳遇啊?”

郎本青看了女护士一眼,面上带着调侃的笑,“有女病人就是艳遇?那碰上男病员就是你的艳遇哕?

女护士愣了愣,郎本青大踏步走上楼去。

服了药,打了点滴,那云聪很快恢复。吴松玲说想去文昌宫看看陈列的永丰文物,蒙婧花爽快地答应了。她们带了几名医生护士,一行七八个人,叽叽喳喳地来到文昌宫。

文昌宫建于明朝,是一处典型的中国古典建筑群落。宫宇用材,取自当地的红木,碧绿的琉璃瓦盖顶,历经岁月沧桑,并没有消减它的富丽堂皇。它的几幢房屋,组成一个“高”字,连接着院外的荷花池塘,和穿塘而过的小木桥,即是“高中”两字,寓指文昌宫将哺育永丰学子高中文榜。从明初建成至今数百年间,文昌宫学子,却是出了不少文人俊才,有的名扬海外。如今文昌宫成了博物馆,馆中藏品多有古夜郎国珍奇,光怪陆离。

蒙婧花指点着架上陈品,向大家介绍这些珍奇。吴松玲逐一端详馆中藏品,赞叹不已;那云聪显出一丝疲态,默默浏览着那些精美藏品,心中翻涌着一幕幕远去的历史烟云。

陈列室尽头,是一堵厚重的铁门,来到这儿,蒙婧花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好一番拨弄,铁门哗然打开,迎面看到一排十多面闪着幽光的铜鼓,吴松玲失声叫了起来,“这些都是真的吗?’

“文昌宫里没有一件赝品。”蒙婧花面色平静,看不出一丝波澜。

吴松玲惊愕得在发呆,一向处乱不惊的那云聪,心里也不由一怔,真的如蒙婧花所说,馆中陈列的这些铜鼓都是真品,那.....她理不清头绪。“这些铜鼓均是圣物,大家不要高声喧哗,以免惊动神灵。”一名漂亮的女管理员告诫道。

吴松玲眼里闪烁着异样光芒,按捺不住激动,将嘴唇凑近蒙婧花,“听说这些铜鼓都有不凡的经历,哪面铜鼓的故事最为精彩?

蒙婧花看了她一眼,语气很平淡,“它们传世千年,每面铜鼓都有动人的故事,这些阿妈最清楚。”

“哦....”吴松玲若有所思,“闲 下来可向伯娘讨教。”两人的对话让那云聪浮想联翩,心潮起伏。她想凑近铜鼓看个仔细,因殿内光线阴暗,她看不清详细面目。

突然,一位女护士指着一面体积稍小的铜鼓,显得很吃惊,“你们看,这上面怎么会有血迹?”

众人寻声望去,借着窗外射进来的一束阳光,果然看到女护士惊指的铜鼓表面,凝结着一片暗红,酷似血迹。

“这不稀奇,它们参加过战争,如有血迹也是它们不凡经历的见证。”管理员淡淡地说。

那云聪十分惊异,这面铜鼓与后海家中所藏铜鼓比起来,